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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文克爾先生倒不是打鴿子打殺烏鴉,卻是打烏鴉傷了鴿子;丁格來谷板球隊大戰“全瑪格爾頓”,而“全瑪格爾頓”大吃“丁格來谷”:附帶其他有趣而有益的事情

    白天那些令人疲倦的遭遇,亦或是牧師的那些故事起了催眠的作用,匹克威克先生的睡意是如此之濃,即使在他耳邊放炮他恐怕也醒不過來。他被領到他舒服的卧室裏之後不到五分鐘,就人事不知地而且夢也不做一個地睡着了;直到早晨的陽光譴責地把明亮的光線投射到房裏之後,他才醒了過來。匹克威克先生可不是懶人;他像一個熱情的戰士似的一跳跳出了他的行軍牀。

    “愉快的、愉快的鄉村呵,”推開格子窗之後,這位熱情的紳士嘆息説。“曾經受過這樣的景色薰陶的人,誰還能夠天天望着磚頭和石板?要是沒有母牛,只有母牛的屍體,沒有任何東西有牧神的氣味,倒是都有財神的氣味;沒有田裏長的五穀,只有田裏用的肥料,那麼誰還能夠再在那種地方生活呢?住在那種地方挨命,誰能受得住呢?我請問誰能夠忍受呢?”匹克威克先生像這樣用最完善的方式自盤自問了好一會兒之後,自我感覺很滿意了,就把頭伸出了窗格子,向周圍眺望起來。

    乾草堆的濃烈的甜香直撲他的卧室窗户;下面小花園裏的種種花草芬香四溢;在微風中顫動着的草葉,每一片草葉上閃耀着朝露,照亮了濃綠的草場;鳥兒歌唱着,好像每一顆晶瑩的露珠都是它們的靈感的源泉。匹克威克先生被眼前的這一切都陶醉了,不知不覺中,匹克威克先生墮人心曠神怡的出神狀態了。

    “哈羅!”這聲音打斷了匹克威克先生的遐想,使他又回到了現實當中來。

    他向右手看看,但是看不見誰;他把眼睛轉向左手,望穿了那一片風景;他凝視天空,但是那裏沒有人找他;後來他做了一個普通頭腦的人立刻就會做的事——看看花園裏,於是看見了華德爾先生。

    “你好嗎?”那位好興致的先生説,由於愉快的期望已經興奮得喘氣了。“美麗的早晨呵,是不是?看見你起得這麼早我很高興。趕快下來吧。我在這裏等你。”

    匹克威克先生用不着第二次叫他,十分鐘就已經足夠他梳洗裝束一番了。而當這十分鐘的最後一秒到來時,他已經站在那位老紳士的身旁了。

    “哈羅!”匹克威克先生也説。他看見他的同伴拿了一支槍,另外還有一支躺在草地上。“你要幹什麼?”

    “呃,”主人回答,“你的朋友和我在早餐之前要去打白嘴鴉呵。他是一位呱呱叫的槍手,是嗎?”

    “我聽他説過他的槍法很妙,”匹克威克先生回答:“但是我從來沒有見他打過什麼東西。”

    “唔,”主人説,“我希望他就來才好。喬——喬!”

    在早晨刺激的空氣下,那個胖孩子帶着一臉的睡意伸着懶腰從屋子裏不緊不慢地走了出來。

    “上去請那位紳士,告訴他我和匹克威克先生在鳥巢那裏等他。你領他去;聽到沒有?”

    孩子去執行交給他的任務去了,而主人則像魯濱遜似的背了兩支槍,帶着他走出花園去。

    “就是這裏,”老紳士走了一會兒之後,在一叢樹林子的入口站住了説。這話是不必要的;因為那些一無所覺的白嘴鴉的不停的啞啞聲已經充分説明了它們所在的地方。

    老紳士把一支槍放在地上,把另外一支裝了彈藥。

    “他們來了,”匹克威克説;説着,特普曼、史拿格拉斯和文克爾的身形就遠遠地出現了。胖孩子因為弄不清楚要他請哪一位紳士,於是想出了一個聰明的辦法把他們全都請來了。

    “來吧,”老紳士對文克爾喊:“雖然這玩意不怎樣,但像你這樣的熱情獵人早就該活動活動。”

    文克爾先生報之以苦笑,臉上帶着一種異樣的表情拿起了剩下的那支槍;那種表情,如果有一隻形態有異的白嘴鴉感到它即將橫死的預兆的話,也許它會露出來的。那大概是表現熱心吧,但是卻顯得非常可憐。

    老紳士點點頭;在胖孩子喬的指導之下列隊而來的兩個襤褸的孩子,就開始爬上兩棵樹。

    “這些孩子們是幹啥的?”匹克威克突兀地問。他有點吃驚了;他還不大相信,不過他常常聽説農民生活困難,所以他怕這會逼迫那些靠土地為生的小孩子去做一種危險而冒險的營生——把自己當做沒有經驗的獵人的靶子。

    “不過是驚鳥而已,”華德爾回答,笑着。

    “什麼?”匹克威克問。

    “呃,説得明白點,就是嚇一嚇白嘴鴉。”

    “噢!就是這樣?”

    “你放心了嗎?”

    “放心了。”

    “很好。我先來?”

    “請,”文克爾説,任何事情的拖延都讓他高興。

    “那麼,請站開些。打吧。”

    一個孩子叫喚起來,並且搖撼一根有鳥窠的樹枝。

    半打驚慌的大聲交談着的小白嘴鴉,飛出來究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老紳士開了一槍作為回答。掉下了一隻,其餘的飛掉了。

    “撿起來,喬,”老紳士説。

    這孩子一面走過去一面臉上帶着微笑。鴉肉餅的模糊的幻影浮現在他的想像裏——那是很肥的一隻呢。

    “喂,文克爾閣下,”主人説,把自己的槍重新裝上。“打吧。”

    文克爾向前走了幾步,舉起了槍。匹克威克和他的朋友們不由自主地退縮了幾步,免得被大批白嘴鴉跌下來時傷害到他們,這他們認為只要他們的朋友毀滅性的槍聲一起,就一定會發生的。一種嚴重的停頓——一陣呼喊——一陣羽翼振動的聲音——一聲輕微的“咔嗒”。

    “哈羅!”老紳士説。

    “不行嗎?”匹克威克問。

    “沒響,”文克爾先生説,臉色顯得非常灰白,也許是因為失望的緣故。

    “奇怪,”老紳士説,拿過槍來。這些槍挺棒的,從來沒有啞過。啊,怎麼看不見銅帽呀?”

    “噯呀呀,”文克爾先生説。“我表明我不記得安銅帽了!”

    這個小小的疏忽被糾正了。匹克威克又蹲下去了。文克爾帶着毅然決然的神情走向前去;特普曼躲在一棵樹後面往外看。孩子呼喊着;飛出了四隻鳥,文克爾先生開了槍。一聲痛叫——不像是白嘴鴉的,卻像是一個肉體受到痛苦的人的。特普曼先生在左臂上接受了一部分子彈,這樣救了無數無辜的鳥的性命。

    要把那場混亂描寫出來,簡直是不可能的。匹克威克先生如何在情緒爆發的最初一瞬間罵文克爾先生“渾蛋!”特普曼先生如何直挺挺死了一般地撲倒在地上;文克爾先生如何嚇得呆呆地跪在他身邊;特普曼先生如何昏昏迷迷地亂叫些女人的名字,先是睜開一隻眼睛,再睜開第二隻,然後倒了過去把兩隻統統閉上;——這一切,以及後來這不幸的人如何漸漸神志清醒過來,如何被人用手絹把他的手臂紮好,如何由他的焦慮的友人們用手攙扶着慢慢回去,都是難以用語言描述的。

    他們走近房屋了。女士們正站在園門口,焦急地等他們來吃早飯。老處女姑母出現了;她微笑着招呼他們,叫他們走快些。顯然她並不知道這場禍事。可憐的傢伙!人生許多時候無知也是一種福氣。

    他們走近些了。

    “嘿,那位小老先生怎麼了?”伊莎白拉-華德爾有些凝問地説。老處女姑母沒有介意這句話;她以為是説匹克威克先生。在她眼裏,屈來西-特普曼是一個青年;她是通過自己專有的縮小鏡看他的年紀的。也許這就是情,誰知道呢。

    “不要怕呵,”年老的主人遠遠地喊,恐怕嚇了他的女兒們。因為打獵的一夥完全圍住了特普曼先生,所以她們還沒有弄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不要害怕,”主人説。

    “什麼事情?”女士們尖叫了。

    “特普曼先生出了一點兒小事;就是這樣。”

    老處女姑母發出一聲尖鋭的嘶叫,歇斯底里地大笑一聲,倒在她的侄女們的懷抱裏暈了過去。

    “給她澆點冷水,”老紳士説。

    “不用,不用,”老處女姑母低咕咕地説:“我現在好些了。白拉,愛米麗——請個外科醫生來!他受了傷嗎?——他死了嗎?——他——哈,哈,哈!”老處女姑母又發出第二陣歇斯底里的大笑,點綴了幾聲的高呼叫喊。

    “安靜一些,”特普曼先生説,被這種同情他的痛苦的表示感動得幾乎淚流滿面。“親愛的,親愛的小姐,鎮靜一點。”

    “是他的聲音!”老處女姑母喊;接着第三陣強烈的徵候又發展了。

    “我請求你不要這麼的急,最親愛的女士,”特普曼先生撫慰地説,“請你相信,我的傷勢一點也不嚴重。”

    “那麼你沒有死!”這位歇斯底里的女士大叫説。“啊,你説你沒有死,説!”

    “不要發愣了,來雪爾,”華德爾先生插嘴説,説得有點粗鹵,不是十分合適於那詩情畫意的場合裏。“真見鬼,叫他説沒有死幹什麼呀?”

    “沒有,沒有,我沒有死,”特普曼先生説。“我除了要你的協助之外,什麼都不要。讓我倚在你的手臂上。”他接着用耳語聲説,“來雪爾小姐呀!”。興奮的女人走了過來,伸出了手臂。他們走進了早餐室。屈來西-特普曼先生温柔吻了吻她的手,坐上了沙發。

    “你是不是頭昏了?”憂慮的來雪爾問。

    “不,”特普曼先生説。“沒關係,我一會就好了。”他閉了眼睛。

    “他睡了,”老處女姑母低咕咕地説。(他的視官閉了將近二十秒鐘)“親愛的——親愛的——特普曼先生!”

    特普曼先生跳了起來——“再説説這些話!”他喊。

    那位女士一驚。“你一定是沒有聽到!”她羞答答地説。

    “啊,我聽到了!”特普曼先生緊追不捨回答:“再説一遍。假使你要我好起來,你就再説一遍。”

    “噓!”女士輕輕地説。“我的哥哥來啦。”

    屈來西-特普曼先生恢復了先前的姿勢;這時華德爾先生也陪着一位外科醫生進了房間。

    手臂被診斷了一番,傷口也被包紮好了,據説是很輕的傷;因此大家都放了心,人們的臉孔又露出了愉快的表情,便吃飯去了。只有匹克威克先生一個人沉默而且若有所思。他的臉上顯露出懷疑和不信任的神情。他對文克爾先生的信任已經由於早上的事情而動搖了——大大地動搖了。

    “你是一位板球家吧?”華德爾先生問那位射擊家。

    如果是在別的時候,文克爾先生是會作肯定的回答的。他感到他的處境已很困難,便謙虛地回答説,“不是。”

    “你是的吧,先生?”史拿格拉斯先生反問。

    “曾經一度是的,”主人回答:“但是現在我已經把它丟了。我參加這裏的板球會,但是我不打。”

    “我想今天是不是要進行比賽,”匹克威克先生問。

    “是今天,”主人回答。“你一定很想去看看的。”

    “我嗎,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我是歡喜看任何運動的,只要安全:只要裏面的不熟練的人的無能的獻醜不致於危害到人們的性命。”匹克威克先生打住了,用眼光逼視着文克爾先生,他呢,在他的領袖的炯炯的目光之下畏縮着。那位偉人隔了一會兒之後收回了眼光,接上去説:“我們把受傷的朋友留給小姐們照應的話是不是對的呢?”

    “你們把我交託給她們是再好也沒有了,”特普曼先生説。

    “的確再好也沒有了,”史拿格拉斯先生補充説。

    因此決定:把特普曼先生留在家裏交給婦女們照應;而其餘的客人們在華德爾先生的引導之下到將要舉行板球比賽的競技場去。

    他們這不超過兩里路的步行,一路都是走的蔭涼的小徑和幽靜的狹路;在他們的四周是恰人的風景,匹克威克先生髮現自己已經置身於瑪格爾頓鎮的大街上的時候,他幾乎懊悔他們走得太急速了。

    任何人,只要他天生有風土學的嗜好,都清清楚楚知道瑪格爾頓是一個自治城市,這裏有市長、市議員和公民;任何人如果參考過市長對公民説的話,或是公民對市長的,或是這兩者對自治團體的,或是這三者對國會的,就可以知道那種他們早就應該知道的事情,這就是:瑪格爾頓是一個古老而忠於王室的市鎮,對基督教義的熱心擁護和對商業權利的虔誠愛戴兼而有之;作為證明的,是市長、法人和其他居民曾經在各種時候上過不下一千四百二十次的呈文,反對外國繼續保持奴隸制度,還有同樣多的呈文反對國內干涉工廠制度;六十八次贊助在教堂裏賣東西,八十六次主張廢除星期日在街上做生產。

    匹克威克先生站在這個大名鼎鼎的市鎮的主要街道上,帶着一股強烈的好奇心注視着周圍的一切事物。那裏有一片作市集之用的方場;場中央有一座大旅館,旅館面前有一塊招牌,上面表現了一種在藝術上很普通、而在自然界卻很少有的事情——這就是,一隻藍獅把三條彎腿懸在空中,用第四條腿的腳爪的中間一根爪子的最尖端平衡着身體。一眼看去,那裏有一家拍賣行、一個火災保險公司辦事處、一家糧行、一家亞麻布店、一家馬具店、一家糟坊、一個雜貨店和一個鞋店——這最後一家商店還附帶推銷呢帽、女帽、服裝、布傘和其他有用的東西。大約任何人都知道有一座面前有一個小小的鋪石院子的紅磚房屋是律師的產業;此外,還有屬於外科醫生的那座安着百葉窗的紅磚房屋。有幾個孩子正向板球場走去;還有兩三個店老闆,站在店門口,臉上露出了也想上那裏去的神情,要不是怕因此會失掉了若干顧客的話,他們一定會去的。匹克威克先生停留下來作了這些觀察,以便將來加以記載,然後趕上已經走出大街的朋友們,到了這裏,戰場已經不遠了。

    三柱門已經豎好了,作為參賽隊員休息的兩個篷帳也堅好了。比賽還沒有開始。兩三個丁格來谷隊隊員和全瑪格爾頓隊隊員,用威風凜凜的態度隨意地把球由甲手到乙手丟來丟去在消遣;另外有幾個打扮得和他們一樣——草帽、法蘭絨上衣和白褲子,他們穿了就像業餘的石匠——的紳士,在篷帳周圍撒水;華德爾先生正帶着大家向其中的一位走了過去。

    幾十聲“你好嗎?”歡迎到場的老紳士;在他介紹了他的賓客之後,賓客們舉起草帽同法蘭絨上衣互相鞠躬致意;他介紹的話是,這些是倫敦來的紳士,他們對今天的節目非常感興趣。毫無疑問,他覺得那些節目肯定會使他們大為高興的。

    “你還是到篷帳裏來好些,我想,先生,”一位非常胖的紳士説,他的身體和腿,看來就像半截其大無比的法蘭絨卷豎在兩隻脹大的枕頭套上。

    “那裏會更舒服的,先生,”另外一位胖紳士敦促地説,他幾乎同那位胖紳士一樣胖。

    “你們太好了,”匹克威克先生説。

    “這裏來,”第一個説話的人説:“他們在這裏記分——這是全場最好的地方;”這位板球員喘吁吁趕到前面領他們進篷帳去了。

    “妙極了的比賽——呱呱叫的遊戲——好運動——非常之好,”這是匹克威克先生走進篷帳的時候對他所講的話;而他所看到的第一件東西就是洛徹斯特馬車上的那位綠衣朋友,正在滔滔不絕地高談闊論,使全瑪格爾頓隊的選手們中間的上流分子們獲得不小的愉快和啓迪。他的服裝進行了一些改進,穿了靴子;但是無疑是他。

    這位陌生人立刻認出了他的朋友們:衝過來性急地抓住匹克威克先生的手,把他拉到一張坐位上,一邊不停地講着話,好像這裏的一切都是在他的特別保護和指導之下安排的。

    “這裏——這裏——絕妙的趣事——很多的啤酒——幾大桶;牛腱子肉——閉牛;芥末——幾大車;好天氣——坐下去——不用客氣——看到你高興——非常之高興。”

    匹克威克先生照吩咐坐下了,文克爾先生和史拿格拉斯先生也照着他們的神秘的朋友的指示做了。華德爾先生懷着沉默的驚奇旁觀着。

    這位是華德爾先生——我的一個朋友,”匹克威克先生介紹説。

    “你的一個朋友!——我的親愛的先生,你好嗎?”——我的朋友的朋友——握個手,先生。”——陌生人像是見到了多年老友一樣熱情地抓住了華德爾先生的手。然後退後一兩步,像是為了把他的面貌和身材從上到下地打量一番,然後又和他握手,甚至比先前還要熱烈——假使可能的話。

    “好吧;那末你怎麼到這裏來了?”匹克威克先生説,帶着一種慈愛和驚惶相搏鬥的微笑。

    “來了,”陌生人回答道,“歇在王冠飯店——瑪格爾頓的王冠飯店,遇到一批人:法蘭絨上衣——白褲子——魚三明治——辣腰子——呱呱叫的傢伙們——漂亮。”

    匹克威克先生對於陌生人的速記法已經相當地瞭解,足以從這急速而不連續的話裏推斷出他是想着辦法和全瑪格爾頓隊員結交,而且已經通過一種特有的過程,把這種結果轉變成了很好的交情,因此輕而易舉地就把他請來了。他的好奇心滿足了,就戴上眼鏡,準備看那正要開始的球賽。

    “全瑪格爾頓”是第一局的攻方;當這最出色的球隊裏的兩位最出名的球員,鈍金先生和拔多先生,各人拿了球棒向各人的三柱門走去的時候,人們興趣立刻大增。丁格來谷最優秀的球員,路非先生,被選出來抵擋可畏的鈍金,並且選了史特勒格爾先生做那位從來沒有敗過的拔多先生的對手。幾個球員分散在球場的各個位置上“警戒”着,各人擺好了警戒姿勢,兩手各自撐住一個膝頭、深深地彎着腰,就像小孩子玩跳背遊戲“彎背供人跳過”的樣子。所有有實力的球員都這麼幹——確實大家都公認這個姿勢警戒效果最好。

    裁判員們站在三柱門後面,記分員們也準備好了,接着是一片寂靜。路非先生向採取守勢的拔多的三柱門後面退了一兩步,把球放在右眼上瞄了幾秒鐘。鈍金胸有成竹地等着球來,眼睛緊盯着路非的動作。

    “來了,”投球手突然叫了一聲。球從他的手裏筆直而迅速地飛向三柱門中間的一根柱子。小心的鈍金早有準備,球觸到他的球棒上,又高高地彈了出去,飛過了那些蹲得低低地外野手的頭頂。

    “跑呀——跑呀——再跑呀——好啦,甩過來——甩過來——站住——另外一個——不——是——不——甩掉,甩掉!”人羣中叫喚聲不斷。這一次的結果,“全瑪格爾頓”得了兩分。拔多在為本隊和自己爭光這方面,也不甘落後。他擋住可疑的球,放過壞的,看中好的,把它們打得飛到四面八方。外野手們跑得渾身又熱又乏;投球手換了一批又一批,甚至連擲球都擲得手臂發痛;而鈍金和拔多依然不敗。一位上了年紀的紳士企圖阻止球的前進,但是球從他的腿中間滾了過去,或者從他的手裏滑掉了。有一位瘦紳士想接住它,但是球卻打着了他的鼻子,帶着雙倍的力量輕快地跳走了,讓那位瘦紳士變得淚眼汪汪,痛得身體亂扭。即使球是直向三柱門投來的,鈍金就已經比球先到。總之,當鈍金和拔多下場的時候,全瑪格爾頓隊已經得了五十四分,而丁格來谷隊的分數還是像他們隊員的臉一樣——一片空白。這種形勢是太難挽回了!發狠的路非和熱心的史特勒格爾使盡了渾身的解數,還是不能挽救丁格來谷隊的失敗,這場一邊倒競賽還沒有結束的時候,丁格來谷隊就服輸了,承認了全瑪格爾頓的高超本領。

    同時呢,那位陌生人不停地吃着、喝着和談着。每逢有一個好球的時候,他就用極其高興的樣子對那位球員表示滿意和讚許,使有關方面不得不大為感動,而每逢接球或者擋球失敗的時候,他就把他個人的不滿向那註定遭殃的傢伙發泄,大罵“啊,啊!笨貨”——“油手”——“傻瓜”——“騙子”——之類——這些叫喚似乎使周圍的人都認為他對於板球這種高貴的遊戲的全部技術和奧妙是精通的,並且是一位最卓越的和無可非議的評論家。

    “妙極了的遊戲——打得不錯——有幾下真妙。”賽球結束,陌生人對擠到帳篷裏的雙方球員説到。

    “你從前玩過吧,先生?”覺得他多嘴多舌但又很有趣的華德爾先生問。

    “玩過!可不是嗎——幾千次——不是在這裏——在西印度羣島——興奮的玩意兒——費勁兒——非常之費勁兒。”

    “在那樣天氣打起來倒有點熱呢,”匹克威克先生附和地説。

    “熱!——滾熱發燙——燙得發焦——冒火,有一次我打——一隻三柱門——跟朋友陸軍上校——托馬斯-布來佐爵士——看誰得分最多——拈鬮是我勝——首先是我攻——上午七點——六個土人警戒——開始了;不放手——緊張得要命——土人都累暈倒了——抬掉——另外叫來半打——也發了暈——布來佐擲球——兩土人攙扶着他——打不下來我——也發了暈——抬走了上校——不服輸——忠心的隨員——昆可-山巴——剩下的最後一個——太陽這麼熱,球棒表皮也起了泡,球發了焦——五百七十分了——有點兒累——昆可鼓起了最後的餘力——他擊倒球竿使我下了場——洗了一個澡,就去吃中飯。”

    “後來打敗你的那位叫什麼,後來又怎麼樣了。先生?”老紳士問。

    “布來佐嗎?”

    “不是——另外一位。”

    “昆可-山巴?”

    “對啦。”

    “可憐的昆可——徒勞無功——他往我的左側擲是為我——打落球竿是為他自己——死掉了,先生。”説到這裏,陌生人把臉埋在一隻棕色的大杯子上。究竟是為了遮掩他的感情呢,還是為了喝裏面的東西,我們卻不能知道。我們只知道他突然打住了,深而長地吸了一口氣,對兩位正走到匹克威克先生前面來説話的丁格來谷隊的主要隊員眼巴巴地望着——

    “我們打算在藍獅飯店吃飯,先生,我們希望你和你的朋友們參加。”

    “當然,”華德爾先生説,“我們的朋友之中還包括這一位——”他對陌生人看着。

    “金格爾先生,”這位隨機應變的紳士説,他立刻就領悟了人家的意思。“金格爾——阿爾弗雷德-金格爾老爺。元鄉無府的。”

    “我非常榮幸,一定的,”匹克威克先生説。

    “我也是,”阿爾弗雷德-金格爾先生説,一隻手挽着匹克威克先生,另外一隻挽着華德爾先生,一面又對着前面一位紳士的耳朵機密似地輕聲説:

    “好得要命的菜——冷的,可是美妙極了——今天早上對裏面張望了一下——雞和餡兒餅;還有諸如此類的東西——這些傢伙很有趣——而且很大方——非常之大方。”

    不久,大家就三三兩兩地分成小組出發了,一刻鐘之內都已經在瑪格爾頓的藍獅飯店的大廳裏坐好了——鈍金先生是主席,路非先生是副的。

    談話聲和刀、叉、盤子的聲音交織在一起,三個笨頭笨腦的侍者不停地忙碌着,桌上的豐盛飯菜很快就被大家一掃而光:那位詼諧的金格爾先生在這場熱鬧的項目裏至少起了六個平常人的作用。吃飽之後,枱布卷掉了,瓶子、杯子和尾食擺上了桌子;侍者們出去了,去“收拾”,換句話説,就是去享受他們可能搞到的殘餘的食物和飲料去了。

    接下來談笑聲依然不斷,但其中有一位矮小的人,帶着氣鼓鼓的、“你不用開口”或是“我要跟你抬槓”的臉色,一直保持着沉默;談話聲小一些的時候,他就四面看看,像是要説幾句非常重要的話,並且不時發出一聲低沉、短促的咳嗽。終於,在一個比較安靜的時候,這位小人兒發出了一聲很響的威嚴的叫喚:

    “路非先生!”

    每一個人都緘默了,在一片肅靜之中,那位被人點了名的人回答道:

    “先生!”

    “我想對你説幾句話,先生,請你請各位紳士先把杯子斟上吧。”

    金格爾先生帶着保護者的口氣説了兩聲“是的,是的”,其餘的人都響應了:杯子斟滿之後,副主席顯出一副極其凝神注意的神情,説:

    “史推普爾先生”

    “先生,”小人兒説,站了起來,“我想説幾句我要對你説的,而不是要對我們可敬的主席説的話,因為我所要説的和我們的可敬的主席有一點——我可以説是有很大的關係——我所要説的、或是我所要——要——”

    “發表的,”金格爾先生提醒他。

    “對,要發表的,”小人兒説,“為了這個提醒我的可尊敬的朋友,假使他允許我這樣稱呼他的話(四聲“對”,其中一聲無疑是金格爾先生喊的。)先生,我是一個穀人,——丁格來穀人,(歡呼聲)我不能自稱有作為瑪格爾頓居民的一分子的榮幸;而我也不,先生,我坦白地承認,也不貪圖這種榮幸:我要説明為什麼,先生,(啊呀)我要欣然地把瑪格爾頓所應該得到的一切榮譽和名聲讓給它——這些是太多和太明顯了,無須我來扼要地陳述了。但是先生,當我們記得瑪格爾頓生過一個鈍金和一個拔多的時候,同時也決不要忘記丁格來谷也有一個路非和一個史特勤格爾也可以足以自豪。(喧騰的歡呼)請不要以為我要貶低前面兩位紳士的價值。先生,在這時候,我羨慕他們的豐富感情(歡呼聲)聽我這麼一説,在座的每一位紳士大概都知道有一個人所説的話。那是一個——用一句普通的説法就是——‘住在’一個桶裏的人對亞歷山大皇帝説的:——‘假使我不是提奧奇尼斯,’他説,‘我就要做亞歷山大。’我想像得到這些紳士一定會這樣説,‘假使我不是鈍金,就要做路非;假使我不是拔多,就要做史特勒格爾。’(大激昂)但是瑪格爾頓的紳士們,難道你們的貴同鄉僅僅是在板球方面傑出嗎?難道你們沒有聽説過鈍金的果斷?難道你們從來不知道把拔多和財富聯繫起來?(大喝采)難道你們在為你們的權利、你們的自由和你們的特權而奮鬥的時候,就沒有遭遇過憂懼和失望,哪怕是一瞬間的?而你們處在這種境地的時候,難道不是鈍金的名字使那剛熄掉的火在你們胸中重新燃燒起來的;難道不是這人的一句話使它重新燃燒得像絕沒有熄過一樣的明亮?(大歡呼)紳士們,我要求你們用熱烈的歡呼給‘鈍金和拔多’這聯合的名字裝上一圈輝煌的光環。”

    説到這裏,小人兒不説了,而大家就開始大叫和拍桌子,這在這一晚的餘下的時間內幾乎一直沒有停過,還有一次次的乾杯和歡呼。路非先生和史特勒格爾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和金格爾先生,都先後發表了熱情洋溢的講話,並且各自在恰當的時候表示了答謝。

    我們對於所獻身從事的高貴事業既然是非常熱忱,所以,即使我們能夠把這些演講辭的最模糊的輪廓呈獻於熱心的讀者面前的話,我們也會感覺到一種形容不出的驕傲,也會感覺到我們已經做了一件不朽——但是現在我們是被剝奪了——的事情了。史拿格拉斯先生像平常一樣做了很多的筆記,但是由於激動或由於酒的影響,這位紳士的手抖動得如此厲害,以致他的字跡幾乎不能辨認了,而他的文章也完全如此,不然的話,他的筆記無疑會供給我們最有用和最有價值的材料。憑着極其耐心的考察,我們發現某些字和發言的人的名字依稀相似:我們還能夠看出有一首詩歌的記錄(據猜想也許是金格爾先生唱的),那裏面常常隔不多久就重複“投球”“發光”“紅玉”“光明”和“葡萄酒”這些字眼。我們還好像可以看出在記錄的末尾隱約像是説到“紅燒排骨”,隨後出現了“冷的”“不用”;但是我們根據這些信息只能假設、推測而已,所以我們並不想流連於它們所能引起的任何推測之中。

    因此我們要回頭講到特普曼先生了;還得再説一句的,只是這一點:這天夜裏將近十二點鐘的時候,人們聽到丁格來谷和瑪格爾頓的名士們在集會上大唱其歌,帶着很豐富的感情和很大的聲音,用美麗而感傷的調子唱着:

    我們不到早晨不回家,

    我們不到早晨不回家,

    我們不到早晨不回家,

    直到白日已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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