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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這裏好像前一章,説的是一句古話,災難使人結識陌生的共患難的人。還包括匹克威克先生對塞繆爾-維勒先生的出奇而驚人的宣告

    匹克威克先生第二天早晨睜開眼睛,頭一眼看見的就是塞繆爾-維勒,他坐在一隻小小的黑色皮箱上,顯然是在極其出神的狀態中密切地注視着的史門格爾先生的魁梧的身體;而史門格爾先生呢,他已經穿好了一部分衣服,坐在自己的牀上,毫無希望地想拼命用眼光把維勒先生瞪得張惶失色起來。我們説毫無希望地拼命想要,是因為山姆繼續目不轉眼地用那種把史門格爾先生的帽子、腳、頭、臉、腿和鬍子的一目瞭然的眼光看着他,帶着極其滿意的表示,不過對於史門格爾先生本人的感想如何卻沒有在意,正如他是在觀察一具木頭雕像或者一個肚子裏塞着草的蓋-浮克斯[注]一樣。

    “得啦,你將來還會認識我嗎?”史門格爾先生説,皺一下眉頭。

    “我發誓走到天邊我都認得出你了,先生,”山姆答,興沖沖地。

    “不要對一位紳士無理,先生,”史門格爾先生説。

    “一點也沒有,”山姆答。“如果他醒了之後你對我這樣説,我就會擺出至高無上的有禮貌了!”邊話隱隱約約地暗示文門格爾先生並不是紳士,使他發起火來。

    “彌文斯!”史門格爾先生説,帶着激昂的神情。

    “還有什麼花樣?”那位紳士從他的牀上回答説。

    “這鬼傢伙是什麼人?”

    “嗨,”彌文斯懶懶地從被子下面往外看看説,“我得問你呀。他到這兒有什麼事情嗎?”

    “沒有,”史門格爾先生答。

    “那麼把他趕下樓去。對他説,在我起來去踢他之前不要妄想爬上來,”彌文斯先生接過去説;作了這暗暗提醒人的忠告之後,那位高尚的紳士就又睡覺了。

    這談話透露出分明快要打架的徵兆,匹克威克先生認為到了該插嘴的時候了。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説。

    “先生,”那位紳士答應。

    “昨天夜裏以來發生了什麼新的事情沒有?”

    “沒有什麼值得説的,先生,”山姆答,瞥一眼史門格爾先生的鬍子:“最近流行的這種空氣倒是有利於雜草的生長,長起來怕死人;不過除了那個例外的事情,一切都平靜得很。”

    “我要起來了,”匹克威克先生説:“給拿我些乾淨衣服。”

    不管史門格爾先生可能抱着怎樣的敵意,他的思想卻由於皮箱的打開而很快轉換了方向;那裏面的東西好像使他立刻對匹克威克先生產生了最大的好感,不僅對匹克威克先生,對山姆也一樣,所以他趕緊抓住時機,用大得足以使那位怪人聽見的聲音宣稱他是真正的徹頭徹尾的怪人,因此正是中他的意的人。至於對匹克威克先生呢,他對他所懷着的摯愛更是無限了。

    “現在有什麼事情我可以效勞嗎,我的親愛的先生?”史門格爾説。

    “我想沒有,多謝你了,”匹克威克先生答。

    “沒有襯衣要送給洗衣婦去洗嗎?我知道外面有一個討人喜歡的洗衣婦,一個星期來兩次取我的衣服;而且,該死!——什麼鬼運氣呀!——今天正是她要來的日子。我把那些小東西和我的放在一起吧?不用客氣了。混賬王八旦!如果一個紳士倒了楣,卻不肯稍為犧牲一點來幫助另外一位同樣處境的紳士,那麼他還有什麼人性呀?”

    史門格爾先生這麼説着,同時把身體儘可能往皮箱那裏移動,做出極其熱情而毫無私心的友愛表情。

    “你沒有什麼東西要拿給僕人去洗嗎,我的好人,有嗎?”史門格爾先生繼續説。

    “什麼都沒有,我的好朋友,”山姆搶着回答説。“也許讓我們中間的一個去幹,不去麻煩僕人,這對於大家都有好處呢,就像教員在那些小少爺反對挨廚司的鞭打的時候説的羅。”

    “沒有什麼東西要放在我的小箱子裏送給洗衣婦嗎?”史門格爾撇開山姆對匹克威克先生説,態度有點狼狽。

    “什麼都沒有,先生,”山姆反駁説:“恐怕實際上那小箱子一定被你自己的東西塞滿了吧。”

    這話還附帶着看看史門格爾先生的這一部分服裝的意味深長的眼神——襯衣的外貌是洗衣婦的技巧的一般的考驗可——使他不得不轉過身去,而轉匹克威克先生的錢袋和衣箱的念頭,無論如何在目前是隻好放棄了。因此他怒衝衝地走出房間到網球場去,把昨夜買的雪茄抽了兩支,算做一頓簡便而有營養的早餐。

    彌文斯先生是不會抽煙的人,而他的雜貨鋪零星物品的賬也已經寫到了石板底下,並且已經“轉”到另外一面,就繼續留在牀上,照他自己的話來説,“用睡覺來貼補。”

    匹克威克先生在毗連着咖啡間的一個小房間——那小房間被題了“雅座”這個堂皇動聽的名字,裏面的暫時有個人因為付一小筆額外費用的原故,就可以享受一種説不出的利益,在裏面聽得到那個咖啡間裏的一切談話——用過早餐,並且派了維勒先生去辦什麼必要的差使以後,就走到“門房”去找洛卡先生商量他將來的住處。

    “住處嗎,呃?”那位紳士説,參考着一本大簿子。“那有的是啊,匹克威克先生。你的同房票是在三樓二十七號。”

    “呵,”匹克威克先生説。“我的什麼,你説?”

    “你的同房票呵,”洛卡先生答:“你懂不懂?”

    “我不懂,”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説,微笑一下。

    “噯,”洛卡先生説,“那是明明白白的啊,你在三樓二十七號有一張同房票,那房裏的人們就是你的同房。”

    “他們人很多嗎?”匹克威克先生問,猶疑不安地。

    “三個,”洛卡先生答。

    匹克威克先生咳嗽一聲。

    “他們中間有一個是牧師,”洛卡先生説,一面説一面在一小片紙頭上填寫什麼:“另外一個是屠夫。”

    “哦?”匹克威克先生喊。

    “一個屠夫,”洛卡先生重複一遍;把筆尖在寫字桌上一敲,以便醫治它書寫不便的毛病。“他原來是條多麼徹底的好漢呀!你記得湯姆-馬丁嗎,南迪?”洛卡先生對門房裏另外一個男子説。那人正用一把二十五刃的小刀子削鞋子上的泥。

    “我想是我記得的,”被問的人回答説,在人稱代名詞上用了很強的重音。

    “哎呀!”洛卡先生説,慢騰騰擺着頭,茫然凝視着面前的鐵欄窗户外面,就好像沉醉地回憶着他青年時代的什麼和平情景:“他在碼頭旁邊的狐狸揍那運煤夫的事就像是昨天哪。我覺得我現在還能夠看見他由兩個守街的人扶着走在海濱路上,傷痕使他清醒了點兒,右眼皮上敷了藥,貼了褐色紙,還有那隻後來咬了那小孩子的可愛的惡狗跟在他後面。時間真是多古怪的東西阿,是不是,南迪?”

    聽他説話的那位紳士,似乎是沉默寡言喜歡深思的那一類人,僅僅應了一聲;洛卡先生抖抖身子騙走了剛才不自覺中露出的詩意而憂鬱的思緒,屈尊用來搞生活上的繁瑣事務,重新拿起筆來。

    “你知道第三位是什麼人嗎?”匹克威克先生問,關於他的未來夥伴們的這種描寫並不十分令他滿意。

    “那個辛普孫是什麼樣的人呢,南迪?”洛卡先生對他的同伴説。

    “哪個辛普孫?”南迪説。

    “就是這位紳士要去和他同住的、三樓二十七號裏面的那個啊。”

    “啊,他呀!”南迪回答説:“他什麼也算不上。以前是個賣假藥的:他現在是個跛子。”

    “啊,我想起來了,”洛卡先生答,闔上那本簿子,把那一小片紙頭放在匹克威克先生手裏。“那就是票子,先生。”

    對於他的身體的這種簡捷的處置,使匹克威克先生非常摸不着頭腦,他走回監房,腦子裏盤算怎樣做才好。然而他相信,在採取任何措施之前,還是先去看看那些提出和他住在一起的三位紳士,並且和他們談談為好,於是他一直向三樓走去。

    他在過道里摸索了一陣,並且試想在昏暗的光線裏辨認各個房門上的號碼,終於還是問了一個酒店雜役,他正好在從事早晨收拾酒具的工作。

    “二十七號是哪一間呀,朋友?”匹克威克先生説。

    “過去第五個門,”酒店雜役答。“門上用粉筆畫着一個人,絞死了,還抽着煙斗。”

    匹克威克先生依照這個指示慢慢沿着過道前進,直到遇到上述樣子的“一位紳士的肖像”之後,就用食指的關節在他的臉上敲起來——先是輕輕地,後來響些。這樣重複了幾次卻毫無效果以後,他就冒昧推開門向裏窺視。

    房裏只有一個人,他正倚在窗口,幾乎失去平衡地探身窗外,非常執着地拼命往下面運動場上他的一個知己朋友的帽頂上吐口水。無論説話、咳嗽、打噴嚏、敲門,或者任何其他的吸引注意力的辦法都不能使這人覺察來了客人,所以匹克威克先生遲疑了一會兒之後,就走到窗口前面,輕輕拉拉他的上衣的燕尾。那人很迅速地縮回頭和肩膀,對匹克威克先生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用生氣的聲調問他有什麼——這裏是個罵人字眼——事。

    “我想,”匹克威克先生説,看看他的票子,“我想這裏是三樓二十七號吧。”

    “怎麼樣?”那位紳士答。

    “我因為接到這片紙頭所以到這裏來的,”匹克威克先生回答説。

    “拿來瞧瞧,”那位紳士説。

    匹克威克先生照辦了。

    “我覺得洛卡是應該叫你到別的地片去住的,”辛普孫先生(因為他真是一條腿)像是很不滿意地停頓了一陣之後説。

    匹克威克先生也覺得如此;但是,在那情形之下,他認為最安全的辦法是保持沉默。

    辛普孫先生隨後默默想了一會兒,於是把頭探到窗外,打了一個尖鋭的口哨,大聲叫喚了幾個什麼字眼,重複了好幾次。是什麼字眼,匹克威克先生聽不出;不過他推想那是馬丁先生的別號,因為下面的場子上有許多紳士立刻開始大叫“屠夫”!並且模仿着社會上這種上層的階級慣於每天用來使人知道他們出現在廣場柵欄附近的那種聲調。

    隨後的事情證實了匹克威克先生的印象的正確性;隔了幾秒鐘,一位按他年齡來説未免胖得過早的紳士,穿着作買賣人穿的藍斜紋布上衣,圓頭的高統靴子,幾乎上氣不接下氣地進了房間,後面緊跟着另外一位紳士,穿的是非常襤褸的黑衣服,戴一頂海豹皮帽。後面這一位,上衣用鈕釦子和別針交錯着一直扣到下巴底下,有一張很粗的紅面孔,看上去像個喝醉了的牧師,而他的確是喝醉了。

    這兩位紳士輪流看了匹克威克先生的住宿券之後,有一位表示説那是“搗蛋”,另一位確信那是“一個麻煩”。

    他們用這些非常通俗易懂的字眼發表了感慨之後,就在難堪的沉默中對匹克威克先生看看,並且用眼神交換了一下意見。

    “真氣人,我們三個人正睡得舒舒服服的,”牧師説,看看那三張牀各自用毯子捲起來的污穢的被褥;它們在白天佔據着房間的一角,形成一條板子似的東西,上面放了用普通的帶藍花的黃色陶器製成的、裂了縫的舊臉盆、水罐和肥皂盒,“真氣死人。”

    馬丁先生用更強硬一些的字眼表示了同樣的意見;辛普孫先生呢,用許多沒有任何實質名詞的咒罵言語“大放牢騷”之後,就捲起衣袖來開始洗菜做飯了。

    當這事正在進行之際,匹克威克先生觀察了污穢不堪和濁悶不堪的房間。那裏沒有地毯、幃幕或窗簾的痕跡。甚至一個壁廚也沒有。毫無疑問,即使有一個的話,也沒有多少東西可放;不過,雖然東西的種類少,數量小,卻還是有面包渣、乾酪片子。濕手巾、肉屑、衣服、殘缺不全的陶器、沒有噴嘴的風箱,也沒有尖的烤叉之類,散亂的放在三個無所事事的男子共同起居和睡覺的小房間裏,呈現出叫人看來很不舒服的景象。

    “我想這是有辦法解決的,”沉默了很久之後,屠夫説。“你覺得罰款怎麼樣呢?”

    “請你原諒,”匹克威克先生答。“你説的什麼?我不大明白。”

    “你覺得罰一點錢行嗎?”屠夫説。“正規的同房費是兩個半先令。你出三個先令吧。”

    “——還加上一個六便士的銀幣,”做牧師的紳士説。

    “行,那也沒有關係;不過每人多兩個便士罷了。”馬丁先生説。

    “那你覺得怎麼樣?我們一星期罰你三先令六便士。來吧!”

    “還要請一加侖啤酒,”辛普孫先生附和着説。“喂!”

    “當場喝下去,牧師又接着説。“來吧!””

    “我真的不懂這地方的規矩,”匹克威克先生回答,“所以你們的話我還是不明白,我能夠住在別的地方嗎?我想是不能的吧。”

    聽了這種問話,馬丁先生帶着極其驚訝的對他的兩個朋友看看,隨後三位紳士各自用右手的大拇指朝左肩膀上面一挑。這個動作有一個不充分的解釋,就是那非常不成文的話“不見得吧”;它由若干位慣於一致行動的女士們或紳士們執行起來的時候,有非常優雅和活潑的效果;這説法帶着一種輕鬆和打趣的諷刺意味。

    “能夠!”馬丁先生重複匹克威克先生的話,帶着一種憐惘的微笑。

    “唉,假如我那樣不懂人情世故,我就會吃了我的帽子,還會把釦子吞下去,”做牧師的紳士説。

    “我也會這樣,”好運動的那位,嚴肅地加上一句。

    説了這種序言之後,三位同房者就一口氣告訴了匹克威克先生,金錢在弗利特正和在外面一樣;他要什麼,就幾乎立刻就能使他得到;如果他有錢,並且不反對花錢,那麼他只要表示願意獨自住一間房子,他半小時之內就可以佔有一間,並且還有案具和裝備。

    隨後,大家分手了,雙方都很滿意,匹克威克先生重新走回門房,那三位同伴呢,走到咖啡間,去花掉那位牧師由於令人讚賞的精明和遠見而特地向他借來的五先令。

    “我知道嘛!”匹克威克先生把回去的目的説明之後,洛卡先生説,並且格格地笑了一聲。“我不是説過嗎,南迪?”

    那把萬能小刀的哲學氣的主人咕嗜着肯定地回答了一聲。

    “我知道你需要一間獨自一個人住的房間嘛,好人!”洛卡先生説。“讓我想想看。你需要些傢俱的。你要向我租吧,是嗎?那就對呢。”

    “非常高興,”匹克威克先生答。

    “在咖啡間樓上有一間特別棒的房間,那是屬於一個高等法院的犯人的,”洛卡先生説。“一個星期要破費你一鎊。我想你不在乎吧?”

    “一點都不再乎,”匹克威克先生説。

    “那麼就和我一起去吧,”洛卡先生説,很迅速地拿起帽子:“只要五分鐘事情就可以解決。天哪!你為什麼不早説你願意大大方方地拿出錢來呢?”

    正像看守所預言的,事情很快就辦妥了。那高等法院的犯人在那裏住了很久,久得失去了朋友、財產、家庭和幸福,獲得了獨自在一個房間的權利。然而,因為他處在常常缺乏麪包的麻煩情況之下,吃盡苦頭,所以他熱心地傾聽匹克威克先生租房子的提議了。為了每週二十先令的租費,他樂意立下契約讓出那房間的單獨佔有權,讓隨便什麼要住的人們去負擔。

    他們交易辦妥之後,匹克威克先生帶着痛心的關懷觀察他。他又高又瘦、面無人色,穿着一件舊大衣和一雙拖鞋,兩頰深陷,眼光閃爍不定,而且很鋭利。他的嘴唇沒有血色,骨骼又突出又削瘦,上帝保佑他!囚禁和貧困已經慢慢地折磨了他二十年。

    “如果這樣你能住在哪裏呢,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説,把預付的第一星期的租金放在搖搖晃晃的桌子上。

    那人用顫抖的手把錢收起來,回答説他還不知道;他得去看看他可以把他的牀搬到什麼地方。

    “恐怕,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説,把手輕輕很同情地放在他的手臂上:“恐怕你不得不去什麼擁擠嘈雜的地方了。那麼,在你需要安靜的時候,或者你的朋友們來看你的時候,就請你把這房間當作自己的吧。”

    “朋友們!”那人插嘴説,他的聲音在喉嚨裏咯咯地響着。“假使我死了葬在世界上最深的地洞裏,躺在我的棺材裏牢牢地用螺絲釘釘住和焊起來,帶着泥土在這監獄的地基下的黑暗而污穢的溝裏腐爛掉,我也不會比現在這裏更被人遺忘和無人理睬了。我是一個死了的人——對於社會説是死了,甚至沒有獲得他們給予那些靈魂要去受審判的人的憐惘。朋友們來看我!我的上帝!我在這個地方從生命的盛年陷入了老境,當我死在牀上的時候,不會有一個人舉起手來説一句,‘他去了倒是天恩!’

    他説話時候很激動,使他臉上放射出一種不常有的光彩,到他説完之後,那種激動神情也就消失了,他把枯萎的雙手匆忙而慌張地拱一拱,拖着步子走出房間。

    “倒很倔強,”洛卡先生説,微笑一下。“啊!他們像那些象;隨時會心血來潮,發起野性來!”

    説了這種深表同情的話之後,洛卡先生開始佈置房間;他辦得如此迅速,不一會兒房裏就有了一張地毯、六把椅子、一張桌子、一張沙發牀、一把茶壺和各種小物件,這些都是租的,租金非常合理,每星期二十七先令六便士。

    “那麼,現在還有什麼事我們可以替你辦嗎?”洛卡先生問,懷着極其滿意的心情四周環視,快快活活地把第一週的租錢握在手裏,弄得叮噹地響。

    “啊,是呀,”匹克威克先生説,他沉思了一會兒。“這裏有什麼人可以使喚去做點什麼嗎?”

    “打發到外面去的,你的意思是?”洛卡先生問。

    “是的;我是説能夠到外面去的人,不是犯人們。”

    “不錯,有的,”洛卡先生説。“有個不幸的傢伙,他有個朋友在窮人部,他心甘情願做任何這一類的事情。他正在當臨時的零工,已經有兩個月了。我要去叫他嗎?”

    “請吧,”匹克威克先生答。“且慢——不。窮人部嗎,你説?我倒想去看看;——我親自去找他吧。”

    債務人監獄的窮人部,正如它的名稱所説明的,裏面關的是負債者中間最貧按窮和最卑賤的社會最底層。派到窮人部的犯人不用付租金或者同房費。他的費用按照他坐牢的日期折減,他有權利得到一份少量的食物;那是因為時常有少數慈善人士在遺囑裏留下區區的遺產而得以供給的。我們的大多數的讀者都還記得,直到最近幾年之前弗利特監獄的圍牆裏面還有一種鐵籠子,那裏面站了一個飢餓相的男子,時時搭着錢箱,用可憐的聲音叫喚,“做做好事,記住窮苦的負債人;做做好事,記住窮苦的負債人。”這箱子如果有任何收入,就分給窮苦的犯人:而這下賤的工作是由窮人部的人互相輪着班做的。

    雖然這種習慣已經解除了,鐵籠子現在是用木板釘起來了,而這些不幸運的人的悲苦和貧窮的情形依然如故。我們不再讓他們在監獄的大門口向過路的人們乞求佈施和憐憫了;但是,為了讓後代尊崇和稱羨,我們的法令卻隻字不改,公正而健全的法律規定了強壯的兇犯應該給吃給穿,而不名一文的負債人卻只能聽任他們餓死凍死。這並不是故意捏造的。要不是受到難友們救濟的話,那各個債務人監獄裏,將每星期都有人由於窮困的慢性痛苦而不可避免地死去。

    匹克威克先生一面爬上洛卡先生把他帶到它腳下就走了的樓梯,心裏一面在想着這些事,逐漸興奮到一定的程度;他想到這問題就會變得如此興奮,以致他已經衝進了他要去的房間,自己卻還不明白置身何處或者為何而來。

    那房間的全貌使他馬上醒悟了;他的眼光在對一個俯在積滿灰的火爐上面的男子看了一眼,就不覺地讓手裏的帽子掉在地板上,驚駭得呆呆地站住,動彈不得。

    是的,衣服破爛,沒有穿上裝;普通的白洋布襯衫發了黃而且成了碎片;頭髮披在臉上;面色痛苦得變了樣,飢餓得縮作一團,坐着的正是阿爾弗雷德-金格爾先生,他的頭託在手上,他的眼光盯住火爐,他的整個形像體現着貧窮和落魄的神情!

    附近,一個身材魁梧的鄉下人沒精打采地倚在牆上,用一根損壞的獵鞭在輕輕抽打着穿在右腳上的高統靴,他的左腳呢(因為是隨隨便便穿的),卻伸在一隻舊拖鞋裏。馬、狗和酒糊里糊塗地就把他弄到這裏來了。那孤獨的靴子上有根生鏽的馬刺,他時時把它向空中一踢,同時就把靴子痛快地抽一下。嘴裏還咕嗜着獵人摧馬的一種聲音。這時候他想像他在騎着馬作什麼拼命的野外賽馬。可憐的傢伙!他騎着他的高價換來的馬羣裏最快的牲口去競賽,從來也沒有一次比得上他在以弗利特為終點的路上狂奔的速度的一半啊。

    在房間的另一邊有一個老年人坐在一隻小木箱上,眼光盯在地板上,他的臉上呈現出一副最深沉最絕望的表情。一個小女孩子——他的小孫女——纏在他旁邊:用千百種孩子氣的計策努力想吸引他的注意;但是老年人既不看她也不聽她説。在他聽來曾經像音樂一樣的聲音,看來好像光明一樣的兩隻眼睛,現在卻引不起他任何注意力。他的四肢由於疾病而顫抖着,麻木控制了他的腦子。

    房間裏還有兩三個人,圍成一小團在喧譁地談論着。還有一個瘦而憔悴的女人——一個犯人的妻子——她在很細心地給一棵枯萎的植物的殘樁澆水,那棵植物顯而易見是決不會再發出一片綠葉來的——那也許是她到這裏來盡義務的一種非常明確的象徵吧。

    這些就是匹克威克先生駭然四顧的時候呈現在他眼睛裏的景象。有人急促地、跌跌撞撞地走進屋裏來的聲音驚動了他。他把目光轉向房門口,目光接觸一個新來的人;他透過這人的襤褸衣服、污垢和窮相,看出他所熟識的喬伯-特拉倫先生的相貌。

    “匹克威克先生!”喬伯大聲喊。

    “噯?”金格爾説,從坐的地方跳起來。

    “啊——正是的嘛——古怪的地方——稀奇的事——報應得好——非常好。”説了這話,金格爾先生把雙手向他的褲袋地方一插,把下巴垂到胸口,撲通又坐回椅子上了。

    匹克威克先生被感動了;這兩個人顯得這樣可憐。金格爾對喬伯帶進來的一小片生的羊腰所投射的不由自主的興奮的眼光。比兩個鐘頭的解釋更能夠説明他們的落魄的處境。他温和地看着金格爾,説:

    “我想和你單獨談談。你出來一會兒好嗎?”

    “當然,”金格爾説,連忙站起來。“走不遠的——這裏沒有走累了的危險——斯派克[注]公園——場子呱呱叫——浪漫,就是不大——開放是為了給大家參觀的——家庭就在街上,家長小心得要命——非常小心。”

    “你忘了穿上衣了,”把門隨手帶上走向樓梯口去的時候,匹克威克先生説。

    “呃?”金格爾説。“當鋪——好親戚——湯姆大叔——沒有辦法——得吃啊,你知道。天生的慾望——等等。”

    “你講的這是什麼意思呀?”

    “不在了,我的好先生——最後一件上衣——沒有辦法。靠一雙靴子過活——整整十四天。綢傘——象牙柄——一星期——事實——不撒謊——問喬伯吧——知道的。”

    “僅靠一雙靴子和一把象牙柄的綢傘生活三個星期!”匹克威克先生喊到,他只聽説過海船失事之後有這類事情發生,或者只從“康斯泰布爾叢書”[注]裏讀過。

    “真的,”金格爾説,點着頭。“當鋪——當票在這裏——非常少的數目——簡直不算什麼——全是流氓。”

    “啊,”匹克威克先生説,聽了這番解釋之後恍然大悟了:“我懂了。你當了衣服。”

    “所有東西——連喬伯的——所有的襯衫都沒有了——不要緊——省得洗。不久就完了——躺在牀上——捱餓——死——驗屍——小太平間——窮犯人——普通的必需品——不要聲張——陪審席的紳士們——看守的手藝人——弄得妥當——自然的死——驗屍官的命令——貧民收容所的葬儀——活該——一切都完蛋——閉幕。”

    金格爾用他所習慣的滔滔不絕的口吻,並且抽搐好幾次,臉上裝出微笑,説完了他的人生路上的這種出奇的概括敍述。匹克威克先生不難看出他的淡漠是假裝出來的,雖然正視着——但並不是不和藹地——他的臉,看見他的眼睛已經濕潤了。

    “好人,”金格爾説,握住他的手,扭過頭去。“忘恩負義的東西——哭得無聊——沒有辦法——發高燒——衰弱——病——餓。都活該——可是苦得很——非常苦。”這個沮喪的江湖戲子,再也不能夠裝模作樣了,也許是因為拼命裝模作樣反而更糟糕了,他向樓梯上一坐,用手掩住面孔像小孩子一樣抽噎起來。

    “得啦,得啦,”匹克威克先生説,大為感動,“我們想想辦法吧,等我把事情統統弄明白的之後。來呀,喬伯;那傢伙在什麼地方呀?”

    “有,先生,”喬伯喊。

    “過來,先生,”匹克威克先生説,努力做出嚴肅的樣子,而四顆大眼淚滾下來了。“接受了吧,先生。”

    接受什麼呢?這種説法照通常的情形來説,應該是接受一頓打的意思。照世俗的情形來説,那應該是結結實實的一拳;因為匹克威克先生曾經被這個窮光蛋欺騙和虐待過,而現在他卻完全被他掌握之中。我們必須説真話嗎?那是從匹克威克先生的背心口袋裏掏出來、交到喬伯手裏的時候叮噹作響的東西啊:而給予這東西的人,不知為了什麼原故,使我們的老朋友匆匆走掉的時候眼睛裏發出一種異樣的光茫,心頭充滿着一種得意的心情。

    匹克威克先生走到自己房裏的時候山姆已經回來了。正在察看為他的舒適而做的佈置;顯出一種叫人看來很有趣的滿意神情。維勒先生根本堅決反對他的主人到牢裏去,他似乎認為他有一個重要的道義上的責任,對於所做、所説、所暗示、所提議的一切都不要顯得太高興。

    “噯,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説。

    “噯,先生,”維勒先生答。

    “現在很舒服了吧,呃,山姆?”

    “很好,先生,”山姆答,用輕蔑的目光四面看看。

    “你見到特普曼先生和我的其他朋友們沒有?”

    “我見到他們了,先生,他們明天來,他們聽説不要他們今天來,覺得非常奇怪,”山姆答。

    “你把我要的東西帶來了嗎?”

    維勒先生回答的時候指指他已經儘可能很整齊地放在房間一個角落裏的各種包裹。

    “很好,山姆,”匹克威克先生稍為遲疑一下之後説:“聽着,我要對你説幾句話,山姆。”

    “是-,先生,”維勒先生答,“呃,先生。”

    “我一開頭就覺得,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很嚴肅地説,“這裏不是青年人來的地方。”

    “也不是老年人來的地方啊,先生,”維勒先生髮表意見。

    “你説得很對,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説:“但是老年人可能是由於他們自己的不當心和不懷疑到這裏來:青年人可能是由於他們所服待的人的自私而被帶到這裏來。對於那些青年,從任何觀點説,都是不留在這裏的好。你懂得我的話嗎,山姆?”

    “不,先生,我不懂;”維勒先生答道,很固執。

    “想想看,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説。

    “得啦,先生,”稍為停頓了一下之後山姆回答説,“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假使我理解得不錯,我覺得你實在是太厲害了,就像郵差對他遇到的暴風雪。”

    “我知道你懂得我的意思的,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説。“除了我不願意你將來在這種地方鬼混之外,我覺得在弗利特的債務人有男僕侍候,也是一件荒謬絕倫的事——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説,“你必須離開我一個時期。”

    “啊,一個時期嗎,先生?”維勒先生有點譏諷地答。

    “是的,就是我留在這裏的一個時期,”匹克威克先生説。“你的工錢我繼續照付。我的三個朋友中間任何一個都會樂意用你的,既使單單為了尊敬我而論。如果我有一天離開這裏的話,山姆,”匹克威克先生帶着假裝高興的神情加上一句話:“假使我有這麼一天,我保證你可以立刻回到我身邊。”

    “那麼我對你説了吧,先生,”維勒先生説,聲調又沉重又莊嚴,“這種事情根本不行,所以我們再也不要去説它了。”

    “我是認真説的,而且是決定了的,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説。

    “你是這樣的嗎,你,先生?”維勒先生決然地問。“很好,先生。那麼我就只好這樣了。”

    這麼説着,維勒先生極其莊嚴地把帽子戴在頭上,突然走出房間去了。

    “山姆!”匹克威克先生追着喊。“山姆!來!”

    但是,長長的過道里再聽不見腳步的回聲,山姆-維勒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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