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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月球(臺灣譯本)

    作者:卡爾維諾

    譯者:黃書儀

    (根據喬治·達爾文爵士所言:月球曾經非常接近地球,後來是因為它使地球的海水激起潮汐,才使得地球慢慢失去能量,而導致月球逐漸遠離地球。)

    我太清楚了!——老夸父叫道——你們其他人也許不記得,可是我還記得。那龐大的月亮,她一直都在我們頭頂。滿月時,夜晚就如白晝般的光亮,散發出一種乳白色的光,看起來像要吞噬我們。上弦月時,她就像是一支被風吹脹的黑傘,環繞著天空旋轉;下弦月時,她就將她的尖角壓得低低的,似乎想刺進海岬的頂峰,永駐在那兒。不過,這些月盈、月缺都是在不同的時候出現,因為她與太陽的距離不同,並且軌道與其他星球的角度也不同。至於月蝕,就是地球和月亮交會的現象,我們是每一分鐘都有月蝕的。當然,那兩個大怪物總是要想盡辦法不斷的把自己放在對方的陰影中,先是月亮放在地球中,而後則是地球放進月亮中。

    軌道是什麼呢?喔!當然是橢圓形的:它一會兒靠近我們,然後一會兒又飛開。而潮汐,在月球旋轉愈來愈來劇烈時,它起落的也就更厲害,無人能夠制止。曾經有幾個滿月的夜晚,月亮降的非常非常低,潮汐也漲的非常快,使得月亮險些掉進海水中,不過,還是差了數碼的距離啦!你會問:那你們有沒有爬上月球呢?答案當然是肯定的。你只要把一艘船劃到它下面,撐起樓梯往上爬就可以了。

    月亮不停的在運轉中,最低點是在鋅礦峭壁下面。我們以前出門都是坐當時的小舟,那種圓圓扁扁、用軟木做成的划艇。它還可以載相當多人呢!包括我、維德船長、船長夫人、我那失聰的表弟,有時候還有小史爾絲——她當時大約十二歲。那些夜晚,海水非常平靜,;波光粼粼,就像水銀似的,而水中紫羅蘭色的魚也無法抗拒月亮的誘惑,全部游上了海面,還有章魚與深黃色的水母也是一樣。通常,總是有一群微生物——小蟹、烏賊、甚至一些又輕又薄的水草和珊瑚——伸出海面,指向月亮,吊掛在那灰白的屋頂下,或是懸在半空中,使我們不得不用芭蕉葉揮開那螢光閃閃的昆蟲。

    我們是這樣的完成這件工作:在小艇中我們有一個樓梯,我們其中一個人扶著它,另一個人就爬到頂端,而其他的人就開始劃漿,直到我們在月亮的正下方為止,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必須有這麼多人(以上我只是提到幾位主要人物)。通常,在小艇划向月亮時,樓梯頂的那個人就會變得害怕,開始大叫:“停止!停止!我快要撞破頭了!”其實你會看到月亮還是在你的頭頂上,大大的、千瘡百孔的邊緣宛如鋸齒一般。現在的她也許不同,但是當時的月亮,或者只是她的底部,也就是她的下腹部,那最靠近地球、幾乎與地球摩擦的部分,卻都覆蓋上一層尖銳的鱗片。我想在回想起來,那就好像是一條魚的腹部,它的味道也極接近,即使不是很明顯的魚腥味,也很像燻鮭魚的味道。

    事實上,在樓梯的頂點,你只要筆直的站立,伸直手臂,你就可以觸摸到月亮。因為我們已經小心的測量過距離(我們一點也不懷疑她會離我們而去),你所要注意的只是你的雙手應該放在哪裡。通常我都是選擇一個看起來很牢固的位置(我們一次都是五六個人集體爬上去),然後先用一隻手攀附著,再用兩隻手抓緊,很快的我就可以感覺到梯子和下面的小艇正在飄浮,而月球的運轉也將粉碎地球對我的吸引。她是如此強壯,將你拉上來,使你經歷到從一個星球跳到另一個星球的感受,因此你必須抓緊梯子,因為猝然間的翻轉,就好像翻筋斗似的,把腳拋向頭頂上,直到雙腳放在月亮的表面。從地球望去,你似乎是頭下腳上的懸在那兒,但是對你而言,那是正常的姿勢,唯一奇怪的只是當你睜開雙眼,你會看見海水在你上面,波光粼粼,而小艇和其他的人也倒立的站在你上端,就好像一串葡萄懸在葡萄藤上似的。

    我聾表弟在做那些翻滾動作時,表現了不凡的天賦。他那笨拙的雙手只要一觸摸到月球表面,就忽然變得敏捷而靈巧,因此,他總是第一個從梯子上跳過去,而他們也立刻發現到他能夠站立的地點。事實上,他手掌的力量似乎就足以使他粘附於那行星的表面。有一次我甚至以為,他只要伸出他的雙手,月亮就會移向他。

    他回地球時也是一樣靈敏,雖然動作甚至更困難,但對我們而言,似乎只能不停的跳躍,儘可能跳高,手臂往上伸(這是從月球的觀點而言,如果從地球上望去,是更像一個潛水夫,雙臂在旁,向下游泳),就像是從地球到月球一樣,只是現在我們沒有梯子,因為月球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支撐梯子。而我表弟這次也不像跳到月球表面時那樣伸出手臂來跳躍,似乎準備低下頭來翻斤斗,然後雙手一推,飛躍起來。我們從小艇往上看,他似乎筆直的站在空中,正準備握緊月球那巨大的星球往外拋擲,宛如用手掌拍球;然後他的雙腿降到可及的距離時,我們就設法抓住他的腳踝,將他拉回船上。

    現在,你一定會問我,我們究竟為什麼要去月球?我會解釋給你聽的:我們是去取牛奶。月球的牛奶非常濃,就像是一種乳酪。它形成於鱗片之間,形成的過程大致是:月球航行過地球的大草原森林和湖泊時,這些地方中的各類生物與實體就會變發酵。因此,它主要的成分是植物果汁、蝌蚪、瀝青、扁豆、蜂蜜、澱粉、水晶、鱒魚、蛋、沃土、花粉、膠質、昆蟲、松脂、胡椒、無機鹽、及氧化物。你只要將湯匙伸進覆蓋月球蠻荒地帶的鱗片,等拿出來時就會是滿滿一匙的糞便。它顯然並不純淨,甚至還有許多渣滓。在發酵過程中,也就是當月球經過一望無際沙漠上空的熱空氣時,並非所有的生物都會溶化,有些還會粘在裡面,如指甲、軟骨、門閂、海馬、核桃、花梗、碎陶器、釣魚鉤,有時甚至還有一把梳子。因此收集過這團混合物後,必須提煉、過濾。不過那並不難,最難的部分就是將它運到地球。而我們所用的方法就是將湯匙當作投石器,每一匙都用力的用雙手拋向空中,這樣乳酪就會飛起來。如果我們擲的力量夠大,它就會黏在屋頂上,(我的意思是海面上)。它只要到了了那兒,我們就可輕易將它載到船上。在這件工作中,那聾子又表現出他的特殊天賦,他的力氣很大,而且投的準,只要一丟,他就可以直接把乳酪射進我們在船上為他準備的桶裡。至於我,我很少射得中,因為湯匙裡的東西無法克服月球的吸引力,常反彈回我的眼睛。

    我尚未完全告訴你有關那聾子擅長的每一件事:將月球牛奶從月球鱗片汲取出的事情對他來說只是小孩子的遊戲罷了,有時他甚至不需要湯匙而只要將一隻手放進鱗片內就可以取得,甚至一隻手指就可以做到。走路時他也不順著任何一條道路走,專門愛走荒郊小徑之路,蹦蹦跳跳的,就像和月亮開玩笑,嚇她一跳,或是逗她發笑似的。而他到了任何地方,只要伸出手,牛奶就像是自動從母牛的xx頭中源源不斷的流出來,因此我們其他的人只要跟著他,用我們的湯匙蒐集他所擠出來的牛奶就夠了。不過他的任何動作似乎都無明確的意識,只是隨興之所至而做。例如,有些地方像是兩片鱗片之間的縫隙,他只是為了好玩才去摸摸它,就像是在摸月球赤裸又柔軟的肌膚。有時候他並不輕易用他的手指積壓牛奶,而是經過謹慎判斷後用他的大拇指積壓(他是光著腳爬上月球的)。而我們只要從他不斷的跳躍,與喉嚨發出的啁啾聲音,就可以斷定他似乎已達到興奮的巔峰了。

    月球上的土壤並非一律都是鱗狀的,它也有不規則、泛白的貧瘠泥土。這些軟軟的地方常使那聾子興奮的不停翻斤斗,或像只小鳥般的飛翔,就好像恨不得把他整個身體貼附在月球的泥塊上似的。他這樣跑著跑著,終於消失在我們的視線範圍內。我曾經懷疑他在我們面前做的那些翻斤斗和輕推手肘,都只是事前的準備工作,一首即將在隱密地帶發生意外的前奏曲。

    我們在鋅礦峭壁下的那些夜晚都陷入特殊的情緒:高興,卻又帶著些許提心吊膽的心情。我們發現有一條魚也被月亮吸引著,悠遊自在的浮動著,因此我們也一邊演奏一邊唱歌的航行。船長夫人彈著豎琴,那聲音不僅甜美,甚至令人難以承受,致使我們想仰天長嘯。

    透明的水母也伸出海面,蠕動了一會兒後就向月亮搖擺而溜走了。小史爾絲興奮的在空中抓它們,雖然那並非易事。但她還是伸出小小的手,只要抓到一隻水母時她就會高興的跳起來,最後自己也飛了起來。像她這麼小,體重大的只有一、二盎司,是必須籍著地球的地心引力來征服月球的吸力才能將她帶回來。因此她也和水母一起飛行,懸在海上,起初她嚇壞了,不停的大哭,後來又開懷大笑並抓著空中的貝類和鰷魚,把一些貝類放進口中咀嚼。我們努力划著漿,設法跟著那孩子。月亮依舊是橢圓形的運轉,拖著空中蜉蝣的生物群,還有一串串糾纏不清的長海草,而史爾絲也懸在其中,她那雨絲稀疏的髮辮似乎也在飛舞著;不過她自始至終都一直在蠕動,並且不斷踢著四肢,似乎想抗拒水草的影響。結果襪子也脫離腳丫,在空中飛舞(她在飛行中早已遺失了她的鞋子)。藉著地球的吸引力,我們在梯子上試著抓住那兩隻襪子。

    吃空中的小生物也是一件好事,史爾絲的重量愈重,就愈容易沉向地球,事實上那些蜉蝣生物中,她是最大的一個,因此軟體動物、水草、和蜉蝣物都開始攀附她,而她也很快被覆上矽酸的小貝類、甲殼和海草纖維。她越消失在那團混亂中,就越易擺脫月球的影響力,直到她擦過水麵,掉入海中。

    我們迅速搖槳救她上來,她的身體還留有磁力,因此必須用力才能剝下覆在她身上的所有東西:柔軟的珊瑚纏著她的頭,手臂和頸部被烏賊的觸鬚纏繞著,眼皮也被一種類似鯉魚的淡水魚和貝類覆蓋著,小衣服也象是用海草和水藻織成的。我們已儘量弄掉那些東西,但是幾星期後,她還是不斷拔出魚翅和貝殼,而她的皮膚也被矽藻弄的留下斑點,不仔細看她的人還以為那是雀斑呢!

    這件事應該可以使你瞭解,地球和月球彼此間的太空影響力實際上是相同的。我再告訴你其他事情:人體從月球降到地球后,仍然會有一段時間受到月球引力的影響,而抗拒我們自己世界的吸引力,甚至像我這麼高大魁梧的人,每次只要我上去過那兒後,我就要花一段時間才能習慣地球的上下位置,而別人也必須抓緊我的手臂,讓我固定在搖擺的船上,否則我仍會頭下腳上的倒立向天空。

    “抓緊!抓緊我們!”他們對我大叫。在一陣摸索後,有時我會抓緊維德太太的胸部,那又圓又堅實的接觸,感覺很好,很安全,有一種和月球同樣強烈的吸引力,甚至更強烈。尤其在我陷得很深的時候,只要我設法將另一隻手臂環繞著她的臂部,我就會立刻回到我們的世界。

    這就是我愛上船長夫人的開始,也是我痛苦的開始。因為我很快就知道那位女士一直在注視著一個人——那聾子。當那聾子的雙手攀上行星時,我注視著維德太太,在她的雙眸中,我看見她內心世界的澎湃洶湧;而當他消失在他神秘的月球探險時,我也看到她變得坐立難安,如坐針氈;然後我更清楚看見她變得嫉妒起月球,而我則嫉妒那聾子,維德太太凝視月亮時,雙眸就像鑽石般怒火熊熊,幾乎在挑釁,就像在說:“你不會得到她的!”

    對這整件事情最不瞭解的就是那聾子。正如我前面說過的,當我們拉著他的雙腳,將他拖下來時,維德太太就會頓時失去其自制力,儘量使他的重量壓在她自己的身體上,我只覺得內心一陣抽痛(以前我抓緊她時,她的身體是溫柔、親切的,但並不像擁抱那聾子似的主動向前),然而他卻漠不關心,依舊沉醉在他對月球的喜悅中。

    我看著船長,懷疑他是否也注意到他妻子的行為,但是他臉部一直未流露出任何表情,那被海水刻蝕的臉部,只顯現出黝黑的皺紋。因為那聾子總是最後一個離開月球,因此他的歸來就是小艇離去的信號。

    然後,維德以一種不尋常的禮貌態度從船底拿起豎琴交給他妻子,後者順從的接過來,彈了幾個音符。任何事物都無法拆散她和那聾子,就如同無法將她和豎琴分開一樣,我配合著哀怨的曲調,以低沉的嗓音唱道:“每一條發光的魚兒都在悠遊、悠遊;而每一條黝暗的魚兒則沉入海底,沉入海底……。”所有的人,除了那聾子,每人都附和著我的歌聲。

    每個月只要月球尚繼續運行,那聾子就會重返他的孤獨世界——他只有在接近滿月時才可能再次被刺激。那次我已被安排作其他事情,因此沒有輪到我上去,使我能夠和船長夫人單獨留在船中。等到那聾子一爬上梯子,維德太太即說道:“這次我也想上去。”

    這種事以前從未發生過,船長夫人從未上去過月球,但是維德並不反對,事實上他幾乎親自將她扶上梯子,並大叫道:“那就上去吧!”因此我們全體都開始幫她。我感受到她豐滿、溫柔的靠著我的雙臂。將她扶穩後,我開始將我的臉和手掌貼著她。當我覺得她升上月球的空間時,那失落的感覺使我心痛,因此我開始猛追著她並喊道:“我也上去幫忙一下。”

    船長冷淡的命令道:“你待在這兒,等會還有工作要做。”我像被老虎鉗鉗住般愣在原地。

    那一刻,每一個人的意圖都很清楚了,然而我卻無法具體形容,因為直到現在,我還無法肯定自己的分析是否正確。當然船長夫人早就渴望能單獨與那聾子在那兒(或者至少不願看見他單獨和月亮在一起),不過她也可能有一個更具野心的計劃,而這個計劃必須與那聾子協議後才能實現:她希望他們倆能夠一起待在月球一個月,不過像我表弟那樣的聾子也許並不瞭解她試圖做的解釋,或者他也許甚至不明白自己是這位女士渴望的對象。而船長呢?他最盼望的就是擺脫他妻子。事實上,她一接近那兒,我們就看到他放浪形骸,至此我們才明白為什麼他從不試圖拉她回來。但是他是否從一開始就知道月球的軌道正在擴大?

    我們每個人都不曾懷疑過這件事。也許那聾子曾經懷疑過,也許他甚至早有預感那晚將被迫和月球永別,這就是他為何一直躲藏在自己的隱密天地,只有在月球將回來時才再出現於船上。而船長夫人試圖跟著他,卻徒勞無功。我們看見她千方百計要越過那魚鱗地帶,然後她忽然停下,注視船中的我們,似乎詢問我們是否看見她。

    無疑的,那晚確實有一些怪異的事情發生。海面不再像以往滿月時般的波濤洶湧,只是向空中拱起些許弧度,顯得軟弱無力,就像月球的磁力不再能完全發揮她的威力。而月光也不再如以往滿月時般的清亮,夜的陰影似乎加深了。大家看到這情景,幾乎異口同聲的叫道:“月亮快走了!”

    就在這同時,那聾子就跑著出現在月球,他看似並非驚慌,只是略為吃驚。他立刻將雙手放在月球表面,準備如往常般的翻斤斗,但是這次他翻其身體伸向空中後,卻撲了空,就像上次小史爾絲一樣。他在月球與地球之間漫遊了一會兒,然後努力的擺動雙臂,就好像逆水游泳般,終於緩慢的游回我們的星球。

    月球中其他水手也急於效仿他,已沒有人想到蒐集牛奶的事,船長也並未因此而責怪他們。但現在的距離並不容易跨過來,他們嘗試模仿那聾子的跳躍動作及游泳技術,結果卻仍留在原地摸索。船長大叫:“黏在一起!白痴!大家黏在一起!”聽到這聲命令,水手試著形成一組,一團,大家擠在一起,直到接近地球吸引力的地區時,忽然這些人如瀑布般掉入海中,小船立刻劃過去救起他們。“等一下,船長夫人不見了!”我大叫道。船長夫人當時也嘗試跳下來,但是她仍然浮在離月球有幾碼的地方,在空中急促揮舞著她那銀白色的長手臂。我爬上梯子,伸出豎琴,試圖使她有可抓牢之物,但卻徒勞無功。“我碰不到她!我們必須去追她!”我開始往上跳,並揮舞著豎琴。

    在我們頭頂上,那巨大的金盤不再如往昔一般龐大,它變得小多了,並且不斷在縮小,似乎我的目光就能支使開它,而空曠的天幕就像無底的深淵。今晚,無端的空虛襲向我,使我頭昏眼花、提心吊膽。

    “我好怕!”我想道:“我不敢跳,我是懦夫!”就在那一刻,我跳了。我奮力的遊過天際,伸出豎琴給她,她卻不飄向我,只是一再翻滾。

    “抱緊我!”我叫道。現在我已經追上她,用我的四肢纏住她的四肢。“如果我們抱在一起,我們就可以下去。”我正全心全意將我所有的力量加在她身上,並且專注的享受那份實在的擁抱。由於我太陶醉於其中,並不知道我正使她脫離無重狀態,使她又返回月球。我真的不知道嗎?或者那就是我從一開始就有的意圖?在我尚未能夠正常思考之前,一陣喊叫已經衝出我的喉嚨。“我才是將與你一個月都在一起的人。”我興奮的大叫:“將與你一個月都在一起的人。”就在此時,我們的擁抱因為跌落月球表面而分開,兩個人都滾落到那冰冷的鱗片上。

    我每一次一接觸到月球表面就會睜開眼睛,當然在我頭頂上的大海就象是綿延不盡的屋頂。而現在我也看見了,是的,我這次也看見它了,但是她變得更高、更窄,海岸、懸崖、和海岬是它的邊界,那些船隻變得好小。我朋友們的臉孔變得好陌生;而他們的喊叫也變得好微弱!我聽到附近有個聲音:維德太太已經發現了她的豎琴,正在撫弄它,彈出的是啜泣的哀樂。

    漫長的一個月開始了。月球緩緩的繞著地球。我們在那高掛的星球中,再也看不到我們熟悉的海岸,之看到無底深淵的海洋、滿地灼熱的火山爍、一大片的冰河、爬慢爬蟲動物的森林、被急湍劃過的岩石山脈、沼澤城市、石墳場、和泥土王國。每一件事物望去都有規律的色彩:異國的景色充斥眼底,平原上滿是成群結隊的大象和蝗蟲,青草長的又多、又密、又濃,幾乎與動物們同色。

    我應該是很高興的:正如我夢寐以求,能和她單獨在一起。我以前時常嫉妒我表弟和維德太太在月球親熱,現在卻是我的特權了,而且是不被打擾、朝夕相處的一個月。月球表面有牛奶滋養我們,那焦黑的氣味是我們所熟悉的。我們抬起雙眼,望向成長的那個世界,終於橫跨過它所有的地方,探究了身為地球人所無法看到的景色。又是我們也注視月球之上的星星,那猶如水果般大,用亮光塑成,在拋物線天空成熟的星星。這一切都超出我極大的盼望,然而,然而它們都是真的存在著。

    但是現在我只想到地球。是地球使我們彼此將對方看的超乎其他任何人。掙脫地球來到這裡,我似乎不再是從前的我,而對我,她也不再是從前的她。我渴望重返地球,也因為害怕失去它而顫抖。我夢中的愛情只有當我們在地球與月球之間擁抱時才存在,卻被地球的泥土所粉碎。現在我的愛情所知道的只是令人心碎的鄉愁:一個地方、一個環境、一個過去、和一個未來。

    這就是我現在的感受。但是她呢?我問我自己,卻被我的恐懼嚇壞了。因為如果她也只想到地球,那麼這可能是個好現象,那表示她終於開始瞭解我,但是那也可能代表所發生的一切皆毫無意義,她的渴望依舊只是我的聾表弟。結果,她卻表現的無動於衷。從未抬頭看那星球,她失眠、蒼白,在那些荒地中,含糊的唱著輓歌,撫弄著豎琴,似乎完全映照著她現在所在的月球環境(這是我的猜想)。這表示我已戰勝我的對手了嗎?不,我失敗了,一次絕望的失敗。因為她終於明白我表弟只愛月球,所以她現在只想變成月球,能夠被那超人類的情人同化。

    月球繞完那個星球后,我們再次來到鋅礦峭壁的上空。我沮喪的認出他們,我再怎麼悲觀的猜想,也想不到這段距離會使他們變得如此渺小。在那混濁的海上,我的朋友們在此行動。這次不再用那無用的梯子,卻從船上升起長竿,每個人都揮舞著一根,頂端裝有一個漁叉或是一個抓鉤,也許希望刮出最後一滴月球牛奶,或是能對我們有些許幫助。不過他們不久就會發現,沒有一根竿子能夠長達月球,於是紛紛丟棄,任它笨拙的漂浮在海面。然後一陣慌亂中,有些船隻失去平衡而翻覆,然而說時遲那時快,他們又沿著水面從另一艘船拖來一根較長的竿,緩緩升起。那是一根用許許多多竹子接在一起的竿,所以必須慢慢舉起,因為它太細了,如果被震動的太厲害,就可能斷裂。因此他們必須用極大的力量和技巧維持平衡,這樣整個垂直重量才不會震翻船隻。

    然後竹竿的頂端即將碰到月球時,我們看著它輕擦月球表面,壓在鱗片地帶片刻,然後稍微用力,移開後又彈回來,擊在相同的落點,最後終於又再次移開。船長夫人和我都知道那不可能是別人,一定就是我表弟在玩的把戲。他正和月亮玩最後的遊戲,將月亮放在竹竿頂端,好像變魔術一般。我們知道他並沒有其他目的,也不求有實質的結果。事實上你也可以認為他是想趕走月亮、幫助她離開、指引她到更遙遠的軌道上,就如同他不可能奢求違反月球真理,也不可能奢求違反月球的行程和命運。因此月球現在如果即將遠離他,他一定會高興的面對這次分離,就像他曾經高興的接近月球一般。

    維德夫人面對這一切又能怎麼樣呢?我在這一刻在終於明白她對那聾子的熱情並非輕率的任性,而是永恆的誓言。因此如果我表弟現在愛上的是遙遠的月球,那麼她也一定將永遠留在這遙遠的地方——月球。我覺察到這一點的同時,也正好看到她非但不舉步走向竹竿,反而將豎琴轉向地球,在無垠的穹蒼中撥弄琴絃。而我說我看見她,事實上也只是用眼角睥睨她,因為在竹竿觸碰月球表面的那一剎那,我已經如蛇般矯健的彈起抓住它,所以現在我正爬上竹竿的節,在純淨的太空中,藉由手臂與膝蓋的推動,輕巧的滑下。我似乎被一股自然的力量驅使著,命令我返回地球,根本遺忘了當初來此的動機。然而內心卻又非常清楚自己所為何來,也非常清楚來到月球后所導致的不幸結果。現在我已抓穩搖晃的竹竿,頭下腳上的讓地球吸引,輕鬆的順著它滑下,直到轉瞬間竹竿斷成碎片,我也跌落在海中的船隻之間。

    歸來是甜蜜的,我再次找到了家,然而思緒依舊充滿失去她的悲傷。凝望月亮尋找她,卻是如此遙不可及。我爾後看到她時,她依然停駐在我離開她時的位置,一言不發的躺在我們頭頂上的海灘中,與月亮同色,一手持豎琴,一手偶爾緩緩的撥弄和絃。我依稀可辨她的胸部、她的手臂、她的臀部,它們與我腦海中的記憶一摸一樣。而每當天際出現扁平的金色大圓盤,我都會引頸而望尋找她。且愈接近月蝕時分,我就愈覺得似乎看見了她與她擁有的一切。而她所創造的月亮每到滿月之日,必會引起地球的狗兒們狂吠不已,當然,我每次也一定會和它們徹夜與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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