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離家之前,兩便士又仔細看了看她房裡那幅畫-一不是要牢牢記住畫中的細節,而是要記下那棟房子的位置。這一回,她不是從火車窗口看它,而是從公路上看,角度也許很不相同,沿途也許有很多拱橋、很多類似的河流一甚至很多外表相似的房屋(但是兩便士卻不願相信這一點。)
畫上籤了畫家的名字,但卻難以辨認——只看得出第一個字母是“B”。
轉過身來,兩便士再檢查了一下行頭。一本火車時刻表和附帶的地圖。一本陸地測量地圖、一些測驗性質的地名一米爾卻斯特。魏索裡——貝車市場——米都甚——印區威爾和中間地帶。這些地方就是她決定調查的三角地帶的外圍。此外她還帶了一個小旅行袋,依照她的估計,必須先開車三小時左右,才能到達那個地區,接下來,她想一定需要沿著鄉間道路慢慢駕駛,尋找可能的河流。
她在米爾卻斯特停下來用了些茶點,接著又駛上一條和火車路線臨近的二等道路,前面是綠蔭滿布的鄉間,還有多小溪流。
英國鄉下一向設有許多路標,上面都是些兩便士從來沒聽過的地名,似乎也不像能通往她的目的地。尤其這一一帶似乎更是錯綜複雜。要是你朝大米其頓的方向走,下一個路口就會碰上兩個路標,一個是通往潘寧頓-史相若,另一個是往法林福,要是你選了法林福那條路,也真的到了那麼個地方,卻往往馬上會給下一個路標送回米爾卻斯特去,換句話說,又回到原來的出發點了。
不過兩便士並沒有找到大米其頓,而且有好一會兒都失去了小河的蹤影。要是她知道自己要去的村名,事情就好辦多了。但是她現在卻只是按圖索驥,地圖上那些河流只會使她越看越糊塗。
偶而,她也曾駛近鐵路,讓她覺得高興不已,可是緊接著下來,又得費力地朝比斯山,南溫特敦和費拉爾-聖愛德蒙前進。費拉爾-聖愛德蒙本來是個車站,但在前些時候已經廢棄不用了!兩便士心想;“耍是有一條規矩一點的小路;
一直沿著小河往前,或者和鐵路問一個方向,不是方便多了嗎?”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兩便士卻覺得越來越困惑。她也曾經發現一座和河流相鄰的農場,可是通往農場的路卻和那條河流無關。她又從那兒穿過一座小山,到一個叫西潘福的地方。這兒有一個方塔的教堂,但是對她的搜尋工作毫無用處。
於是她悲傷地沿著一條印著許多車轍的小路前進——看來這是唯一出西潘福的路.也是兩便士認為應該走的方向(不過她已經越來越不敢相信自己了)——可是她越走越覺得這完全和她想去的地方背道而馳。就在這時,她又碰到左、右兩條分岔路,路標的痕跡還在,可是都已經斷裂了。
“走哪邊?”兩便士說:“有誰知道?反正我不知道。”
結果她選擇了左邊那條路。
小路迂迴向前,一會兒向左,一會兒向右。最後忽然繞過一個急轉彎,變得開闊起來,再經過一座小山坡,穿過一座樹林,來到一片寬廣的田野。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憂愁的聲音——
“好像是火車聲音。”兩便士忽然又滿懷希望。
的確是火車!接下來,她就看到一輛貨車行駛在鐵道上一邊前進,一邊發出低低哀鳴。鐵道下腳有條河流,河流二一邊正是兩便士一心想尋找的那座房子,而河流上方也正橫跨著一座用粉紅色磚砌成的小拱橋。道路穿過鐵道下方,又高昂起來,通往那座橋。兩便士小心翼翼地駛過窄橋,過橋之後,屋子就在右手邊。兩便士繼續向前,找尋通往屋子的路,可是似乎找不到。屋外有座相當高的牆把屋子隔開了。
現在,那座屋子就在她右邊,她停車走回橋上,看看從這兒能看到些什麼。
大多數高窗子都用綠色百葉窗遮閉住了,屋子看來非常安靜空曠,一點也看不出有人住的跡象。她走回車手旁,又駛向前一點,她右邊是那牆高牆,左邊則是一片灌木叢。
一會兒,她來到一座大鐵門前,兩便士把車停在路邊,下車走到鐵門前往裡看。她踮起腳剛好可以看到裡面,眼前是一片大庭園,現在固然不是農場,但以前卻很可能是。園子經過修剪,雖然並不特別整齊,但卻看得出有人的確努力想使它保持整齊。
鐵門後面是一條迂迴的道路,經過庭園繞到屋子那邊,想必一定是前門了,不過看起來又不像,雖然很結實,卻並不顯眼——那麼應該是後門了。從這方向看來,這棟屋子就大不相同了,首先,看起來就不像是空屋子——有人住著,窗戶開著,窗簾拉到兩邊,門口放了一個花園用的水桶,兩便士看到有個男人在挖地,這個男人身材高大,年紀似乎不小了,努力而緩慢地工作著。從這方向看來,這棟屋子當然毫無吸引力,不會有哪個藝術家特別有興致來畫它——它只是一棟有人住的普通房子而已。
兩便士猶豫著,她是不是應該就這麼一走了之,一把這棟屋子完全忘掉呢?不,她不能那麼做,她費了好大的工夫才找到這棟屋子的。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她看看錶,表卻已經停了。裡面傳來開門的聲音;她又看看鐵門裡。
屋門開了,一個女人走出來。她放下一個牛奶桶,然後站在身子看著鐵門。她看到兩便士的時候遲疑了一下,最後似乎下定決心,朝鐵門這邊走過來。
“老天,”兩便士心裡想:“老天!真像個友善的女巫!”
那個女人大約五十歲左右,一頭長髮四處飛揚,碰到起風的時候,就完全飛到她背後。兩便士忽然想起一幅(納維森畫的?)畫,畫裡是個騎在掃帚上的年輕女巫,也許就因為這樣,她才會想到“女巫”這個詞。可是眼前這個女人既不年輕又不漂亮。她已經年屆中年,臉上有了皺紋,身上的衣服也像是隨便從成衣店買來的。頭上戴著一頂尖帽子,鼻子和下巴都往上翹,照這樣形容起來,她似乎很邪惡,可是事實上看起來卻不會。她的笑容中彷彿帶著無限友善。兩便士心想;“不錯,你看起來真像女巫,不過是個友善的女巫就是了。我想你就是人家說的那種‘好女巫’。”
那個女人猶疑不決地走到門口,用帶粗重鄉音的愉快聲音說;
“你在找什麼東西嗎?”
“真抱歉,”兩便士說;“這麼魯莽地看府上的花園,可是——可是——我對這棟房子很好奇。”
“要不要進來看著?”友善的女巫說。
“呃——喔——謝謝你,可是我不想麻煩你。”
“一點都不麻煩,反正我也沒事。今天下午好可愛,對,對?”
“是啊。”兩便士說。
“你大概迷路了,”友善的女巫說;“以前也有人迷路。
“喔,我開車經過橋那邊的時候,覺得這棟房子好迷人,所以就過來看看。”
“從那個角度看最美了,”那個女人說;“藝術家有時候來畫風景畫——至少人家說有一位畫家來畫過。”
“對,”兩便士說:“我想一定會。我記得——一我看過一。
畫——是在畫展的時候看到的。”又匆匆補充道:“那棟房和這棟房子很像,說不定‘就是’這間房子。”
“喔,也許吧。你知道,有時候只要有一個畫家來畫這幅畫,別的畫家好像也會跟著來。從每年的畫展就可以看出來,畫家選的地點好像全都一樣,真不懂為什麼。要不是一片牧場和小河,就是某一棵特別的橡樹,再不然就是從同一個角度畫的諾曼式教堂,五六幅不同的畫都是畫同樣的東西,我覺得大部分都很差勁。不過其實我對藝術也很外行。請進來吧。”
“你真客氣,”兩便士說;“你這座園子真好。”
“嗯;還不錯,我們種了點花和蔬菜。不過外子現在做不了什麼工作,我又有很多別的事要忙,所以沒多少時間照顧。”
“有一次我從火車上看到這棟房子,”兩便士說:“火車停下來的時候,我仔細欣賞了一卜心想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看到。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結果你今天開車的時候忽然又看到了,”那個女人說:
“真有意思,人生往往就是這樣,不是嗎?”
“謝謝老天,”兩便士想;跟這個女人談話真輕鬆,用不著編什麼理由來解釋自己做的事。想到什麼說什麼就夠了。
“要不要到屋裡坐坐,”那個友善的女巫說;“我看得出,你很有興趣。你知道,這屋子相當老了,人家說是什麼喬治亞式的建築,不過是後來又加蓋的。你知道,這房子只有一半是我們的。”
“喔,我懂,”兩便士說;“房子分成兩部分,對不對?”
“其實這是後面一半,”那個女人說;“前面在另外一邊-一就是你從橋上看到的那邊。我覺得這種分法很奇怪,要是分成左、右兩部分還好一點,不應該這樣前、後分。我們這邊完全是後面。”
“你在這兒住很久了嗎?”兩便士間。
“三年了,外子退休之後,我們想在鄉下找個安靜又便宜的房子,這房子便宜當然是因為地點偏僻,附近什麼村落都沒有。”
“我看到遠處有個教堂尖頂。”
“喔,那是蔭頓教堂,離這裡有兩裡半,我們當然也屬於那個教區,可是這附近都沒有人住,一直到那邊村子裡才有房子,而且村子也很小。喝杯茶好嗎?”友善的女巫說:“看到你的時候,我剛把茶壺放上爐子兩分鐘。”她用兩手圈在嘴邊,大聲喊道;“愛默士,愛默士。”
遠處那個高大的男人轉過頭來。
“再十分鐘就喝茶了。”她喊道。
他舉舉手,表示聽到了。她轉身打開門,示意兩便士進房。
“我姓派利,”她用友善的聲音說:“雅麗思,派利。”
“我姓貝瑞福,”兩便士猶豫了一下,心想;我幾乎要以為自己像神話故事裡的遭遇呢——有個女人請人到她屋子裡,說不定是個薑汁麵包做的屋子……嗯,應該是。
接著她又看看雅麗思-派利,心想這到底是不是童話故事裡的薑汁麵包屋子,她只是個很普通的女人,不,也不是很普通,她有一種奇怪而帶野性的友善,兩便士想:“也許她會念咒語,可是我相信都是好的咒語。
她稍微低低頭,跨進門檻,走進女巫家裡。
裡面相當瞄,走道也很小,派利太太帶她穿過廚房和一間起居室,來到一間顯然是家庭起居室的房間。這棟屋子實在沒什麼有趣刺激之處。兩便士猜想可能最後來在主屋之外又添加的維多利亞式建築,從水平面看來,它相當窄小,似乎是由一條連接一串房間的幽暗走道組成。兩便士同意:這樣分割房子的確很奇怪。
“請坐,我去端茶。”派利太太說。
“我也一起去幫忙。”
“喔,不用了,我馬上就來。東西都準備好了。”
廚房傳來一聲響聲,茶壺的水顯然已經撲到外面了。派利太太走出去;兩分鐘後拿著一個茶盤。一碟小圓麵包,一罐果醬和三個茶碟進來。
“我想你進來看過之後,一定覺得很失望。”派利太太說。
她的話相當銳利,也和事實相去不遠。
“喔,不會呀,”兩便士說。”
“要是換了我,一定很失望。一點都不相稱,對不對?我是說屋子前、後兩部分實在太不相稱了。不過住在這兒非常舒服,雖然房間不多,光線也不大好,可是價錢就便宜多了。”
“是誰把屋子這麼分的?為什麼呢?”
“喔,我想這樣分已經有很多年了。不管是誰分的,一定是覺得原來的屋子太大或者太不方便了,只想要個週末度假別墅什麼的,所以自己留下好的房間、餐廳、客廳,又把一間小書房改成廚房,樓上另外有兩個臥房和一間浴室,再把其他廚房和舊式洗槽什麼的另外隔成一部分,再稍微整修了一下。”
“誰住在那邊?偶而來度週末的人?”
“現在那邊沒人住了,”派利太太說;“再吃個小麵包,親愛的。”
“謝謝。”兩便上說。
“至少過去這兩年一直沒人來住,現在屋子的主人是誰我都不知道了。”
“那你剛搬來的時候呢?”
“有位年輕的小姐常常來——聽說是位女演員;至少別人都這麼說。不過我們從來都沒好好看過她,只偶而瞄到一點影子。大概都是週末深夜表演完的時候來,多半星期大晚上走。”
“真是個神秘的女人。”兩便士用鼓勵的口氣說。
“我也直在這麼想,而且常常在腦子裡替她編故事,有時候我覺得她就像葛麗泰-嘉寶,因為她老愛戴墨鏡,帽子又拉得低低的,不過後來我總算知道了真相。”
她脫掉頭上的女巫帽子,笑著說:
“我戴這頂帽子是因為我們在薩領教堂演的一齣戲。你知道,演給小孩者的那種戲,我飾演女巫,”“喔!”兩便士有點驚訝,又馬上補充道;“一定很有意思。”
“是啊,很有意思,對不對?”派利太太說;“我演女巫實在很適合,不是嗎?”她笑著摸摸自己面頰,”你知道,我的臉看起來就像女巫一樣,希望別人不要因此胡思亂想,覺得我眼睛好像也很邪惡似的。”
“別人不會那麼想的,”兩便士說;“我相信你一定是個仁慈的女巫。”
“真高興你這麼想,”派利太太說:“我剛才說過,那個女演員,我現在已經記不清她姓什麼了,好像是馬區蒙小姐,不過也可能不是,你一定不相信我想象過多少她的故事。我幾乎沒有正眼看過她或者跟她說話。有時候我想她一定非常害羞,非常神經質。記者常常跟蹤她來,不過她從來不跟他們說話。有時候我又會想——你一定會說我很傻——一些關於她的不好的事,譬如她怕被人認出來,也許她根本就不是什麼女演員,而是警方的通緝犯。有時候自己胡思亂想也蠻有意思的,尤其是——沒有人跟找們來往談天的時候。”
“有人陪她一起來過嗎?”
“這我就不大清楚了。不過你知道,兩家之間牆根簿,有時候的確會聽到一些聲音,我想她偶而的確會帶個人來度週末。”她點點頭,“一個男人。也許就因為這個原因,她才需罷這麼安靜的地方。”
“結過婚的男人。”兩便士彷彿也真的相信有這種事了。
“嗯,一定是結過婚的男人,對不對?”派利太太說。
“說不定跟她來的那個男人是她丈夫,想悄悄在安靜的鄉下殺掉她,再把她埋在花園裡。”
“老天!”派利太太說:“你的想象力可真豐富!我沒想到這種可能。”
“我想一定有‘某一個人’對她很瞭解,”兩便士說:“譬如房屋掮客什麼的。”
“喔,也許是吧,”派利太太說:“不過我寧可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是的,”兩便士說:“我懂你的意思。”
“這屋子有一種神秘的氣氛,讓人覺得什麼事都會發生似的。”
“沒有人替她打掃房屋嗎?”
“這裡找人幫忙很不容易;因為附近根本沒有住家。”
外面的房門開了,原先在庭園耕種的那個魁梧男人走了進來。他走到洗手檯旁;顯然洗了洗手。然後走進起居室。
“這是外子愛默立,”派利太太說:“來了一位客人,愛默上,這位是貝瑞福太太。”
“你好!”兩便士說。
愛默士-派利是個看來高大而笨重的男人。近看之下,顯得更為魁梧強壯。他的步伐雖然蹣跚,走路也很慢,但的確是個結實壯碩的男人。他說:
“很高興認識你,貝瑞福太太。”
他的聲音很愉快,臉上也露著笑容,可是兩便士有點懷疑他到底是不是整個精神放在這兒。他的眼睛裡有一種茫然、單純的神色,兩便士懷疑派利太太之所以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居住,很可能是因為她丈夫頭腦不大健全。
“他一直好喜歡庭園。”派利太太說。
他進來之後,談話似乎也變得黯然無趣了,大部分都是派利太太開口,可是就連她的個性也似乎變了。說起話來緊張多了,而且不時注意她丈夫的反應。兩便士覺得她就像一個母親努力鼓勵害羞的兒子,在客人面前表現自己最好的一面,又不時擔心他無法勝任。
喝完茶後,兩便士站起來說:
“我該走了,謝謝你的招待,派利太太。”
“你走以前,一定要看看園子,”派利先生站起來對她說:
“走,‘我’帶你去。”
她跟著走到門外,他帶她到他原先耕種的那個角落。
“這些花很美,對不對?”他說:“有些舊式的玫瑰。你看這個,是紅、白條紋的。”
“是‘包派利司令官’?”
“我們叫它‘約克和藍凱斯特’,”派利說;“戰鬥玫瑰。很香,對不對?”
“味道很可愛。”
“比那些新的雜種玫瑰好多了。”
從某一方面來說,這個花園也挺可憐的。雜草控制得不十分好,但是就業餘者而言,花朵本身卻照管得相當仔細。
“顏色很鮮,”派利先生說;“我喜歡鮮豔的顏色。常常有人來看我們的花園,”又說;“真高興你來玩。”
“謝謝你,”兩便士說,“我真的覺得府上的花園和房屋很好。”
“你應該看看另外那一邊才對。”
“是準備租人還是賣掉?嫂夫人說現在沒人住。”
“不知道哇,我們從來沒看到有人來;既沒有貼布告,也沒人來看房子。”
“我想住在那裡一定很棒。”
“你想找房子?”
“是啊,”兩便士迅速打定了主意,“對,老實說,我們也正想在鄉下找棟小房子,等外子退休之後搬到鄉下住。他明年才退休,不過我們喜歡慢慢找。”
“要是你喜歡安靜的話,這附近倒很適合。”
兩便士說:“我想只要找附近的房屋掮客就可以打聽到了,你們是不是也這樣?”
“我們先看到報上登的廣告,對了,後來又去找房屋掮客。”
“在什麼地方?——薩頓村?你們是屬於那個村子吧?”
“薩頓村?不是。房屋掮客在貝辛市場,名字叫‘盧賽爾和湯普森’。你可以去問他們。”
“對。”兩便士說;“我會去,貝辛市場離這兒多遠?”
“這裡到薩頓村大概兩裡,貝辛市場還有七里。薩頓村有一條大路,可是這附近都是小路。”
“我懂了,”兩便士說;“好了,再見,派利先生,謝謝你帶我看你的花園。”
“等一下,”他俯身摘下一朵大芍藥,抓住兩便士的衣領,把花插進釦眼,說;“看,很漂亮吧!”
有一會兒,兩便士忽然覺得很驚慌。這個高大、蹣跚、好心的男人,突然讓她好害怕。此刻,他正低頭對她笑著——
笑得有點野蠻,甚至帶著點惡意。“戴在你身上真好看,”他又說:“真的很好看。”
兩便士想;“幸好我不是小女孩……否則一定不喜歡他把花插在我身上。”她向他道別之後,就匆匆走開了。
房門開著,兩便士想進去向派利太太道別。派利太太正在廚房清洗茶具,兩便士自然而然地拿起一塊抹布,替她擦拭洗好的用具。
“真謝謝你和你先生,”她說,“你們對我那麼客氣,那麼友善。那是什麼?”
廚房牆上——或者說原先放了一箇舊爐灶的牆後面,忽然傳來一陣呱呱尖叫聲和搔抓聲。
“是小烏鴉,”派利太太說:“從屋子那邊的煙囪掉進去的,每年這時候都會發生這種事,上禮拜也有一隻掉進我們煙囪。
你知道,它們老愛在煙囪裡築巢。”
“什麼——在另外那一半屋子裡?”
“是啊,又來了。”
她們耳中又傳來鳥兒絕望的叫聲,派利太太說;“你知道,那邊屋子空著,沒人會費事去救它。煙囪真該清掃一下了。”
呱呱叫聲又響起了。
“可憐的鳥兒。”兩便士說。
“我知道。它爬不上去了。”
“你是說它會死在裡面?”
“嗯,對。我說過,上次有一隻掉進我們煙囪——其實應該是兩隻,一隻小一點的,我們救起來之後就飛走了。另外一隻死了。”
瘋狂的掙扎和尖叫聲又再度響起。
“喔,”兩便士說:“真希望能把它救出來。”
派利先生走進來,望望她們兩人,說;“有事嗎?”
“是一隻鳥,愛默士,一定是在隔壁起居室的煙囪,有沒有聽到?”
“喔,是從烏鴉巢裡掉下去的。”
“要是我們能進去就好了。”派利太太說。
“沒辦法啊,就算沒別的原因,它嚇都會嚇死。”
“一定會有臭味。”派利太太說。
“這裡什麼都聞不到,你們心腸太軟了,”他又看看這個望望那個,“女人都一樣,要是你喜歡,我們就去救它。”
“怎麼?有窗子開著?”
“可以從門口過去。”
“哪個門?”
“外面院子那個門,鑰匙就掛在上面。”
他出門一直走到底,打開一間小門。其實那是園丁放工具的小屋,可是有門通到另外那邊的屋子,工具屋門口附近一支釘子上,掛了六七把生鏽的鑰匙。
“這一把可以用。”派利先生說。
他拿起鑰匙,插進匙孔,努力扭轉了半天,終於發生了作用。
“我以前進去過一次,”他說:“我聽到裡面有水聲;不知道是難忘了把水龍頭關緊。”
他走進去,兩個女人跟在他背後。那道門通往一個小房間,房裡的架子上放著幾個花瓶,還有一個水槽和水龍頭。
“以前可能是花房,”他說:“看到沒有?還有花瓶呢。”
花房有一道門通出去,設上鎖。他打開門,三個人一起走過去,兩便士覺得彷彿走進另外一個世界似的。外面的走道上鋪著地毯,再過去一點,一扇半開的門中傳來一隻鳥絕望的叫聲。派利先生推開門,他太太和兩便士也跟進去。
窗戶上的百葉窗關著,不過有一扇百葉窗的一邊松落了,所以仍然有光線照進來。房裡雖然不亮,仍然看得出地板上有塊灰綠色的美麗褪色地毯。牆上有個書架,但是既沒有桌子,也沒有椅子,顯然傢俱都已經搬走了。百葉窗和地毯則是預備留給下一個房客的。
派利太太走近壁爐,一隻鳥躺在爐架上哀叫著。她俯身抬起鳥,說:
“麻煩你把窗戶打開,愛默士。”
派利先生走過去,把百葉窗拉到一邊,撥開窗戶上的插銷,拉起下面的窗框,發出一陣陣嘎嘎聲,窗戶一打開,派利太太就探身出去,放了小烏鴉。小鳥跌落在草地上,笨重地跳了幾步。
“殺了它還比較好,”愛默士說;“它受傷了。”
“讓它走走看,”他太太說;“鳥兒很難說,恢復得很快。
它只是嚇著了,才會看起來很不靈活。”
果然,經過幾分鐘的奮鬥,那隻小烏鴉最後又叫了一聲,拍拍翅膀飛走了。
“希望它以後別再掉進那個煙囪了,”雅麗思-派利說:
“鳥兒往往不知道什麼事對自己有好處。掉進一個房間,自己絕對沒辦法出去。”又說:“喔,真是亂糟糟的。”
她、兩便士和派利先生都看著壁爐的爐架,煙囪裡掉下來一大堆煤灰、破磚頭,顯然是日久失修了。
“要是有人住就好了。”派利太太看看周圍說。
“是需要有人照顧一下,”兩便士同意她的看法,“要是不找個建築師來看看,屋子遲早會垮下來的。”
“說不定上面房間的屋頂都會漏水了。一點都沒錯,快看上面的天花板,有漏水的痕跡。”
“喔,這麼破壞一棟美麗的房子,真丟臉——這的確是個美麗的房間,對不對?”
她和派利太太一起用讚賞的眼先看看四周。這棟建築在一七九0年左右的房子,擁有當時建築物的一切優點。
“現在只剩下一片零落的殘骸了。”派利先生說。
兩便士撥弄一下壁爐中的碎屑。
“應該有人來打掃打掃。”派利太太說。
“你幹嗎這麼替別人的房子傷腦筋?”她丈夫說:“別管它了,女人,明天早上還不是又亂糟糟的。”
兩便士用腳尖把磚頭踢到一邊。
“呃!”她發出一聲厭惡的聲音。
壁爐裡躺著兩隻死鳥,看來已經死了有一段時間了。
“是前幾個禮拜掉下來的鳥巢。奇怪,居然沒什麼臭味。”
派利先生說。
“這是什麼?”兩便士說。
她腳尖踢到石頭中間還有一樣東西,然後俯身拾起來。
“小些摸此鳥。”派利太太說。
“不是鳥,”兩便士說:“是煙囪裡掉進了別的東西,”她會了看,又說:“是洋娃娃,小孩玩的娃娃。”
他們低頭看看,洋娃娃已經破爛了,身上的衣服也七零八落。頭無力地垂在肩上,無論如何,總是個娃娃,不過一個玻璃眼珠已經掉了。兩便士仍舊把它拿在手上。
“奇怪,”她說;“不知道小孩的洋娃娃怎麼會掉進煙囪?
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