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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差不多就是一塊麵包(2)

    在他的頭被淹沒在一個個叫喊的頭中時,他往回看了一眼。馬抬起了一隻蹄子,它站在三條腿上的時間比公共汽車開過去的時間長。它在樹幹上磨蹭肚子。

    阿迪娜覺得眼睛裡有沙子,馬在用鼻子到處嗅樹皮。馬頭開始變得模糊起來。眼角的沙子捏在阿迪娜的指尖上是一個極小的蒼蠅。馬在吃樹枝。金合歡的葉子在馬嘴前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細樹枝上有刺,在馬的喉嚨裡發出咔啦咔啦的聲音。

    男人進去的那個店裡有一股熱氣撲到街上。公共汽車在身後攪起大團的塵土。太陽附著在每一輛公共汽車上,陽光跟著汽車行駛。在拐角的地方,它一閃一閃,如同一件敞開的汗衫。早晨有一股汽油、灰塵、還有破鞋的味道。每當有人拿著麵包走過,人行道上都會冒出一股飢餓的味道。

    在店鋪裡那些叫喊的頭上,飢餓長有透明的耳朵,堅硬的胳膊肘兒,撕咬用的爛牙和叫喊用的好牙。這個店鋪有新鮮的麵包。這個店鋪的胳膊肘兒是無數的,但是麵包是有數的。

    塵土飛得最高的地方,街道很窄,住宅樓彎彎曲曲,密密麻麻。道路兩旁的草長得密實,花兒開放的時候,看上去肆意、耀眼,不時被風撕扯成一綹一綹的。花兒越肆意,貧困越深重。夏日會自己脫粒,分不清扯碎的裙衫和籽殼。草地裡有多少飄飛的種子,閃亮的窗戶玻璃後面和前面就有多少眼睛。

    孩子們從泥巴里拔出帶有白漿的草稈兒,玩耍中把草稈兒吸得乾乾淨淨。玩耍伴隨著飢餓。肺部的生長停止了,髒兮兮的手指上和一連串的疣上蒙了一層草稈兒的白漿。唯獨沒有乳牙,它們脫落了。它們晃動的時間不長,它們在說話時掉在手上。孩子們把掉下來的牙齒今天一顆明天一顆,扔到身後的草地裡。他們一邊扔一邊嚷嚷:

    老鼠老鼠,給我一個新牙,

    我給你我的舊牙。

    直到牙齒在草地的某個地方消失得無影無蹤的時候,他們才會回過頭看,並把它稱作童年。

    老鼠拿走乳牙,給宿舍樓的地洞裡鋪上白色的瓷磚。但是沒有帶來新牙。

    街道的盡頭是學校,街道的開頭是一個破爛的電話亭。陽臺是生鏽的瓦楞板,只能撐得住懨懨的天葵花和晾在繩子上的衣服,還有番蓮。番蓮攀爬得高高的,附著在鏽跡上。

    這裡不長大麗花。在這裡,番蓮把它們的夏天裝扮成一條一條的,很有欺騙性,而且是藍色的。越是有垃圾的地方,越是生鏽的地方,越是坍塌的地方,番蓮開放得就越發美麗。

    在街道的開頭,番蓮爬進破爛的電話亭,它爬在玻璃上,但是不交織。它像網一樣佈滿在撥號盤上。

    撥號盤上的數字都是獨眼的。當阿迪娜緩緩走過時,它們自己報出:1,2,3。

    一個行軍途中令人痴迷的夏天。一個在身後留下南方廣袤平原的士兵之夏。伊利傑身穿軍裝,嘴裡叼著一根今年夏天剛剛長出的草稈兒,褲子口袋裡揣著一個在日曆本上被劃去的冬天。還有一張阿迪娜的照片。平原上是他的兵營,還有一座山岡和一片樹林。伊利傑寫信告訴阿迪娜,他嘴裡的那根草稈兒是山岡上的。

    每當阿迪娜看見高高的草叢,就會想到伊利傑,還會尋找他的面孔。她的腦子裡攜帶有一個信箱。每當她打開信箱,裡面總是空空蕩蕩的。伊利傑很少寫信。他寫信說,只要我寫信,我就知道我在什麼地方。一個人如果確信有人愛他,他就不大寫信了。這話是保爾說的。

    番蓮只要還是綠的,就總會有一個男人躺在那個破爛的電話亭裡。他的額頭很窄,緊挨著眉毛上面就長出了頭髮。路人都說,因為他的額頭裡面是空空蕩蕩的,因為他的大腦是酒精組成的,因為酒精蒸發了。路人還說,酒精蒸發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那個男人躺在那兒,鞋子靠在腳跟上。路人經過時,可以看見鞋底,但是看不見鞋子。男人只要沒睡,就一直在不停地喝,不停地自言自語。路過這裡時,路人都會加快腳步,和電話亭的影子保持一定的距離。他們會用手抓頭髮,彷彿頭髮裡有思想。他們心不在焉地朝人行道上或草地裡吐口水,因為嘴裡有一種苦澀。每當男人大聲自言自語,路人都會扭開目光。當男人睡覺時,路人會用鞋尖踢他的鞋底,他便會發出哼哼聲。路人都不願意哪一天會喚醒一個屍體,然而他們每次總是希望,今天就是這一天。

    男人的肚子上靠著一個酒瓶,瓶頸上握著的是他的手指,他緊緊握住酒瓶,即便睡著了也從不鬆手。

    兩天前那個男人睡著後鬆開了手指,酒瓶翻倒了。一個女人踢了男人的鞋底。然後附近宿舍樓的門房過來了,然後是一個孩子,然後是一個警察。電話亭的男人不再哼哼了,他的死亡有一股酒精的味道。

    門房把死者的空酒瓶扔進草地,說,如果有靈魂的話,那麼它就是這個男人死前最後灌下去的東西。胃沒有消化掉的東西,就是人的靈魂。警察吹了一聲哨子,街上停下來一輛馬車。車上的男人放下鞭子,跳下車。他高高托起死者的肩膀,門房抓住死者的鞋子。他們像抬一塊木板一樣抬著這個僵硬的重物,穿過陽光,把木板放上馬車,放在綠油油的捲心菜上。馬車伕用一塊粗毛毯蓋住死者,拿起鞭子。他嘴裡打了一個響,朝馬抽了一鞭。

    電話亭仍然有一股酒味。風在街上發出不同的響聲已經連續兩天了。番蓮長了起來,開的花仍然是那樣的藍。撥號盤上的數字仍然是獨眼的。阿迪娜頭腦裡撥著電話號碼,嘴裡在說著,一直走到死者躺著的那條街的盡頭。

    我在另外一頭,他說。

    你只有皮和骨頭,你只是一塊木板,她說。

    沒關係,他說,我是一個完整的人,半個傻瓜,半個酒鬼。

    給我看你的手,她說。

    嘴裡是葡萄酒,胃裡是白蘭地,頭裡是燒酒,他說。

    她看他的鞋子,他站著喝酒。

    不要喝了,她說,你是在用額頭喝酒,你沒有嘴。

    街道的盡頭有一捆鐵絲,已經生鏽了。它周圍的草是黃色的。鐵絲卷的後面是一個柵欄,柵欄後面是一個院子和一個木棚。院子裡面,一條狗正在草地上扯著鏈條。這條狗從來不叫。

    沒人知道狗在守護什麼。早晨和晚上天黑的時候,總會有警察過來。他們和狗說話,給它餵食,嘴上的煙從不抽完。住宅樓的孩子都說一共有三個警察。由於房間裡面只有蠟燭,所以他們在木棚外面只能看見有三根香菸在閃亮。媽媽們把孩子從窗前拉開。孩子們都說那條狗叫奧爾嘉,但不是母狗,是一條公狗。

    這條狗每天都看著阿迪娜。它的目光裡反射的是地上的草叢。為了不讓狗叫,阿迪娜每天都叫一聲奧爾嘉。

    楊樹下面的草叢裡落有黃色的葉子。學校前的楊樹很獨特,總是比城裡所有楊樹都要綠得早,三月份就發綠了。老師們說,因為學校後面不遠就是農田,而學校又緊挨著城郊。到了秋天,學校前的楊樹比城裡所有楊樹黃得也要早,八月就黃了。校長說,因為孩子們像狗一樣,對著樹幹撒尿。

    楊樹是因為工廠才發黃的,這個工廠的女工們製作紅色的夜壺和綠色的曬衣夾子。女工們乾癟下去,咳嗽起來,楊樹發黃起來。女工們即便在夏天也穿長到膝蓋的系鬆緊帶的厚內褲。她們每天都往內褲裡塞曬衣夾,直到腿和肚子鼓到曬衣夾在走路時不會發出咔啦咔啦的聲響。在市中心,在歌劇廣場,女工們的孩子用繩子穿著曬衣夾搭在肩上,用它們來換絲襪、香菸或肥皂。在冬天,女工們甚至把裝滿曬衣夾的夜壺也塞在內褲裡。外面套著大衣,看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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