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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1

    你在筒子河邊坐到了長椅上。

    秋陽斜鋪到你身上,彷彿有巨掌在撫慰你起皺的靈魂。

    2

    你從阿姐那裡出來不久。

    是阿姐把你叫去的。她很少主動給你打電話。儘管她家安了電話分機已經半年多了,這幾乎是她頭一回主動給你撥電話。

    去了才知道主要為的颯颯的事。

    阿姐脾氣早已變成這樣:她向你傾訴什麼,明明是為了消除內心的焦慮,你聽後剛開口勸慰,她便馬上幾乎是兇聲惡氣地聲明:“你莫以為我有多麼著急!我現在根本不像外人想像的那樣,其實我現在一個人待在家裡心裡頭很平靜,我才不希罕什麼同情,我也還不到自己活得困難需要別人幫助的地步!我不過是隨便說說而已……”

    阿姐一口咬定颯颯是在單位裡充當了“第三者”,而且竟至於跟那有婦之夫“亂搞”闖下了大禍,“從各方面分析,如果不是這樣她不會跑到常嫦那兒去擠著住……”

    又不容你那“未必”的議論說完便粗聲截斷說:“莫以為我就那麼在乎,各家比一比,我未必是最丟人現眼的,而且颯颯她自己不要臉,管我屁事!……”

    雖然如此,阿姐總算在至親面前發洩出了胸臆中的悶氣。到她鋪排出一桌子菜招待你的時候,終於接近心平氣和。

    你這才問起嘹嘹:“又上團啦?”

    “上團”就是又有旅行團來了,他當導遊領著到各處遊覽。嘹嘹高中畢業以後沒考上大學,去上了個警察學校,只培訓了一年,就分到城北一個基層派出所當民警,他不甘心因而不安心,試了很多種路子跳槽都沒有成功。最後忽然醒悟,自己不是隨父母去過廣東嗎?廣東話一拾起來,不就是個專長?結果就終於憑藉著這個專長當了旅行社的粵語導遊。

    一提起嘹嘹,阿姐眉梢眼角便如沐春風,頓時生動活潑起來:“可不又上團了,現在粵語團真不少,而且並不是些沒多大油水的國內團,現在美國團雖說不多,香港、新加坡的團不少……嘿,說來你怕不信,半年前有個新加坡大學生,女學士,考上了碩士生,高高興興地來北京旅遊度暑假,嘹嘹開頭其實並沒怎麼注意她,不過是她登長城的時候不知怎麼的了腳,痛得嗚哇叫,嘹嘹就把她從那高處背了下來,後來又陪她去醫院,就這麼點接觸,那女孩子在中國倒沒表現出什麼來,誰知一回新加坡,就一個星期來一封信,還給嘹嘹寄衣服,新的好貴的名牌T恤,我開頭也以為不過是感謝救傷之恩。誰知,嘿,到第十封信那就有求愛的話了,我沒有強求嘹嘹給我看,他也沒全告訴我,可是我看他讀信的那神氣,就能猜出個大概……”

    你聽了當然也很高興,可是沒等你說出半句助興的話,阿姐卻突然又一繃臉,粗聲重氣地說:“我知道那不可能,誰抱幻想了?我們嘹嘹只有個高中學歷,大學都沒上過,人家真能要他?不過是那女孩子浪漫罷了!……”

    你為阿姐這在一連串坎坷後形成的特異心理特徵而難過,即使愛憐阿姐如你,如今也很難同阿姐作平舒順暢的心靈交流……當年那個站在錢糧衚衕35號海關宿舍的家裡,在裡屋的五斗櫥前面,同達野哥含情脈脈對望的那個編扎著兩條粗黑大辮的阿姐,消失湮滅到哪裡去了?

    3

    ……臨走的時候,你說你過兩天就去常嫦那裡看看,如果颯颯在你就跟她談談,勸她還是回家住,這顯然正是阿姐難得地打電話把你約去的原始目的,你說出了這個打算,她心裡很滿意,那是一定的,可是她偏要一歪嘴說:“她也未必就聽你的,你寫的那些書她從來不認真看,匆匆翻幾下就扔到一邊,前些天她還在家裡跟我說過:小舅寫的那些,能算是文學嗎?……”

    阿姐哪裡想得到,她無意中引用的一句颯颯的話,如匕首刺入般地使你的心疼痛流血……

    颯颯當然是中了一種當代青年人難免染上的狂妄病毒,然而即使是狂人的話裡,也往往包含著令人痛苦卻無可辯駁的真理因子……

    是的是的,寫了許多,印出了一大堆,可究竟什麼是文學?

    4

    你不是沒有窺透人性的能力。

    然而,往往不能把那穿透性的感悟譯成文字鋪排到紙上。

    你難為情。

    到最關鍵的地方,你難為情了。

    為所愛,你不忍揭櫫那卑瑣卑微的靈魂圖像。

    為所憎,你不願閃現那良知殘片的餘火微光。

    總在是非、善惡、尊卑、高下、陰陽、愛憎……諸如此類的兩極牽動的感應場裡轉悠,總不能斷然超越。

    太理性?缺乏對習用語言符碼無情顛覆的勇氣?

    然而最關鍵的,於你來說,恐怕首先是顛覆那橫梗在心中的不忍。

    文學應當殘忍。面對人性的冷靜到極點的殘酷解析。

    文學的殘忍,也許便是對個體生命深層價值和全人類生存意義的大憐憫大擁抱。

    ……微風吹過來,長長的柳條拂到你的肩上。你坐在紫禁城高高紅牆外的筒子河邊。一群烏鴉從你頭上飛過。

    夕陽的巨手摩挲著你。

    “還寫啦?”

    你胸臆中有一種膨脹欲裂的感覺。

    5

    還在師範學院上學的時候。

    星期天,天還黑著,你便從二十幾個人合住的宿舍自己睡的那張上鋪躡手躡腳地穿衣爬下……你走出宿舍,走到校門口,校門還沒有開,你四面望望,便翻門而出……

    你穿過沒有燃亮路燈的街道,拱著肩,揣著手,一步步朝北海公園走去。學院離北海公園很遠。那年頭那種冷霧飄蕩的早晨街道上幾無行人,連車輛也稀少,無論汽車還是自行車,偶爾會遇到馬、騾、驢拉著的從農村來的大車,趕車的農民把自己裹在髒兮兮的破口處綻出髒棉絮的棉大衣裡,坐在牲口屁股後打瞌睡,蹄聲清脆,有一種怪異感……

    直到快接近北海公園時,街上才有了比較多的人影,但人們無論行走還是騎自行車,都默不出聲,有一種無聲電影的感覺,而且是有許多劃痕和顆粒粗糙的那種無聲片。

    北海公園並沒有開門。團城外,園門前,有幾十個人默默地守候在那裡。不成隊形,相當分散。人們互相之間不搭話,也不對眼,卻似乎有一種默契,體現出一種相互理解和容忍。

    你便也置身其中。表面上閒閒的,其實卻頻頻看腕上的手錶,聳起耳朵,注意園門開啟時的響聲。

    園門終於打開,打開前都已買好了門票,園門甫開人們便急速地走了進去,都大步流星的樣子,到湖橋前,有幾個最前面的跑動起來。於是你和許多落在後面的人便不由得也跑動起來,終於形成狂奔的局面……

    朝瓊島前面的長廊跑去,廊子裡響起怪異的跑步聲,雜沓而緊張……

    跑向仿膳飯莊。那裡有人發售一種預約餐券。在那裡才形成一支爭先恐後的隊伍,不大發生爭執,但空曠的公園,整體空蕩蕩的長廊中,偏在那仿膳飯莊門前形成一個後人緊貼著前人脊背的短龍,實在滑稽而怪誕。

    預約餐券五元錢一張,每人至多隻許買兩張。在那年代那是相當昂貴的價格。但總有排在後面的人未能買到。

    你總能搶到較前面,總能買到。買到以後便很高興,很得意。

    買到以後你就珍藏在錢夾子裡。到下一個星期六你就給二哥往單位打電話。當時也是單身的二哥聽到你約往北海公園一遊自然總是欣然前往。轉悠到十一點半左右,你就說無妨去“仿膳”吃中午飯。頭一回二哥很驚異:“讓吃嗎?”“仿膳”並不能隨便進去吃,何況那時候誰都可以進去吃的外賣餐館總是難以找到座位,鑽進去能發現沒有人著凳子下面的橫杈立等的“空子”便算幸運……你便告訴二哥你有餐券,“哪兒來的?……”你便說有人送給你的……你同二哥便進去,那裡面便彷彿是天堂,不用等座,也沒人看著你吃等著你走好佔有那座位,一張餐券給一盤有肉的炒菜一碗有肉味的湯一大碗白生生的米飯……你和二哥便愉快地享用,二哥就半當中總勸你:“慢點,慢點,為什麼那麼快?”你卻無論多麼想矜持一點,到頭來還是不免狼吞虎嚥……把菜盤裡的每一絲肥肉,包括還有些未煺盡毛的肉皮,都搛起來送進嘴裡,湯喝到最後,湯勺舀不起殘湯了,便爽性端起湯碗將殘湯殘渣全傾入口中……

    後幾次二哥就問:“怎麼總有人送你餐券?”你就說是給報社投稿,報社編輯送的。二哥就再沒深問。

    甚至直到這麼多年以後,你也沒有向二哥供出實情。那兩年,自打從同學那裡聽到“仿膳”有預售餐券的做法以後,你就經常那樣,在公共汽車頭班車還沒出動前,便徒步走向北海公園,最後到達公園門口,待園門一開,便朝裡面狂奔……

    6

    爸爸最後被硬性“退休”到了原籍。

    你去故鄉看望發落到那兒的父母。懷著身孕的妻同你一起去的。

    你看到爸爸在那竹篾心子外糊泥巴作牆、頂上露出烏黑的椽子只敷些薄薄的青瓦作頂的住房裡,在床邊掛出了一個不小的鏡框,裡頭壓的並不是照片,而是些紅的、粉的、綠的發舊的緞制胸條,胸條上都豎寫著“觀禮證”字樣,下頭有一行註明位置的小字,如“西一臺上”或者“東三臺下”等等。還有一行數碼編號,仔細看,可以看出來上頭還蓋有一個紅的印鑑,以證明絕非偽造。那是爸爸在1951年至1956年的“五一國際勞動節”和“國慶節”曾登上天安門觀禮臺的明證。他一直珍藏著。但在北京的家中和在張家口軍事學院裡任教時,他都不曾如此這般地壓在鏡框裡懸掛出來。

    在貶斥到原籍以後,他卻展示在自己的床前。

    肯定同所有來他住處的鄉親都指示解說過。

    你一個人在那間屋裡,細細地觀看時,心裡發酸。1957年以後便不再有那樣的籤條。而且,從1951年到1956年,那籤條註明的位置在逐次向下向偏側挪移。

    妻曾悄悄問你:“爸爸為什麼要把那些……掛在那裡?”

    你白了她一眼。她便不再索答。

    ……一天妻正坐在竹躺椅上休息,爸爸忽然走過去,後面跟著媽媽,爸爸一走近,妻便趕快坐起,又要站起,爸爸用手勢阻止了她——因為媳婦有了身孕;爸爸手中現出一個金釧,慈藹地對妻說:“媽媽南來北去隨身藏了多年,現在給你,做個紀念……”妻的臉忽然漲得通紅通紅,用雙手接過了那小小的金釧,卻不知所措地呆坐在那裡,你在一旁幫她將那金釧戴在了腕上……

    ……後來爸爸腦溢血去世,後來媽媽一度來京住在你處,有一天吃飯時媽媽忽然想起來似的問:“那年爸爸給你們的金釧呢?”媽媽望著你,你便同妻對眼,妻便滿臉漲得通紅通紅,你便趕忙說:“在大立櫃的小抽屜裡呢,現在哪兒戴得出去……”

    其實你和妻早將那金釧拿到銀行去換了錢,那是“文革”後期,你和妻進入前門外大柵欄那所銀行之前,在那附近街上徘徊了許久,彷彿自己是賊,至少是不光彩的人物,要做的是一樁見不得陽光的事……終於鼓起勇氣走了進去,走攏櫃檯,為苛酷的眼光和冰冷的詢問所折磨,最後只換了不足100塊錢,你斜眼看了一下妻,妻在你身旁臉漲得通紅通紅……

    7

    ……是“文革”的“清理階級隊伍”階段,足可慶幸和告慰的是你和二哥都還屬於“革命群眾”,你在星期天去二哥單位找二哥,二哥住在那棟樓的頂層,下面幾層是辦公室,頂層是單身宿舍。單身宿舍裡並非單身。有一人同二哥合住。所以找到二哥以後,略坐一坐,你們哥兒倆便外出。你們總是到公園裡去消磨。那時候勞動人民文化宮的最西側還有一處可以坐下來喝茶的地方。那算得是個小小的避風港,你們常在那裡揀一個角落坐下,不敢也不願談政治,便“擺電影”,擺些以往看過的舊電影,蘇聯電影或者中國電影,間或也議及東歐電影及日本電影。蘇聯那部《牛虻》偏用粗胖不堪的演過《彼得大帝》的老演員彼得羅夫演紅衣主教蒙泰奇裡,虧導演想得出!看看書裡插圖是怎麼畫的,蒙泰奇裡書裡明文描寫是身材頎長、溫文爾雅的……但電影當中的蒙泰奇裡又偏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到底“薑是老的辣”,導演起用彼得羅夫自有他的道理!……日本電影《狼》,那乙羽信子真豁得出去,賤!演一個窮瘋了參與搶劫郵車的女盜賊,被警察銬上手銬拖起走……聽說她本是“肉彈”明星,賣色相的,怎麼願意接受共產黨導演今井正的邀請演這種左翼電影?……擺到興濃處,你便忍不住聲音高揚,又呵呵地笑,二哥便給你使眼色,你便吐舌頭——擺這些個“修正主義”電影在當時也是一種罪行……

    ……那回你找到二哥,跟他一同下樓時,在一樓樓梯口正遇上一個被罰打掃樓道衛生的“牛鬼蛇神”,那是一個頭發蓬亂、鬍子拉碴、面色灰暗、肌肉皮膚鬆弛打皺的老頭。他看到你們的腳便馬上讓開,順下眼呆立著,待你們離開後才繼續他的清掃工作……你卻一眼看出他是父親的老朋友崔伯伯,他原是二哥他們那個單位的副院長、總工程師,是一大技術權威。自從“文革”初期被揪出來,一直被關在地下室,頭兩年是每天無數次被提出來示眾批鬥和遊鬥,後來便每天派罰他白天出來清掃廁所和樓道……

    你默默地同二哥走出他們那個單位的大門。你們都沒說話。

    本來就有“死不改悔的走資派”和“反動學術權威”的雙重帽子,在“清理階級隊伍”過程中又增添了另外兩頂:“大叛徒”和“反動資本家”,所以屬於要鬥倒鬥臭、“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萬隻腳”的“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

    也不稀奇。到處都有這種勉強苟活著的“狗屎堆”。

    但心裡還是冒出幾多的驚詫,幾多的感慨。

    畢竟那是曾喚做崔伯伯的人。

    ……崔伯伯曾經儀態萬方。他常到你家作客。自己來,不帶他那個二太太。他總是短打扮,上身一件真牛皮的黑夾克,下面西服褲,高檔皮鞋。你總覺得他像個外國人。他並無外國血統,只是早年在德國留學,啃了很多年洋麵包,在那裡攻下了博士學位而已。他身軀偉岸,面龐闊亮,眼窩有點內陷,嘴很大,牙齒很白很齊,頭髮經常理成年輕人一般的平頭,笑起來聲音渾厚響亮。在爸爸的朋友裡他身份最高,他是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代表。據說是上面一位地位很高的領導人提名給他這個榮銜的,他們當年在德國相處得很好。爸爸總揶揄地說,他來作客倒主要不是為了同男主人聊天,或與另外的客人比如說又高又瘦的莫伯伯一起與男主人打戳牌(一種葉子牌),而是為了享用女主人也就是你媽媽烹製鋪排出的一桌地道的川菜……那固然是因為你媽媽手藝的確不同凡響,但更重要的原因是除了出席宴會,日常崔伯伯都難得吃上可口的飯菜——他的二太太把錢管得很緊,安排家中的伙食相當節儉,加以毫無烹調技術可言,即使偶爾買來一次豬肘子大鯉魚打牙祭,也燒製得淡而無味……你媽媽的烹調技術雖高,但製作過程非常之遲緩,這樣就總要讓客人餓得有點承受不住了,才能開席,因為大家是至好,相熟多年。崔伯伯有時在等待中就不免哇哇大叫起來:“蔣嫂喲,我肚皮都快癟透啦!”你爸爸便一旁抿著嘴笑:“早哩!那珍珠丸子,她每一個還都要用藕絲兒鑲出圖案來……西諺說,最好的廚師是飢餓,信然也!”

    ……崔伯伯那二太太,大約比他要小20歲,跟你二哥年齡差不多,那是個“羊脂球”型的美人兒,雖說她不能給崔伯伯帶來餐桌上的快樂,但那臥室中的補償一定非常之充分。你和二哥去崔伯伯家作客時,崔伯伯坐在沙發上同你們交談,有時那崔伯母便坦然地坐到沙發扶手上,身子依偎著崔伯伯。一條豐滿紅潤的胳膊便挽到崔伯伯肩膀上,或竟用肥胖白嫩的手指頭去梳理崔伯伯頭上的短髮……

    ……要是沒有“文化大革命”,那崔伯伯的生存狀態可算是知識分子當中最佳的一等,他不僅政治上給地位,技術上也確實由他說了算,還幾次被派到亞非的友好國家去主持援建項目的技術設計。你在他家看見過他在緬甸拍的照片,站在一個大臥佛面前,身旁是緬方的官員和翻譯,你還親耳聽見他大聲地議論過:“我最好的設計沒落在中國,我們在那邊蓋的工廠無論是廠房還是裡頭的設備,都比我們自己這邊的一流!……”

    “文革”風暴剛起,崔伯伯就被打倒了。他掛名副院長,自然是“走資派”,他是有職有權的總工程師,當然是“反動學術權威”。可他怎麼還是“大叛徒”和“反動資本家”呢?

    二哥便告訴你,“清理階級隊伍”當中又發現,他當年在四川為資本家的企業當總工程師時,資本家為了籠絡他不讓他跳槽,就贈了他若干股份,他既是股東,當然也就算資本家了。對此他自己供認不諱。“大叛徒”一事則複雜多了。是“造反派”翻20年代初期的舊報紙查出來的。當年有那麼一天北京城裡各大報紙的頭版都登出了一條顯要的消息,報道警方逮捕了北京大學的幾名赤色分子,列在標題中的三個名字裡第二位便是崔伯伯。有兩份報紙還言之鑿鑿地說崔某人系共產黨要員。隔了若干天報紙上又有崔某人被家人付重金保釋出獄的消息,並說崔某人表示從今以後擬安心讀書、不涉政治云云。那消息不再登在頭版而只出現在次要版面的角落裡。“造反派”和“清查組”當然據此提審了崔伯伯,在這個問題上據說崔伯伯就表現得極不老實,極為狡猾,並且氣焰極為囂張,言論十分反動,他因此不得不承受“造反派的脾氣”而被武鬥。據說因抗拒武鬥他掉落了兩顆牙齒,那當然是罪有應得。

    二哥將大字報上所公佈的崔伯伯的新的反動言論扼要地複述給你,你從那些信息中洞察到,崔伯伯的徹底淪落概緣於他的“意識原罪”。

    是的,崔伯伯在被審問時說的那些話,是一種“原罪”,一種無法從他意識結構中剝離開的“原罪”……

    他說,那時候北京大學自願組成的政治團體或準政治團體很多,陳獨秀、李大釗組織的共產主義小組只不過是其中很普通的一個,他的參加只不過是憑藉著一種熱情和興趣,那時他還不到20歲,非常幼稚,他有時去聚聚有時又並不去,他沒履行過什麼手續,所以自己覺得並非正式成員,因而後來的不再參加也無所謂退出,當然也就無所謂叛變……那時候人們也都並不以他的進退為怪,他被保釋後依然經常見到李大釗,見面時依然言談極歡,那時候社會上不存在一種要求每個社會成員明確表態歸屬的政治前提,你可以搞政治甚至自製炸彈去炸政敵,也可以完全不問政治地讀書、教書、寫書或者賣大餅和拉黃包車……

    他說,他那時候當然見著過毛澤東,因為他經常去圖書館借書。有一次毛澤東跟他打聽周作人先生的住處,他當然告訴了他……“造反派”便喝斷他的“交代”,說他胡說,偉大領袖毛主席一定打聽的是周樹人即魯迅的住處而不是漢奸周作人的住處。他便說那其實是同一個地方,當時周氏兄弟住在一個院子裡,但他記得很清楚毛主席打聽的是周作人,周作人那時候還不是漢奸,而且當時在周氏三兄弟中名氣最大,……他說毛主席那時候是一個很平常的人,一個圖書館的小職員是不引人注目的,因而他實在提供不出“造反派”們所希求的足證其偉大的事例,他總不能偽造歷史……

    這便是他的“原罪”,即使不是與生俱來的,也是自識字以始的,誰一定要他偽造歷史?但他應當進入到一個社會階段所設定的“歷史前提”之中,他靈魂中總梗著“那時候是一個很平常的人,一個圖書館的小職員是不引人注目的”一類“事實”,他怎能不被打倒,不成為“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

    據說那一輪審問之後,崔伯伯因為抗拒而掉落了兩顆牙齒,他就變得稍微聰明瞭一點。當然只是“稍微”了“一點”而已——他不再回答任何訊問,面對著“造反派”的連珠炮般逼問或拍桌怒喝,他只是低頭沉默。

    他晚上被關進地下室,白天被放出來清掃廁所和樓道。

    他的原配還在上海,還活著嗎?

    他並沒同那原配離婚。以往每月他把三分之一工資給她寄去作生活費,現在他沒有了一分錢工資只有一天三頓窩頭菜湯,那大太太誰供養?

    他的二太太呢?據說連同他那幾個跟二太太生的子女都被轟到了一處小平房中,總不至於死掉吧,但他們又是怎麼個存活狀態呢?二哥和你敢去看望嗎?倘若去了,她還會用拳頭捶到二哥脊背上,笑著說:“好一個盈工,吃得嘎胖!”還會一臉的紅暈麼?

    ……後來有一回你去找二哥,二哥告訴你崔伯伯死了,不是自殺,是突然發病,昏迷,不得不送到醫院,醫院說是癌症晚期,也沒怎麼給治,沒多久就死了。

    崔伯伯死到臨頭,終於認識到當他十八九歲的時候,他常去借書的那個地方,分明照耀著一顆最紅最紅的紅太陽麼?他的意識深處,還堅持那個有罪的記憶,便是那個高個子湖南人跟他打聽的,是周作人教授的住址麼?

    想起來,有一種恐怖感。

    8

    大哥跪在地上,給爸爸洗腳。

    爸爸被強行復員到了原籍。大哥也被強行遣送到了原籍。

    大哥在“文革”初期被派到一個縣裡“支左”,結果他公開支持了一個後來被指斥為“專搞打、砸、搶、抄、抓”的“極‘左’組織”,因而被部隊調回隔離審查,後來被定性為“混進部隊的社會渣滓”,開除軍籍,強行遣送回原籍,在生產隊當農民。大嫂跟他“有禍同當”,到鎮上衛生院當護士。

    同在難中,本是至親骨肉,既然相聚在原籍,自然容易盡棄前嫌,且相濡以沫,共挨時日。

    大哥突然迸發出強烈得有些嚇人的孝心,尤其是對爸爸。

    爸爸犯了腳氣,大哥就不僅去找偏方,不僅親自用熱水泡製那據說有特殊療效的洗腳水,不僅一再把手伸進水盆裡試水溫,不僅親自將那療效洗腳水端放在爸爸身前,不僅跪到洗腳盆邊幫爸爸將雙腳泡進那熱水中,不僅用自己雙手輕輕地、細細地為爸爸洗腳底腳背腳踝腳趾,還一個個腳趾縫都搓揉過去,末了還用腳布認認真真地為爸爸將洗泡過的雙腳揩乾。

    那時候大哥已經快50歲,因為遭受打擊,顯得十分蒼老,頭髮不僅花白而且稀疏,又嗜煙如命,吸得嘴唇烏黑,渾身煙氣沐後不退,然而他孝順起老子來,卻如此這般地誇張。

    大哥一生說話做事誇張,富於戲劇性。他是個永遠不甘寂寞的角色。

    據說那一時期爸爸對大哥相當地慈藹。媽媽因此很高興。她說鄉居生活雖說苦一點,但骨肉相親的快樂卻實在難得。

    然而那一時期卻相當地短促。

    有天大哥又端著配置好的療效洗腳水走到爸爸面前,剛把那洗腳盆擱下,爸爸就一腳將水盆踢翻,並且大喝一聲:“滾!”伸直胳膊顫顫巍巍指向門外。

    正在灶房剝蠶豆肉的媽媽和大嫂忙跑過去………

    怎麼勸也沒有用。大哥要解釋,爸爸不要聽。

    爸爸再不可能原諒大哥。鑄成永恆的仇子情結。

    原來,那天大哥大嫂來看望爸爸媽媽之前,從北京來了兩個搞外調的人,那兩個外調者是為爸爸在重慶海關的老同事方伯伯一案而來。方伯伯方伯母都是打入國民黨海關的中共地下黨員,解放後不僅調京擔任要職而且正是由他們的推薦,指出爸爸思想傾向進步,為人正直,海關業務熟稔,更有許多暗中幫助地下黨特別是掩護地下黨員的善跡,所以後來才得以也調入北京,委以相當的重任……“文化大革命”當中,方伯伯方伯母因黨內鬥爭受到牽連,都打成“走資派”,方伯伯更被指認為“黑幫分子”,這倒都不足以為奇。問題是,現在到了“運動後期”,方伯伯的問題已大體查清,雖有“走資”問題,但不屬“頑固”,“黑幫”夠不上只算是“執行過黑線”,基本上可以考慮予以“解放”,降職使用。但從部隊轉來的一份揭發材料裡,卻還有一個很大的疑點,就是在1948年左右,方伯伯曾託揭發人到香港做過一次款額不菲的投機買賣,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是否至少有敵特的嫌疑?因為當時的地下黨,並沒有讓他做過這麼一回事,據他自己解釋,那是純粹的一種個人經濟投機行為,當時國民黨海關的高級職員,做那類的事形同家常便飯,但“專案組”的人特別是年輕的“造反派”怎麼也不相信,因而派人外調,為什麼要查到爸爸這裡?因為那份揭發材料的作者,便是大哥,大哥在材料裡首先提到了爸爸,由爸爸才提及方伯伯……

    外調的人走了以後爸爸七竅生煙,但他畢竟已然年邁,只癱坐在藤椅上任那煙焰往心裡冒而無從向外躥……那兩位外調者打算第二天再到鎮子上找大哥,所以大哥懵懵然,還端著洗腳水去孝順爸爸,活該他被當場喝罵……

    你不想把方伯伯的那段歷史那個行為搞清楚,你估計大哥的揭發並非造謠而基本上全是事實——當年他同爸爸吵翻離家出走,方伯伯不僅賙濟了他而且也確曾託他搞過那樣一次投機買賣;但你一直在苦苦探索大哥寫出那樣的揭發材料的原始動機,他究竟圖的什麼?!

    爸爸恨大哥,但爸爸至死不清楚大哥為什麼總做這一類的事。

    你卻終於憬悟。你想起曾聽大哥說起過,他很羨慕當年一個叫鄒志彪的一起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人,那人在部隊路過自己家鄉的時候,親自衝到自己家裡把自己的地主父親捆綁起來並且拖著他一直拖到人群面前,當著眾人把那下體已經拖爛的父親槍斃掉了。

    大哥就總想顯示那樣的功勳。

    同他忽然想顯示出他比我們任何一個子女都更孝順爸爸一樣。他年近半百了還跪在爸爸面前為爸爸洗腳。

    那是一種總渴望在極端性行為中得到價值確定的快感的天性。

    ……“文化大革命”都接近尾聲了,忽然有一天你任教的那所中學的同事對剛從教室裡走出來的你說:“蔣老師,有個鄉下人找你,在教研室坐著哩。”

    你急忙走往教研室。你那個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坐著個滿臉煙氣魚尾細碎嘴唇烏黑衣衫破敝的瘦子,腳底下撂著個用粗針腳縫補過的髒兮兮的旅行包,你一進去他便轉過身子,用一雙細長的眼睛斜睨著你,臉上現出一個“怎麼著,弟娃,你能不幫我嗎”的誇張表情。

    那是千里迢迢“盲流”入京的大哥。你忙把他帶往校外家中,給他找東西吃。

    他是有為而來的。

    他要去找《紅旗》雜誌社。他說他一個月以前寄了一篇文章給《紅旗》,他自認有相當的“爆炸性”,搞好了將猶如“第一張馬克思主義大字報”,或至少猶如當時不斷爆出來的那些個“新生事物”,比如敢交白卷的英雄呀,“一個小學生的日記”呀,“小靳莊批林批孔批現代大儒的民歌”呀,等等。同時,他又帶來了更多的文稿,都在那個旅行包裡,他幾乎什麼別的東西都沒帶,一路上充滿自信和希望地提著他那些在鄉村昏暗的燈光下寫成的文稿。

    你聽著,不想討論,不想勸阻,甚至寧願他能成功——但你深知那幾率在他而言幾等於零。

    後來大哥去了《紅旗》雜誌社,一個編輯到傳達室接見了他,說了些鼓勵的話,稿子嘛原有的和帶去的編輯部都留作參考。

    ……你把大哥送上回程的火車。他在車窗裡充滿憧憬地對你說:“就算這回的這些都不行,下一回我寫好點他們肯定採用,你等著瞧吧!”

    後來“四人幫”垮臺,《紅旗》徹底改組了。大哥那堆“留作參考”的文章下落如何呢?

    大哥跑回廣州活動。一批人同時活動。都得到平反改正,大哥亦然。當然也不能再回部隊,改為在廣州轉業。剛時來運轉大哥就爆發了肺癌。他經歷了一個疼得鑽心入髓的時期。但大哥是條硬漢,他強忍著巨疼拒不呻吟。

    他渴望著在這個世界上創立奇勳。他沒有成功。

    9

    大哥跑回廣州要求平反改正的時候,你們底下幾個子女都動員爸爸給原單位寫信,要求落實政策。那時候你、阿姐和大哥都鞭長莫及,只有二哥可以從成都趕到縣裡同爸爸面談。

    據說爸爸一聽二哥開口說應要求落實政策就光火了。

    爸爸說大哥跑回廣州活動是“胡鬧”,說他就該被遣送原籍,部隊當時那樣做“一點也沒有錯”,又拍著桌子說:“莫把我和那個壞東西混為一談!我是革命幹部光榮退休,他是犯錯誤下來改造!”還說:“在這裡跟貧下中農在一起有什麼不好?我才不要你們照顧!我討厭城市!我喜歡農村!”

    但據媽媽私下裡跟二哥說,爸爸心裡頭其實十分的矛盾,聽到越來越多以往被錯打錯劃和粗暴處置的幹部被平反改正和安排回城的消息,他當然也感到自己這些年來被如此對待十分地委屈和難耐,但他的自尊心不容他嘴軟更不容他採取任何主動,他就總是跟媽媽嘮叨,什麼這個人歷史上真有嚴重問題,怎麼可能重返單位工作?那個人確有“惡攻”言行所以罪該下放又怎麼可以請回城裡教書?他不能懷疑那些消息的真確,便斷定“這都是一時的翻案之風,早晚會遭到反擊”,聲稱,“我是一心一意要照毛主席的指示,在這裡思想改造到底的”……但他卻又多次對媽媽流露:“到底年紀大了,這個地方的茅廁上起來實在惱火啊,要是還有單元房住有個抽水馬桶就好了……”“我的英文有幾十年的家底兒,教起學生來總比那些個新手省力啊……”

    被爸爸視為十惡不赦的大哥竟被共產黨大赦善待了。消息傳來,爸爸不是高興而是氣惱,媽媽把大哥的來信遞給他,他一把扔到地上,總算沒有扯碎,大哥給爸爸媽媽寄去的花旗人參茶(是用補發的工資倒換成一部分外幣兌換券,在廣州友誼商店買的,彌足珍貴),媽媽取出來以後便不敢向爸爸顯示,也不敢貿然衝出來給爸爸喝。

    大哥的死訊傳來,媽媽想來想去還是要告訴爸爸,爸爸聽了竟說:“死了好,這就清淨了。你要哭另外找個地方哭,我不要聽!”

    但那以後沒幾個月,爸爸突發腦溢血,也去世了。

    在那另外一個我們生人難以捉摸的世界裡,爸爸和大哥還是互不相容嗎?

    永遠結算不清的父子之仇!

    10

    二表姐田月明突然出現。

    多年不見。儘管她和西人定居天津,離北京很近,但同你很少聯繫。各人有各人的生活。誰都怕別人突然跑來打擾。誰也都沒有無端跑去敘舊的閒情雅緻。

    二表姐剛隨一個天津的考察團訪美歸來。她因為英語口語極為流利,且是一口美音,本身又是工程師,有專業知識,說起行業英語也得心應手,所以不僅她所在的設計院組團出國總少不了讓她當秘書長兼口譯,許多外單位還經常來借用她。開頭她頗得意,後來便有厭倦之感。

    這一回因為出訪團從團長副團長起不知怎麼的都打算在北京的“出國人員服務部”用外匯指標購買洋貨,買妥直接從北京運回家中,而不願回到天津再買,二表姐卻無購貨興趣,所以就與他們“脫鉤”,抽空跑到你處聚聚,當晚再與他們匯合,乘麵包車回津。

    你同二表姐坐在長餐桌兩邊娓娓談心。

    月明表姐不再是一輪滿月,當年的豐腴和鮮美都幾無痕跡,下頦變尖了,眼角的魚尾雖經化妝掩飾,到底仍難藏匿,但一笑一顰之間,卻依舊風度不凡,加以穿著洋而雅,簡而精,對面望去,倒頗有薄雲掩弦月之感。

    東一句西一句。啜飲著信陽毛尖泡製的冰茶。

    ……在華盛頓,去尋找了那當年隨父母住過的小樓,當年那是中國的武官宅邸,如今早成了房產不知屬於何人的民居,冒昧地去按響了門鈴。門縫裡一張西洋老太婆的臉,滿布疑惑,雙眼更流露出對黃種人的不信任,但月明表姐一開口英語那麼地道,且扼要地說明了原委,伊便允許她進入了……大客廳,小客廳,迴旋樓梯,陽臺,閣樓……少女期的往事,一一襲上心頭。當走進那間當年她同姐姐霞明合住的房間時,忍不住流下了兩行眼淚,陪她走來走去的西洋老太婆理解了她,將她攬到懷中,拍著她脊背說:“哦,親愛的,我們都有丟失的歲月,都有……”

    ……記得那時官邸中僱得有保姆、男僕、廚師多人,都是白種人,你姑媽曾很得意地對晚輩們說過:“那時候我跟你姑爹偏不僱亞洲人,也不僱黑人,偏僱白人,我們就是要白種人伺候我們!”但共產黨並不細究你姑爹姑媽那時候僱的是什麼人種懷著怎樣的足堪肯定的民族情緒,即使後來姑爹起了義,也認定那是一段反動歷史……

    ……在波士頓附近的小鎮上遇見了香姑姑,準確地說是香姑姑自己打電話來找到她的,香姑姑就還有那麼大的本事,只根據一個她到了美國的模糊消息,便能查明她的行蹤,並將電話打到她只住一夜的旅館房間……香姑姑讓女婿開車來接她,去見面——又並非到女婿家,而是到另外一個老朋友家……去了月明表姐就發現那香姑姑所說的老朋友其實是當年重慶自己家中的常客,準確地說那並非香姑姑的什麼老朋友而是姑媽的老朋友,但香姑姑就有那麼大的吸引力或者說吸附力,讓人家把她當成了最好的朋友予以接待……香姑姑儼然一副僑寓美國多年的派頭,不知底裡的人誰能想像到她一度在青海大柴旦的土坯房裡生活過8年,並且那時有個口頭禪是:“這個思想改造可是頂頂要緊的啊!”

    ……都一迭聲地問姑媽的近況,月明表姐自然說好,問為什麼不到美國來玩玩?月明表姐心中暗笑,因為你們光是空口問,誰發邀請?誰作經濟擔保?機票款誰付?……便只說總的狀況很好,只是最近身體有點小恙恐怕一時難以遠行……

    香姑姑與其說是為了與月明表姐歡聚為了問候姑媽,不如說是為了向月明表姐並透過月明表姐向姑媽展示她那老來俏的新生活……

    ……姑媽生活得怎樣?很難說不好,但實在是頗為怪異。“文革”初期姑爹肝癌去世後,就讓姑媽遷到了一處平房中,那平房質量不錯,除廚房外有兩大間她一個人住也還過得去,請個保姆白天來照顧她的生活倒也不勞她自己做飯洗衣,但卻沒有了自己獨用的廁所,必得到院裡公用廁所去方便,那公廁不僅簡陋,且使用者不講公德因而總是骯髒不堪……兒女們去看望她時總勸她向有關部門反映一下。因為年紀一天天往上升,夏雨冬雪中上廁所一不小心滑倒暈厥那後果不堪設想,應請求給換一處有衛生間的住宅居住,她便厲聲駁斥:“我蔣一溪一生革命,從來沒向組織上伸過手!”可怎麼跟她對話呢?她總覺得1925年隨爺爺跑到廣州加入何香凝主持的婦女運動講習所是革命;1928年到天津參加市黨部的婦女部工作是革命,因該國民黨市黨部不服從南京國民黨中央的指示後被解散改組,她參加了抗議活動,自然更是革命;再後來她被國民黨以公費派往法國留學,學幼兒教育,因擔保人是何香凝,因而亦屬革命;再後來她嫁了姑爹,因姑爹在國民黨軍隊中非蔣介石嫡系,據說在她支持下又抵制過派往“剿共”前線的命令,因而還是革命;後來抗日戰爭期間姑爹沒帶兵去跟共產黨搞摩擦而是參與了開往緬甸的遠征軍,從而是繼續革命;抗日戰爭勝利後姑爹赴加拿大、美國擔任大使館武官,參與了許多戰後清算德意日法西斯的外交活動,她作為武官夫人也頻頻出場,焉能說不是革命:而在中國人民解放軍開赴大西南時,明明姑爹和她可以帶領一家子隨蔣介石飛往臺灣,卻毅然地宣佈了起義,封存了物資,維持了市面秩序,使解放軍得以和平進入,當然是最充分最徹底的革命……確實,在這一環又一環的革命進程中,她也曾住過豪華宅邸,享受過超常待遇,但那都是“組織上”安排的、給予的,“我什麼時候伸過手?!”

    ……你和月明表姐坐在餐桌兩邊,品著茗探索姑媽這種心理邏輯和精神狀態的深處隱秘,姑媽真的相信自己具有無可挑剔的革命生涯和無可爭辯的革命者身份麼?在她那些語言符碼背後,是不是有著某種難以言傳的惶恐和畏懼?……

    ……後來何香凝病逝,廖承志將何先生當年的幾個女弟子請到北京,給她們提供良好的條件,以撰寫關於何先生的回憶文字,你去姑媽她們下榻的招待所看望姑媽,並幫助姑媽整理寫出的文稿,結果你發現姑媽和那幾位同輩老太太有些行為真是滑稽透頂……

    ……廖承志專門派了一輛小轎車,供她們必要時使用,但在食堂同桌進餐時,你便也許會聽到她們一個在說:“我今天坐公共汽車去看了侄女兒,我可不要特殊化!”另一個則說:“讓晚輩到這裡來看我吧,我要抓緊回憶錄的寫作,我可沒有往外跑的時間!”而再一位,比如說姑媽,便會冷笑著以“後來居上”的口氣說:“看來看去有什麼意思?新社會講究什麼虛禮!我侄兒來這裡不是為了看我跟我扯什麼閒篇,他是作家,來是為了幫我給文章潤色!”……她們拒不用那車,令年輕的司機大惑不解,而她們又爭先恐後地給那司機送禮品,一位送了一條香菸,另一位就送了一包糖果,還在餐桌上順便大講吸菸有害的道理,而第三位,又恰恰是姑媽,她送給司機的是一本新版的埃德加·斯諾的《西行漫記》,還用說什麼呢?她微笑著,面有榮獲冠軍之色。

    ……那也許是幾個蟄居多年的老太婆的最後一輪革命競賽,回憶錄稿子終於都弄完編妥,廖承志請她們共進晚餐,席間廖承志說:“各位在當地生活上有什麼困難,可寫份材料給我,我想當地有關部門都會重視,都可妥善解決……”

    其中一位其實已經遞了一份材料給他的秘書,提出來希望調一個外地的兒子到身邊來,聽見這話卻趕忙說:“其實各級組織對我們都關懷得無微不至的,真不好再給添什麼麻煩……”

    另一位心裡想寫還沒有寫,她是想解決一個地點問題,把她從現在的偏僻處調到一個購買生活日用品更方便的地方,但一聽這話反而揚聲說:“沒困難沒困難,就是有小小的困難,我們直接跟當地的同志說說就行了……”

    姑媽則挺直腰板,微笑著,近乎高傲地宣佈:“我一切都好,沒有任何困難!”

    姑媽就確實沒給秘書留下任何材料,回南京去了,依然住她那沒有廁所的平房,依然去那簡陋骯髒的公廁大小便。

    月明表姐她們一群子女知道後都生姑媽的氣。最小的表妹“文革”插隊期間到縣裡一家工廠當了會計,始終調不回南京,月明表姐就出頭對姑媽說:“您自己不想解決住房問題倒也罷了,您怎麼就不替毛妹著想呢?您寫個材料請廖公批一下,她不就回南京了嗎?”姑媽卻吼了起來:“你們不要壞我名節!”

    可姑媽的名節又究竟何在呢?她當年不是國民黨軍官闊太太嗎?……月明表姐就私下裡以姑媽的名義給有關部門寫了材料,要求調小表妹回南京照顧老人,要求換一處可保上廁所不出危險的住房。有關部門接到材料後極為重視,並沒有廖公的批示,他們也立即派人來找姑媽調查,虧得那天月明表姐恰好出差南京暫住姑媽那裡,而姑媽下樓散步買菜去了,月明表姐便帶著來人去看那公共廁所,又詳細介紹小表妹的情況……姑媽回家以後,月明便將好消息告訴了姑媽,她本以為姑媽會感到欣慰,誰知姑媽將手中菜籃一摔,指著月明表姐鼻子說:“好呀!你乾的好事!你是一隻黑手!我不認你了!你給我走!……”

    ……你和月明表姐對面而坐,皺眉探討:姑媽這是一種什麼心理機制?……這與你爸爸當年拒絕請求平反改正落實政策一樣,他們都想扮演社會並未派定他們而且扮演了也不予承認的角色……

    但小表妹還是調回了南京,姑媽終於也搬進了有衛生間的單元房……那時候香姑姑已經去了美國,月明表姐去看姑媽的時候提到香姑姑,告訴姑媽人家一家子全去美國過快活的日子了,姑媽便板起臉說:“她是什麼東西?!你以後少跟我提起她!”又說:“中國人就該在中國過,為什麼要往外國跑?!”總算沒有再罵月明表姐是“黑手”,但“黑手”的外號,已在兄弟姐妹間叫開,你後來也是一見二表姐田月明便忍俊不禁:“好呀,黑手來了!”

    ……後來廖承志去世了。再後來姑媽也去世了。革命的史書上當然要留下廖承志的名字,卻絕不會出現姑媽。

    姑媽的在天之靈,會具有怎樣的一種自我感覺呢?

    11

    “慪死人了!”

    小哥又在抱怨。是一種甜蜜的抱怨。在親朋面前他動不動就要這樣抱怨:“慪人喲!真正慪死人也!”

    為你寫了那麼多小說而其中卻始終沒有他的影子而慪,為二表妹田月明沒給他寫去的長信回覆一個字而慪,為大哥的遺孤你們的親侄子吼吼到成都跑生意卻沒有去看望他而慪,為當年的老同學、戲友,當今文壇走紅的評論家何康新出了一本《正本文談》而沒有寄贈他而慪,甚至為他提前一個半月就給美國的香姑姑寄去了聖誕卡而對方直到中國這邊的春節過完仍毫無回應而慪……總之,至少每個星期小哥總會遇上一兩件慪人的事。於是他便寫信給未必是那直接慪了他的人傾訴情懷:“你看慪人不慪人?真正慪死人也!”

    你曾經心下暗想,小哥這種心態也許在成家立業以後便可消失,那時候他就該銘心刻骨地認識到,各門各戶是各門各戶,各人是各人,人走茶涼是人間常態,見面熱絡便足慰平生,何必無端地那樣慪來慪去?

    但小哥卻年屆花甲,依舊童稚做派,令人哭笑不得。

    小哥成家雖經歷了坎坷,最後倒也功德圓滿。

    那是在“文革”後期,小哥已然40出頭,卻仍單身。北京的老同學、戲友、外號“袖珍美男子”的魯羽,便給他介紹了一個對象,魯羽當時在一個化工廠,那女子是化驗室的化驗員,她的丈夫因工廠中的惡性事故不幸身亡,守寡已兩年有餘;那女子雖有一兒一女,負擔頗重,但好在孃家母親還在。原來婆家的公婆也尚康健,都能照應那兩個後代,因而處境還不是十分狼狽。魯羽將小哥引去同那女子相見後,雙方的印象居然都很好,一個暑假過去,雙方便拍板訂婚,不僅那女子和她母親認可了小哥,帶到原來的公婆家去,那一對老人居然也欣然接納,小哥便也父母相稱,且對那小兒小女,甚是愛憐。一雙小兒女,對小哥也居然依偎嬉戲如父,小哥暫回湖南時,你去車站送行,驚訝地發現月臺上早有老少三輩數口人在那裡依依惜別。你冷眼旁觀那位小嫂,雖說身高似乎有點超常,骨架也比一般女性為大,且眉粗發茂,面赤唇肥,略輸嫵媚,稍遜風騷,但伊並不在乎小哥在外省工作且調京不易,也就難能可貴;你又知道伊要堅持過了年寒假小哥再來時,方雙雙去登記結婚並同偕連理,是她不忍在亡夫慘死三週年忌日前獨享新歡,這說明伊是個情義兼顧的巾幗豪傑,更令人無比欽佩!小哥戲臺上唱了那麼多回花轎洞房的曲文,這下總算好戲成真……

    過了年,放了寒假,小哥滿面春風地進了京;新娘子有現成的住房,大家幫助使之煥然一新,歡聲笑語中將他們送入了洞房,這時你不由得想起小哥在戲臺上唱過的《春閨夢》中的幾句“南梆子”:

    被糾纏陡想起婚時情景,

    算當初曾經得幾晌溫存;

    我不免去安排羅衾繡枕,

    ——莫辜負好春宵一刻千金……

    ……誰曾想剛過元宵節,小哥忽然灰頭土臉地出現在你那小小的住房中,當時妻恰好帶著兒子回孃家了,二哥恰好出差在北京住在你處,你們見小哥那個模樣大大地吃了一驚。

    “怎麼啦?蜜月裡就興吵架呀?”二哥不由得問。

    “是她生病啦?要不是孩子病啦?”你便猜度。

    小哥只是坐在那裡皺眉搖頭。

    “你不要結了婚還總是往戲友那裡跑,更不要把你那些個戲友什麼詹德娟呀範玉娥呀招到你們那裡去聚會,又拉又唱的,還淨是些風月戲文……”二哥教訓起小哥來。

    “你別胡批亂評,”你對二哥說,“現在哪來的風月戲文?現在要唱只能唱‘樣板戲’,‘樣板戲’裡夫妻都不能同時出臺,吳清華和洪常青也都不帶講戀愛的;舊戲誰敢亮開喉嚨唱?……依我想,一定是小哥惹小嫂生了大氣……”

    “為什麼呀?”二哥便追問,“你怎麼就賭氣跑出來了呢?夫妻吵架最忌諱跺腳摔門一跑,要吵就不如吵個透徹,吵夠了,累了,最後兩個人一起做飯、洗衣服,氣自然慢慢就消了……我們都有這個經驗!”

    你便搭腔:“對對對……吵就吵嘛,你跑什麼呢?再說我看小嫂脾氣很好,你幹嗎跟她吵呢?”

    小哥總不說話坐在那裡死眉瞪眼的。他很少如此,以往他遇上不順心的事總一擺手說:“慪人喲!你們說慪人不慪人呢?真正慪死人也!”接著他便會把那慪人的事講出來。可這回……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嘛?”二哥和你跟他嚷了起來。

    他才囁嚅地說:“她……她要跟我離婚!”

    你吃了一驚:“怎麼會?你們蜜月都沒度完!”

    二哥卻啞然失笑:“我當怎麼回事,原來如此——哎呀,夫妻對吵,這種氣話總是衝口而出的!那七舅舅和七舅母一年到頭都是這樣的話:‘離婚!’‘好嘛,離就離!’‘走嘛!’‘走呀!’……幾十年過去,他們離了個鬼!我跟錫梅還不是一樣,吵起來她比我兇多了,還不是氣極了什麼傷感情的話都敢說,‘我們離婚!這就離!馬上離!’這類話都嚷出來過,其實家家門背後窗戶裡夫妻間都有過這種話,虧你還唱過戲,連這麼個家常便飯都吞不下!我當什麼了不起哩,嗤——嚷了句要離婚!……”

    小哥卻嘴角往下撇得好厲害,還抖動著,抬眼望一下你們,眼泡子裡噙滿淚水,他揚起聲音申冤般地說:“她真要跟我離婚!要跟我去街道辦事處辦理手續……她說她……”說到這句說不下去了,兩行淚水掛了下來……

    “這就怪了!”二哥瞪著他,愣了半晌,又和你對了個眼,方猜到點上,“你們——性生活失調?”

    小哥的臉腫脹起來,如豬肝色,他用大巴掌把眼淚一抹,忽然脖子一梗,決鬥似的說:“我也要跟她離!她說她受不了,我、我也受不了!”

    ……原來那女子有著超常的性慾,小哥開初並非陽痿,卻實在招架不住,頭兩晚敗下陣來之後,從第三晚便再不能舉,而那女子便急得又抓又撓又罵又啐……小哥便跟她講可以養一養補一補練一練以待將來,她便說:“我找你來圖個什麼?要是不圖我一個人過得好好的幹嗎非把你找來?這樣的毛病一下子哪兒好得了?說實話你就是好了,你頭兩天那個樣兒我也不滿意……”後來氣平了一點,又說:“你人是個好人可我不能這麼窩窩囊囊地跟你過,得快刀斬亂麻,趕快離婚,離了你也好我也好,你再找不找是你的事,我不能再耽擱了,我得找個真頂用的……”

    於是小哥沒過完那蜜月就跟那女子離了。那也不能稱之為蜜月,對於小哥來說那甚至是恐怖之月。

    後來小哥從湖南縣裡的中學調到了成都的大學任教。那自然已是“四人幫”垮臺之後,又進入可以引吭高歌地唱《玉堂春》或《鎖麟囊》的日子。再後來他評上了副教授。50歲的時候小哥二度結婚,這回的小嫂是個售貨員,48歲的老閨女,介紹人安排他們兩個頭一回單獨敘談時,小哥就把自己的生理狀況,向她和盤托出了,而對方也坦率地告訴他,從小就淡薄性慾,現在更簡直毫無所求,只希望找個能相互照應體貼的伴侶安安靜靜地過一種居家生活。這樣他們就果然建立起了一個溫馨舒適的小家庭。小嫂在家裡操持一切家務而樂在其中,小哥衣來伸手飯來張口而心安理得,小嫂工餘飯後的樂趣,便是看哪怕是最枯燥最拙劣的電視節目,嗑著瓜子可以一直看到“明天再見”的字幕出現,而小哥課餘飯後,則照例迷他的京劇程腔,並且常常離家外出去會他的戲友和串各門親戚,兩人在愛好上互不干涉和平共處,既無爭吵亦無探討,倒也構成一種獨特的家庭景觀。

    在成都小哥常去的自然是二哥家。暑天大熱,小哥去了見二哥赤膊自己也便赤膊,弄得二嫂在裡間屋簡直走不出來,二哥便只好穿上圓領衫,小哥還沒弄明白那意思還赤膊,二哥便爽性跟他明說那樣為什麼不妥,小哥雖把短袖襯衫穿上了,卻嘟起個嘴說:“錫梅又不是外人,小時候我們不是都在一處耍的嗎?”

    後來小哥再去不再赤膊,卻又往往他一進門便笑嘻嘻地宣佈:“莫忙,後頭還有一位……”乃至跟在他身後走進的那人露面,二哥和二嫂又都並不認識,小哥便會眉飛色舞地介紹說:“咦,你們怎麼連他(或她)都認不出來?”二哥二嫂面面相覷,他這時便得意地宣佈,或是:“完了!你們從他眉眼上還看不出來嗎?這是一湖姑媽的老二嘛,咱們的一個乖表弟啊!”又或是:“我不是早跟你們說過的嗎?這就是童二孃的三姑娘童鳳英啊!……”

    蔣一湖姑媽是父親的從從堂姐妹,就是說她的父親的父親的父親的父親跟你們父親的父親的父親的父親是親兄弟,而以往蔣一湖一家和你父母一家又並沒有多深的來往,可是小哥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遇見了蔣一湖的老二,論起來是血緣親,便高興得雙腳蹦,不僅自己從此來往甚密,而且又領到二哥家來,覺得該“乖表弟”也理所當然應該從此成為二哥二嫂家的常客……

    至於所謂童二孃的三姑娘童鳳英,那就連血緣關係也無,只不過當年小哥流落湖南時童二孃一家給予過他一些溫暖,他之不忘恩情與之保持聯繫自屬必然,但他偏又要將這一層關係類推到二哥二嫂處……

    他不但帶些這樣的三親四友到二哥二嫂家,還動不動就坐下來讓二哥二嫂開客飯,往往那被領來的人不好意思謝辭了要走,他便馬上跳起來拉人家胳膊扳人家肩膀一迭聲地說:“哪個說不吃飯就走的喲!快坐下快坐下莫客氣莫客氣,這就是自己的家嘛!來來來,我們繼續擺龍門陣……”

    二嫂便不得不去廚房燒製客飯,菜不夠,便喚女兒蔣紅或兒子蔣凱下樓去買,蔣紅便一定撅嘴蔣凱便一定頓腳,到頭來往往是二哥御駕親征,採買回來小哥也並不幫助洗拆烹製,只是坐在客廳裡同那乖表弟或童鳳英之類的擺談,談到興濃處便咯咯咯地笑,拍巴掌,捶沙發……

    後來二嫂便向二哥發了火,起誓再不招待這類莫名其妙的來客,二哥便不得不單獨向小哥講明,不但二嫂受不了他也覺得煩,二哥對他說:“你的朋友你認得親你自己跟他們玩去,最好在你家招待,我們主要是沒那麼多時間好浪費!”小哥聽了好驚詫好傷心好委屈,他眨著一雙大金魚眼說:“咦,怎麼光是我的親戚,大家都是親呀!我不是住在郊區那麼個KaKa裡交通不方便嗎,我還怕招待他們費錢嗎?你弟妹又不是不會燒菜,只怕比錫梅燒得還好,那天錫梅蒸的那碗梅菜扣肉就鹹得要命嘛!……”

    後來小哥倒是不怎麼往二哥二嫂家帶人了,但他自己卻絲毫不減與親友們來往的熱情,調回成都結婚後不到一年的時間,他就由甲及乙由乙牽丙由丙涉丁地挖掘出了一大堆伯伯叔叔舅舅姑媽娘娘堂姐堂弟表兄表妹和重慶蜀香中學同屆不同班或北京大學同系不同屆的老同學……一個休假日,他往往早上趕往一家中午趕往一家晚上又趕往一家,人家對他冷淡他渾然不覺,人家跟他敷衍他只當熱情,人家對他有三分熱情,他能感動得渾身發抖,他興奮,他快樂,他心裡覺得很充實,生活因而顯得閃爍著七彩的光暈……

    他常將他與眾親友的來往寫信報告給你,詳細地告訴你誰誰誰是媽媽家的比那八娘還要親一層的娘娘,她的大女兒酷愛文學,聽說你這小表哥是作家高興瘋了,他已將你地址告訴了那可愛的小表妹,她會馬上給你寄去她寫的三個短篇小說,“別人的小說你不指點不推薦我不管,小表妹的小說你要也不指點不推薦我就要罵你‘真正薄倖’!”又或者聽說你出了一本新書,便開出一列長長的名單,都是他的老同學老同事老鄰居之類,要你給他們寄書,還在這樣的話下面劃上重重的圓圈:“你一定要簽上你的名蓋上你的印儘早寄到!”倒彷彿你每本書一出,身邊必然撂著幾百本白來的書,而且郵局可以完全免費地為你服務似的……到頭來你不得不寫信給他告訴他請他不要把自己聯絡的親友統統批發給你,因為你不需要,而且就是有那個聯絡之心也絕無那個聯絡之力……

    他不能批發便改為零售,比如寫一封長信說他的某個北大同窗現在是省裡有名的電視劇編劇,這個人實在不俗,希望你一定一定(兩個“一定”下都加雙圈)把你新的小說集火速寄去,那人那天說他願改編你的小說將之搬上熒屏,他已應允將你小說集送去供那人擇其善者而改之云云,畢竟他是你小哥,你不好駁他的面子便將那簽名本寄去了,寄去了你也就忘了,但他真當成一樁大事,就一連來好幾封信,一封信說他連去了那人家裡三次,三次都撞了鎖。“真慪人!”另一封信說他終於把小說給了那人,一週後去問,人家說實在手頭的事太多,所以還沒看你的書,他勸你“莫慪”;再一封信說他又去了,那人還是忙還沒看,但讓他轉告你有了時間一定看一定改,因此他開列出那人詳細地址讓你直接與那人通信,“進行愉快的合作”……

    小哥啊小哥,他就怎麼一點也參不透最最簡單的人情世故呢?

    小哥就那樣生存著,從一個親友家到另一個親友家,從“慪死人了”到終於“不慪”又轉而再“慪”……

    他最近的一封信裡講到他的老同學老戲友現在“紅得發紫”的“大評論家”何康到成都參加一個什麼什麼會,他跑去找了那何康,見面就“罵他薄倖!真正慪死人也!”因為他三年裡寫了十幾封信去何康都不回,而且何康怎麼不評論你的作品呢?那何康明明知道你是他的老弟,應該“不看僧面看佛面”嘛!他就拗著何康要何康答應寫篇捧你那本新長篇的文章,並告訴你何康已點頭應允……你讀完那信只能搖頭一笑。即便小哥不清楚那何康近幾年來在文壇上文品人品都大跌,有“吹火筒棍子隨風百變”的惡名,他也應該長個心眼兒先探探口氣衡衡深淺再提及你和你的作品啊!眼看年屆花甲了,還如此缺心眼兒,“慪人不慪人喲”,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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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年前頭一回去香港,是先飛到廣州,再從那裡坐穗港直通車進入香港。在廣州停留幾天,除了與當地的文學界聯絡外,很重要的一個目的,是見見亡故的大哥留下的一女一子。大嫂已經改嫁,雖然見到也還親熱,你還叫她大嫂她還叫你小弟,但你內心裡總覺得她畢竟是“抱琵琶另上了別船”,所以已無多少情感可言。侄女侄兒就不一樣了,想起來他們都是蔣家的血脈,便有一種深重的骨肉之情。

    侄女蔣唱已然結婚,在郊區的一所中學教數學。她同侄女婿抱著小侄孫先到東方賓館來看你。你便招待他們吃西餐。唱唱說她在廣州這麼多年還從未吃過西餐。這話讓你更生愛憐之情。唱唱越來越像奶奶,你望著唱唱便不由得想起媽媽,想起家藏的私人照相簿裡的那些已經發黃的舊照片上的青年時代的媽媽,一層淚水便模糊了你的雙眼……

    吃西餐時唱唱說他們兩口子一時都沒找到弟弟吼吼。你本是按唱唱的地址跟她聯繫讓她把吼吼叫上一塊兒到東方賓館來見面的。吼吼怎麼會找不到?原來吼吼中學畢業後先考上了中國大酒店當保衛,中國大酒店就在東方賓館隔壁,是一個最豪華的合資大飯店,穿上那保衛的制服就像外國的軍官一樣,神氣非凡,吼吼一度也很高興;但後來就發現無論是在大堂當侍應生或在客房當清潔工,也都比當保衛強——因為都有小費,一個月的小費合起來往往有工資的兩倍多,當保衛卻絕對拿不到小費——旅客見到保衛人員避之而不及呢,焉會反倒迎上去給小費?真有來給的你也不敢接,那人必是別有用心……總之吼吼幹了一段就辭職了,辭職了又不願回家和後父同住,便在朋友家裡借宿,這個朋友家裡幾天,那個朋友家裡幾天,又跟朋友合夥做生意,前些時是從天津那邊弄來半車皮的雪梨,結果批不出去,只好自己擺攤零售,也賣不大動,邊賣邊爛,不斷削價,最後血本無歸……但吼吼又已經借錢承租了自由市場裡的一個攤位,打算搞服裝買賣,這幾天想是跑貨源去了,所以找不見他……你聽了這些情況就更憐惜吼吼,沒了父親的孩子!難為你年紀輕輕的就跑到社會上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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