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琥珀見賈母歪在炕上,口眼歪斜,嘴角流出口涎,這一驚非同小可,連叫幾聲老太太,那有回應,又不敢亂扶亂撫,忙飛奔去喚鴛鴦。鴛鴦等來至暖閣,翡翠玻璃等嚇得哭出聲來,鴛鴦上炕先將賈母輕攬懷裡,用手帕揩去口涎,一邊叫喚老太太一邊掐老太太人中,又吩咐道:“琥珀玻璃快去報告太太二奶奶。翡翠你來幫我且將老太太輕輕放平。”琥珀玻璃豈敢怠慢,即刻去了。
彼時闔府皆知賈母中風。王夫人賈璉鳳姐先到。一時賈赦邢夫人賈珍尤氏也到。家人去衙門報知賈政,賈政請假早退,趕回家中。至晚,薛姨媽薛蟠寶釵並薛蝌寶琴亦到,王子騰夫婦等至親亦趕來慰問。賈璉早請來太醫診治。經太醫針灸,老太太口眼不斜了,卻依舊說不出話來,半邊身子癱得厲害。
亂烘烘直到亥時,老太太閤眼睡去,氣息尚平,王夫人鳳姐方叫過鴛鴦琥珀細問端詳。鴛鴦先跪下稱罪。琥珀道出經過。鳳姐道:“趙姨娘蹊蹺。”王夫人雖深惡趙姨娘,回想起來,那趙姨娘申時前已在正房,神色似也無異。琥珀道:“那釋迦果並未給老太太吃過。”鳳姐道:“叫那趙姨娘過來問個明白。”玻璃去了,回來報:“我只告訴小鵲了。他說姨娘正服侍老爺呢。老爺身心交瘁,怕老爺也出差池。沒讓我進屋,只得這麼回來。”鳳姐道:“鴛鴦去傳。就說待老爺歇息了,讓趙姨娘趕緊過來。”王夫人道:“且放一放。給老太太治病要緊。這個太醫不行,多找幾個,並有那奇效偏方的,多蒐集些,讓老爺們定奪取捨。”
第二日清晨,賈赦賈政賈璉等看望賈母后會齊。那賈母尚昏睡不醒。賈政道:“今日申時還須到衙門。忠孝實難兩全。”賈赦便對賈璉道:“你和鳳姐兒須擔待起來。”賈璉先低頭道:“實不能瞞。府裡銀庫總管吳新登捲逃匿藏,雖已報官緝拿,一時還難斷明罰沒他家產賠償。現盤點出好大虧空。又有找上門來討債的。我媳婦牽扯其中弊端甚大,此刻也不敢詳述。總是我責任最大,罪該萬死。”說著跪下:“眼前給老太太治病,維持局面,尚勉強可支撐。只怕老太太竟好不起來,要準備白事,那就難以招架了。就是老太太一時好了,節期在即,那過節的銀子還沒處著落。今年莊上幾處報了災,交上來的東西銀子大不如前,聽說東府那邊今年年成尚好,或父親叔叔竟跟珍大哥說明,暫從東府籌措些備下,以免事到掣肘。”賈政嘆道:“我只當把家交給你們管,再不濟也不當說出這般話來。誰想荒唐至此!”賈赦道:“老太太是跟著你們住。雖說年事漸高,終會成仙,究竟不知是怎麼突然中風的。此事鴛鴦責任最大,須嚴加追究責罰。此其一。其二,老太太竟失語,只怕也就失憶。如就此撂手,豈不留下一筆糊塗賬?快尋好太醫好方子,千方百計讓老太太開口,留下遺言,我們作子孫的也好遵旨照辦。至於往珍哥兒那邊求助銀子,兩府原是分門別戶各有賬本的,雖說珍哥兒現為族長,誰好跟他開口?你叔叔說得對,你們忒荒唐得走了大褶兒!竟趁早想辦法補窟窿為是。”賈璉慚愧站起。賈珍也就從東府過來了。賈珍請示:“是否知會宮中娘娘?”賈政道:“娘娘現有身孕,如何聽得這個消息?”賈赦道:“唯願過幾天好了。”賈政不敢耽誤政事,匆匆走了。賈赦也要回自己那邊院休息,對賈璉道:“那鴛鴦實在可惡。竟未守在老太太身邊。究竟什麼心思?你們問不出,我來親自拷問!”賈珍道:“眼下老太太更離不了鴛鴦。令他邊服侍邊交代吧。”又道:“我看鴛鴦還好。生老病死,誰能豁免?老太太畢竟這個壽數了,服侍得再好,不眨眼的守著,也只不定那一刻就忽然中風。”賈赦且回去休息不提。
賈璉因向賈珍道:“我那媳婦捅的漏子,想你也聽說了。那吳新登有些個爛賬,他為從中取利竟摻乎進去。就是官府緝拿到吳新登,他把實情索性道出,人家不說是我媳婦一人的事,把府裡牽進去,可怎麼撕捋開?眼下他還梗著脖子半不認賬!看我騰出手來不把他休了,一打躉的算個總賬!你是族長,你須作主!”賈珍勸道:“且平平氣,莫說那麼遠。眼下救治老太太要緊。看這情勢,怕該把後事也趁早備一備了。”賈璉本想厚一厚臉皮把借銀的事說了,終於還是說不出口,嘆口氣道:“我那媳婦,凡沾錢財的事,都不能讓他辦了。只求哥哥開恩,讓嫂子每天到這邊來,幫著料理料理。我這裡先道個謝。”說著就作揖。賈珍道:“你我兄弟,何必如此,好說好說。就讓他來協理。”
賈珍賈璉同去給王夫人請安。因把暫由尤氏接過王熙鳳撥銀髮對牌等權限事講了。王夫人也知鳳姐確實貪弊過甚,應允了。一時邢夫人王熙鳳到了,尤氏亦到了。王夫人因道:“鳳哥兒身子原未復原,近來精神更加不好,我們商議過了,且讓珍哥兒媳婦辛苦一點,來這邊協理協理。”王熙鳳自知有愧,忙道:“大嫂子原比我強。”尤氏也不推脫,道:“事關老祖宗。兩府統共就這麼一個老祖宗了,我們後輩辛苦點是應當的。”便議論請醫問藥的事,定奪後吩咐下去。賈珍方騰挪出精神道:“聖上因幾件事把史鼐史鼎的保齡侯忠靖侯全削了。如今乃多事之秋。”王熙鳳道:“別是因為聽到這消息,老太太才中風的吧?”王夫人道:“他從那裡聽到呢?連我也不知道。”邢夫人道:“我倒聽大老爺說起。總有十來天了。”王夫人道:“我們老爺素來口緊。家裡總不說這些個事。”尤氏道:“老太太縱使聽說,也能經受。那甄家抄家治罪,他知道了可曾慌過神兒?”大家又議論預備棺槨等事,或許衝一衝反倒轉危為安。
寶玉黛玉頭天去探視賈母,彼時賈母頭腦似尚清醒,眼睛睜得大大,見到他們嘴唇微抖。寶玉連喚:“老太太!老太太!”黛玉欲喚只覺咽喉梗堵。琥珀忙將他們引開。這日再去,探春正在榻旁幫助鴛鴦服侍。寶玉又哭,探春輕聲道:“二哥哥別出聲。老太太再受不得驚。”惜春亦來探望,雙手合十,口中唸唸有詞。妙玉亦曾來探視。李紈與鳳姐商定晚間輪流值班。且說黛玉回至房間,紫鵑因道:“有樁大事還待老太太開口。唯願幾劑藥後能恢復如常。”黛玉不問他什麼大事,只是默然心酸。紫鵑又道:“今早遇見鴛鴦姐姐,他告訴我,知道昨日寶玉跟姑娘同去探望老太太時候,老太太睜眼望著你們,心裡想的什麼,那嘴唇抖,是在說‘冤家’兩個字呢!”雪雁聽了插嘴:“‘不是冤家不聚頭’,前二年老太太說過的,我到今日還記得!”黛玉道:“別胡猜亂想吧。”紫鵑遞上桂圓湯,道:“亂想的可不是我們。老太太主意是抱定了的。”雪雁問:“老太太抱定什麼主意?”黛玉道:“你且去忙你的吧。”雪雁道:“正是要疊衣服去。”紫鵑嘆了一聲。黛玉想說他兩句,終究還是由他去嘆。
賈母醫治之事,兩位太醫意見分馳,賈赦賈政亦生齟齬。一位趙太醫主張參湯補陽,促賈母早復元氣開口說話,賈赦甚贊其方。一位王太醫主張溫潤緩提,說縱使不能開口說話,漸漸能扶著起坐就是福音,賈政力主此法。邢王兩夫人各隨其夫。王熙鳳深知邢夫人覬覦賈母之財,提醒賈璉逮機會早與鴛鴦密談,把賈母私蓄摸清,賈璉知是正理,聽了只皺眉道:“如今就該恪盡孝道,扯這些作甚!”賈珍不好擅作主張,尤氏更兩頭為難。或這日按趙太醫主張服藥,或那日遵王太醫之法針灸。如此一來,賈母病勢日益加重。冬至前一日丑時,李紈鴛鴦值班時,賈母忽然兩腿一蹬,知是不好,李紈忙摸賈母鼻息,竟已停了,忍不住哭泣起來。鴛鴦飛跑去報王夫人等。寶玉黛玉驚醒後速速趕到榻前,只見賈母身體雖然強直,那眼睛卻還睜著,嘴也並未合上,似不甘心就此撒手,還想看什麼、說什麼。寶玉忙爬上榻去,用手將賈母眼皮合攏。黛玉也掙扎著爬上榻去,輕輕將賈母嘴巴合攏。一時賈政王夫人賈璉王熙鳳尤氏探春惜春等皆到,哭聲一片。嗣後賈赦邢夫人賈珍等趕到,雲板響過,闔府皆知。那賈母雖是福深之人,究竟還是未能享足八十一歲。
寧榮兩府同時開喪,頓成白汪汪世界。那榮國府享有兩代國公之榮。第一代賈法,第二代即是賈母之夫賈代善,到賈赦,方降格為一等將軍。論起來,倒比寧國府更光彩。那寧府第一代賈源為寧國公,第二代賈代化即已降格,到第三代本應賈敬承襲,他竟執意要到城外道觀去參道煉丹,把爵位讓給了第四代賈珍,襲的是三等威烈將軍之銜。賈母乃國公級誥命夫人,病逝自然要報告朝廷,元妃得知,大為悲痛。聖上不許元妃為此傷神,命抱琴夏太監等好生照顧,尤要時時刻刻保住胎脈。除命部裡循章施恩外,並無別的恩典。那時各處皇親國戚並富貴親友,有覺得賈家尚有元妃在皇帝身邊得寵,不看僧面看佛面,親來祭奠的;也有覺得龍顏已為賈家老親甄家及賈母孃家史家發怒,抄家削爵,遠著水邊怕沾鞋,或只派次要人物來祭奠,或只往賈府投個名刺敷衍的。倒是北靜王妃、南安王妃親臨賈府,在賈母靈前鄭重致哀。南安妃還與邢王二夫人轉達南安老太妃致哀之意,並主張探春迎娶過去的吉日不變,邢王二夫人感激不盡。那史鼐史鼎兄弟因削爵軟禁,不能前來。衛若蘭史湘雲來了,也不及與寶玉等敘談,那史湘雲哭倒在賈母靈前,鳳姐尤氏攙扶勸慰良久,方哀哀離去。
事後寶玉私下與黛玉議論:“怎麼雲妹妹就不能跟我們多聚聚、多說幾句話呢?”黛玉道:“正是各在屏風一邊,規矩兩樣了。人生就是轉過屏風一重重。老太太那是轉過最後一道屏風了!”寶玉又痛哭起來。黛玉只垂首悲傷。紫鵑勸寶玉節哀。寶玉勉強止哭,因問:“怎麼林妹妹如今倒沒有我哭得厲害了?”紫鵑說:“只怕他眼淚都為一個人流盡了。”寶玉望著黛玉說:“實在是他這無淚的悲傷更比我們大哭的深重。妹妹你真是再別哭了,保重身子要緊啊!”紫鵑道:“這話說的是。”寶玉忽然喊出聲來:“妹妹,你不能如此流淚啊!”只見那黛玉眼角緩緩溢出一滴紅淚。不等紫鵑找來手帕,寶玉拿出自己手帕給黛玉揩了。這回黛玉也沒躲他嗔他。
此回賈母喪事,本該比那年秦可卿喪事,並頭年賈敬喪事,更隆重更風光才是,卻因內外種種原因,敗筆不斷,亂象疊生。那鳳姐沒了財權,只陪著邢王二夫人迎送眾誥命堂客,誰還馴順聽他指揮?那邢王二夫人輪班,鳳姐卻一人支撐全日,連坐下喘息的工夫亦無。當年協理寧國府,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終日指揮賞罰,並不覺勞累,如今下的命令如過耳風,誰真執行?那日邢王二夫人皆在休息,只鳳姐一人值班,忽見邢夫人那邊來執事的費婆子走來抱怨,說席面上等湯湯不來,端上的飯竟是夾生的,讓鳳姐飭令快加改善,倒是他指揮鳳姐的口氣。鳳姐只得說:“好大娘,廚房的事情原是太太分派給珠大嫂子並林之孝家的,你找他們去就好。”又有周瑞家的過來,道:“壽山伯家誥命華誕,太太囑咐送禮。”鳳姐道:“你只管去找珍大奶奶。”周瑞家的道:“正是找了他,他不知前例,才讓我來問。”那費婆子尚未走,聽了插嘴道:“是那個太太讓送禮的?如今府裡虧空誰不知道?還打腫臉充胖子!我們太太早說了,府裡的財物並老太太遺產,誰也不能亂支亂動,喪事辦完,還得三一三十一哩!”周瑞家的就嗔他:“二奶奶跟前,有你這麼說話的嗎?”費婆子不忿:“二奶奶是那房的二奶奶?是我們黑油大門裡的二奶奶!是大老爺大太太的媳婦!我們太太的旨意,我不跟他說跟誰說?你有話只跟你們那房的太太媳婦說去,跟我過不著!”說完竟拍屁股走人了。費婆子如此放肆,鳳姐竟不能轄制。周瑞家的亦知老太太一去,大房二房的面子早晚撕破,只是沒想到喪事未完,硝煙已起。
周瑞家的因走去跟尤氏說:“二奶奶說從庫房挑件略過得去的屏風送往壽山伯家就是。”尤氏發出對牌令人去辦。賴大家的又走來道:“棚鋪的掌櫃來要結賬。”尤氏道:“豈有此理。從來紅白喜事都是拆棚結賬。敢是他們把這些個蒿杆席子都賣給我們了,七七以後不來拆不運走了?”賴大家的道:“我也是這麼說哩。人家說滿大街的人都在說府裡虧空,怕晚來結賬拿不到銀子。”尤氏道:“滿大街的謠言聽得麼?告訴他沒這個規矩。拆棚時候自然不差他分毫!”忽然覺得耳朵空虛,賈芹來報:“家廟的僧人此刻歇息,外請的僧人說齋飯供的不好,撂下木魚罷經了。”尤氏道:“齋飯何以不好?”銀蝶報告:“這次齋飯林之孝家的派的是秦顯家的,他原沒經營過這個。”尤氏道:“原來給園子裡作飯的柳家媳婦不是熟稔麼,為何不指派給他?”派給尤氏支使的豐兒因道:“那柳家媳婦一窩前些時花銀子把自己贖出去了。”尤氏就對賈芹道:“糊塗油蒙了心。既然外請的和尚不好好唸經,就該即刻把你麾下的僧尼找來救場。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當口還講究什麼輪班歇息?你看我這一日何曾有喘氣的工夫?連茶也顧不得喝。”銀蝶忙捧過茶鍾去,尤氏這才呷了一口。忽然誦經聲大作。側耳細聽,是清虛觀的道士在吟唱。那張道士見賈母靈前竟沉寂起來,忙召喚繞靈唱經累了暫歇的弟子再站起來繞棺高唱救場。尤氏聽了,方鬆口氣。
喪事安排在榮府正堂大院操辦。寶玉、黛玉遷到正堂後面的房子里居住。鴛鴦等亦挪到鳳姐院後的房子裡暫住。那鴛鴦只在賈母靈前守著,茶飯不思,哭一陣,停一陣。王夫人分派平兒領著幾個丫頭婆子去看守賈母大院。
那平兒領命後,賈璉王熙鳳分別叮囑他,須將賈母遺留下的裝金銀傢伙的箱子究竟有多少粗點一下,以便心中有數。平兒支開別人,在各處轉了轉,略揭開幾箱驗了一下,才知賈母遺產十分殷實。這還不算別的細軟,及那外頭每年的地畝收入。四七頭日,平兒正守在賈母院正房,只見賈環賈琮結伴晃了進來。平兒迎上去問好,又問他們不在那邊待客祭奠,卻到這裡來作什麼?賈環道:“來取點我親奶奶的東西好用。”平兒道:“老爺太太吩咐過,老太太這邊東西一點不能動。待白喜完了,他們自有安排。”賈琮道:“那個老爺太太說的不能動?我們老爺太太就讓我來且取些好擺設過去,說我那屋裡跟豬圈似的,親奶奶這裡隨便取幾件拿去擺上,都能蓬蓽生輝。”說著就指那多寶格里的翡翠絲瓜,問賈環:“你看這件如何?”賈環道:“我不稀罕。我娘跟我說過,那邊那個拳頭大的夜明珠是個鎮宅之寶。”賈琮道:“那要拿到我們那邊鎮宅。我們原是大房。”賈環道:“放屁!榮禧堂在你們那邊還是這邊?夜明珠就該挪到榮禧堂去!”賈琮道:“榮禧堂本該大房使用。襲爵的是誰?是你家老爺還是我家老爺?”賈環道:“咦,原說好一起來要同仇敵愾的,你怎麼竟跟我爭奪起來了?”賈琮因對平兒道:“我們太太深惡二爺二奶奶還有你平兒吃裡扒外的,如今靠山沒了,看你們橫行到幾時!”賈環也道:“我娘受你們轄制受夠了,如今要過翻身日子!”兩個人說得平兒目瞪口呆。平兒早命一起守屋的琥珀去飛報兩位太太,說兩位小爺到賈母院聒噪,王夫人便命鳳姐去解圍,邢夫人道:“二奶奶勞乏,二奶奶且回屋歇歇。”就派王善保家的過去。王夫人又命丫頭知會探春去。
平兒先見王善保家的過來,不免灰心。那王善保家的來了跟平兒說:“小爺也是主子。咱們只有聽哈的沒有頂撞的。”平兒道:“沒有頂撞。只是這邊東西,怕還得七七過後,大主子們作主分派。”賈環賈琮道:“我們不過白議論幾句自己家的東西,平姑娘他倒犯酸了。”王善保家的道:“犯什麼酸?葡萄架都倒了,那裡找葡萄珠去?”平兒正沒主意,只見待書先到,接著探春款款進來。那王善保家的原嘗過探春的巴掌待書的譏諷,又知如今府裡獨探春前景看好,將來會是南安少妃,少不得閉嘴低頭,探春也不拿正眼看他,只對賈環說:“我當是誰在這裡聒噪,原是三爺。”賈環嚅嚅的說:“是娘讓我過來看看。”探春就道:“誰是你娘?誰是你母親?我剛從太太那裡來,他是你母親,何嘗讓你過這裡來的?讓你過來的,是趙姨娘吧?那姨娘原是太太派去服侍你的奴才。你須在他面前有些個主子威嚴才好。你也老大不小了。老太太是咱們親祖母,這一去如大廈傾倒,未來有多少事情須我們擔待。只恨我不是男兒身,明春就要出閣了。這邊須你跟寶二爺,跟隨老爺,提攜著蘭兒,先維護,再發達。就是這白喜裡盡不上力,也不該到這裡來瞎轉悠,有這工夫在屋裡讀幾篇書也是好的。”那賈琮見賈環在姐姐面前一聲不敢吭,忙說:“三姐姐,我卻是三爺叫我跟過來的,與大太太無干。”探春因道:“還不離開。這裡要等兩位老爺太太發話,召喚我們了,再過來。”賈環賈琮知難而退。那王善保家的也隨著一溜煙去了。探春安慰平兒道:“正是艱難時世,大家多盡心吧。”
七七過後,隆重發喪,賈母靈柩送往家廟鐵檻寺暫厝,待明年開春再送往原籍金陵安葬。諸事收尾,已是年關。那榮國府那裡還能照常過年?寧國府倒還按例鋪排種種。祭過宗祠,混過元宵,一日賈赦賈政喚過賈珍,尤氏亦隨其來到榮府,只見邢王二夫人並賈璉王熙鳳亦在。賈珍尤氏請安畢,賈赦對賈珍道:“老太太既撒手仙去,哀思之餘,少不得親兄弟、明算賬。老太太中風前,未及留下遺囑,雖百般求醫問藥,終究還是不能開口說話。今天請你來,你雖晚輩,卻擔任現屆族長,你須將我們兩房分那老太太餘資的事宜,擔當起來。”賈珍早有準備,便道:“只是這分法,祖上的例,原有兩種。一種是按房均分,一種是按人頭均分。不知兩位叔叔取那種分法?”賈赦便讓賈政先說。賈政謙讓。賈赦也暫不發話。賈珍便面朝邢王二夫人道:“嬸嬸們亦可議議。”那邢夫人心中掂掇,若按人頭分,則自己這邊只老爺、賈璉、賈琮三份,王夫人那邊卻有二老爺、寶玉、賈環、賈蘭四份,若把賈珠算上則李紈還享有一份,如此一來,大房豈不吃虧大發了,便道:“我們兩房原是分爨不分家,誰會細掰窮摳的算計,豈不勞神傷情?依我的愚見,就對劈的分吧,分起來也便當。自然還是老爺們作主。珍哥兒只聽老爺們的吧。”賈珍因問王夫人:“二嬸嬸的意思呢?”王夫人心裡不願意,嘴上卻說:“簡便些也好。總是聽老爺們的吧。”賈珍再請示賈赦賈政,賈赦道:“就各分一半吧。”賈政接道:“狠是。”
那賈母餘下的,外頭地畝及院落房所商定不分,每年春秋二季地畝租子等收益對分;賈母餘下的金錁銀兩、十幾箱金銀餐具用器、珠寶首飾、古物擺設、名貴字畫、自鳴鐘等西洋奇器,皆搭配對分;所遺四季衣物,除送靈時焚去的,各房少留作為想念,其餘賞給下人;至於傢俱,則暫按原樣不動,因清點分派搬運繁瑣;除兩房多派男僕小廝丫頭婆子使喚外,王夫人恐賈璉夫婦監督指揮忙不過來,提出煩請薛姨媽並寶釵來幫助照看,邢夫人聽了便道:“若那樣,亦可讓我兄弟邢德全來照應。”賈珍便道:“又何必麻煩親戚?少不得我和媳婦,再讓蓉兒和他媳婦,過來協理協理,辛苦點也是應當的。”
賈赦又道:“老太太留下的活財,亦要對分。那鴛鴦、琥珀、翡翠、瑪瑙、玻璃,還有補上的珍珠,原是咱們家生家養的活財,我要那鴛鴦、翡翠、珍珠。”眾人都不吱聲。賈赦因道:“老太太在世時,我跟他討過鴛鴦。那時候鴛鴦是老太太的私物,他不給我,我只能孝順服從。如今老太太去了,我要鴛鴦到我那邊去,如同琮兒要那老太太屋裡遺下的夜明珠,是沾老太太的餘福,你們說是不?”眾人只能點頭。賈赦再道:“如今也不用去問鴛鴦,什麼願意不願意,沒那個門檻了。他若知趣,先使喚一陣,末後把他收了,竟可排在嫣紅前頭。他若不知趣,也要供我消遣,卻撈不上一點名分。我知那鴛鴦糊塗孤拐。他若說要殉老太太,跟他講個明白,我們兒孫倒有殉的資格,他系一個家生家養的活財,如同這桌上的細瓷茶鍾,只有主子把他砸了的,豈容他自己碎了的?他並無殉葬的資格!他若說要出家當尼姑去,其實也沒那個資格。唯有老老實實聽主子發放,才是出路。想必他還要覓死覓活,我這裡發話了,且給我牢牢看守住,不讓他接近刀剪等物,就是腰帶,也剪短了再給他用,夜裡也派人監管著他,他是活財,豈有隨便損失掉的道理?”邢王二夫人只得照賈赦吩咐辦理。因賈母餘財的清點分配缺了鴛鴦無法進行,故在分割賈母財產前只好暫不宣佈對他的發落,但多派婆子看守,將刀剪絛帶等物皆收走讓鴛鴦無法取用。
那鴛鴦在清理賈母財物時,交代指點十分清楚。邢夫人對王夫人道:“鴛鴦神色似無異常。想是在老太太靈前左思右想,徹底通了。大老爺收去,正經成了姨娘,這前途多少他那樣的丫頭饒羨慕還只是春夢。老太太在時他那樣抗拒發誓,原是沒料到果有今天。我們大老爺是不講究什麼三年丁憂的,其實我們這樣人家,並那些公侯人家,主子老爺有幾個真守那規矩的,不過是明面上不娶不納,誰真持戒吃素?還不是得樂且樂?大老爺那裡等得許久,名分可以三年以後再給,到得我們那邊必定立刻開臉進屋。只是那嫣紅已夠淘氣,不知他過去是否安穩?你這邊周姨娘倒罷了,那趙姨娘誰不知道難纏!”王夫人因道:“鴛鴦若能答應,大約是周姨娘的路數罷,安靜下來,也就好處。那趙姨娘豈止難纏。那是個蛇蠍心腸。老太太中風,只怕是他搗的鬼,只是沒捉住他把柄。我每日光是防他害寶玉,就須費多少精神!”兩位夫人難得長篇大論的談心。
且說那日邢王二夫人將鴛鴦琥珀翡翠玻璃瑪瑙珍珠喚去,宣佈鴛鴦翡翠珍珠歸到大老爺那邊,琥珀玻璃瑪瑙留在王夫人這邊使喚。鳳姐站在一邊,只見鴛鴦等皆認命,其他幾個認命卻也罷了,鴛鴦怎的也面容平靜?心中不免詫異。邢夫人便命王善保家的並費婆子來領走鴛鴦翡翠珍珠。鴛鴦因跪在兩位夫人前道:“只求過那邊前,容我回老太太那邊屋裡,跟老太太在天之靈跪別。”邢夫人道:“老太太靈柩已安厝在鐵檻寺。你回那屋子作甚?還是早早過去吧。”鴛鴦只跪地不起。王夫人道:“他服侍老太太許多年,想回老太太屋裡拜拜,情有可原。”鳳姐一旁道:“老太太靈柩雖在鐵檻寺,那魂魄卻能回來轉悠。我昨日就夢見老太太仍在那邊屋裡抹骨牌哩。鴛鴦姑娘過去,或許就能遇上老太太靈魂,容他拜別祝禱一番也罷。”邢夫人只得交代王善保家的並費婆子:“就帶他過去一下吧,只是別耽擱久了。”
那王善保家的並費婆子,監管著鴛鴦回到賈母那院。彼時只有兩個婆子看守空房。迴廊裡鳥雀籠子早無蹤影,院落裡花木皆已光禿。掀開堂屋棉門簾,推開兩扇門,屋裡十分陰暗。屋裡多寶格及桌案上空空的。只是傢俱仍在。那鴛鴦進去後,跪在正面大桌前,先默默祝禱,後大聲言道:“老太太,我這就要隨你去了。只是我去到那裡,不能再服侍你了。在陽間,我是府裡家生家養的奴才,在陰間,我是自在自活的魂兒。”王善保家的並費婆子也沒聽真,只覺口氣不對,便去拉他起來,誰知鴛鴦猛一欠身,便從桌旁椅子坐墊下,飛快取出一把小剪子來,甩開拉他的人,站起來,仰起脖頸,用那剪刀弩力將喉刺破,登時鮮血四濺,王善保家的並費婆子先嚇得往後躲,再衝上去奪那剪子,那裡奪得下來,鴛鴦又用那剪子刺破頸旁血管,那鮮血直噴了出來,正是:慘烈玫瑰開滿地,寧為玉碎別陽間。
鴛鴦剪喉自盡,賈赦暴跳如雷。嚴命查清那刺喉的剪子從何而來?邢夫人王夫人並鳳姐也詫異,這些日子原是嚴防刀剪等被鴛鴦摸拿的,連簪子勾針等亦在防範之列。原來那鴛鴦早有打算,賈母殯天后,他就趁人不備,藏起兩把剪子,一把藏在賈母正房堂屋的椅子墊下面,一把藏在榮禧堂院落的太湖石縫隙裡。他知自己必被賈赦擄去,發落時必是在王夫人正房宣示,設若不准他回賈母院禱別,直接從那裡帶走,出屋後設法到那太湖石縫隙裡摸出剪子,把握也是有的。賈赦讓把鴛鴦席子裹了扔至亂葬崗去。倒是賈政嘆息說:“算他是殉了老太太吧。”知不便送往鐵檻寺,即命賈璉擇地正經埋葬。賈璉自去辦理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