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想買點什麼?”每個人走進這家小店時,女店員都會這麼問。她辨識每一個顧客,不放過每一個進出。她微笑,但是眼角依然是尖尖的。她的幫工是一個鈴,形狀是一頭帶著細細的金屬鈴舌的狗。只要一有人踏上門檻,它就會發出響聲,將它發出聲響的部位撞在客人的額頭上。
我穿過小店,彷彿每走一步都會穿過一扇玻璃門。我在留神我自己。我的手指伸出去抓了一樣東西,因為女店員在注視我。這是一種強迫,強迫我有什麼願望。
由於鈴的發聲部位就在我的額頭上,所以從一開始起,這就是一個哽喉的願望。我必須為進店說明原因,否則那個鈴就會把這事鬧成一個醜聞。
手的動作變得小心翼翼。手指彎曲時,皮膚變得蒼老。我吃不準手是不是乾淨。店鋪很小,女店員尖眼眶裡的眼珠很白。有一瞬間我在想:“從被毀滅了的小地方來的人,他們的手不可能是乾淨的。”這和洗沒洗手沒有關係。一個經歷了數十年苦難,而且和周圍的一切以及所有人一樣,從中挺了過來的人,肯定會蹭到髒東西。他頭上太陽穴後面的那些粘兮兮的東西還沒有滴乾。他頭顱裡裝的是一條條傷心的和被侵蝕的骯髒。必須把這些骯髒亮出來,就如同一個蘋果從中間切成兩半後必然會亮出蚜蟲啃噬的路徑一樣。恰恰是在一個小小的店鋪裡,在因東西不多彼此能保持間距而形成的通透中,人的大腦必須亮出蘋果蚜蟲的啃噬路徑。特別是在一切都受到精心呵護卻仍然得不到一點保護的地方,特別是在人們必須以個體的人的形式出現的地方,我會因為憋悶而情不自禁地想到手指上的骯髒。
在一個災難已經發展成舉目皆是的土地上,一個人,一個個體的人是不會受到關注的。在這片土地上,在人的生命中,一個人什麼也不是。若干年後,當眼睛和頭腦迷失了相當長一段時間後,一個人就連在自己的生命中也什麼都不是了。
在一片貧窮的土地上,求死的規模是很大的,而且大到和死的可能性一樣大。死是小事,頻繁得甚至都無法把握,是偶然。放眼望去,原因到處都有。誰如果去想,不幸不可能開始,因為它根本就沒有結束。誰聽到別人的死亡能把自己排除在外。誰不會想到時間長了這事也會發生在自己的身上。
但是一個人的生命不可能長到經歷那麼許多,因此有很多東西是不知道的。但是還有很多其他的一些東西,人們可以知道得非常清楚,因為人們看到的是它們赤裸裸的狀態。這很容易讓人沮喪。如果不幸像粘兮兮的髒東西那樣垂掛在太陽穴的後面,那麼人們也就是它們的一部分,不幸的一部分。貧困像有愧的良心,像債務,始終無法消除。
我在試穿衣服,因為這一切我都是在營業員的眼睛跟前想的。我脫下我的外衣。一件外衣掛在我旁邊的衣架上,不屬於我的外衣,不是我想要買的外衣。我解開它的扣子,迅速解開一個又一個釦子,因為我知道,我現在不能思考:釦子如同眼睛。我禁止我思考,因為這個小小店鋪裡的所有東西都已經做好準備讓我去思考眼睛。
女店員的臉出現在我身後的鏡子裡。“是同胞吧。”她問,“您是法國人。”我答:“我是羅馬尼亞人。”她在鏡子裡撩開耳朵前的一縷頭髮。“沒關係,”她說,“只要您喜歡這兒就好。”
那件帶著陌生釦子的外衣重又掛在衣架上了。營業員用輕巧的手豎起自己的衣領,因為我出去的時候,門會打開,冷空氣會進來。
我是羅馬尼亞人,這對她說明不了什麼,但是已經足夠讓她不要對我有什麼指望了。她也是好意。
在街上我想到了超市。我,我知道這是在回家的路上,走進一家超市,在敞開的大門前,一箱子拖鞋放在街上已經有幾個星期了。它們的鞋底看上去就像是從拖拉機的輪胎上切下來的。超市裡的音樂很吵。
如果在小店人們是因為受到門口那個鈴鐺的逼迫,不得不以個體的人的形式出現,那麼在超市,人們則是受到音樂的逼迫,以相互關聯的形式出現,走走,看看,試試。試衣間的鏡子拒絕提供個別人像。保持人們彼此之間距離的是買東西的願望,而不是必要。
收銀員不看任何人的臉。她敲進價格,滿足於各個數字,然後鈔票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好像東西不值錢。客人就是買東西的人。他們的眼睛顯示出一種和最便宜的價格不相一致的東西:沒有錢的人,就連小錢都會在他的額頭裡扯下一個大賬單。
超市裡有些東西我熟悉。在大量的商品中,有一樣東西我是通過一個貧窮國家的一無所有認識的:貧困。在禁止美麗的悲哀的堆積中,貧困是一種延伸。它開始於各個面孔的陰影中,用需要取代願望。這便是富裕社會的邊緣。
也許富裕是一個圓圈。邊緣就是圓圈的周長。它比圓心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