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意大洛·卡爾維諾
翻譯:北星
——從艾得文·P·哈勃關於星系退行速度的計算中,我們可以在宇宙開始膨脹之前找到這麼一個瞬間,那時宇宙中的所有物質都集中在一個單獨的點上。——
自然,我們都在那裡——老Qfwfq說,——要不然我們會在哪兒呢?那陣子沒有誰知道會有空間,也沒有人知道會有時間。我們要時間幹嘛呢?把我們自己像裝沙丁魚一樣裝進去?
我這裡說“像裝沙丁魚一樣”是一種文學的想象。實際情況是這樣的:在那裡根本連裝我們的空間都沒有。我們中的任何一個的任何一點都跟其它人的任何一點重合在一個單獨的點裡。那一點就是我們大家的居所。實際上,我們甚至不會去打攪其它人。我們所有的只是人品的不同。當空間不存在的時候,最令人氣惱的事莫過於有Pber^tPber^d先生(注1)這樣令人討厭的人擠在你的腳下了。
我們有多少人在那裡?噢,我從沒有弄清楚過。連大概有多少都沒弄清楚。如果要數人數的話,我們必須互相分開,至少分開那麼一點點。但是我們卻全都擠在一個點裡。恐怕跟你的想像不大一樣,這種狀態並沒有促進大家的社交能力。我知道在其它時候鄰居們是互相打招呼的。但是在那一點裡我們大家全都是鄰居,因此甚至都沒有人跟別人說早上好或晚上好。
最後我們每個都融進了某個小圈子裡。我最熟的人裡有:Ph(i)Nk_o太太,她的朋友DeXuaeauX,一個叫Zzu的移民家庭,以及我前面提到的Pber^tPber^d先生。還有一個清潔女工——大家叫她“維修人員”——整個宇宙只有她一個,因為我們的房間太少了。說句實話,她成天都沒什麼事作。連灰都不用除。在一個小點裡當然連一粒灰塵都進不來。所以她每天就是嘮叨抱怨打發時間。
僅僅是我上面提到的那些人,我們那裡就夠擠的了。但是你還得加上我們堆在那裡的所有東西:所有以後將形成宇宙的物質。它們被卸開壓緊以至於你沒有辦法說出它們中哪些將要成為天文的東西(如仙女座星雲),哪些將被分配為地理的東西(如Vosges斷層(注2))或者成為化學的東西(如某種鈹同位素)。更有甚者,我們經常撞在Zzu家的家庭用品上:野營床,地毯,籃子等。如果你一下子沒在意的話,這個Zzu一家子便會一邊抱歉地說他們的家太大了,一邊作得好像他們是世界上唯一的家庭一樣。他們甚至還想在我們的小點裡拉上一條線晾衣服呢。
但是其它人也冤枉了Zzu一家。他們一開始就稱Zzu一家是“移民”。他們的藉口是:別人都是先來的,Zzu家是後來的。這不過是毫無根據的偏見。對於我來說,道理是很明顯的:因為那裡先和後都是不存在的,也沒有空間可以移民過來。但是有些人堅稱“移民”的概念必須得抽象地理解,那是指從空間和時間之外移進來。
你可能會說,我們那時的看法可以稱得上是目光短淺,十分偏狹。那是我們所處的環境造成的毛病。這種偏狹基本上都在我們身上殘留了下來。注意:它甚至在今天都會發生。如果我們中的兩個偶爾遇到了——也許是在汽車站,也許是在電影院,也許是在國際牙醫年會——並開始回憶起我們過去的日子。我們互相打招呼——有時候是別人認出了我,有時候是我認出了別人——然後我們就開始互相打聽這個人或者那個人(即使我們只記得對方所記得的人中間的少數幾個),然後我們就又開始談論我們過去的爭執,誹謗和和詆譭。只到我們中的一個提到了Ph(i)Nk_o太太——每次談話最後都毫無例外地歸結到她身上——然後,突然之間,偏狹被擱到了一邊,我們的心情都振奮起來。我們都會體驗到一種極其快樂和寬宏的感情。Ph(i)Nk_o太太,我們中唯一一個誰也不會忘記的人,我們大家都對她感到惋惜的人。她最後到了哪裡?我已經很久沒有去試圖找她了。Ph(i)Nk_o太太,她的酥胸,她的粉腿,她哪桔黃色的睡袍。無論是在這個星系團還是在別的星系團,我們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在這裡要澄清一點的是,我從來就沒有相信這個關於宇宙膨脹到了極端稀薄的時候就會重新收縮回去的理論。但是我們很多人都在指望著這件事發生。他們不斷地為我們回到那一點的時刻作著各種計劃。上個月,我去了街角的酒吧。你猜我見到誰啦?Pbre^tPber^d先生。“你還好嗎?你怎麼也搬到這左近來啦?”從談話中我得知他現在是帕維亞一家塑料公司的代理商。他跟以前完全一樣:銀白的牙齒,俗氣的吊褲帶。“當我們回去的時候,”他悄聲對我說,“我們必須保證的是,這一次,我們絕不能讓某些人進去……你知道我說的是誰:那個Zzu一家子。”
我真想告訴他,我聽到很多人說過同樣的話。但是他們的結論是:“你知道我說的是誰……Pbre^tPber^d先生……”
為了避開這個話題,我趕緊說:“那麼Ph(i)Nk_o太太呢?你認為我們會在那時候找到她嗎?”
“啊,是啊……她,無論如何……”他說著,臉漲得發紫。
對於我們所有這些人來說,我們之所以期望回到那一點,實際上是期望著能重新跟Ph(i)Nk_o太太呆在一起。(甚至連我也是如此,雖然我並不相信我們能重新回到那一點。)在那個酒吧,我們這些人的每次聊天都會歸結到她的身上。而我們則會為此而感動。在這回憶的氛圍裡,連Pbre^tPber^d先生都會顯得不那麼令人討厭了。
Ph(i)Nk_o太太最大的秘密是,她從來不會猜忌我們中的任何一個,她也從來不到處說人閒話。她跟她朋友DeXuaeauX先生一起上床這件事也是眾所周知。但是在一點上,如果那裡有床的話,那張床就會佔據整個的一點。所以問題不是上床,而是在床上,因為那一點中的所有人也都在那張床上。這樣得到的推論是:她不可避免地也跟我們中的每個人在一張床上。如果她是另外一個人的話,那麼就不會有任何關於她的流言蜚語。那個清潔女工總是最先開始誹謗她,而別人不用人教就會去仿效那個清潔女工。我們還是換個話題吧!關於Zzu一家子,我們聽到了很多可怕的東西:父親,女兒,兄弟,姐妹,母親,阿姨:人們在含沙射影地最惡毒地攻擊他們的時候沒有誰會有任何猶豫。但是到了她頭上事情就不一樣了。我從她那裡得到的幸福是感到自己被她隱瞞得像一點一樣的快樂;是感到我能把她保護得像一點一樣的快樂。在同一時刻,邪惡的慾望(因為我們所有人都同時彙集雜交在她那一點上)和純潔的貞操(她就像一點一樣不可逾越)交織在一起。簡而言之:我還有什麼奢求呢?
所有我所感受到的這些事情,我們中的每一個都能同樣地感到。對於她來說:她容納的或者被她容納的都是同等的幸福。她歡迎我們,愛我們,住在我們身上,對我們一視同仁。
我們大家相處得如此之好,以至於非得有什麼不同尋常的事發生不可。她是如此地滿足,以至於在某一個瞬間她說道:“噢,要是我有間房子,那我會多麼高興給你們這些小夥子們作頓麵條啊!”於是,在那一瞬間,我們全都開始想像著能使她圓潤的手臂佔據的空間,能使她前後移動手臂用杆麵杖揉麵的空間,能使她的酥胸輕靠在散落在寬大的揉麵板上堆得像小山一樣的麵糰和雞蛋上,一邊用手揉啊揉啊,她的手肘上掛著白而閃亮的油滴的空間;我們想像著能夠使灰面佔據的空間,能夠生長作灰面用的小麥的空間,能夠容納生長小麥的土地的空間,能夠容納能生成灌溉土地的水的高山的空間,能夠容納能牧養牛群以便用它們的肉來作作料的牧場的空間;我們想像著能使太陽用它的陽光滋潤小麥成長的空間,能使太陽從星際塵埃的雲團中凝聚生成並燃燒的空間;我們想像著大量的星星,星系,星際物質在包容懸掛著每個星系,每個星雲,每個太陽,每個行星的空間中飛來飛去。當我們想像著這些的時候,這個空間就不可避免地形成了。與此同時,Ph(i)Nk_o太太大聲宣告著:“……啊,有面條吃啦,小夥子們!”而包含著我們的那一點也膨脹成了一個有著光年,百光年,百萬億萬光年距離的光暈,而我們則被拋到了宇宙的各個角落(Pbre^tPber^d先生被一路拋到了帕維亞),而她,Ph(i)Nk_o太太,被分解成了我搞不清楚的某種能量——光——熱,原本處在我們這個緊密微小的世界的中間的她有能力享受宏大的激動:“小夥子們,我就會給你們作麵條啦!”這是博愛的真正爆發,它在同時引發了空間的概念,而且,恰當地說,是引發了空間本身,以及時間,以及萬有引力,以及引力的宇宙,生成了億萬的太陽和行星以及能長小麥的土地,而Ph(i)Nk_o太太則分散揮發到各個行星的大陸,在給我們揉麵,她宏大的手臂閃著油光,她就在那一瞬間永遠地消失了,只剩下我們,在為失去了她而悲傷。
(完)
譯於2001.1.26
譯者後記:
這是意大利著名作家意大洛·卡爾維諾的短篇小說集《宇宙喜劇》中的一個故事。喜歡卡爾維諾的文字的讀者大概應該讀過他的另一個短篇《恐龍》吧,那是這本小說集裡的另外一篇。這本小說集以一個跟宇宙的年齡一樣大的神秘的名字很奇怪的生命Qfwfq貫穿全書,跟Qfwfq一起的全是些名字無法念出來的不知道是什麼形態的生命。其中的每個故事都以一段乏味枯燥的科學理論起頭,然後大開科學和宇宙的玩笑。其中反應的卻實際上是普通人的喜怒哀樂。其中想像的奇特,當叫人大開眼界。
我是多年前就看了《恐龍》的。從那時起就知道有這樣一本《宇宙喜劇》的書。不知為什麼,國內好像從這本書裡翻譯了一篇以後就再也沒有翻譯書中的其它故事了(不知道現在有沒有?)。我想,也許有其它像我一樣喜歡卡爾維諾的人渴望看他的那些有著最奇妙的想像的故事吧。於是我試著翻譯這一篇——《宇宙喜劇》中最短的一篇。一動手才發現,翻譯這碗飯真TM難吃!這篇小說是從英文譯本翻譯的(當然!難道你認為我懂意大利語不成?)但這英文譯本也真是夠難啃的了,裡面有的詞連《新英漢字典》裡都沒有!好在能在網上查webster大字典,才算猜出意思。但還是有的地方還是怎麼看也看不大通。感覺有糟蹋好東西的嫌疑。唉!罷,罷!管它的,貼上去吧,但願大家能為看到以前沒看到的卡爾維諾的東東而饒恕我的魯莽吧——
譯者注:
1、作者在文中用了一些奇怪的名字,在Pber^tPber^d裡^t和^d均表示
上標。下文中,Ph(i)Nk_o太太的名字裡_o表示下標。
2、Vosges斷層:在法國東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