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格爾先生性格的剛正與否的一切疑問(假使有任何疑問的話)一掃而空
在倫敦還有些古舊的旅館,它們在馬車盛行的年代,曾經是出風頭的馬車的總部;但是現在已經差不多降為鄉下貨車的停車處和賣票處了。讀者要想在倫敦的中心地段的經過改造的街道上的門面堂皇的“金十字”和“牡牛和嘴”等類之中找這些古老而又破舊的旅館是徒勞無益的。要發現這些古舊的地方,非走到比較偏僻的地段不可;在那些隱晦的角落裡他會找到一些,它們仍然陰暗而堅固地站在圍繞著它們的現代新建築之中。
特別是波洛,還有很多的這樣的舊旅館,保持著它們的外貌不變,既沒有被捲進公共的改革的狂潮,也沒有受到私人的投機的侵害。它們巨大、零亂、古怪、陳舊,有走廊、過道、樓梯,廣闊而老朽,蘊藏著成百上千個鬼怪故事材料——假設我們竟有創造任何鬼怪故事的可悲的必要的話,而且假設世界長久存在下去以致說盡了關於古舊的倫敦橋和蘇雷灘上它的鄰近地方的無數真實傳說的話。
大名鼎鼎的“白牡鹿旅社”正是這些旅館之——在它的院子裡,有一個人在忙著擦一雙靴子上的灰,這是前一章所說到的事情的第二天清早的事。他穿著粗糙的條紋背心,帶了黑布袖筒,和藍色的玻璃鈕子;褐色的短褲和裹腿。一條鮮紅色的頸巾鬆鬆地、馬馬虎虎地繞在頸子裡,一頂舊的白帽子隨隨便便地歪戴在頭上。他面前有兩排靴子,一排是擦好的,一排是未擦好的,他每次把擦好的鞋放到架子上時,都會帶著滿意的神情端詳著他的工作成果。
院子裡沒有一點作為一個大驛車旅館的通常特點的那種忙碌和活躍。搭在院子一頭的高大的棚子下面,藏著三四輛笨重的貨車,每個廣大的車篷下都有約摸普通房屋的二層樓窗戶那麼高的一堆貨物;另外有輛貨車已經被拖到空地上去了,也許今天早上它又要出發了。環繞在這零亂的地方的兩邊,是上下兩層臥室走廊;走廊的欄杆舊而拙劣;走廊裡各有一排鈴子,裝在通到酒吧間和咖啡間門口的小飛簷下面,為了避免雨淋日曬。有二三部小馬車和輕便馬車也跑到小棚子裡和屋簷下;院子的較遠的一頭時而發出馬蹄的沉重踐踏聲和鐵鏈的當當聲,使人一聽就知道那邊是馬廄,除了這些,還有就是些沉重貨包、羊毛包和其他物件,零亂地放在一堆堆的乾草上,有幾個穿工作服的僕人正在這些貨包上睡覺:對波洛區大街上的白牡鹿旅社這天早晨院子裡的景象,我們作這樣的描寫可以說是已經相當充分了。
突然鈴鐺中的一隻很是響了一陣,接著在上一層臥室的走廊上出現了一個漂亮的女侍者,她在一扇門上敲了兩下,接受了房裡發出的要求之後,對欄杆外面喊了出來:
“山姆,”
“哈羅,”戴白帽子的人抬頭回答道。
“二十二號要他的靴子,快點兒。”
“問問二十二號,他是馬上就要,還是等輪到他再送來,”這是叫山姆的人的答覆。
“哪,不要傻了,山姆,”女侍者用哄的口氣對他說,“那位先生馬上要靴子呢。”
“唔,你真是個不錯的女人,聲音這麼好聽,加入樂隊倒不錯,真是,”擦靴子的人說。“你看看這些靴子吧——十一雙;還有六號安著木腿的人的一隻鞋子。十一雙靴子八點半鐘要,這一隻鞋子九點鐘要。二十二號是什麼人,想壓下別的一切?不行,不行,絞刑吏把人綁起來的時候說得不錯,要按次序輪流著來,對不起,要讓你等一等了,先生,但是我馬上就會來侍候的。”
說著,戴白帽的人更勤奮地擦起一隻高統靴子來,看樣子是極其認真,就象在擦一個寶貝似的。
不久另外一陣很響的鈴聲;白牡鹿旅社的忙碌的老闆娘在對面的走廊上也出現了。
“山姆,”女店主大叫,“上哪去了,這懶惰的、遊手好閒的——啊,山姆——你在這裡呀;你怎麼不答應?”
“你還沒說完我就回答,那是沒有禮數了。”山姐答道。
“喂,把這雙鞋子馬上給十七號擦出來,送到二層樓五號私人起坐間裡,你要快點兒。”女主人似乎有點兒不放心。
女店主把一雙女人鞋子扔到院子裡,又忙忙碌碌地走了。
“五號,”山姆自言自語,一面拾起女鞋,並從口袋裡掏出一支粉筆在鞋底上寫明它們的去處——“女太太的鞋子和私人起坐間!我想她不是坐貨車來的。”山姆心想。
“她是在今天一大清早,”仍舊倚在走廊的欄杆上的女侍者一直注意著山姆,此時開口說話了,“同一位紳士坐了出租馬車來的,要靴子的就是他,所以你還是快些把這些擦出來吧。”
“你怎麼不早說,”山姆很憤慨地說,很快地從面前一堆靴子裡選出那雙靴子來。“我看他也許是個十足的小腳色。私人起坐間!還有一個女太太!要是他真是個紳士的話,一先令一天不難,另說這些差使。”山姆有點兒看不起地想。
塞繆爾先生因受到這種想法的刺激,刷得十分起勁,不一刻兒靴子和鞋就到了五號門口,而且雪亮放光,真會使和善的華倫先生從心坎裡妒忌(因為白牡鹿旅社裡用的是“德和瑪丁”)
“進來,”一個男子答道。
山姆最恭敬地鞠了一躬,走到坐著吃早飯的一位女士和一位紳士面前,殷勤地把靴子放在紳士腳邊、把鞋子放在女士腳邊之後,就退到門口打算走了。
“擦鞋子的,”紳士眼皮也不抬一下說。
“是,”山姆說,關上門,把手停留在門鎖的把手上。
“你知道嗎——那叫什麼名字——‘民法博士協會嗎?”紳士似乎有點兒不肯定的問道。
“知道的,先生。”山姆趕忙答道。
“在哪裡?”
“保爾教堂的墓地那裡,先生;馬車道那邊有個低拱門,一個角落裡是小書店,一個角落裡是旅館,中間是兩個看門的——是執照的兜攬員。”
“執照的兜攬員!”紳士在嘴裡唸了一遍,似乎是在告訴山姆——它到底是幹什麼你趕快說下去。
“執照的兜攬員呵,”山姆心中早已明白趕忙回答。“兩個穿白圍裙的傢伙——你走進去的時候向你敬個禮——‘執照嗎,先生,執照?’古怪,真是,他們的主子也是的,先生——中央刑事法庭的代理人——一點不錯的。”
“他們是幹什麼的?”紳士似乎真的一點兒都不懂地問。
“幹什麼!先生!這還不是頂壞的哪。他們讓我的父親想起自己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我的父親是個馬車伕,先生,他長得特別、特別的胖,而且是一個人生活。他的女人死了,留給他四百鎊。他到‘協會’裡去找律師以便領錢——打扮得很漂亮——穿了高統靴子——鈕孔上插了花——寬邊禮帽——綠圍巾——像個紳士。進了拱門,想著把錢應該怎樣投資——兜攬員走了上來,敬了個禮——‘執照嗎,先生,執照要嗎?’——‘什麼?’我父親說——‘執照,先生,’那人又說——‘什麼執照?’我父親反問道——‘結婚執照呵,’兜攬員補充說——‘該死,’我父親詛咒似的說,‘我從來沒有想到這個。’——‘我想你是用得著一張的,先生,’兜攬員極力勸說。我的父親站住了,想了一下——‘不行。’他說,‘該死,我太老了,況且我的塊頭大得太過火了,’他說——‘一點也不是的,先生,’兜攬員趕忙補充了一句說——‘你真認為不嗎?’我父親說——‘我說的確不,’他說;‘上個禮拜一我們還給一位比你塊頭大一倍的紳士結了婚。’——‘當真的嗎?’我父親一臉驚喜地說。‘當真的嘛,’兜攬員說,‘比起他來你是小巫見大巫——這裡走,先生,這裡走!’——當然我父親還是跟他去了,像只養馴了的猴子跟在風琴後面似的,走進一間極小的辦公室,那裡有個傢伙坐在許多骯髒紙頭和白鐵箱於中間,裝出很忙的樣子。‘請坐一坐,先生,讓我把這些公文清一清,’那律師向我父親熱情地說——‘謝謝,先生,’我父親邊說,邊坐了下來,張開了嘴、瞪著眼睛看那些箱子上的名字——‘你叫什麼名字呀,先生?’律師說——‘湯尼-維勒,’我父親說——‘什麼教區?’律師接著問——‘貝爾-塞維奇,’我父親說;他趕著車子來的時候是歇在那裡的,儘管他對教區是什麼也不知道,的確是的——‘那位女士的姓名呢?’律師還在說。我的父親被弄得慌做一團了。‘我要知道那就叫我該死,’他說——‘不知道!’律師反問說——‘正和你一樣呵,’我父親說,‘我以後再填上去行嗎?’——‘不可能!’律師說——‘好吧,’我父親想了一會兒之後說。‘就寫克拉克夫人吧。’——什麼克拉克呢?’律師再問一遍,把筆插在墨水裡蘸蘸——‘蘇珊-克拉克,’我的父親說;她會跟我的,假使我向她提出來,我相信的——我從來沒有和她說過什麼,但是我知道她會跟我的。’執照很快就給了我的父親,克拉克後來竟真的跟我的父親結婚了。而且現在她迷住他了;那四百鎊我永遠得不到了,倒黴。對不起,先生,”山姆說到臨了的時候似乎很傷心,轉而又說,“但是我受了這個害之後,我反而輕快了,像一部新的手車,輪子又加了油似的。”山姆說了這許多的話,見女士、紳士似乎都已有不大願意注意聽下去的表情,便停下來看有沒有新的吩咐,就退出了房間。
“九點半了——時間正好——馬上就去;”那位紳士說,不用說,他就是金格爾先生了。
“時間嗎——有什麼事呀?”老處女姑母說,做出風情萬種的神態。
“執照呵,安琪兒之中最可愛的——通知教堂——把你叫做我的,明天,”金格爾先生邊說,邊把老處女姑母的手捻了一把。
“執照!”來雪爾說,臉紅起來。
“執照,”金格爾先生重複說——
忙啊,趕緊出去弄執照,
忙呵,叮叮噹噹我回來。
“你真會說,流水似的,”來雪爾一臉高興地說。
“流水——我們結了婚之後,什麼小時、晝夜、星期、月、年,都談不上了——流水也似的——它們是飛了——閃電——下雨——蒸氣機——一千匹馬力——什麼都談不上。”
“我們——我們不能在明天早上之前結婚嗎?”來雪爾有點兒不敢肯定又一點兒等不及的問。
“不可能——辦不到——要通知教堂——今天送執照去——明天舉行儀式。”
“我只怕我的哥哥要找到我們!”來雪爾不安地說。
“找到——廢話——翻車已經夠他受的了——況且——極端的謹慎——不坐驛車——步行——叫一部出租馬車——到了波洛——等他找遍了世界才可能會找到這裡,但是一切都已經晚了,簡直是太晚了——哈!哈——真是妙極了的主意——非常之妙。”
“不要很久呵,”老處女愛戀地說,金格爾先生已經把尖角帽子戴到頭上了。
“離開你。很久嗎?你真是一個迷人精,太讓人著迷了,”金格爾先生嬉戲地跳躍到老處女姑母面前,在她嘴唇上親了一個貞潔的吻,於是跳舞著出去了。
“可愛的男子呵!”門關上了之後,老處女很依戀、很幸福地說。
“古怪的老女人,”金格爾先生下過道的時候自語道,臉上也失去了剛才的表情。
我們人類的許多醜惡的東西,想起來就讓人傷心。所以我們不想追尋金格爾先生一路向民法博士協會走去的時候的思想的線索。我們只要把事實簡單的說一說就夠了:他逃過守住那魔窟的大門的兩個穿白圍裙的怪物的圈套,安全地到了副主教的公事房,弄到一篇寫在羊皮紙上的非常恭維的話,坎特伯雷的大主教對他的“忠實的和摯愛的阿爾弗雷德-金格爾和來雪爾-華德爾的問候”,於是他把那似乎很莊嚴的文件很神秘、很小心的放在口袋裡,將軍似的勝利凱旋了。
他還在去白牡鹿旅社的途中,這時有兩位胖紳士和一位瘦個子一同走進了院子,東看一下,西看一下,想找一個比較合適的問幾句話。塞繆爾-維勒先生這時正在擦一雙高統漆皮靴子,那是一個農民的私產,那人在波洛市場上經過一番勞碌之後,正在小心吃一頓補養補養,冷牛肉吃了兩三磅,黑啤酒是一兩壺。瘦紳士看見山姆,就筆直向他走過來——
“我的朋友呵,”瘦紳士一臉溫和地說。
“你是想白差遣我了,”山姆想,“要不你不會馬上就這麼看中我的。”但他只說了一句——“唔,先生。”
“我的朋友,”瘦紳士說,表示好意地在喉嚨裡哼了一聲——“你們這兒現在歇了許多客人吧?忙吧,呃?”
山姆不禁偷偷的看了來人一眼。他是一個瘦小枯乾的小矮子,一張很黑的臉,一雙靈活的小眼睛則不停地轉來轉去,在鼻子兩邊溜著,像是跟鼻子在玩著永久的‘捉迷藏’遊戲。他穿著一套黑衣服,靴子亮得像他的眼睛,低垂的領巾是白的,乾淨的襯衫上有一道折。一條金錶鏈,連帶圖章,垂在表袋外面。他把他的黑羔皮手套捏在手裡,卻不戴在手上;說話的時候把手抄在西服的燕尾下面,那樣子就像一個好出難題的人。
“很忙吧,呃?”那小矮子強調似的又說。
“啊,沒有什麼,先生,”山姆心中沒好氣,但又不能發作,誰讓他是一個“子”都沒有的小人物呢,“我們不想破產,我們也不想發財。我們吃煮羊肉的時候不用續隨子,弄到牛肉的時候也不管有沒有蘿蔔。”
“啊,”小矮子似乎找到了與山姆的共鳴點,於是說,“你是個愛說俏皮話的人呵,不是嗎?”
“我的大哥常被人這樣埋怨的,”山姆心中暗暗好笑說,“或許是傳染的——我總是和他睡在一起。”
“你們這座房屋是個奇怪的老房子呵,”小矮子話題一轉又說,四面看看。
“假使你先通知了你要來,我們就把它修一修了,”泰然自若的山姆回答。
小矮子似乎被幾句話塞的不知所措,於是他和兩位胖紳士之間進行了一場短短的商討。臨了,小矮子從一隻長方形的銀盒子裡弄一撮鼻菸吸了,顯然打算重新開始和山姆談話了,這時,兩位胖紳士之一,有一張仁慈的臉、外加一副眼鏡和一雙黑色裹腿的那位,插嘴說——
“事實是這樣的,”這位仁慈的紳士故意停了一下又說,“我這位朋友(他指著另外一位胖紳士)要給半個金幣,假使你能夠回答一兩個——”
“喂,我的好先生——我的好先生,”那小矮子禁不住的大叫了幾聲,“請你讓我說一句——我的好先生,在這些事情上我們要注意一些原則,例如當你決定把一件事交給一個人的時候,你則必須要相信他,放手讓他幹,更不應該干涉;你應該對他加以絕對的信任。真的,這位——(他掉過頭對另外一位胖紳士說)——我忘了你這位朋友的名字。”
“匹克威克,”華德爾先生說,原來那不是別人,正是這位快活的老先生。
“啊,匹克威克——匹克威克先生呵,真的,我的好先生,原諒我——我很樂於接受你作為一位‘法庭之友’的私下的建議;但是你用這種言論,像什麼出半個金幣之類的,來干涉我辦這件案子的行動,這你應該看得出是不適當的吧。真的,我的好先生,真的,”小矮子吸了一撮為辯論而吸的鼻菸,顯出非常卑恭的神情但很快地又用眼偷掃了匹克威克幾下。
“我的唯一的願望,先生,”匹克威克先生有些激動說,“不過是要使這非常不愉快的事情儘可能的快些結束罷了。”
“很對——很對,”那小矮子又趕忙補充道。
“因此我說了那種話,”匹克威克先生繼續說,“那是我的人生經驗所教導我的在任何場合都是最可能成功的一個辦法。”
“嗯,嗯,”那小矮子說,“很好,很好,的確;但是你應該向我提議。我的好先生,我相信你不是不知道對於一個專門的人所應該有的信任的限度。關於這一點假使需要任何證明的話,請你想一想巴維爾的有名的案子——”
“不用管喬治-巴維爾,”山姆心裡已很是不悅插嘴說,他是一直豎著耳朵好奇地聽著那短短的談話的,當他一聽“半個金幣”的時候:“這裡沒有人不知道他的情形,固然我要告訴你,我向來就認為那女人比他該死得多。且不管它,這跟本題無關。你們給我半個金幣。很好,我贊成:我這話是再公平不過了,是嗎,先生?(匹克威克先生微微一笑)那末第二個問題就是,你們要我幹什麼呢,該不是去見你們的鬼?”
“我們要問你,”——華德爾先生說。
“喂,我的好先生——我的好先生,”多事的小矮子趕忙插嘴說。
華德爾先生聳聳肩,不響了。
“我們要知道的是,”小矮子莊嚴地說,“我們要問的是——為了我們不要引起裡面的人的不安起見——我們要問你,你們這兒現在住了些什麼人。”
“這裡住了什麼人!”山姆心中一愣,不禁重複了一遍,這裡的人們總是以在他直接管理之下的這些特殊的裝束品的姿態而出現的。“六號裡有一隻木腿;十三號裡有一雙海孫;商人房間裡有兩雙半統;這裡的一雙漆皮高統是酒吧間裡的;還有五雙高統是咖啡間裡的。”
“沒有了嗎?”小矮子忍不住地又問。
“慢點兒,”山姆阻止了矮子的問話,突然想起了什麼。“唔;有一雙威靈吞,已經很破舊了,還有一雙女鞋,都在五號裡。”
“什麼樣的女鞋?”華德爾脫口而出。他和匹克威克先生一樣,都被這旅客表弄得莫名其妙了。
“鄉下貨,”山姆回答。
“有廠家名字嗎?老紳士緊追不捨。”
“白朗。”
“什麼地方的?”
“瑪格爾頓。”
“正是他們,”華德爾有點兒興奮的大喊。“天哪,我們到底找到他們了。”
“別想”山姆說。“威靈吞到民法博士協會去了。”
“不會的,”小矮子不甘心的說。
“是的,弄執照去了。”很肯定的口氣
“我們來得正好,”華德爾以一種威嚴的口氣說道。“帶我們到房裡去;一刻也不耽擱。”
“對不起,我的好先生,對不起,”小矮子說:“小心呵,小心呵。”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隻紅色的絲質錢袋,再從裡面拿出一個金幣,一面對山姆緊緊盯著。
山姆立刻滿臉堆上了微笑。
“馬上帶我們到房裡去,不用通報,”小矮子似乎不再堅持他剛才的那一套理論了說,“錢就是你的了。”
山姆趕忙順手把漆皮靴扔到了角落裡,趕忙領頭穿過一條黑暗的過道,走上一層寬闊的樓梯。在第二條過道的盡頭處站住了,很快地伸出手來。
“拿去吧,”辯護士低聲說,一面把錢放在他們的嚮導的手裡。
山姆走在前面一兩步,後面跟著兩位朋友和法律顧問。他走到一個門口停了。
“是這間房子嗎?”小紳士朝山姆喃喃地說。
山姆點點頭。
老華德爾開了門;三個人都走了進去,這時,剛剛回來的金格爾先生正把執照拿了出來給老處女姑母看。
老處女高聲尖叫了一聲,撲通往一張椅子裡一坐,用手掩著臉。金格爾先生慌亂中趕緊把執照捏成一團塞在上衣口袋裡。不受歡迎的客人們走到房間的中央。
“你——你是一個高明的流氓呵,是嗎?”華德爾不知是生氣,還是由於激動,氣都透不過來了。
“我的好先生,我的好先生,”小矮子又來了他那一套,把帽子放在桌上。“請你,想一想——請你。誹謗人格:要求賠償損失的起訴。冷靜些兒,我的好先生,請你——”
“你竟敢從我的家裡把我的妹妹拐走?”老人氣憤地質問道。
“呃——呃——很好,”小紳士說,“這話你可以問。你怎麼敢的,先生?——呃,先生?”
“你是什麼東西?”金格爾先生猛的跳了起來,聲調如此兇猛,使那小紳士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兩步。
“他是誰,你這個十足的流氓?”華德爾插嘴說。“他是我的律師,潘卡先生,格雷院的。潘卡;我要控告這傢伙——告發他——我要——我要——該死的——我要毀了他。你呢,“華德爾先生突兀地轉向他的妹妹說,“你,來雪爾,你這麼大年紀也應該懂事了,你怎麼竟跟一個流氓逃走,玷辱了家聲,害了你自己。把帽子戴好,回家去。馬上叫一部馬車來,並且把這位女太太的賬開來,聽到沒有——聽到沒有?”
“聽到了,先生,”山姆在後面趕忙回答,華德爾猛烈地拉鈴叫人,鈴聲一響山姆就立刻進來了,迅速得叫不明底細的人覺得奇怪;原來這傢伙一直在湊著鑰匙孔向裡偷看呢!
“把帽子戴上,”華德爾重複說。
“這樣可不行的,”金格爾想阻止這一切的說,“出去,先生——這兒沒有你們的事——女士有行動的自由——不止二十一歲了。”
“不止二十一歲!”華德爾輕蔑地脫口而出說。“不止四十一歲了!”
“我不是的,”老處女姑母高叫著說,她的憤怒戰勝了她的昏厥的傾問。
“是的,”華德爾用很肯定的語氣回答,“你十十足足是五十歲了。”
說到這裡老處女姑母發出一聲很響的尖叫,暈了過去,她忍受不了別人說她已五十歲了。
“弄一杯水來,”仁慈的匹克威克先生說,召喚著女店主。
“一杯水!”激昂的華德爾仍然怒氣未消。“弄一桶水來,統統澆在她身上;那對她有好處的;也是罪有應得。”
“呸,你這畜生!”好心腸的老闆娘衝口而出地叫。“可憐的寶貝呵。”老闆娘一面叫喚著“得羅,這才是寶貝哪——喝一點兒——有好處的——不要這樣傷心呀——聽我的話才是好乖乖哪,”等等,等等,一面由一個女侍者協助著進行抹額頭、拍手掌、搔鼻孔、解圍胸,諸如此類的事,也許這是女人們天生的慈悲的吧!
“馬車來了,先生,”山姆出現在門口說。
“來吧,”華德爾叫。“我抱她下樓去。”
在這個提議之下,華德爾的怒氣更大了。
老闆娘正要對這個舉動大加反對,並且已經大膽地對華德爾發出一個憤憤然的質問,問他是否還認為自己是個萬物之靈,這時,金格爾先生插嘴了——
“擦鞋的,”他不緊不慢的說,“給我找個警察官兒來。”
“慢一點,慢一點,”小小的潘卡先生想制止這一切說。“想一想,先生,想一想。”
“我不要想,”金格爾很傲慢地回答,“她是自己的主宰——看誰敢帶她走——除非她情願。”
“我不要被人家帶走,”老處女姑母喃喃地說。“我不情願走。”(說到這裡又來了一陣可怕的發作。)
“我的好先生,”小矮子低聲地說,趕緊把華德爾先生和匹克威克先生拉到旁邊:“我的好先生,我們的處境非常為難呵。這件案於看來很麻煩。我從來沒有遇到比這更棘手的了;但是真的,我的好先生,我們真的沒有權力限制這位女士的行動阿。我在我們來之前就警告過你了,我的好先生,我說除了和解之外沒有別的希望的。”
死一樣的沉靜。
“你主張的是哪一種和解呢?”匹克威克先生補充地問。
“哪,我的好先生,我們的朋友的確看來是想要錢,我們不得不受些金錢上的不愉快。”
“任何損失都可以,只要不丟這種臉,不叫她一輩子受苦,雖然是她自己找的,”華德爾拍板似的說。
“我看那是辦得到的,”似乎還算聰明的小矮子說。“金格爾先生,請你到隔壁房裡和我們去談一會兒好嗎?”
金格爾先生同意了,於是四個人走到一間空房裡。
“喂,先生,”小矮子說,一面小心地關了房門,“這個事情難道沒有和解的辦法嗎——請你到這邊來,片刻的工夫就行了——到窗戶這裡,先生,我們可以單獨兩人談談——喂,先生,喂,請坐吧,先生。那末,我的好先生,只在你我之間談談,我們很清楚,你帶她走其實就是為了她的錢。不要皺眉頭,先生,不要皺眉頭,我說呀,只在你我之間談談,我們是很清楚的。你我都是吃五穀雜糧的人都懂世故,而我們很清楚我們這兩位朋友並不是這種人——是嗎?”
金格爾先生的臉孔漸漸鬆動了,並且有某種約略類似於霎眼的東西在他的左眼裡顫動了一會兒。
“很好,很好,”小矮子說,他看出他的話所產生的效果了。“事實是這樣的,這位女士除一二百鎊之外,手裡是什麼也沒有,一切都要等她母親死了之後——就是那位健康的老太太呵,我的好先生。”
“死了,”金格爾先生說,雖然簡單卻很強調。
“嗯,不錯,”代辯人輕咳一聲說。“你說得對,我的好先生,她年紀是老了一點兒,然而她是一個老家族出身,我的好先生;樣樣都老。這家庭的締造者到肯特州來的時候,正是裘裡厄斯-凱撒侵犯不列顛的時候;——他的後代只有一個人沒有活到八十五歲,而他是因為被亨利殺了頭的緣故。那位老太太現在還沒有滿七十三歲呢,我的好先生。”小矮子停下來,吸了一撮鼻菸,兩眼瞅著金格爾。
“唔,”金格爾先生似有所悟的應了一聲。
“唔,我的好先生——你不吸鼻菸嗎?——啊!這倒好——浪費的習慣呵——那末,我的好先生,你是一個出色的青年,深通世故的人——很能夠拼命掙家當,只要有起家資本的話,是嗎?”
“唔,”金格爾先生又哼了一聲。
“你懂得我的意思嗎?”
“不大懂。”金格爾先生似乎又在裝傻的答道。
“你覺得怎麼樣——我的好先生,我向你提出來吧,你覺得怎麼樣——五十鎊和自由,是不是比華德爾小姐和承繼遺產的希望好些?”
“不成——太少了,一半都不夠!”金格爾先生顯然有點兒不悅,站了起來。
“慢,慢,我的好先生,”小小的辨護士勸諫地說,拉住他的衣鈕。“不小的一筆款子了——像你這樣的人馬上就會把它變成三倍的——五十鎊可以有許多用處哪,我的好先生。”
“一百五十鎊用處更大,”金格爾先生冷冷地斬釘截鐵地回答。
“罷了,我的好先生,我們不必浪費時間來斤斤計較了,小矮子又重新補充道說,“喂——喂——七十吧。”
“不行,”金格爾先生依然不鬆口說。
“不要走呀,我的好先生——請你不要性急,”小矮子吧卿了一下嘴又說。“八十吧;好了:我馬上寫張支票給你。”
“不行,”金格爾先生似乎鐵嘴一張說。
“好的,我的好先生,好的,”小矮子滿臉堆笑仍舊拉住他:“你說要什麼數目才行吧。”
“費本錢的事情,”金格爾先生故意停頓了一下說。“已經用掉的——車馬費,九鎊;執照費,三鎊——就是十二鎊——賠償費,一百鎊——一百十二鎊——壞了名譽——損失了女人——”
“是的,我的好先生,是的,”小矮子依然滿臉堆笑並帶著心裡明白的神氣,“不必介意這最後兩點。那是一百十二鎊——就算一百鎊——得羅。”
“還有二十,”金格爾先生補充道。
“來,來,我出張支票給你,”小矮子邊說,邊坐到一張桌子旁邊打算開支票了。
“我寫明是後天支付,”小矮子也很精明地說,對華德爾先生看了一眼:“同時我們就把這位女士帶走。”華德爾先生悻悻地點頭同意了。
“一百鎊,”小矮子話題一轉。
“還有二十,”金格爾先生又補充道。
“我的好先生哪,”小矮子剛要勸諫地說。
“給他吧,”華德爾先生忍不住插嘴說,“好讓他走路。”
支票由那小紳士開好,金格爾先生緊緊地把它裝在了內衣口袋裡。
“那末,立刻走你的路吧!”華德爾說,跳丫起來。
“我的好先生,”小矮子想繼續勸告說。
“注意,”華德爾先生說,“我跟你妥協絕不是為了別的——甚至也不是為了我的家族的聲望——要不是我知道你的口袋裡一有了錢,你上下地獄那裡去就會更快些——”
“我的好先生,”小矮子又想打斷他的說話。
“別響,潘卡,”華德爾猛然制止繼續說。“出去,先生。”
“馬上就走,”毫不羞慚的金格爾說。“少陪,少陪,匹克威克。”
假使任何冷靜的旁觀者看到這位名人——他的名字在本書的書名裡佔著領導的地位——在這場談話談到後來的時候的臉孔,幾乎是要懷疑怎麼他眼睛裡冒出來的怒火竟沒有把他眼鏡的玻璃熔化掉——他的怒火是那麼大阿。他聽到那惡棍喊他的名字的時候,他的鼻孔張大了,拳頭不知不覺地捏緊了。但是他還是控制住了自己的怒火——沒有撕碎他。
“拿去,”那冷酷的背信棄義的人繼續說,順手把執照丟在匹克威克先生腳下:“把名字改一改——把女人帶回家——給特坯去罷。”
匹克威克先生是一位哲學家,但是哲學家到底不過是穿著銷甲的人。這支箭射中了他,穿過了他的哲學武裝戳進他的心。他的怒火猛的一下暴發了,把墨水缸發狂地猛地向前扔去,自己也衝了出去。但是金格爾先生已經不見了,自己卻被山姆緊緊地卡在手臂裡。
“哈羅,”這位怪異的職員說,“你們來的地方東西便宜吧,先生;這是自動的墨水,它把你的名氣寫在牆上了,老紳士。不要動,先生:你跟在他後面追有什麼用呀,算他走運,他這時候要到波洛那一頭了!”
匹克威克先生的頭腦有理智的,像所有真正的偉大人物的頭腦一樣。他是敏捷而高強的推理家;稍一思索之後就足以使他知道自己的憤怒的無能為力了。憤怒很快就潮水般的退下去了。他喘喘氣,溫和地對左右的朋友們看看。
匹克威克先生記錄下了華德爾小姐被金格爾遺棄的傷心的場面,那上面充滿了作者的仁慈之淚,但是我們不能摘錄這一切,因為我們不能用這種痛苦的描述來折磨讀者的心。
第二天,兩位朋友和被拋棄了的女士坐了到瑪格爾頓的沉重的馬車,慢慢地和悲哀地回去了。當他們又回到了丁格來谷、站在馬諾莊園的大門裡的時候,夏夜的朦朧的暗影已經模模糊糊地、黑——地籠罩在周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