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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頭前的捲髮(1)

    額頭前的捲髮

    報紙很粗糙,然而獨裁者額頭前的捲髮卻在紙頭上有一道明亮的閃光。它抹了油,閃閃發亮。它是被壓亂的頭髮。額頭前的捲髮很大,它把小一些的捲髮全趕到獨裁者的後腦勺上去了。它們被紙頭吃掉了。粗糙的紙頭上寫著:人民可愛的兒子。

    閃亮的東西都在看。

    額頭前的捲髮在閃亮,它每天都在朝這個國家裡面看去。獨裁者的相框天天刊登在報紙上,篇幅有半張桌子那麼大。額頭捲髮下面的臉如同阿迪娜手背朝下並排擺放的雙手,她眼睛朝前看著前方的空空蕩蕩,把自己吐出的氣息重又吸回去。

    獨裁者眼睛的黑色如同阿迪娜的大拇指指甲,大拇指雖然彎曲著,但卻什麼也沒拿。眼睛中的黑色每天都從報紙上朝這個國家的裡面看去。

    視覺神經在這個國家裡面漫遊。城市和鄉村,有時被驅趕到一起,有時被相互拉扯開,道路在農田迷途,在沒有橋樑的溝渠,或者在樹木前中斷。樹木在沒有人栽種的地方窒息。狗四處亂竄。在沒有房子的地方,它們已經忘記了怎麼吠叫。它們失去了冬天的皮毛,然後又失去了夏天的皮毛,有的時候膽小,有的時候又出人意料地充滿野性。它們害怕,因此在咬人之前,會在跑著穿過自己的額頭時先踩到自己。

    那麼人呢,在這個國家,眼睛的黑色中透射出的光線落下的地方,就是人們立足的地方,就是他們腳下的順著喉嚨筆直爬上來又順著後背筆直爬下去的一方土地。

    咖啡館也是鐵的,還有公園,桌子,椅子,都是鐵的。它們被彎曲成葉子和葉柄的形狀,又白又薄如線一般。只有椅子,當人們抬椅子或推開椅子時,椅子非常沉重。但是人們只是用手指觸碰椅子,眼睛卻是看著河水,因為人們並沒有期待去拿這塊鐵。

    咖啡館旁邊的那條路沿河而下,河水沿路而流。釣魚的人站在河邊。河水裡也出現了那個東西,眼睛中的黑色。它在閃亮。

    閃亮的東西都在看。

    楊樹在河邊順著臺階投下樹影,在臺階的邊角上破碎,但是卻不沉下去。當有軌電車從橋上駛過,陰影會把小一些的陰影趕到河道里去,如同獨裁者額頭前的大卷發會把小一些的捲髮全趕到後腦勺上去一樣。

    楊樹的光和楊樹的影,直到全城都被條狀的楊樹掠到。石板,牆壁,草叢,水和長凳。

    河邊沒有人在行走,儘管這是夏季的一天,這有可能是一個在河邊行走沒有任何意義的夏季。

    釣魚的人不相信被條狀的楊樹掠到夏天。他們知道,楊樹的影子在下面和上面一樣,刀。

    魚不上鉤,釣魚的人說。如果有深暗的掠影從楊樹上落到魚竿上,他們會把魚竿放在明亮的草地上,把魚線扔進明亮的水域。

    一個婦人在河邊的路上行走。她抱著一個紮起來的軟墊,她用雙手抱著它,直直地抱著它。風在背後吹打。也許軟墊裡包的是一個孩子,也許是一個裹在襁褓中的帶著兩個頭睡覺的嬰兒,兩個頭分別在繩子不是扎得很緊的兩端。婦人的手臂是褐色的,她的小腿肚白得和軟墊一般。一個釣魚人在回頭看她的小腿肚。她的臀部在擺動。釣魚人的目光落到水中,因為倒立的楊樹而顯得疲倦和渺小。釣魚人的眼睛能感覺出最細微的夜晚,它白天在鼻樑骨上蔓延。手指伸進褲子口袋,拿出一根香菸放進嘴裡。嘴角有火苗閃亮,手變得大了起來,遮住火苗,起風了。

    釣魚人從河裡釣上來的有浸泡在水中的草,被咬碎的襪子,泡得肥大的內褲。一天中會有一次,當魚竿變彎,魚線被浸到河底,便會釣上一條滑溜溜的魚,也有可能是一隻死貓。

    鼻樑骨上最細微的夜晚什麼都偷。如果有東西它不能偷,它便會禁止它。它禁止幸福,釣魚的人說。被條狀的楊樹掠到的夏天會吞噬掉垂釣的幸福。

    楊樹上掛著莢,既不是籽,也不是果實,而是給害蟲、蒼蠅和蚜蟲的歪歪的頂針。它們從楊樹上掉下來,爬過報紙。阿迪娜用指甲尖把害蟲撥進獨裁者額頭前的捲髮,蒼蠅在耳廓上順著頭髮爬,蚜蟲感覺到了明晃晃的光亮,裝起死來。

    女服務員放下托盤,看見了桌子上的臉,她的顴骨在撞擊,她的耳朵在燃燒。她迅速轉開視線,恐懼在太陽穴上繃上了一根青紫色的血管。她把杯子放在額頭上,放在桌子上。果汁不濃,攪起了一道黃色的紋線,額頭前的捲髮出現在杯子裡。阿迪娜用小勺戳,小勺在閃亮,果汁在閃亮,閃亮的東西都在看。額頭裡有一根熱針,有軌電車在橋上行駛,催起了河水裡的波浪。阿迪娜放下小勺,她不碰杯子,她的手就像小勺。阿迪娜在等克拉拉和保爾。她把頭扭開。

    咖啡館平平的屋頂後面是公園,再往後是尖形的房頂。這裡是廠長的街道,專員的街道,市長的街道,秘密警察和軍官的街道。靜靜的權力大街,連風都會為冒犯而感到害怕。它在飛的時候,不敢攪動。它如果發出撲啦撲啦的響聲,那寧願是折斷了自己的肋骨,也不敢是折斷了一根樹枝。乾枯的樹葉在路上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響,會立即在腳步後面掩蓋住行走的痕跡。如果一個人在這兒行走,他不住在這裡,也不屬於這裡,那他對這裡的街道來講就什麼都不是。

    靜靜的權力大街籠罩在微風中。微風吹開公園裡的枝杈,為了傾聽而讓枝杈長滿樹葉,為了踢踏踢踏的腳步而將道路延伸在河邊,微風在河的兩岸,在割過的草地裡,令腳步垂直起放,令膝蓋提到喉嚨上。行人不想在這裡引起注意,他們垂直地走,慢慢地走,他們同時也在跑,在脖子裡火急火燎地跑。當行人走到橋上時,城市會用無憂無慮的嘈雜將他們掩蓋。他們會鬆口氣,有軌電車隆隆駛過,將額頭和頭髮牽引出寂靜。

    在這些房子和花園裡從來看不見靜靜的大街的主人們。在冷杉樹後面,在石頭臺階上走動的是僕人。當僕人踏上草地時,他們會把內臟提到嗓子眼裡,深怕折斷青草。當他們修剪草地時,他們的眼白裡會有一面鏡子,鐮刀和耙子會像剪刀和梳子一樣在裡面閃亮。僕人們不相信自己的皮膚,因為他們的手在抓握時會投下影子。他們的頭顱知道,他們是帶著髒兮兮的手出生在髒兮兮的街道。他們的手,即便在這寂靜之中,也變不乾淨。只會變老。當僕人朝主子的冰箱裡看時,他們的眼睛會感到驚恐,因為光線會以四方的形狀落在他們的腳上。壁鐘在滴答滴答走動,窗簾在鼓起,臉頰因為思考的東西感到寒意。肉包在玻璃紙裡,玻璃紙上蒙了一層霜,白色的霜,如同石頭,如同公園裡的大理石。

    靜靜的街道的花園裡沒有戴帽子的花園小矮人。花園裡豎立著的是悲傷的石頭,赤裸的雙腳一直赤到頭腦。赤裸的獅子,白白的如同被雪覆蓋的狗,赤裸的天使沒有翅膀,如同被雪覆蓋的小童。當霜凍在冬天從太陽身邊轉過,這裡的雪也會發黃,折斷,但是卻不融化。

    僕人們住在房子下面的地下室。他們在睡夢中靠爬蟲和老鼠比上面的地板更近。僕人們的男人走入了地下,僕人們的孩子在這裡的房子中長大出去。僕人們都是寡婦。

    阿迪娜的學校有一個女教師,她是一個女傭的女兒。我媽媽在圓形花園後面的黃房子裡當僕人,女教師對阿迪娜說。她站在河對岸,把食指舉過頭,指給阿迪娜看是哪座房子。她的眼睛麻木,也可能是僵硬,因為天氣很冷,河水就在身旁。她在橋上哧哧笑,有軌電車駛過,壓住了她的哧哧聲。晚上,女傭的女兒說,主人會在天黑後回家,主人是一個軍官,他天天在自由廣場的軍人俱樂部喝酒。晚上是路找到他,而不是他找到路。俱樂部的那些女服務員會在他走前把軍帽反過來扣在他的頭上。於是他在街上晃盪來晃盪去,會把帽舌晃盪到脖子裡,直到回家的路找到他。每天晚上,女傭的女兒說,家裡都會發生同樣的事情:多瑙河三角洲。大教堂的塔樓上鐘聲在敲響,女傭的女兒向上望去,笑,不停地笑,教堂的大鐘掛在她的舌頭上。阿迪娜在櫥窗裡再一次感覺到河水就在近旁。女傭的女兒彎下身,看鞋子的下面。鞋底出現在她的眼睛中。這種鞋跟兒我不喜歡,她說。她咧開嘴,說了聲多瑙河三角洲,然後又回到軍官的話題上。

    當軍官在獅子之間走上臺階,他的太太能聽到靴子拖地的聲音。她對我媽媽說:多瑙河三角洲。我媽媽會從廚房拿一鍋熱水送到浴室。她把熱水倒進地上的一個盆子裡,然後再補一些涼水,直到盆子裡的水和盆邊一樣齊,溫度合適。軍官的太太在過道等他。她不等鑰匙在外面轉動,自己從裡面打開門。她從丈夫手中接過公文包,摘下他頭上的帽子,說多瑙河三角洲。軍官哼哼幾聲,點點頭。他走到太太的身後,橫穿房間走進浴室。太太已經坐在放下蓋板的抽水馬桶上。軍官脫下靴子放在門前。太太說,把鳥掏出來。軍官脫下軍褲遞給太太。她把褲子摺疊整齊,搭在手臂上。他脫下內褲,叉開腿坐在盆沿兒上。然後雙膝跪在盆裡,看著鏡子上面的藍色瓷磚。他的xxxx耷拉在水裡。如果睪丸沉進水裡,他的太太會說,很好。如果睪丸漂在水上,太太會哭,會嚷嚷,你把自己全乾空了,就連靴子都是軟耷耷的。軍官會把臉俯在膝蓋之間,看著漂浮的睪丸,說,我發誓,親愛的,我發誓。

    女傭的女兒朝在她大衣上擦過的光禿禿的灌木叢裡看了一眼。他發誓什麼,她說,我媽媽不知道,鏡子上蒙了一層霧氣,他在不停地重複他的發誓。太太已經不說話了,他卻哭了起來。在他身上只是抱怨,在她身上就不僅只是抱怨了。我媽媽坐在客廳,坐在長長的桌子邊上。她朝浴室裡面看去,一直害羞到耳朵根子。她的雙手顫抖,她把手藏在桌子下面。當我媽媽移動她的便鞋時,軍官太太對媽媽說,蕾奴薩,別走。她對軍官說,把鳥放進褲子裡。軍官站起身,穿上內褲。太太手臂擔著軍褲走過客廳,每走一步都要扶一下桌邊,最後又扶了一下媽媽的肩頭。她說,蕾奴薩,收拾一下。然後又像扶樓梯欄杆一樣,扶著桌邊走向臥室。軍官拎著靴子跟在後面。

    女傭的女兒用嘴朝手心吹了一口熱氣。我的大衣沒有口袋,她說,是他太太的。我媽媽收拾完浴室,啪嗒關上燈。本來我是不相信的,女傭的女兒說。她在大衣上搓著手指,用指甲敲擊釦子,發出一種聲響,石頭碰撞石頭的聲響。

    我媽媽從來沒撒過謊,女傭的女兒說。臥室裡面,軍官在打呼嚕,他的太太在哼一支歌:

    玫瑰在山谷

    盛開遍四處

    美麗多美麗

    玫瑰在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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