郭左哪裡都沒有去,整天把自己悶在家裡,走走,躺躺,要不就是坐在堂屋裡頭看書。玉秀想,看起來郭左像他的老子,也是一個悶葫蘆。不過接下來的日子玉秀很快就發現自己錯了。郭左不是那樣,很會說笑的。這一天的下午郭家興和玉米都上班去了,郭左一個人坐在父親的藤椅裡頭,膝蓋上放了一本書。四周都靜悄悄的,只有郭左手上的香菸冒出一縷一縷的煙,藍花花地升騰,擴散,小小的尾巴晃了一下,沒了。玉秀午睡起來,來到堂屋裡收拾,順便給郭左倒了一杯水。郭左看來也是剛剛午睡的樣子,腮幫上頭全是草蓆的印子,半張臉像是用燈心絨縫補起來的。玉秀想笑,郭左剛剛抬頭,玉秀卻把笑容放到胳膊肘裡去了。郭左有些不解,說:“笑什麼?”玉秀放下胳膊,臉上的笑容卻早已無影無蹤,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還乾咳了一聲。
郭左合上書,接著說:“我還沒問你呢,你叫什麼?”玉秀眨巴幾下眼睛,漆黑的瞳孔盯住郭左,一抬下巴,說:“猜。”郭左注意到玉秀的雙眼皮有韭菜的葉子那麼寬,還雙得特別地深,很媚氣。郭左的臉上流露出很難辦的樣子,說:“這個困難了。”玉秀提醒說:“大姐叫玉米,我肯定是玉什麼了,我總不可能叫大米吧。”郭左笑起來,又做出思考的樣子,說:“玉什麼呢?”玉秀說:“秀。優秀的秀。”郭左點了點頭,記住了,又埋下頭去看書。玉秀以為郭左會和她說些什麼的,郭左卻沒有。玉秀想,什麼好看的書,這樣吸引人?玉秀走上來一步,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書的角落,彎下腰,側著腦袋,嘴裡說:“斯——巴——達——克——斯。”玉秀看了半天,個個字都認識,卻越發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了。玉秀說:“是英語吧?”郭左笑笑。笑而不答。玉秀說:“肯定是英語了,要不然我怎麼會看不懂。”郭左還在笑,點點頭說:“是英語。”郭左已經發現這個女孩子不只是漂亮,還透出一種無知的聰明勁,一股來自單純的狡黠。相當有意思。很好玩的。
天井裡還是陽光,火辣辣的。這一天的下午太陽照得好好的,天卻陡然變臉了,眨眼來了一陣風,隨後就是一場雨。雨越下越大,轉眼已成瓢潑。雨點在天井和廚房的瓦楞上乒乒乓乓的,跳得相當賣力,一會兒工夫天井和瓦楞上都佈滿雨霧了,而堂屋的屋簷口也已經掛上了水簾。玉秀伸出手,去抓簷口的水簾。郭左也走上去,伸出了一隻手。暴雨真是神經病,來得快,去得更快,前前後後也就四五分鐘,說停又停了。簷口的水簾沒有了,變成了水珠子,一顆一顆的,半天滴答一下,半天又滴答一下。有一種令人凝神的幽靜,更有一種催人遐想的纏綿。雨雖然短,天氣卻一下子涼了,爽得很。玉秀的手還伸在那兒,人卻走神了。走得相當地遠。眼睛好像還看著自己的手,其實是視而不見了,烏黑的眼睫毛反而翹在那兒,過一刻就要眨巴一下,一挑一挑的,滴答一下,再滴答一下,有一種令人凝神的幽靜,也有一種催人遐想的纏綿。
後來玉秀突然還過神來了。一還過神來就很不好意思地對著郭左笑。玉秀的不好意思沒有一點出處,都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臉卻紅了,越紅越厲害,目光還躲躲藏藏的。內心似乎剛剛經歷了一次特別神秘的旅程。郭左說:“我該喊你姨媽呢。”這一說倒是提醒玉秀了,自己和郭左並不是沒有關係的,是“姨媽”呢。自己才這麼小,都已經是人家的“姨媽”了。只是一時弄不清“姨媽”到底是把兩個人的關係拉近了還是推遠了。玉秀在心裡默默地重複“姨媽”這句話,覺得很親暱,在心頭繞過來繞過去的,如縷不絕的。不知不覺臉又紅了。玉秀害怕郭左看見自己臉紅,又希望他能看見,心口“突突突”的,無端地生出了一陣幸福,又有那麼一點悵然。
話頭一旦給說開了,接下來當然就容易了。玉秀和郭左的聊天越來越投機了。玉秀的話題主要集中在“城市”和“電影”這幾個話題上。玉秀一句一句地問,郭左一句一句地答。玉秀好奇得很。郭左看出來了,玉秀雖說是一個鄉下姑娘,心其實大得很,有點野,是那種不甘久居鄉野的張狂。而瞳孔裡都是憧憬,漆黑漆黑的,茸茸的,像夜鳥的翅膀和羽毛,只是沒有腳,不知道棲息在哪兒。玉秀已經開始讓郭左教她說普通話了。郭左說:“我也說不來。”玉秀瞥了郭左一眼,說:“瞎說。”郭左說:“是真的。”玉秀做出生氣的樣子,說:“瞎說。”玉秀拉下臉之後目光卻是相當地崇敬,忽愣忽愣地掃著郭左。郭左反倒有些手足無措了,想走。玉秀揹著手,堵在郭左的對面,身子不停地扭麻花。郭左認認真真地說:“我也不會。”玉秀不答應。郭左笑笑說:“我真的不會。”玉秀還是不依不饒。事到如此,“普通話”其實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樣一種對話關係。這才是玉秀所喜歡的。郭左光顧了傻笑,玉秀突然生氣了,一轉身,說:“不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