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情實愛的軌道不是鐵軌,這情形,這裡有一個強有力的證明
丁格來谷的恬靜和隱僻,這許多女性的親近,以及她們為了他而表示的關懷和憂急,都是有利於屈來西-特普曼先生胸中的感情的發展和成長的;現在這種感情像是註定了要集中在一個可愛的對象身上了。那些年輕的小姐是很漂亮的,她們的風采動人,她們的品性是無可指責的;但是老處女姑母呢,神情中有一種尊嚴的意味,步態中有一種不可侵犯的姿態,眼睛裡有一種高貴的神情,這,是她們目前所望塵莫及的,而這也使她顯得比特普曼先生所注目過的任何女子都出色。他們兩人的氣質有些地方很相似,在靈魂裡有些地方很情投意合、在胸中有一種神秘的共鳴,這是明明白白的。特普曼先生受傷躺在草地上的時候,第一個浮上他的嘴唇的就是她的名字;當他被攙扶著回來的時候,第一個闖進他的耳朵的聲音就是欣喜的笑聲。但是,她的這種激動,究竟是由於一種在任何場合都同樣難於遏制的、普通的好心腸以及女性的敏感呢,還是由於一種更加熱烈和真摯的感情——世上所有男子之中唯有他才能喚起的感情,這正是躺在沙發上出神的時候絞著腦汁的問題,這也正是他決定要立刻並且永遠加以解決的疑問。
晚上,伊莎白拉和愛米雨同特倫德爾先生出去散步了,聾子老太太在她的椅子裡睡著了;胖孩子的鼾聲低沉而單調地從老遠的廚房裡傳出來;那些嬌媚的女僕在後門口歇著,享受著黃昏的愉快,並且跟莊上的一些呆笨的牲口在賣弄風情(在原則上是如此);這有趣的一對兒坐在家裡,沒有誰注意他們,他們也不注意誰,只夢想著他們自己:簡單說,他們坐在那裡像兩塊溶化了的糖——纏在一塊兒難解難分。
“我忘了我的花還沒有澆,”老處女姑母說。
“現在去澆吧,”特普曼先生用勸諫的口氣說。
“在這種黃昏時候你要受涼的呀,”老處女姑母脈脈含情地望著他說。
“不,不,”特普曼先生揮了揮手站了起來:“這對我是好的。讓我陪你去。”
姑母把特普曼的左臂的吊腕帶整理了一下,挽了他的右臂帶他到花園裡去了。
在花園那一頭的一個角落裡有一座小亭子,長著些忍冬、素馨和藤蔓——這是人類為了蜘蛛的方便而造的,也是個可愛的隱僻處所之一。
姑母拿起一隻噴大水壺——當然裡面已有了水,預備離開亭子時。特普曼先生留住了她,拉她坐在他身邊的座位上。
“華德爾小姐!”他說。
老處女姑母發抖了;直抖到一些碰巧進入大噴水壺裡的石子像小孩子的玩具似的沙拉拉直響。
“華德爾小姐,”特普曼先生說,“你是個安琪兒呀。”
“特普曼先生!”來雪爾輕呼,臉紅得就像噴壺具一樣了。
“哪裡,”特普曼先生引用匹克威克派的話說——“我知道得再清楚不過了。”
“所有女人都是安琪兒,人們說,”女士喃喃地開玩笑似的說。
“那末你是什麼呢;或者說,我能把你比做什麼——假使不太放肆的話?”特普曼先生猶豫了一下又肯定地回答。“世上哪有像你這樣的女人?哪裡還能夠找到像你這樣一個絕無僅有的。美和妙的結合?哪裡還能夠找到——啊!”特普曼先生說到這裡打住了,握住了那隻握住噴水壺把子的溫柔的手。
這位女士掉開了頭。“男子們是那麼會騙人的人阿,”她溫柔地低聲說。
“是的,是的,”特普曼先生激動地說:“但是並非所有男子都是如此。世上至少有一個人是決不會變心的——這一個人,他甘心情願為了你的幸福而獻出他的整個生命——他只是在你的眼睛裡才活著——他只是在你的微笑裡才有呼吸——他忍受生命本身的重擔,只是為了你的緣故。”
“難道找得到這樣的人,”女士說
“會找到這樣的人,”激動的特普曼先生脫口而出。“已經找到了。他就在這裡呀,華德爾小姐。”特普曼先生趁女士猝不及防的時候,雙膝著地跪在她面前了。
“特普曼先生,起來呀,”來雪爾驚叫一聲。
“決不!”勇敢的回答。“啊,來雪爾!”——他抓住她的並不抗拒的手,而當他用嘴去親它的時候,噴水壺掉到地上去了——“啊,來雪爾!你說你愛我。”
“特普曼先生,”老處女姑母掉過頭來,低聲說“我很難說出這種話來;但是——但是——你在我心目中並不是完全無足輕重的呀。”
特普曼先生一聽到這句自白,立刻不能自抑。他跳了起來,抱住老處女姑母的頸子,在她嘴上禁不住的一陣狂吻;經過適度的掙扎和抗拒之後,這些吻就乖乖地被她接受了,特普曼先生還會吻多少次那就難說了,這時突然女士驚跳了一下,並且臉上充滿了驚慌,顫聲道:
“特普曼先生,我們被人看見了!——我們被人發現了!”
特普曼先生回頭一看。那胖孩子毫無表情地站在那裡,無絲毫表情的臉如麻木了一般,一雙又大又圓的眼睛盯著亭子裡,以至於最有本領的看相專家,都不能在這上面找到任何可以稱為驚訝、好奇、或者其他激動人心的、叫得出名目的感情來。特普曼先生對胖孩子看看,胖孩子對他看看;特普曼先生對胖孩子的完全發了呆的臉越看下去,就越相信他對於剛才的事情要麼是不知道、要麼就是不懂。在這種感情之下,他就下了很大的決心說話了——
“你到這裡來幹什麼,先生?”
“晚飯好了,先生,”是敏捷的回答。
“你是剛來的嗎,先生?”特普曼先生問,用銳利的眼光盯了他一眼。
“剛來,”胖孩子回答。
特普曼先生又對他緊緊地盯了一眼;但是他的眼睛一眨不眨,他的臉皮一動不動。
特普曼先生挽了老處女姑母的胳臂向屋子走去;胖孩子跟在後面。
“他一點兒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低低地說。
“一點也不知道,”老處女姑母放心似的重複了一遍。
從他們背後突然傳出了一種聲音,像是一聲沒有完全遏制住的格格笑聲。特普曼先生猛然回過頭來。不是;那不可能是胖孩子;他的整個臉上沒有絲毫笑意、或者別的什麼,只有一副貪吃相。
“他當時一定睡得很熟,”特普曼先生低低地又說。
“我覺得這是毫無疑問的,”老處女姑母肯定地回答道。
他們兩人都開心地笑了。
但是特普曼先生完全錯了。”胖孩子這一次卻沒有睡著。他是清醒的——當時所進行的事情他完全明白。
晚飯過後,大家沒有任何進行談話的興趣。老太太上了床;伊莎白拉全神貫注在特倫德爾先生身上;老處女姑母的注意力是屬於特普曼先生的;而愛米麗的思想又像是另有所屬——那可能是不在場的史拿格拉斯。
十一點——十二點——一點都敲過了,而那些紳士還沒有回來。每一張臉孔都罩上了驚駭。他們會遭到伏擊和搶劫嗎?要不要派人打著燈籠到他們回家可能經過的每一條路上去接?或者要不要——聽!他們來了。他們怎麼會這麼遲?還有一個陌生的聲音!那是什麼人的聲音呢?很快從廚房裡又傳來了紳士們的聲音,大家立刻去廚房,要把真相弄明白。
匹克威克先生兩手插在袋裡,帽子完全歪戴在左眼上,倚在廚桌上把頭左右地晃著,並且露出最和善最仁慈的微笑,也不知是為了什麼緣故;華德爾老先生帶著慷慨激昂的臉色握住一位陌生的紳士的手,喃喃地聲明要保持永久的友情;文克爾先生把身體倚在八日鐘上說,誰要是讓他去睡覺,他就永遠地詛咒誰,而史拿格拉斯先生縮在一張椅子裡,他那富於表情的臉顯出人腦所能搜尋出的一副最頹喪最絕望的可憐相。
“有什麼事情?”三位女士問。
“沒有什麼事情,”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我們——我們是——很好的——喂,華德爾,我們很好呵,是不是?”
“我以為是這樣的,”仍然沉浸在喜樂中的主人回答道——“我的親愛的人們,這位是我的朋友金格爾先生——匹克威克先生的朋友,金格爾先生,他來——來看看我們。”
“史拿格拉斯先生沒有什麼吧,先生?”愛米麗臉上帶著一個大大的問號,關切的問道。
“沒有什麼,小姐,”陌生人回答。“板球宴會——出色的人物——絕妙的歌——陳葡萄酒——紅葡萄酒——好——非常之好——是酒,小姐——是酒。”
“不是酒,”史拿格拉斯酒氣沖天,聲音斷斷續續。“是鮭魚。”(不管怎樣,在這樣情形之下,那決不會是酒的緣故。)
“讓他們上床去好不好;小姐?”愛瑪問。“叫兩個男傭人來抬這些先生上樓。”
“我不要上床,”文克爾先生堅決大喊。
“沒有人抬得動我,”匹克威克先生斷然地說:——並且繼續跟先前一樣微笑著。
“好呵!”文克爾先生微弱地喘息著說。
“好呵!”匹克威克先生響應他,脫下帽子向地上一摜,並且發瘋似的把眼鏡甩在廚房的中央——還對這滑稽的舉動哈哈大笑。
“我們——再——喝——一瓶,”文克爾先生斷斷續續地喊道,開始的時候非常高亢,而結束的時候非常微弱。他的頭垂在胸口;一面咕嚕著“他不上床”的萬萬不能改變的決定和早上“沒有幹掉老特普曼”的殘酷的懊侮,一面就人事不醒地睡著了;他就在這種情形之下被兩個青年的大漢子抬著,由胖孩子親自指揮著,送到他的臥室裡去了。史拿格拉斯先生隨後不久也把自己託給了胖孩子進行照應了。匹克威克先生接受了特普曼先生伸出來的友好的手臂,一聲不響地走了,一路上微笑得比以前更有勁;華德爾先生呢,像是馬上要永遠離開家似的親熱地和全家一一道別之後,賞光讓特倫德爾先生送上樓去了,努力想裝出莊嚴和高貴的神氣,但是徒勞無益。
“多怕人的景象!”老處女姑母說。
“討厭!”兩位小姐不覺失聲地說。
“可怕——可怕!”金格爾先生說,顯得很莊重;他的酒量比他的同伴們都要大一瓶半的樣子。“怕死人的事情——非常之怕人。”
“多好的人呵!”老處女姑母對特普曼先生低低地說。眼睛卻望著金格爾先生。
“而且漂亮哪!”愛米麗-華德爾低低地說。
“啊,的的確確,”老處女姑母又說。
特普曼先生想到洛徹斯特的寡婦:心亂了起來。隨後半點鐘的談話又不能使他紊亂的心情得到鎮靜。新來的客人非常健談;他的掌故之多,唯有他的周全的禮貌可以超過。特普曼先生覺得金格爾的風頭越出越足,而他自己卻是向陰影裡越陷越深。他的笑是強顏的——他的興致是假裝的;當他終於把發痛的太陽穴枕在床上的時候,他恨不得金格爾的頭這時就在他的羽毛褥子底下好讓他隨意處置。
那位毫不疲倦的陌生人第二天一早就起身了,他的同伴們還被昨夜的放縱制服在床上的時候,他就為了增進早餐桌上的興致大賣力氣了。他的努力是如此成功,甚至聾老太太都堅持要他把最好的笑話通過傳聲筒向她傳播一遍;甚至屈尊地對老處女姑母說:“他”(金格爾)“是一個老臉皮的青年人,”對於這個意見,那時在場的所有親屬都完全同意。
老太太有個習慣,在晴朗的夏天早晨到特普曼先生曾經顯過身手的那個亭子裡去,並且有一套很好步驟:先是胖孩子到老太太的臥室門後的釘子上取下一頂緊小的黑緞子軟帽、一條溫暖的棉布披肩,還有一根有一個大把手的粗手杖;老太太悠悠然地穿戴了帽子和披肩之後,就一隻手拄著手杖,一隻手扶著胖孩子的肩膀,慢吞吞地走到亭子裡,胖孩子就讓她在此呼吸半個鐘頭新鮮空氣;到了一定的時間,胖孩子就再回來帶她回到屋子裡。
老太太做事是非常精確和非常嚴格的;這個儀式已經一連進行了三個夏天,從來沒有出過差錯,可是這天早晨,她看見胖孩子並沒有丟下她離開亭子,僅僅走出亭子幾步,鬼頭鬼腦地東張西望,然後偷偷摸摸地,顯出極其神秘的樣子回到她身邊來了,老太太這一驚可非同小可。
老太太是膽小的——大多數的老太太都是如此——她的第一個想法是這個胖孩子有什麼不良的企圖,對她有什麼嚴重的傷害,以便佔有她的零錢。她原來要大呼救命的,但是年齡和疾病早就剝奪了她的叫喚的能力;所以她懷著劇烈的恐懼心情察看著他的行動;他走近她,用興奮的、而且在她看來是威脅的聲調,對她耳朵裡叫喚,這並不能使她的恐懼減輕絲毫——
“太太!”
碰巧這時金格爾先生正在靠近亭子的花園裡散步。他也聽見了“太太”的叫聲,於是站下來諦聽。他這樣做有三個理由:第一,他是無所事事而好奇的;第二,他是一點兒也不拘泥小節的;第三,也是最後一個理由,他被這些開花的灌木遮住了的,所以,他就站在那裡聽著。
“太太!”胖孩子喊。
“唔,喬,”發抖的老太太說。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相信我是你的好主人,喬,是吧!我向來待你很好的。我從來不讓你幹太多的活,我總是讓你穿的暖暖的,吃的飽飽的。
這最後一點是明顯想投合孩子的善良的本意。他像是被感動了,用力地回答說:
“我知道呵。”
“那末你現在想要幹什麼呀?”老太太說,恢復了一點勇氣。
“我要叫你汗毛倒豎,”孩子突然來了這麼一句。
這話像是一種非常殘忍的報思方式;老太太禁不住汗毛倒豎,她不知道這胖孩子將怎樣折磨她,所以先前的全部恐懼又回來了。
“你知道昨天夜裡我在這個亭子裡看見了什麼嗎?”孩子詭秘問。
“啊呀!什麼呀?”老太太叫道,被那肥胖的年輕人的莊嚴的態度嚇住了。
“那個客人——就是膀子受了傷的那個——他吻著和抱著——”
“誰呀,喬?我希望不是女傭人裡面哪一個吧。”
“還要壞哪,”胖孩子對著老太太的耳朵吼。
“不是我的孫女兒中間哪一個吧?”
“還要壞哪。”
“還要壞呀,喬!”老太太說,她以為那已經是人間壞事的極點了。“那是誰呀,喬?你一定要告訴我。”
胖孩子小心翼翼地四面看看,在確定沒有人之後,對著老太太的耳朵喊著說:
“來雪爾小姐。”
“什麼?”老太太尖聲道。“大聲些。”
“來雪爾小姐,”胖孩子吼道。
“我的女兒!這簡直不敢相信”
胖孩子連連點頭作為回答,這一動作使他的肥滿的兩頰像魚膠涼粉似的抖動著。
“而她竟容許!”老太太滿臉怒容。
胖孩子臉露出一絲不易查黨的怪笑,一面說:
“我看見她再一次地吻他。”
假使躲在那裡的金格爾先生能夠看見老太太聽了這話之後臉上的表情,他會突然禁不住的一聲大笑,而洩露出自己正在偷聽他人的談話。他注意地聽著。片片斷斷地忿怒的句子,像“不徵求我的許可!”——“像她這樣的年紀”——“像我這樣的可憐老太婆”——“應該等我死了之後,”等等,傳進了他的耳朵;隨後他聽到胖孩子的靴子踏著沙子路的軋軋的聲音,他留下老太太獨自走了。
巧合是稀有的,但是總之是個事實,這就是,金格爾先生頭一天夜裡到馬諾莊園來了之後不到五分鐘,就已經暗暗地下了決心,要毫不耽擱地進攻老處女姑母。他有足夠的觀察力,知道她對他並不是不中意的,而且他認為——不僅是強有力的猜想——她在所有必要的條件之中有一項最使人渴望的東西,就是一筆小小的獨立的財產。那種打倒他的敵手的迫切的心情很快地湧上他的心頭,他立刻決定採取某些步驟來實現這個目的,片刻也不延遲。菲爾丁告訴我們,男子是火,女子是麻,而黑暗王子把它們點著。金格爾先生知道青年人對於老處女們就像燒著的煤氣對於火藥一樣,他決定要趕快試驗一下爆炸的效力。
他一邊盤算著這一切,一邊從藏身處偷偷爬出來,在灌木的掩蔽下,走進房屋。上帝似乎又一次幫了他的忙。特普曼和其他紳士們從旁門走出了花園,正好被他看見;年輕的小姐們剛吃了早飯就出去散步了。正是好機會。
早餐室的門半開著。他向裡面窺探了一下。老處女姑母正在織東西。他重重咳嗽一聲想引起她的注意;果然她抬頭看看,微微一笑。遲疑和阿爾弗雷德-金格爾先生的性格是無緣的。他神秘地把一隻手指壓在嘴唇上,走進房,關了門。
“華德爾小姐,”金格爾先生說,裝出一副真摯的樣子,“原諒打擾——拜識不久——沒有工夫客氣——統統被發現了。”
“先生!”老處女姑母驚叫一聲,由於這意外的降臨有點吃驚,而對於金格爾先生的神志是否清醒不免有些懷疑。
“別響!”金格爾先生用高聲的耳語說——“大孩子——湯糰臉——圓眼睛——壞蛋!”說到這裡,他把頭富有意味地搖搖,老處女姑母開始激動得發抖了。
“我想你指的是約瑟夫吧,先生?”那位女士說,努力裝作鎮靜。
“是的,小姐——該死的喬!——叛逆的狗,喬——告訴了老太太——老太太生氣了——氣得了不得——發狂——亭子——特普曼——接吻和擁抱——諸如此類——呃,小姐——呃?”
“金格爾先生,”老處女姑母不知所措地說,“假使你,先生,你是來侮辱我——”
“一點兒也不是——完全不是,”不害羞的金格爾先生回答:“我無意中聽到了這些話——來警告你當心——表示我一點好意——防止鬧開來。沒有關係——認為侮辱——我就出去——”於是他轉過身,像是要實行他的威脅似的。
“我怎麼辦呢!”可憐的老處女,哭了起來。“我的哥哥生氣了!”
“當然他要生氣,”金格爾先生站住了並補充道“大大的生氣。”
“呵,金格爾先生,我應該怎麼辦呀!”老處女姑母幾乎絕望地喊,一陣絕望的洪流衝激著她。
“他是在做夢,”金格爾先生冷冷地答道。
聽了這個指點,老處女姑母的腦子裡射過一道安慰的光。金格爾先生覺察到了,於是乘勝直追。
“呸,呸!——再容易也沒有了——下流的孩子——可愛的女人——要用馬鞭子好好地抽胖孩子一頓——你相信——沒事了——萬事就如意了。”
是因為可能會逃避這一惡運,所以老處女覺得高興了呢,還是因為聽到她自己被描繪成“可愛的女人”,所以她的憂愁的苦味減輕了一些,我們不知道。她微微地紅了臉,拋給金格爾先生一個表示謝意的眼色。
這位紳士似乎很痴迷的用雙眼緊盯了女士臉上兩分鐘之久,然後突然一震,又突然收回了眼光。
“你像是不快樂呵,金格爾先生,”那位女士用悲嘆的聲音說。“為了表示感謝你好意的幫忙我可以問一問是什麼原因嗎,以便——假使可能的話——設法加以解除?”
“哈!”金格爾先生叫道,又是一震——“解除!解除我的不幸,而你的愛情卻交託給一個不知道自己福氣的人——這人到現在還在想搏取你的侄女的歡心,而你——但是不說了;他是我的朋友;我不想揭發他的罪惡。華德爾小姐——再會了!”金格爾先生說完這話——從來也沒有聽到他說過這樣最有連續性的話——就拿起手絹的破片擦擦似乎要流眼淚的眼睛,轉身向門走去。
“不要走,金格爾先生!”老處女姑母忙呼一聲並且用力地說。“你已經隱隱約約說到特普曼先生了——解釋一下吧。”
“決不!”金格爾先生用堅定神氣喊。“決不!”而且為了表示他不願意再受盤問,就拉了一張椅子緊靠著老處女姑母坐了下來。
“金格爾先生,”這位姑母極切地說,“我請你——我求你,假使有什麼可怕的內幕和特普曼先生有關係,就說明白了吧。”
“我能夠嗎,”金格爾先生說,把眼睛死死的盯著姑母的臉——“我能夠袖手旁觀嗎——可愛的人——犧牲在神靈上——沒有心肝的貪婪!”他像是和各種矛盾的感情奮鬥了幾秒鐘的樣子,於是低沉地說——“特普曼不過是想你的錢呵。”
“渾蛋!”老處女禁不住喊,氣得很厲害。(金格爾先生的疑問解決了。她是有錢的。)
“還不止如此哪,”金格爾先生說——“愛別人。”
“別人!”老處女失聲地喊。“誰呀?”
“矮女孩子——黑眼睛——侄女愛米麗。”
一陣停頓。
老處女姑母所深深妒嫉,簡直妒忌得要命的,就是這個侄女。血色衝上了她的臉和頸子,她默默地帶著不可名狀的輕蔑神情昂一昂頭。最後,咬著她那薄薄的嘴唇,仰著頭,說:
“不會的。我不相信。”
“你注意他們好啦,”金格爾說。
“好的,”姑母說。
“注意他的神色。”
“好的。”
“注意他的搗鬼話。”
“好的。”老處女姑母似乎有點兒麻木了。
“吃飯他會挨著她坐。”
“讓他去。”
“他會恭維他。”金格爾窮追不捨。
“讓他去。”
“他處處體貼她。”
“讓他去。”
“他要不睬你了。”金格爾突然話題一轉
“不睬我。”老處女姑母尖聲叫。“他不睬我——他會嗎!”她又氣又失望而發抖了。
“你會明白過來嗎?”金格爾心中暗喜。
“會的。”
“你會表示一下你的骨氣嗎?”
“會的。”
“你以後不要他了?”
“決不要。”
“你接受別人嗎?”金格爾先生感到魚兒馬上就要咬鉤了,禁不住的心直跳。
“要接受。”
“接受吧。”
金格爾先生跪了下去,跪在那裡足有五分鐘之久:老處女姑母獲得承認的愛人起身的時候附帶一個條件,就是要先把特普曼的罪狀證明得明明白白。
找證明的責任似乎理所當然的落在阿爾弗雷德-金格爾先生身上:而當天吃中飯的時候他就提出了證據。老處女姑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屈來西-特普曼先生坐在愛米麗旁邊,送秋波,搗鬼話,微笑著,和史拿格拉斯先生對抗。對前一晚他心上引以驕傲的人卻一句話、一個眼色、一瞥都沒有賜與過。
“那孩子真該死!”華德爾老先生心裡想——他已經從母親那裡聽到了那個似乎是不可能的故事。“那孩子真該死!他一定是睡昏了。全是幻想。”
“叛徒!”老處女姑母卻在想。“親愛的金格爾先生沒有騙我。呸哦多恨這渾蛋呵!”
下面的談話也許可以給我們的讀者解釋一下特普曼先生的行為的這種顯然不可解的轉變。
黃昏下的花園別有一番味道。有兩個人在一條小路上走著;一個有點又矮又肥,另外一個有點又長又瘦。他們是特普曼先生和金格爾先生。胖的一個先開口。
“我幹得怎麼樣?”特普曼先生急切的問。
“呱呱叫——妙極了——我自己也不能幹得更好——明天你還應該重演一下——每天晚上——除非她另行通知。”
“來雪爾是不是還要這樣呢?”
“當然——她不歡喜——但是得這樣做——避免懷疑——怕她的哥哥——說是毫無辦法——只要再過幾天——老傢伙們都受了矇蔽的時候——你的幸福就開始了。”
“她給我捎來口信沒有?”
“愛——最高的愛——最親切的問候——不變的愛情。要我代你說什麼嗎?”金格爾一臉笑意。
“我的親愛的朋友,”毫不猜疑&特普曼先生回答道,並熱情地握住他的“朋友”的手——請轉達我的最高的愛——說我感覺掩飾真情是多麼、多麼的為難——只要是溫柔的話你就盡情的發揮吧!但是請你再另外要告訴她,對於她今天早上請你轉告我的提議,我有多麼瞭解它的必要。就說我對於她的聰明不但讚美而且佩服不已。
“好的。還有什麼話嗎?”
“沒有了;只是請你再說一句,我是如何熱烈地盼望著那個神聖的時候——能夠說她是我的、而一切掩飾都成為不必要了的時候。”
“好的,好的。還有嗎?”金格爾微微一笑繼續問道。
“啊,我的朋友!”可憐的特普曼先生說,重新握住了他的同伴的手,“請你接受我對於你的毫無私心的好意的最熱烈的感謝;請你原諒我,假使我曾經——哪怕僅僅是想到——冤枉你疑惑你會礙我的事。我的親愛的朋友呵,我怎麼能夠報答你呀?”
“不要說這個吧,”金格爾先生回答心中幾乎樂開了花,如果不是此時此刻,他一定會笑的肚子痛。他突兀地站住了,像是忽然想起什麼,說——“順便說一句——通融十鎊可以嗎?——有個特別的用場——三天還你。”
“怎麼不可以,”特普曼先生回答,滿腔的熱情。“三天就還,你說?”
“只要三天——那就一切都解決了——再也沒有困難了。”
特普曼先生把錢數在他的同伴手裡,他就一個一個放進口袋,於是他們手握手地向屋子走去。
“當心呵,”金格爾先生再次提醒說——“一眼都不要看。”
“一個眼色都不丟,”特普曼先生說。
“一個字也不要說。”
“一個耳語都不說。”
“你全神貫注在侄女身上——對姑母倒是粗鹵些比什麼都好——騙那些老傢伙的唯一的辦法。”
“我會加倍小心的,”特普曼先生高聲說。
“我也會加倍小心的,”金格爾先生心裡說;他們走進了屋子。
當天下午的情景在當天晚上重演了一次,並且在隨後三天的下午和晚上都重演了一次。到了第四天,主人很高興,因為他認為已沒有責難特普曼先生的理由了,覺得很滿意了。特普曼先生也很高興,因為金格爾先生對他講他的事情他的幸福馬上就要到來了。匹克威克先生也很高興,因為他是難得不如此的。史拿格拉斯先生並不高興,因為他漸漸妒忌起特普曼先生來。老太太也很高興,因為她打惠斯特贏了。金格爾先生和華德爾小姐也很高興,因為這部故事層出不窮的傳記裡一些頗為重要的原因,要知道這些原因,請看第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