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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大維勒先生對於文章的作法提出了一些批評的箴言,並且由兒子塞繆爾幫助,把可敬的紅鼻子紳士的舊賬稍微付了一點兒

    二月十三日這天,這部確鑿有據的故事的讀者們都知道的,正像我們一樣,那是規定審判巴德爾太太的案子的日期的前一天;這天是塞繆爾-維勒最忙的一天,從上午九時到下午二時,並且包括這兩個鐘點在內,他不斷地從喬治和兀鷹到潘卡先生的辦公室之間跑來跑去。並不是有什麼重要事情要做,因為該商議是已經商議過了;包括採取哪種步驟進行,也是已經最後決定好了的;只是匹克威克先生激動得不得了,一定要不斷地送小條子給他的代理人看,卻又不過如此問,“親愛的潘卡先生——一切都進行得順利嗎?”潘卡對於這話老是給予這樣的答覆,“親愛的匹克威克——都儘可能地順利;”事實上呢,我們已經暗示過,並沒有進行什麼,無所謂好還是壞,總之等到第二天早晨上法院就一切都明白了。

    但是,無論自願或者被迫地第一次去打官司的人們,遭受過了一些暫時的煩惱和焦慮的苦惱,卻也是在情理之中的,而山姆呢,由於對於人類本性的意志薄弱的缺點相當容忍,所以抱著一貫的善良和泰然的鎮靜態度,來服從了主人的一切吩咐,那正是他的最動人最可愛的性格之一。

    山姆用一頓極其可口的午飯慰勞了自己之後,正在櫃檯邊等著那杯匹克威克先生叫他喝了來解除上午奔波的疲勞的熱混合飲料時,忽然,來了一個大約三尺高的青年人,戴著毛茸茸的便帽,穿著粗斜紋布的工褲,他的穿著說明他有一種值得讚美的野心,就是到了適當時機就可以升做馬伕;他走到喬治和兀鷹的過道,先向樓上看看,再對過道里看看,又對酒吧間裡看看,好像要找一個人完成什麼任務;因此,酒吧間女侍者覺得上述的那樁任務也許說不定會和酒店裡的茶匙或湯匙有關,就招呼那人說:

    “喂,青年人,你要點什麼嗎?”

    “這兒有個叫做山姆的人嗎?”那青年人問,聲音挺大,勝過平時的三倍。

    “姓什麼?”山姆-維勒說,轉過頭來看看。

    “我怎麼知道呢?”青年紳士在毛茸茸的便帽下面機敏地回答說。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真的,”維勒先生說:“不過我即使是你的話,我是不會鋒芒太露的,因為怕給人家弄鈍。你幹麼穿得像個野蠻的印地安人似的,沒有規矩地到旅館裡來找山姆呀?”

    “因為一位老紳士叫我來的,”那孩子大聲的說。

    “什麼樣的老紳士呢?”山姆問,懷著深深的鄙夷。

    “他是趕伊普斯威契馬車的,他住在我們的房間,”那孩子回答說。“昨天早上他對我說,今天下午到喬治和兀鷹去找個叫山姆的人。”

    “那是我的父親哪,我親愛的,”維勒先生用解釋的神氣對酒吧間裡的一個青年女子說:“他要不知道我姓什麼那就算我該死。那麼,小孩兒,怎樣呢?”

    “怎樣嗎,”那人說,“就是要你在六點鐘的時候到我們那裡去看他,因為他想要看你——在來登霍爾市場的藍色野公豬飯店。我對他說你要去看他嗎?”

    “你不妨就這麼說吧,孩子。”山姆答。那位青年紳士被這樣賦與權力之後就走了,一路走出院子一路打了幾次極其宏亮的呶哨,引起了滿院的回聲,那種唿哨是極端正確地模仿馬車伕們的唿哨的。

    匹克威克先生正處在那種又激動又心煩的狀態中,絕不會不高興只剩下自己一個人,所以維勒先生請了假,走了,離約定的鐘點還早得很就出發了;有充分的時間讓他利用,他——到公館大廈,站在那裡,帶著頗為冷靜和達觀的眼神默察那些麇集在那有名的熱鬧地帶附近,留意看那兒的老太太輩的居民大力恐怖和惶惑的、無數的短程馬車伕。維勒先生在那裡逗留了大約半小時,然後就開始穿過許多小路和衚衕,上來登霍爾市場去。他是在打發空閒的時間,幾乎眼光每接觸到一個物件都要停下腳步來看一看,所以,他站在一個賣文具和版畫的小鋪子櫥窗前面是毫不為奇的;但是假使不加以進一步的解釋,以下的事卻有點奇怪:就是他的目光一落在那些放著出賣的版畫的某些張上,他就突然一驚,把手用勁在右腿一拍,大聲地喊,“要不是這個東西,我就都忘掉了,等想起來的時候恐怕已經來不及了!”

    山姆-維勒說這話的時候眼睛所盯著的那一幅畫,色彩鮮明,畫的是兩個人心被一支利箭串著,在一堆十分旺盛的火上烤,有一男一女兩個穿摩登服裝的吃人的野人,紳士穿了藍色上衣和白色褲子,淑女穿了深紅色的女大衣、打了一把同樣顏色的陽傘,露著飢餓的眼光從一條通向火那邊的彎彎曲曲的石子路走到烤著的肉那裡去。還畫了一位顯然很粗野的青年人,有兩隻翅膀,什麼衣服卻沒有穿,正在照料著燒烤的工作;遠處露出蘭罕廣場的教堂的尖塔;這全部就構成一幅聖範倫奉節的情景,櫥窗裡的題字說,這種畫店裡備了許多,店主保證全部發售給同胞們,定價極低,每張僅售一先令六便士。

    “要不我就忘掉了;要不我真的會忘掉了!”山姆說著,馬上走進那文具鋪子,說要買一張最好的金邊信紙,和一支硬頭的保證不濺墨水點子的鋼筆。他很快買完了這些東西之後,就用跟剛才——馬路大不相同的大步子一直向來登霍爾市場走去。到那邊四面一看,找到一塊招牌,那上面由畫師用他的藝術描畫了一個東西,有一點類似一隻天藍色的象,只是用一隻鷹鉤鼻子代替了長而粗的象鼻。他猜想那就是所謂藍色野公豬了,於是跨進酒店,打聽他的父親。

    “過了這三刻鐘他就會來的,”一個在藍色野公豬的管理內部事務的青年女子說。

    “很好,我親愛的,”山姆答。“給我九便士摻上溫水的白蘭地,再拿個墨水瓶來,好不好,小姐?”

    很快摻上溫水的白蘭地和墨水缸被送進小房間,青年女子小心地封好爐火,免得它燒旺起來,並且拿走了撥火棒,防止不先徵求並且取得藍色野公豬的參與和贊同就去撥火的那種可能性;於是山姆坐上靠近爐子的一口箱子上,拿出那張金邊信紙和硬頭鋼筆來。然後,仔細看清了筆尖上並沒有頭髮一類的東西,並且撣了撣桌子,免得信紙下面有面包屑,山姆就捲起袖子,彎著胳臂肘,就定下心寫起信來。

    對於不常常從事書寫的女士們和紳士們,寫一封信並不是的一件十分容易的工作;在這種情形之下,往往認為寫字的人必須把頭倚在左臂上,好使眼睛盡呆能與紙頭的水平,斜著眼看著他所寫的字,並且用舌頭在嘴裡構成和手裡寫的字母相一致的想像中的字母。這些動作雖然對於寫作文的確是大有幫助,可是相當延緩了作者的進度。山姆用很小的正楷寫著,寫錯字母的時候就用無名指擦掉,重新再寫上,但是新添的往往要重複描過才能從墨漬裡看得出,這樣不知不覺竟寫了一個半鐘頭,直到房門忽然開了,他的父親走了進來,才驚動了他。

    “喂,山姆,”父親說。

    “喂,”我的普魯士藍,”兒子答,放下了筆。“後孃的最後公告怎麼樣?”

    “維勒太太一夜平安,但是今天早上卻異常地憂慮和不安。大維勒老爺宣誓簽署。那就是最後發表的公告呵,山姆,”維勒先生回答說,脫下圍巾來。

    “還有沒有好一點的消息?”山姆問。

    “一切的現實更惡化了,”維勒先生答,搖著頭。“但是你那是在幹什麼——不知疲倦地求知識嗎——呃,山姆?”

    “我已經寫好了,”山姆帶點窘態說,“我是在寫東西。”

    “我看見了,”維勒先生答。“我希望不是寫給什麼年輕漂亮的女人的吧,山姆。”

    “你就是解釋那也沒有用阿,”山姆答,“那是一個聖範倫泰。[注]”

    “一個什麼!”維勒先生喊,顯然被那字眼嚇了一跳。

    “一個聖範倫泰,”山姆答。

    “塞繆爾,塞繆爾,”維勒先生說,帶著責備的語氣,“我想不到你會這樣。你不吸取你父親的不良嗜好的教訓;你聽見我對這個問題所說過的一切;你又親眼見過你的後孃,還和她相處過一段時間,受了這種教訓我原來以為無論哪個一生一世都忘不了的!”這些感慨使這位心地善良的老年人實在受不住了。他把山姆的大酒杯舉到嘴邊喝光了。“真想不到你會變成這樣,真想不到!”

    “你怎麼啦!”山姆說。

    “沒有什麼,山姆,”維勒先生答。“那會是叫我終身受盡痛苦的磨難,不過我的身體是非常強壯的,那是一種自我安慰,就象當農民說恐怕不能不殺掉火雞賣到倫敦市場去的時候那老火雞說的話羅。”

    “什麼磨難啊?”山姆不解的問。

    “看見你結了婚呵,山姆——看著你逐漸變成一個受人欺騙的犧牲品,想著你無緣無故受那樣的磨難,”維勒先生答。“那對於一個做父親的人的感情是可怕的磨難呀,山姆。”

    “少說廢話,”山姆說。“我可不想忙著結婚,你不用心煩啦;我知道你善於判斷這些事情。叫人把你的菸斗拿來抽上,我把信讀給你聽聽吧。”

    我也說不清楚,究竟是由於有了抽菸的慾望呢,還是由於有了這一種自我安慰的想法:結婚是他們家庭的血統裡遺傳下來的命中早已註定的安排,沒有辦法更改的,總之,只有這樣做才會使維勒先生的感情鎮靜下來,憂愁也逐漸消退了。我們倒是想說,他現在那樣的結果是兩種安慰共同造成的,因此,他不斷地低聲重複著第二點,同時又拉鈴叫人拿第一件東西。隨後他就脫掉外衣點上菸斗,揹著火靠近爐子站著,以便攝取它散發出來的全部熱力,他倚在火爐鐵架上,帶著由於菸草的緩和作用而大為寬慰的臉色對著山姆,教他“開竅”。

    山姆把筆插進墨水裡,預備作必要的塗改時用,開始用非常富於戲劇性的語調念起來。

    “‘可愛的——’”

    “等一等,”維勒先生說,拉拉鈴。“照老樣子來兩杯,我親愛的。”

    “好的,先生,”女侍者說。她是來的匆忙,去的也匆忙。

    “她們似乎摸著你的脾氣啦,”山姆說。

    “是的,”他父親答,“我從前在年輕的時候經常來。念下去,山姆。”

    “‘可愛的人兒,’”山姆念。

    “不是詩吧?”他父親插嘴說。

    “不是,不是,”山姆趕忙回答。

    “我非常高興,”維勒先生說。“詩是不自然的;好好的人誰都不念詩,除非是教區差役在送禮節[注]才唸詩呀,不然就是華倫的鞋墨和勞倫的油呀,或者一些什麼下流東西;你千萬不要讓自己墮落到唸詩的地步,我的孩子。重新開始讀吧,山姆。”

    “‘可愛的人兒,我感覺到快要死了’”

    “那不好,”維勒先生說,從嘴裡拿開菸斗。

    “不,不是‘快要死了’,”山姆答,把信對著光舉起來,“是‘羞死了’,那裡有個墨水點子——‘我覺得羞死了。’”

    “好的,”維勒先生說。“繼續念下去。”

    “‘覺得羞死了,我完全被限’——我忘了這裡是個什麼字,”山姆說,用筆搔著頭皮,努力要想起來。

    “那你為什麼不看看紙上呢?”維勒先生問。

    “我正在看呀,”山姆答,“可是那裡又是一個墨水點子。我只看見一點兒頭。”

    “可能是被陷‘害’吧,”維勒先生提醒他。

    “不,不對,”山姆說,“被限‘定’;那就對了。”

    “還不如被陷害好呵,山姆,”維勒先生莊嚴地說。

    “是嗎?”山姆說。

    “那真是再好不過的字眼了。”他父親回答。

    “但是你不覺得那意思太過份嗎?”山姆問。

    “唔,也許你那麼說法更溫柔一點,”維勒先生略加思索之後說。“讀下去吧,山姆。”

    “‘覺得羞死了,我完全被限定了要和你談談,因為你是個可愛的女孩子,確實是的。’”

    “那是非常好的情話,”大維勒先生說,拿開菸斗給這句話讓出路來。

    “是的,我認為是比較好的,”山姆說,非常得意。

    “我對於這種寫法,”大維勒先生說,“是喜歡它裡面沒有夾雜著那些名字,——什麼維納斯羅,都差不多,把一個年輕女人叫做維納斯呀,安琪兒呀,有什麼好處呢,山姆?”

    “啊!真是的,有什麼好處?”山姆答。

    “叫她鷹獅也是一樣的,或者就叫她獨角獸,或者就乾脆叫她紋章,那種東西大家都知道是些神話裡的怪獸,”維勒先生繼續發議論說。

    “正是一樣嘛,”山姆答。

    “讀下去吧,山姆,”維勒先生說。

    山姆照辦了,繼續讀信;他的父親繼續抽菸,臉上帶著特別使山姆獲得教益的混合著聰明和喜悅的表情。

    “‘我沒有看見你以前,以為所有的女人全都是一樣的。’”

    “她們是這樣的,”大維勒先生加入插句似的說。

    “‘但是現在,’”山姆繼續念。“‘現在我發現我以前真正是個笨頭笨腦的多疑的大傻瓜;因為誰都比不上你,而我也是誰都看不上,只看上了你。’我以為說得過份一點是更好呵,”山姆說,抬頭看看父親。

    維勒先生嘉許地點點頭,山姆於是接著讀下去。

    “‘所以我利用這個日子的特許,瑪麗,我親愛的——就像那經濟困難的紳士在一個禮拜天出去走走的時候說的——來告訴你,自從我第一次也是僅有的那一次看見你以後,你的相貌馬上就印在我的心裡了,比照相機(你也許聽說過這東西吧,瑪麗,我的親愛的)還要快得多和清楚得多,雖說它是隻要兩分十五秒就可以拍好一張相片、並且裝好了帶著掛鉤的鏡框。

    “恐怕那是很近似詩了,山姆,”維勒先生猶疑不定地說。

    “不,那不是,”山姆答,很快讀下去,避免在這一點上發生爭執。

    “‘拒[注]受我,瑪麗,我親愛的、作你的範倫泰,[注]把我說的話好好想一想——我親愛的瑪麗,我現在就此結束。’完了,”山姆說。

    “那有點兒像是突然煞住的,是嗎,山姆?”維勒先生問。

    “一點也不是,”山姆說,“她會希望還有下文,而這正是寫信的大藝術呀。”

    “唔,”維勒先生說,“那倒是有點道理的,但願你的後孃說起話來也能照這種有教養的原則辦事就好了。你不籤個名嗎?”

    “困難就在這裡,”山姆說:“想不出籤什麼名字好。”

    “簽上維勒,”這個姓氏的最年長的還活著的所有主說。

    “不行,”山姆說。“決不能在範倫泰節的信上籤自己的真實姓名的。”

    “那麼就簽上‘匹克威克’吧,”維勒先生說:“這名字非常好,而且還是很容易拼的。”

    “一點兒都不錯,”山姆說。“我可以用一節詩來結束;你覺得怎麼樣?”

    “我可不喜歡,山姆,”維勒先生答。“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哪一個受人尊敬的馬車伕寫過詩,只有一個除外,他因為搶劫受到絞刑,在行刑前一夜寫出了幾節動人的詩;但是他只是一個坎怕威爾人,所以那是不足為例的。”

    可是卻不能阻止山姆打消寫詩的念頭,所以他在信的末尾簽上了:

    你的相思客

    匹克威克。

    於是把信很複雜交錯地疊好,在一個角上寫了一行向下傾斜的擠得密密的字:“寄隆福克州伊普斯威契市納普金斯市長家女僕瑪麗收”;封好了信,放在口袋裡,準備送到郵政總局去寄。這件重要事情辦好以後,大維勒先生就進行提出另外幾件,他是為了那幾件事才把兒子叫來的。

    “第一件是和你的東家有關係的事,山姆,”維勒先生說。“明天他要受審問了,對嗎?”

    “對,”山姆答。

    “那末,”維勒先生說,“我想他需要找幾個證人來證明他的人格,或者證明他當時是不在場的。我把這事想過了叫他放心好了,山姆。我已經找到幾個朋友,隨便哪一點都可以替他去作證,不過我的忠告是這樣的——不要介意人格,咬定了不在場。什麼都比不上說不在場好,山姆,再好也沒有了。”維勒先生髮表了這種法律意見之後,臉上露出深謀遠慮的表情;;把鼻子埋在大酒杯裡,從杯上面向他的吃驚的兒子霎著眼睛。

    “噯,你這是什麼意思?”山姆說:“你不是以為他是上中央刑事法庭受審吧。”

    “那是不在目前考慮之內的,山姆,”維勒先生答。“不管他在哪裡受審,我的孩子,證明不在場總是好的,是可以救他的。我們叫湯姆-威爾德斯巴克免了誤殺罪,就是用不在場的證明,那時候所有的律師都一致說沒有辦法解救。山姆,我的意思是這樣的,假使你的主人不採用不在場的證明,他就像意大利人所說的真的要倒楣了,那是一點兒不成問題的。”

    大維勒先生堅定不移地相信,中央刑事法庭是全國最高的法庭,它的訴訟程序的規則和形式足以約束任何其他法庭的訴訟手續,所以他的兒子為說明不能採用“不在場”而作的論證全都不聽;只是猛烈地抗議說匹克威克先生是“被犧牲了”。山姆看出這問題再討論下去也是沒有用的,就轉換話題,問他的可敬的父親所要和他商談的第二個話題是什麼。

    “那是個家務內政問題,山姆,”維勒先生說。“那個史的金斯——”

    “是紅鼻子嗎?”山姆問。

    “正是他,”維勒先生答。“山姆,那個紅鼻子的人,來看你的後孃,來得那麼勤,那麼親密,我從來沒有見過比得上他的。山姆,他成了我們家一個這樣要好的朋友,一離開我們他就不舒服,非到又有什麼事來找我們之後才會安心。”

    “我要是你的話,就給他一點東西,讓他的記性上像塗擦了松節油和蜜蠟,過十年也忘不了。”山姆插嘴說。

    “你慢說,”維勒先生說:“我正想告訴你,他現在老是帶來一隻大約裝一品脫半的扁瓶子,臨走時帶走一瓶菠蘿糖酒。”

    “他回來的時候瓶子就空了,是吧?”山姆說。

    “什麼都沒有”維勒先生答。“從來沒有剩下什麼,除了瓶塞子和酒味;這一點你放心吧,山姆。那末,我的孩子,今天晚上那些傢伙要去開會,那是‘禮拜堂聯合戒酒協會布力克街分會’的月會。你後孃本來要去的,但是得了風溼病,去不成了,我呢,山姆——我就拿了送給她的兩張票子。”維勒先生非常得意地說出了這個秘密,之後就一個勁兒盡霎眼睛,使得山姆認為他一定是右眼皮上害了面部神經痙攣病。

    “呵?”那位年輕紳士說。

    “唔,”他的長輩說,非常小心地看看四周“你和我去,準時到場。助理牧師是不會去的,山姆;助理牧師不會去的。”說到這裡,維勒先生突然發出了一陣格格的笑聲,逐漸變成一種上了年紀的人所能平安經受的類似哽噎的東西而止。

    “噯,我一輩子真沒有見過這樣的老鬼哪,”山姆喊著說,一面揉著老紳士的背;那麼用力,足以磨擦得使他冒起火來。“你樂什麼呀,胖子?”

    “別響!山姆,”維勒先生更加小心地看看四周,用耳語聲說,“我的兩個朋友,在牛津路上趕車的,幹各種各樣的玩意兒都內行,他們把助理牧師抓在手心裡了,山姆;在他到禮拜堂聯合會去的時候(他是一定去的:因為他們要把他送到門口,必要的話還要把他推進會場),他一定喝得爛醉如泥,像他在道金的格蘭培侯爵[注]一樣了,且不說更厲害吧。”維勒先生這時又縱聲大笑起來,結果又是陷入那種半夜噎的狀態。

    有計劃地暴露紅鼻子人的真實的習性和品質,是再投合山姆-維勒的心情不過了;時間馬上就要到開會的鐘點,所以父子倆立刻動身上布力克街:走在路上的時候山姆並沒有忘記把那封信投進郵箱。

    “禮拜堂聯合戒酒協會布力克街分會”的月會,是在一條安全而寬敞的樓梯頂上一間很大的房間裡愉快而又活潑地舉行的。主席是直腿子安東尼-赫姆先生,他是個皈依了宗教的救火員,現在做了教師,偶爾也做做巡迴傳教士;大會秘書是朱納斯-莫奇,開雜貨店的,是個熱心而公正的“傢伙”,他賣茶給會員們。正式開會之前,婦女們坐在長板凳上喝茶,喝到她們認為最好離座的時候為止;一隻很大的木質錢箱,明顯地放在會議桌的綠色粗絨檯布上,秘書立在後面,帶著慈祥的微笑,感謝增加那藏在箱裡的大量銅板的每一次捐贈。

    在這種場合,婦女倆喝起茶來真是到了極其驚人的地步;大為吃驚的大維勒先生,完全不管山姆勸誡式的推搡,瞪著眼四處觀望,掩飾不住自己的驚訝。

    “山姆,”維勒先生噓噓地低聲說,“這些人裡面有幾個要是明天不需要剖開肚皮來放水,我就不是你的父親,一點都不含糊。嘿,在我旁邊的那個老太婆把自己淹死在茶裡了。”

    “不能不說話嗎?”山姆咕咯說。

    “山姆,”隔了一會,維勒先生用深沉的興奮的聲調說,“聽著,我的孩子,要是秘書那傢伙再這麼搞五分鐘,他就要被烤麵包和水脹破了。”

    “暖,讓他去吧,只要他高興,”山姆答:“那沒有你的事。”

    “要是再這麼搞下去,山姆,”維勒先生說,還是那種低沉的聲調,“我,作為一個人,是義不容辭地要站起來請求對在座的人發表意見的。那邊第二條板凳上有個年輕女人,已經用早餐的杯子喝了九杯半;我看著她顯然脹大起來。”

    要不是湊巧事情發生了變化:一大陣杯子碟子放下的聲響,宣佈喝茶結束,維勒先生無疑是會把他的善心付之實行的。磁器被拿開了,鋪著綠色粗絨檯布的桌子被放到房間中央了,這晚的正事就由一位禿頭的、穿著褐色短褲的、矮小的令人注目的男子發動起來,他冒著折斷穿在短褲裡的兩條瘦小腿子的危險,突然狂奔上樓,說:

    “女士們先生們,我推選我們的優秀的教友安東尼-赫姆先生做主席。”

    婦女們聽了這個提議,集體揮動了一陣精美的手絹;那位性急的短小男子就真的抓住赫姆先生的肩膀,把他“推”進一張曾經是隻椅子的桃花心本做的東西。又揮動了一陣手絹;那位瘦弱的、永遠冒汗的、白臉的赫姆先生,謙恭地鞠了一躬,使婦女們大為讚揚;於是正式就座。隨後穿褐色短褲的小人兒要求大家肅靜,赫姆先生站起來說話——他說,在布力克街分會今天到會的諸位兄弟姐妹的允許之下,秘書可以宣讀本分會幹事會的報告;這個建議又弓愧手絹的一陣揮舞。

    秘書用一種令人注目的方式打了個噴嚏,而每當會場上要幹什麼大事就總會侵犯會眾的那種咳嗽也已經適度地完成之後,就宣讀了以下的文件:

    禮拜堂聯合戒酒協會的

    布力克街分會幹事會報告書

    幹事會在過去一月中進行了他們愉快的勞動,以不可言喻的快慰報告“戒酒會”會員的附帶的情況下。

    赫-華卡,裁縫,妻子一人,兩個孩子。承認在境況比較好的時候有經常喝麥酒和啤酒的習慣;他不能確定二十年來是否每星期不嘗兩次“狗鼻子”,這,幹事會經過調查之後知道是一種混合飲料,裡面有熱的黑啤酒、溼糖、杜松子酒和豆蔻。(哼了一聲,一位上了年紀的婦女叫了一聲“一點不錯!”)現在失業了,一文不名;以為一定是由於黑啤酒,(歡呼)或者是由於他的右手不管用了,究竟哪一點拿不定,但是覺得有一件事情倒是很有可能的;假使平生只喝水不喝別的,那末他的工友們決不會用一根鏽針戳他,以致使他發生這樁災禍。(歡呼)要是隻喝冷水不喝別的,那就永遠也不會覺得口渴。(大家鼓掌)

    貝特塞-瑪丁,寡婦,一個孩子!一隻眼睛。白天出去做短工和洗滌;天生就只有一隻眼睛,但是知道她的母親喝裝在酒瓶裡的黑啤酒,所以假使原因就在這裡的話並不足為奇。(大歡呼)這並不是不可能的,假使她一直禁酒,也許她這時候有兩隻眼睛也未可知。(大鼓掌)她每到一個地方工作總是要求每天十八便士、一品脫黑啤酒和一杯燒酒;不過自從當了布力克分會的會員,她就要三先令六便士了。(這個極其有意味的事實的宣佈,獲得了震耳欲聾的熱情的擁護。)

    享利-貝勒,多年以來一直在各種團社的宴會上當敬酒的司儀,那時候他喝了大量的外國酒:也許有的時候帶過一兩瓶回家,這已經不能確定了;不過可以確定的是,要是他帶過,那一定喝掉了。他感覺很消沉和憂鬱,非常地心神不安,而且經常感到口渴;他相信一定是他常常喝的那些葡萄酒在作怪。(歡呼)現在失了業;從來沒有利用任何機會喝過一滴外國酒。(巨大的讚美聲)

    市長和執行官和市議會的幾位委員的貓食承辦人,托馬斯-波登(宣佈了這位紳士的名字和時候引起了屏息無聲的高度興趣)有一條木腿;他覺得,在石子上走路,木腿是很破費的;所以經常是用舊木腿,每天夜裡常常喝一杯攙上熱水的杜松子酒——有時兩杯。(深深地嘆息聲)發現舊木腿很快就裂開和腐爛了;得到堅決的勸告,說木腿的構造是受到了杜松子酒的暗中損害。(持久的歡呼)現在買了的新木腿,而且只喝水和淡茶。新木腿比從前那些舊的木腿經用兩倍,這一點他完全歸功於他的戒酒。(勝利的歡呼)

    安東尼-赫姆現在建議大家唱個歌取樂。為了他們合理性的和道德的享受,莫德林教友把《誰不知道那快樂的船伕?》的美麗辭句配上了《第一百首古歌》的調子,他唱的時候要請大家一起和唱。(大鼓掌)他要借這機會表白他堅強的信念,他認為這首詩是已故的狄布丁先生看到自己早年生活的罪惡,寫來表現戒酒的好處的。它是一首《戒酒歌》。(旋風一般的歡呼聲)那動人的青年人服裝的整潔,蕩槳技巧的熟練,那使他能夠做到如同詩人的美麗辭句所說的:

    搖啊搖,什麼都不要放在心上,的值得羨慕的心境,這一切綜合起來證明他肯定是一位喝水者。(歡呼)啊,一種多麼有德性的快樂呀!(狂熱的歡呼)結果那青年得到什麼報酬呢?讓今天在座的青年們都牢牢記住吧:

    處女們都欣然地湧向他的小船。(大歡呼。婦女們也參加在內。)這個例子多好呀?婦女們,處女們,簇擁著青年船伕,激勵他沿著責任和節制的河流前進。但是,難道只是下層社會的處女們溫存他、安慰他和支持他?不!

    在美麗的大城市女郎們的心目中,他永遠是第一。(大歡呼)柔弱的性別[注],全體像一個人是的——他抱歉,是像一個女人是的——集合在青年船伕身邊,而對於喝酒的人鄙夷地掉頭不顧。(歡呼)布力克街分會的男教友們都是船伕。(歡呼和大笑)這所房子就是他們的船;這些聽眾是處女們;而他(安東尼-赫姆先生)雖則卑微不足道,卻是“第一”。(無限的讚美聲)

    “他所謂的軟弱的性別是指的什麼呀,山姆?”維勒先生問,是噓噓的耳語。

    “女人們,”山姆說,也是那樣的聲音。

    “他說得倒是不錯,山姆。”維勒先生答:“‘她們一定是一種軟弱的性別——真是很軟弱的性別哪——要是她們讓他這樣的傢伙隨便欺騙的話。”

    由於唱歌開始,所以打斷了老紳士其他的議論;正式唱之前,安東尼-赫姆先生先把歌辭每次兩行讀了一遍,以供聽眾們中間還不熟悉這個奇談的人參考之用。唱歌的時候那穿褐色短褲的小矮子消失了蹤影,唱完歌的時候他立刻趕回來了,用極其嚴重的表情對安東尼-赫姆先生說了幾句鬼話。

    “我的朋友們,”赫姆先生說,舉起手作出一種懇求的姿勢,叫那些還有一兩行沒有唱完的胖老太太們安靜,“我的朋友們,咱們的道金分會的代表史的金斯教友在樓下等著。”

    手絹又出現了一次,比以前揮得更有力量因為史的金斯先生在布力克街的婦女界是非常得人心的。

    “我想,他可以上來,”赫姆先生說,帶著愚蠢的微笑看看四周,“泰格教友,讓他上來吧。”

    被叫做泰格教友的那位穿褐色短褲的小矮子用很快的速度趕下樓,馬上又聽見他帶著可敬的史的金斯牧師跌跌撞撞走上樓梯的腳步聲。

    “來了,山姆,”維勒先生低聲說,因為強忍著笑,臉都漲得發紫了。

    “什麼都不要跟我說。”山姆答,“我受不住。他靠近門口了。我聽見他的頭撞著牆板和泥灰的聲音。”

    山姆說著的時候,小小的門突然打開了,泰格教友出現了,緊跟著的是史的金斯牧師,他剛一進門,就發出一系列拍手、頓腳的聲音,還有手絹的揮舞;對於這一切快樂的表示,史的金斯教友毫無反應,只是向桌上蠟燭燈芯的最尖端瞪著狂亂的眼睛,嘴上帶著呆板的微笑;同時,身體來回晃著立都立不穩的樣子。

    “你不舒服嗎,史的金斯教友?”安東尼-赫姆對他小聲說。

    “我沒事,先生,”史的金斯先生答,是兇猛而又發音極其模糊的聲調:“我很好,先生。”

    “啊,好吧,”安東尼-赫姆先生答,向後退了一兩步。

    “我相信這裡沒有人敢說我不好吧,先生?”史的金斯先生說。

    “啊,當然沒有,”赫姆先生說。

    “我勸他還是不要那樣說的好,先生;我勸他還是不要那樣說的好,”史的金斯先生說。

    這時聽眾們完全安靜無聲,有點不耐煩地等待著會議繼續開下去。

    “你對大家講幾句話嗎,教友?”赫姆先生說,邀請地微笑一下。

    “不用了,先生,”史的金斯答:“不講,先生。我不講,先生。”

    會眾抬起眼皮相互看看;一陣驚訝的喃喃聲傳遍整個房間。

    “我想,先生,”史的金斯先生說,解著上衣,說得聲音很大“我想,先生,這個大會是喝醉了,先生。泰格教友,先生!”史的金斯先生忽然更加兇猛了,突兀地轉過頭來對穿褐色短褲的小矮子說:“你喝多了,先生!”史的金斯先生說著就給了泰格教友一拳,因為他懷著一種值得欽佩的慾望,要促進大會的清醒的程度,和排除一切不正當的性質;這一拳正好打中了他的鼻尖,使那褐色短褲像閃電一般消失了。泰格教友被打得滾下了樓梯。

    看到這些,婦女們發出一陣高聲而悲哀的嘶叫;分成三三兩兩地跑向她們所愛的男教友們,張開手臂抱住他們,免得他們遭受危險。這是一個情感問題的實例,差點送了赫姆的命,因為他特別得人心,蜂擁上來吊住他的脖子的女信徒們,和她們給予他的無數的撫慰,幾乎把他悶死;很多燈火忽然熄滅,屋裡只剩一片喧譁和混亂。

    “喂,山姆,”維勒先生說,非常鎮定地脫下外套,“你先出去,找個守夜的人來。”

    “那你在這裡幹麼?”山姆問。

    “你不用管我,山姆,”老紳士答:“我要與那個史的金斯算帳。”山姆還沒有來得及阻止,他英勇的父親就已經鑽到那房間的一個遠遠的角落裡,用熟練的手法對可敬的史的金斯牧師進攻了。

    “走吧!”山姆說。

    “來吧!”維勒先生叫了一聲;不再客氣,伸手就在可敬的史的金斯牧師頭上打了第一拳,然後在他周圍輕捷而精神抖擻地跳躍起來,以他這樣年紀的一位紳士,那樣子真是可觀之至。

    山姆發現一切勸告都是沒有用的,就把帽子緊緊戴在頭上,把他父親的外套搭在臂彎裡,上前攔腰抱住老頭子,硬是把他拖下了樓,拖到街上,一直拖到轉角,這才把他放下,讓他站住。他們到那裡的時候聽見居民們的叫囂,那是他們在看可敬的史的金斯牧師被送到拘留所去過夜,他們還聽見向各方向散去的人群的喧雜聲,那些都是“禮拜堂聯合戒酒協會布力克街分會”的會員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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