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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故鄉何謂之一

    故鄉是什麼?白螞蟻說,故鄉是他家棚子裡隔年的蜘蛛網,上邊扯著幾隻幹化的蒼蠅、蚊子和蠓蟲;網子是固定和陳年不變的,蒼蠅、蚊子和蠓蟲是偶爾撞上去的;棚子是不變的,人就像網上的蒼蠅、蚊子和蠓蟲一樣只不過是匆匆的過客罷了;遺忘和忽略是大部分的,留在心中和歷史上的記憶是偶然的──誰是當年結下這幹網的大蜘蛛呢?……說這話的時候,白螞蟻嘴裡叼著一支三炮臺,腰裡捆著一根草繩。三炮臺只剩下一個煙屁,白螞蟻邊努力吸著這煙,邊不失時機地發表了這麼一番議論。說完這個,還瞪著大眼珠看大家。大家當時覺得沒什麼。一個白螞蟻,還能說出什麼關於世界和人生的道理?於是不太在意。但過後想一想,覺得他說的還真與眾不同。這時白螞蟻就有些委屈了。說就是這句話,也只是他思想體系中很小的一部分;就是這部分,當時也沒有展開講;一方面是看眾人狗眼看人低的模樣,使他覺得這些人豎子不足與謀,精神上馬上就懶了許多;同時他正在用指甲掐著一支菸屁,既想吸這支菸,又怕咄咄逼人的菸頭燙了他的手,慌忙之中,只是說了對故鄉看法的大意和整體思想的骨頭和脈絡,生動的肉和細節就忍痛割愛了。偉人們思想的發揮,總得有一個適當的場合和氣氛。我在你們中間,被生活和你們磨的,同化的,異化的──思想的銳角,也早已鈍了許多了。世界上所有偉大的思想,初看都沒什麼,很簡單嘛;但你要須知,偉大的思想都是樸素、生活化和平易近人的;但這個樸素和平易可不是真的沒有什麼。它只是便於群眾接受罷了。初看沒有什麼,但你一個人靜處的時候,一個人面對世界和寥廓的時候,你再想這個道理,就覺得越想越有味,越想越有道理;就好象世界上那些漂亮的姐姐們吧,這些姐姐們有兩種,一種剛一見就驚心動魄,但兩天之後,就覺得味同嚼蠟,是一塊雞肋;還有一種人,剛看似也平常,但兩天過後,越看越有味道,越看越耐看,是一朵石榴花;我白螞蟻就屬於後一種。你們對我思想的吃驚,也就不奇怪了。平時你們看我像一個乞丐,見人就想蹭根菸抽,一根菸算個什麼,就成了乞丐了嗎?我就是從來不買菸和保險套的人,我對上邊和下邊都沒有防備;這還不是最氣人的──你們這麼看我倒沒什麼──這也並不出我的意料,最使我生氣的是當我離開你們回到家裡時,老婆和白石頭也這麼看,這讓我覺得這個世界無可救藥了。別人狗眼看人低那是因為離我的思想遠,你們倆人每天生活在我身邊,眼窩子也這麼淺嗎?潛移默化,耳濡目染,你們也該學一個大概了,誰知到頭來,世界並沒有讓我改變半分──原來我以為能改變整個世界,最後連一個地區也沒有改變好。要說我在世界上有什麼傷心的話,這就是讓我最傷心的了。什麼叫乞丐?我在外在物質上蹭點什麼那沒有什麼,倒是你們這些人在精神上要乞求別人,活得不明不白,才讓人看著可憐呢。我剛才就說了這麼一句話,你們就如獲至寶;如果我把我的思想體系給倒出來,恐怕咱們就可以建立一個新世界了吧?說到這裡,六指,再給我一支「馬包肉」(我的英語怎麼樣?小劉兒這人你們知道嗎?也是從咱們故鄉出來的,大腕,我們有時晚上還要通一兩次長途電話,共同討論一個詞的用法和一個單詞的譯法。)!這時六指還處在事業的鼎盛時期,還一月一次來往於京城和故鄉之間,現在圍著村頭一個糞堆跟村裡人說閒話,也是為了與民同樂,也是剛吃過飯,為了消消食;但就是這樣牛×的人,聽了白石頭一番講演,也突然忘記了自己的身份,把自己當成了一個普通人,一個土頭土腦的村裡的百姓,可憐地笑著,將自己在京城麗麗瑪蓮大酒店偷拿的「馬包肉」,乖乖地給白螞蟻遞上一支。思想的威力就這麼大。白螞蟻滿意地將煙點上,深深吸了一口,這次不怕煙屁燙手了。糞堆周圍的一幫人,這時也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這是在故鄉的某月某日,村頭的糞堆旁,所發生的再平常不過的事──本來很平常,但因為有白螞蟻的加入,就變成了一次偶然和事故。日常之中,我們穿著黑棉襖,袖著手,站在糞堆旁一邊曬太陽,一邊嘀嘀咕咕說些什麼和翹耳傾聽些什麼?就聽一些在村裡佔主流地位人的演講。這是我們的思想中心,這是我們的營養來源,這是我們的新聞聯播,這是我們的人民代表大會。當然,這是在我們故鄉,還沒有發生大事之前的時候。我和孬妗的專機,還沒有到達故鄉。人們袖手期待的是什麼呢?──當然,就是在這種一切沒有改變的平靜的日子裡,這一天也有些例外:這一天在議會發表演講的,竟是白螞蟻。本來在村裡和議會、在糞堆上和人群中,都沒有白螞蟻說話和插足的份兒。他在村裡算一個什麼東西?吸菸還要向別人蹭,哪裡有他拋頭露面的機會?但這天純粹出於大意和偶然,村中的主流人物碰巧都不在家,曹成、袁哨、甚至算上俺爹,都不約而同到縣城趕集去了。他們之中只要有一個人在,哪裡還有白螞蟻插嘴下腳的地方?他哪裡能撿到這個巧宗?正因為他們不在,白螞蟻就鑽了這個空子和脫穎而出,讓他思想的流水終於找到了一個渠道,讓他壓抑多年的情緒終於得到了爆發,讓他對世界也談了一些新鮮的看法。一開始我們沒有在意,事後想起來讓我們吃驚。這簡直是一次政治事故,這簡直是我們故鄉歷史上的一樁恥辱。曹大叔等人趕集回來,聽說這件事,曹當時就對身邊的袁哨說:

    「看看,看看,我說不能掉以輕心,你還不信,現在信了吧?怎麼我去趕集,你們也都去趕集了呢?就不能把時間岔開嗎?別小看糞堆這個陣地,稍微有些粗心大意,我們不去佔領,就有人鑽這個空子。雖說是亡羊補牢,猶未晚也,但他的這點子毒水可都讓他流出來了。看他流得多麼暢快和舒服,你我竟都是吃乾飯的。毒水流出並不可怕,但這點子流毒竟也在群眾中造成了影響,這就不是一般的你管還是不管的問題了。何況他說的是對故鄉的評價。這是什麼言論?如果是胡說八道還好,可他也說得有板有眼哩。這就更加不能小覷了。我知道,我們在三國時候,都是做過大領導的,丞相的丞相,主公的主公,我們都是抓大不抓小的人;這是好事,作為一個領導,不能事無鉅細,我們的共同朋友,孔明兄弟,後來是怎麼死的?就是吃這個不會當領導的虧。但我們也不能不分地域和環境地把過去的經驗亂用。畢竟時代不同了嘛。就是一塊糕,吃來吃去,恐怕也該餿了吧?但我們就是這樣保守和因循守舊。我承認,我也有放鬆自己的地方呢。我們現在不已經不是丞相和主公了嗎?我們就是在村長豬蛋領導下的一個普通的村民。如果我們還拿著歷史上的經驗亂用,還拿出當年領導人的款子,還是那麼抓大不抓小,問題肯定就出來了。過去我們不抓小事有人替我們抓,丞相要出門了,我們還在屋裡喝茶聊天,和姐姐們調笑,外邊已有多少人在為我們忙活。調車的、調專機的、捧痰盂的、裝馬桶的;說十點五分走,十點四分車到了屋門口;跨上車,一溜車隊,就到了車站月臺上或飛機的舷梯旁;人一上車,專車立刻就開了;人一上機,飛機馬上就滑向了跑道,呼嘯一聲,就到了藍天和白雲之間;這時空姐給你遞上一塊熱毛巾,擦把臉,喝口麥爹利,看著機窗外,旁邊有沈姓小寡婦捶腿,這是多麼賞心悅目的事情?到一個地方視察,也是前呼後擁,吃飯,睡覺,撒尿,拉屎,都不用操心,自有小的們替你安排;到古蹟去參觀,到草地上去散步,前呼後擁的人雖然多,但你走在中間,你一走步,別人紛紛往兩邊撤,使你行走前後,都有一個從容和不感到緊迫的空間;但他們也懂事到不離你太遠,不使你感到孤獨和脫離群眾。但這已是英雄當年,早已不堪回首了。想起這些事,只會使我們黯然神傷。現在已經是劉老孬和小麻子的天下了。我們只是人家天下的一隻隨時可以捏死的蠓蟲。這時我們還要擺過去的架子嗎?我們還不該放下我們的窮大架嗎?我們還以為我們身邊有許多秘書、隨從和姐姐嗎?我們現在上牛市屯趕集,不都是夾雜在一群土頭土腦百姓中的一員嗎?千人一面,大家都是一個表情,你說哪裡還可以看出我們的當年?早已被同化嘍。一出村,我們還不是像所有的人一樣,趕緊把鞋脫下搭在肩上,用肉腳在土路上走,藉以省一些鞋底;等望見集市再把鞋穿上。想想我都傷心哪。但我們卻在我們的身份上出了問題。我們沒有認清我們的現實。就剩下一個村莊了,如果我們再把這個地盤給弄丟了,我們到將來可真要死無葬身之地了。我們大意了。我們沒有想到我們身邊這些土頭土腦百姓的危險。他們也有篡權之心呢。你看看這個白螞蟻,我們過去就當他是一個腦子像漿糊的沒嘴葫蘆,他的存在對於我們可有可無,見面都懶得理他;現在明白,竟是我們大意了。他還是頗有些思想哩。如果是一個傻帽,哪裡來的對故鄉的這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他沒這些想法,我們倒不覺得可怕;他有這些想法,我們倒真食寢難安呢。他成了我們一個對手和敵人了。主公,當年你也是個有主見的,你說。事到如今,我們該怎麼辦?

    袁哨搔了搔腦袋,嘿嘿笑了兩聲,先說:「孃的,倒真成了一個事了哩。」

    又說:

    「事情有這麼嚴重嗎?據平時觀察,白螞蟻不像一個能成大器的人,怎麼突然之間,就像一個積累了多年的思想家到了井噴的時候,自己也沒有料到,突然就產生出這麼多稀奇古怪對世界發生衝擊力的思想呢?這些思想產生以後,別人都歡呼了,拿過去運用了,按照這思想去改造世界了,他一個人倒是對著自己的思想和思想的容器發生了懷疑:這是我的思想嗎?我產生過這些想法嗎?倒是夢和非夢,自己和蝴蝶,在那裡真假難辨。當然,這是人生的一個哲學境界。你想麼老曹,這種境界在你我的歷史上還不多見,怎麼會突然反映到白螞蟻身上呢?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了嗎?可在咱這故鄉,別說三日,就是30日,30年,300年,又怎樣呢?也沒見發生什麼大變化呀。何況,白螞蟻每天的行蹤我們都看在眼裡呀。不就是五更雞叫,起來背一個籮頭拾糞;白天在大田裡幹活,倒糞;晚上回家裡還得餵牛──哪裡是他哲學家思考的時候呢?我倒是不懂了。他家離大英博物館也有一段距離呀。據此分析,我看這思想未必就是他發明的。說不定在拾糞的時候,累了,要抽一支菸,在那捲煙時,從廢紙上看到幾個字,於是記在心中;拾糞回來,正好村人們在村頭糞堆旁聊天,他紮了進去,將剛才在書上看到的不知是哪一位哲人的話給重複出來,大言不慚地當作了自己的思想,也未必可知。我倒勸你,我們雖然不是貴族了,但也不能因此而對世界發生驚慌和弄得草木皆兵。過去貴族的大而化之的習慣,有時候還是要保持的。如果我們遇到事情就驚慌,不是和白螞蟻也沒有什麼區別了嗎?一個村莊,彈丸之地,要照過去,大軍一到,像抹稀泥一樣也就把它抹掉了;現在上邊就一個豬蛋,遇事還要請教你我,糞堆這樣的陣地,怎麼會說丟就丟呢?」

    曹成聽了袁哨的話,也為難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也像袁哨一樣搔了搔頭說:

    「話是這麼說,但到底叫人放心不下。」

    最後兩人達成協議,既不打草驚蛇,又不能掉以輕心;既不立即發動攻勢提出新的思想將白螞蟻打下去,又委託村丁小路對此事展開秘密調查,看白螞蟻這段出口成章的思想到底是從哪裡來的。決不會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吧?才是萬全之策。果然,事情最後調查清楚了,這思想不是白螞蟻的發明,而是從別人的書中背下來的。與袁哨預料不同的地方是,袁哨說是拾糞時捲菸看到的,而白螞蟻是在糞拾著拾著自己想出糞,出糞時看那擦屁股紙,正好看到了這麼一段思想。這張擦屁股紙是從哪本書上扯下來的呢?卻是從寫字大腕小劉兒的書上扯下來的;因小劉兒有這樣一個張狂的毛病,寫了一本書,就慌著到處送人,生怕別人不知道;故鄉的鄉親呢?更是人手一冊,有些衣錦還鄉的意思。白螞蟻也得到這麼一冊,於是有了關於故鄉看法的這麼一段小小的風波。事情有了結果,曹成和袁哨都放心了;原來自己在故鄉的地位並沒受到威脅。但在僱小路這個私家偵探,兩人在分擔偵探費上,你多了我少了,鬧了一些個人糾紛;最後意氣用事,兩人半個月沒有說話,弄得誰也不對故鄉負責,這也在歷史上常見,暫時撂下不提;倒是白螞蟻正為自己的新思想和新發現興頭,想借此在故鄉發展自己,從此在糞堆前當一個新聞發言人,再搞上一個小蜜──初步選定了村西頭的女兔唇,還覺得一下選上她是不是太便宜了那個婊子?現在一下被人揭了老底,原來一切都是偷來的,一下被人抓住了黑手,也只好羞愧滿面,偃旗息鼓,從此在歷史上留下了一段笑料,這也不提。弄得事情過去半年之後,我回村中去走姥孃家,他碰到我,還有些不好意思,滿面羞愧地說:

    「賢甥,我也是一時過於想出人頭地,剽竊了你的思想,你就原諒我這次,別擴大事態,故意打官司,到法庭上長你的志氣和滅我的威風了。」

    這時我倒寬宏大量:

    「這種事發生在我身上,也不是一回兩回了。我不打官司。如果這樣的官司打起來,我還打得過來嗎?我還幹不幹別的了?就算你是以我的思想,運用到村裡的實踐中吧。」

    倒弄得白螞蟻有些目瞪口呆。當然,這都是在村裡還沒有發生大事之前日常所發生的一地雞毛的事情。在發生大事之前,故鄉到底是什麼樣子呢?白螞蟻抑或是小劉兒的概括是準確的嗎?那些往事、青春、閨女出嫁的眼淚、麥苗地裡飛舞的斑鳩、暮色中割草孩子歸來的說話聲,到底在我們的蜘蛛網上,佔據著一個什麼位置呢?大樹在風中飄動。一到春天,柳樹吐出了嫩黃的芽尖;正午的陽光,曬在翻起的黃色泥土上;漢子們的頭上,冒出密麻的汗珠;一聲吶喊,棉襖被甩到了犁耙上。30年代的土路上,俺青春的姥爺,趕著地主家漆黑騾子拉的轎車,「啪」地一聲,甩了一個鞭花。莊稼貪長,把枝葉伸到了窄窄的土路上,牲口停住了腳步,要吃這枝葉,被俺姥爺寬宏大量地將轡頭拉了回來。誰不想吃路邊探出來的東西呢?俺姥爺笑了。接著一聲鞭響,車鈴「叮呤噹啷」地急速響了起來。東家還得到機場去迎接麥克道思跨國集團的總裁呢。到了機場,東家跟外賓在那裡握手,俺姥爺懷抱繫著紅布條的一杆大鞭,立在轎車旁抽他的哈德門香菸。俺姥爺有一個做客的經驗,直到現在還在我們的家族流傳。他說,待客上了幾個肉碗,肉上的毛拔得乾淨不乾淨,肉煮得爛不爛,是衡量這家人是不是貴族、是老貴族還是新生暴發戶、這貴族上沒上檔次和有沒有素質的最起碼和最容易判斷的標準。如不是貴族呢,這肉碗就上得特別少;如是新貴族呢,這肉碗就上得特別多,但這肉肯定燉得倉促,筋肉連扯,嚼咬不爛;他連把肉煮爛還來不及呢;這又是趕轎車回去的路上,被東家和俺姥爺嘲笑的一個話題;如是老貴族呢?一招一式,都顯出古樸和遊刃有餘的大家風度;哪怕這家子已經破落了幾輩子,再見到這家的少奶奶,家裡清貧得只剩下一張椅子,但她往這椅子上一坐,把那打了許多補丁的旗袍往上一提──就知道往上數幾輩她家繁華的歷史和後來破落的辛酸。那麼她家鼎盛時是怎麼待客的呢?肉既不多,又不少,但燉得稀爛,到口就化。這樣的肉,你是要吃得仔細的。一片肉夾起,先將湯水抖落下──能像暴發戶家吃飯,湯汁抖落得一桌嗎?──送到口中,先讓肉化掉,留下燒得紅紅的一條肉皮再有滋有味地慢慢嚼著,送到胃裡。肉吃完了,如果是在別的人家,吃這麼多,已經是十成飽了,但在這裡還有兩成呢;人逢知已千杯少,知已的肉也吃得特別多。沒飽而肉無,怎麼辦呢?這就是在大家吃飯的學問了。看你姥爺沒上過私塾,焉知我也懂得許多做人的道理呢。這時你手邊不是還有饅頭嗎。那好,你將一碗無肉的湯汁拉到自己面前──這時拉湯碗是不招別人笑話的,恰恰相反,這是你懂得貴族規矩、通向貴族道路的一張通行證,桌上的其它貴族,臉上都露出會心地微笑;你將湯汁拉到自己面前,把饅頭一塊塊掰著放進去,滾燙的肉湯馬上就將這饃粉掉,這時你連湯帶饃一呼嚕喝掉,才是這頓飯的高xdx潮和極致呢。一切都圓滿結束了。世界上再不存在可或不可的事情了。我有了這麼一個給地主趕過轎車的前輩,直到現在,我還得益匪淺呢。到了麗麗瑪蓮大酒店去做客,我就如此辦理。可是,有誰知道,世界竟變得如此膚淺了呢?我用肉湯泡饃的舉動,受到了一些新生資產階級擠眉弄眼的嘲笑。我由此得知,這個民族要達到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還有一段艱難的路要走呢。後來我在歐洲碰到過俺姥爺,前一輩子不識字的老劉,這輩子人模狗樣地蛻變成了倫敦大學的終身教授。我問他過得怎麼樣,如不如過去給亞洲的地主趕大車。他思索一陣,以歐洲人的嚴謹,推了推夾鼻眼鏡,竟說:

    「這怎麼好比較呢?你牽涉到黃色文明和蔚藍色文明的問題哩。」

    說完,做出跟我沒什麼好說的樣子,聳了聳肩不再理我。我倒對他大惑不解。前生的因緣,今生好不容易見了面,怎麼連我姥娘也不問一聲呢?如果做人這麼薄情,人做來做去還有什麼意思呢?倒是最後在我要告別蔚藍色的歐洲時,他突然開著他中產階級的汽車,到機場送我來了。這時他說:

    「這輩子好是好,但就是再也見不到滾燙的肉湯泡些雪白柔軟的蒸饃了。」

    又說:「啊,大車;啊,鞭子;賢甥,再見了。」

    說到這裡,從他的眼睛後邊,竟流出了兩點藍色的淚。讓我心中稍稍有些安慰。說過俺姥爺,該說說俺姥娘了。俺姥娘這個人,註定要在我人生的歲月中,起著潛移默化的前導作用。我對俺姥孃的崇拜,超過了蔚藍色的俺姥爺。不瞭解她,就很難了解我。我所以在世界上這麼懂事,被身邊的朋友有口皆碑,說:小劉兒這孩子雖然笨些,但還是很懂事和很知進退呀。曹成袁哨,福克納和克里絲蒂娜,都這麼說過。但他們也只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們只是橫著把這看成了我的日常品質,其實我是豎著有歷史的血液流傳。這一切都來源於俺姥娘。你們對我的表揚和恭維並沒有打到點子上起碼缺乏歷史感。俺姥孃的名字叫郭秀明──在二十世紀初的黑暗年代,能起出這樣透亮的名字,也是有些不一般哪。她六歲的時候,清早起來,就能爬八棵大榆樹,捋榆錢回家讓娘做飯。冬天了,榆錢沒有了,家裡不起炊煙,她袖著手,吸著鼻涕一個人到後園子裡的牆根底下曬太陽。她娘尋她到牆根,撫著這小女孩鏽著的頭髮說:

    「還是俺妮好,看著娘作難,餓也不說餓。」

    我長大以後,就是這樣的人。凡是跟我相處過的人都說,我是一個飽也不說飽、餓也不說餓的人。喜怒不形於色,好歹都藏在心裡,啞巴吃餃子,心裡有數,說來也有些可怕呢。後來,俺姥娘跟著她的幾個嫂子到外村拾麥穗,曾經到過縣城的城門樓子;那門樓之大,涼爽的過堂風,一個戴氈帽的毛頭子在鐵鏊上烙滾燙的肉盒子,噴香的肉味,都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這是她長大以後最後也是我長大以後愛吃肉盒子的根本原因。還有一次,她跟她的夥伴們到地裡割草,太陽就要落山了,一個一大筐草,草已經沒過頭頂,揹著往遙遠的村裡走。這時,鄰村大叔的馬車「叮鈴叮鈴」從身後趕過來,趕車的大叔「籲」地一聲,將車站住,讓她們把草筐擱到大車上。接著又讓她們上了大車。他要把她們往村裡捎上一程。趕車的大叔,你現在在哪裡?「唧哩呱啦」談笑的大車,在空中劃過一道歡快的弧線。你讓我們和世界有許多想念。我們靠什麼活著?不是靠別的,就是靠你的「籲」的一聲記憶。你喊的是馬車嗎?不,你喊得使地球停止了轉動。你比俺姥爺深刻多了。後來,俺姥娘出嫁了。回來看娘。住了三天,娘到村頭去送她。送了一程,又送了一程。娘,回去吧。妮兒,你啥時候再來看我?這是1993或1994年左右,俺姥娘屢次向我說起的幾段往事。在寫這些往事的時候我從容不迫,當我修改這段文字的時候,誰知道在那敘說的短短一兩年之後,我就永遠見不著我的姥娘了呢?一個農家小院的棗樹下,站立著慈祥微笑的你。你的去世使我措手不及。誰說我們這些下賤的貧民像一群渾渾噩噩的牛羊一樣沒有感情呢?我們單薄的生活,就靠這些感情絲線的編織──編得是多麼地絲絲入扣呀──來維持了。這是我們的可憐之處。但就是這點可憐也被你們忽略了。後來輪到我了。在我八個月的時候,俺姥娘把我抱到了鄉下。抱我往鄉下走的時候,我趴在姥孃的肩頭上,嘴裡啃著一團硬似鐵蛋的紅糖。一個月之後的一個清晨,俺娘從縣城來看我。到了下午,俺姥娘抱著我去送娘。送了三里,到了一個村莊旁。俺姥娘說:妮兒,你走吧;40里路,再不走,走到半路可就天黑了。這時俺娘看我的一個釦子快掉了,說:我把孩孩的扣子綴好就走。到村頭人家借了針線,就坐在村頭的麥秸垛旁綴上了釦子。釦子綴好了,起風了,俺娘走了。後來俺娘說,她把一個頭巾,丟在了打麥場上。15年之後,我要告別故鄉了。俺姥娘帶著兩個弟弟送我到公路上去等班車。我們在橋洞下乘涼。車,你不要來。姥娘,我不願意離開你。我還記得,我們相互讓著吃了一塊熟紅薯。終於,汽車從遠處拐著彎來了。我就這麼走了。故鄉,你在我心中的印象模糊呢。故鄉只是一個背景,前邊是一個活動的巨大的姥娘。和藹可親,慈眉善目。你是這個世界的希望。後來我和姥孃的這種情形,又到了我的孩子身上。在一個特殊的歲月裡,我把孩子送給村中的我娘。我三月不歸,兩歲的孩子,常常一個人跑到打麥場上,在那裡等父親的歸來。她對著空曠的世界喊:

    「爹,娘,來抱抱臭臭。」

    一聲炮響,我們又回到了故鄉的過去。杏子熟了。麥子金黃了。一望無際的麥子。三里長的麥趟子,俺姥娘甩著頭上的熱汗,手握鐮刀,從地的這頭割到地的那頭,連腰都不直。人生的舞臺就這麼搭就了,俺姥爺和俺姥娘,都成長為這塊土地上的大明星。我就是這樣一個大明星的後代。那時俺的姥娘是多麼地青春和年輕呀。太后家這時成了大地主,老人家手握水菸袋,站在地頭,看著看著就看呆了。叫著俺孃的名字說:

    「看著郭秀明割麥子,我就像回到了大清王朝的金鑾殿,那是多麼地投入和駕輕就熟啊。」

    說著說著就傷心起來。又想起當年她大權在握的時候,在京城如何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後來回到故鄉,在青青的麥苗地,為了她和六指的愛情,發動全縣人民一塊捉斑鳩。你還想起了你的小弟。春風撲面,一個一個小瓶子,在那裡追著上下飛舞的斑鳩,這是多麼好的一幅奔走呼號圖啊。俱往矣,我的柿餅臉姑娘。現在麥子已經長高了,該割麥子了。地主婆柿餅臉太后吹了吹菸灰,又大而化之對著我順頭流汗的姥娘說:子在麥前曰,逝者如斯夫。這就沒有多大的涵蓋力了。俺姥娘割麥子動作的層次和情感走向,並不在這個方向呢。我們再一次被太后給扭曲了。俺姥娘身體健康,故鄉就長存不衰。說到這裡,我又想起了故鄉的一隻狗,或一隻螞蚱,或一隻蠓蟲,多少年過去了,你回去,仍是這狗,這螞蚱,這蠓蟲,但你要明白,這已經不是那狗,那螞蚱和那蠓蟲了。連暮色中的一股炊煙,也不是那股炊煙了。那麼那股炊煙哪裡去了呢?瓜園中多少孩子的歡笑聲,現在一切都沉寂了,只剩下一兩隻蛤蟆,在那裡「呱呱」地叫兩聲;你走在這樣的故鄉的土路上,你心裡覺得特別沒底呢。故鄉死了多少人?地裡的墳頭,已經排滿了。陌生的墳頭你素不相識,問題是你認識的許多人,現在也人去屋空和物在人亡;上次你回來還在跟你說話,已經衰老的趕車大叔──雖然他並不是當年喊「籲──」聲的大叔──眼睛裡還在乞求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破破爛爛衣衫中醜陋的身體,還在徒勞地要保持一下自己的尊嚴;這次你再去,他果真就不見了。他又給劉老孬和小麻子的陰謀,留出了一個空間──那麼故鄉是誰的呢?說來說去,原來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不是俺姥爺或俺姥孃的,也不是趕車大叔的,竟是這些一出走就永遠不想回故鄉的流氓們的。當我說出這一點時,過去的貴族曹成、袁哨又頻頻點頭,說,這比白螞蟻所剽竊的那段理論,顯然又進了一步。故鄉並不是呆在和生活在故鄉的人們的,而是那些一去不回頭並不在故鄉待著和生活著的人的。我和你袁大叔吃虧,就在於歷史上我們留戀了故鄉。這是一個悖論。當然,這也是極而言之。故鄉出去的,就沒有那些牽人心腸、又戛然而止的人間故事嗎?找一找,恐怕還是有的。孔雀東南飛是怎麼回事?十里一徘徊又是怎麼回事?同時,故鄉也是一處催人淚下的相思之地呢。曹成顫巍巍對袁哨說,當年我們和沈姓小寡婦的一段風流案,並因此引起了一場官渡之戰,不也發生在這塊土地上嗎?接著又點著我說,你們在想著爬榆樹、拾麥穗、送女兒和綴釦子的時候,也千萬不要忘記這些哩。它們都發生在同一塊土地上──這是問題的關鍵。你們那些人情冷暖的依依不捨之情,和我們的刀光劍影交叉在一起。稍不留神,你們就把這一點給忽視了──說是我們忽略你們的情感,你們也容易陷在情感的泥淖裡而忽略歷史上的大事和刀光劍影呢。這才是你們情感的背景呢。我們不與出走的人計較,當我們在留下來的人群中進行區分的時候,我們之間也有高下和大小之別的。誰是推動歷史和故鄉發展的真正動力呢?說著說著兩人又有些自大起來,連出走的人也有些看不上了。什麼劉老孬,什麼小麻子,看他們在外邊很牛氣,一到故鄉,到了我和你袁大舅面前,他們還是些無知的孩子。──故鄉的孩子們是什麼樣呢?他們個個理著像籃球美國職業球員一樣的月牙型板寸,個個患著永久性鼻竇炎,一人懷揣一個玻璃瓶子。這個瓶子做什麼用?還捉斑鳩嗎?NO,他們手中的這隻瓶子,就像劉老孬和小麻子手中的麥爹利杯子一樣──無非他們坐在麗麗瑪蓮大酒店,我們坐在小河邊;當他們的酒杯被倒滿的時候,我們一彎腰,下河就灌了一瓶麥爹利,麥爹利裡有上下翻滾的氣泡和跟斗蟲,一揚脖子,這一瓶就下去了。我們嚮往劉老孬,我們嚮往小麻子,但我們更向往路小禿的土匪生涯。要打仗,找老尚,要吃苦,找老楚,要養膘子找小禿。這是流傳在故鄉孩子們口頭的兒歌。小禿在哪裡?小禿在大荒窪。小禿在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小禿不能犯瘧疾。小禿一犯瘧疾就要下夜。小禿一下夜就要抓鬮,抓著誰家就該誰家倒黴。小禿抓人不留俘虜,也不斃人砍人,就挖一個和這人身高胖瘦體積相等的深坑,將這個頭衝下往裡一放,也不埋土,笑著拍拍手就離去了。路小禿不見了,這是我們時代的重大損失。我們這時說一聲沒勁,肯定比從已經成為歐洲教授的俺姥爺嘴裡說出來後現代多了。我舉一舉這些孩子的名字吧。他們都是我兒時的夥伴。屎根,剩餘,(這兩個名字夠後現代的吧?),銀貴,不經,長興,長富,恩慶,賈祥,留聚,知了,蛤蟆,蝦米,蠓蟲……我們生不逢時。我們只好坐在河邊唱懷舊的歌曲。生長在一個和平的年代裡,我們怎麼能會不偷瓜摸棗和偷雞摸狗呢?這個天下就永遠是成年人的了嗎?滿腹心事的成年人,可比我們惡毒多了。他們把自己的為非作歹全部都合法化了。他們在光天化日之下,做著我們在陰暗的角落裡所幹的勾當。他們也不剃月牙型板寸。人們都不剃月牙型板寸,世界還能好到哪裡去呢?這時我們倒有些無奈。喝過跟斗蟲,唱過歌,暢想過世界,我們拍著肚皮乘著暮色回家。大人們早已吃過飯了。他們竟忘記了給我們留飯。入孃的。他們也忘記了給我們留門。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無足輕重,我們無足輕重首先不反映在別人身上,就反映在爹孃對待我們的態度上。看看世界多麼危險和無可救藥。我們只好苦笑一下,自己把門端開半扇,擠進去躺在他們中間睡下了。你們培養了我們的無臉無皮,我們也就對這個世界無所畏懼。當然,我們並不是對所有的成年人都無所畏懼──像白螞蟻、六指、女兔唇、女地包天……這些和我們地位相等的成年人我們不在乎,但是真到了我們嚮往的政治流氓和大資產階級如劉老孬和小麻子面前,我們雖然嘴上說「沒勁」心裡還是有些發怵。我們也就是欺負和我們地位相同的人罷了。這是我們當年和成年人打交道的另一個特點。有一次我們在糞堆旁吃白薯,女兔唇在一旁非常嘴饞,就讓我們欺負了一回──這是我成年之後還常常想起和後悔的一樁往事。當然這時已經加上了一些回憶的虛偽的溫暖的灰塵了。──她手中無薯,又愛面子不說,最後看眾人都吃完了,就我手中還剩下最後半塊,她有些著急了。一開始拿出跟我很知心很隨便的樣子,用大大咧咧來掩飾她的心虛:

    「小劉兒,就剩下這半塊了,該照顧一下女孩子了吧?剛才你們吃的時候,我不想吃,胃裡有些發酸。現在不發酸了,我也嘗一嘗今天烤的白薯怎麼樣!」

    說著,很知已又故意有些親暱地靠在我身上,去搶那塊白薯。但我沒有上她的當。那時我還處在得理不讓人和不懂得用小意兒去溫存女孩子的年齡呀。我一下將這白薯給躲開了。我說:

    「你發酸不發酸我可管不著,你胃裡發酸又不是我造成的。你跟我說這個沒用。」

    接著惡作劇地將這白薯一下拋了大高,又像狗一樣接在嘴裡,繼續在那裡吞吧吞吧吃。小搗子們一片歡呼。女兔唇一下被尷在那裡。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突然,她當著我們眾人「嚶嚶」地哭了。她說:

    「我下個月就出嫁了。一嫁就到了海疆。奴去也,從此分兩地,各自保平安。誰知在臨走之前,我在孃家想吃塊白薯而不得。這讓我去得是個什麼心情?讓我覺得這16年的姑娘生涯,還有個什麼趣兒呢!」

    這時她的傷心就不單是因為這塊白薯而自己又在那裡偷加了許多別的感慨,以至於哽哽咽咽,肩頭一抽一抽的。雖然我們知道女兔唇把別的不該我們承擔的感情負擔,也加在了我們頭上,我們也暗含委屈;就好象你和一個姐姐好,其實在和你好之前,她不知已和多少人好過,但是在和你鬧脾氣的時候,她還是把她一生的坎坷和不順,轉過頭來一股腦地都加在了你的身上你也無話可說一樣;現在女兔唇鬧這個,一下也把我們嚇住了。是的,她下個月就要出嫁了。我們忘記了這個事實其實跟白薯沒有任何關係。我們也沒有料到,為了半截烤白薯,女人就可以把她的婚姻大事給抖落出來。這太不成比例了,殺雞用了牛刀。我們這些小公雞一下就慌了手腳。怎麼辦呢?所有的哥兒們這時露出了卑鄙的本質,一下停止了大笑,迅速恢復了正義,接著一跨腳站在了女兔唇一邊,忘記了他們剛才的幸災樂禍,似乎剛才世界的混亂和不對付,都是我一個人造成的。他們紛紛在指責我:

    「小劉兒,你做得太過分了,不知兔唇要嫁海疆嗎?你不知道她是花季16歲嗎?不知道這朵花馬上就要被人揉碎了嗎?如果我們手中剩下白薯,一定會給她吃。兔唇,別理他,跟他這種人,說起來也用不著壓這麼大的賭注;這麼把出嫁撂出來,也太給他臉子了。」

    接著他們在那裡圈起來相互安慰,都背對著我,把我一個人撂在了不上不下的半道上。當時我一個人在世界上好孤獨。我想哭也找不到一個伴啊。我最後怎麼辦?只能向眾人投降。我紅頭漲臉地囁嚅著說:

    「是我不對,行了吧?我怎麼能由一塊白薯,想到一個人的終身大事呢?」

    這是我們之間的一場感情遭遇。但真正說起來,我們對女兔唇這種人,還是轉眼就忘。後來女兔唇真要出嫁了,我們看她上花轎,村丁小路放炮杖,一下放離了眼,一個炮杖「嗖」地一聲鑽到了女兔唇的褲角里,「啪」地一響,將這褲腿崩開一個大叉口,褲子就成了旗袍。女兒悲,上轎之時崩褲腿。女兔唇又在那裡哭上了。小路嚇得抱頭鼠竄。這時我們就沒有像上次烤白薯事件那樣鄭重,這次就把別人的悲劇當成了自己的喜劇,把別人的痛苦撕開來看,一個個在那裡哈哈大笑。你說這幫小兔崽子還有人性嗎?他們能代表送別女兒的故鄉嗎?女兔唇出嫁後,我們該怎麼喝跟斗蟲,還怎麼喝跟斗蟲。除了偶爾要拿崩褲腿取樂之外,話題上都很少涉及她了。16歲的花季,漸漸就從生活的畫板上淡化了。一個人生活在世界上,到頭來就是這麼一個結局。悲涼之霧,慢慢迷漫了山林。對女兔唇是這樣,對六指、白螞蟻、白石頭、村丁小路,我們也是這樣;他們倒是在這裡可以找到一些物以類聚的同夥,不至於在世界上過於孤單。那麼我們在世界上在乎誰呢?還是在乎那些前朝和今朝的新老貴族們哪。我們喝跟斗蟲,他們喝麥爹利;我們著剃月牙頭,手持一把鐮刀,甩著黑棉襖和小髒手,張著嘴在河岸上跑,他們剃分頭和一頭雞毛,坐著專機和專列,上邊鋪著紅地毯、白地毯和人工的稻草;他們享盡了世界的福,我們受盡了世界的罪;他們的福就是我們的罪;但我們在懷才不遇的嫉妒之餘,還是在嚮往、羨慕和在乎他們。當我們見不到劉老孬和小麻子時,我們甚至開始拿故鄉的貴族當回事。曹成、袁哨、地主婆柿餅臉太后,就成了我們在故鄉的崇拜對象。他們的一言一行,都會對我們起很大的引導作用。他們說原諒我們,我們才能夠放心。反過來,我們的崇拜和請他們原諒,也使這些前貴族找到了自己的人生價值和生活支撐點。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兩方面的相互認真,使這個事情給嚴肅了起來。他們也力圖做出表率的樣子。白螞蟻在糞堆旁發表了一番對故鄉的言論,曹成、袁哨所以那麼著急,就是這個道理。難道允許在故鄉再出現一個可以使孩子們佩服和崇拜的對象嗎?我們得對下一代負責。在對我們下一代的態度上,貴族們之間因為個性的不同在行為上也有差異。地主婆柿餅臉對我們採取的是懷柔政策,每到中午午休時候,她在臥室的黑桌子上,撒上一層白糖粒,稀稀拉拉,星雲迷布;我們一到中午,就放下玻璃瓶,像一群螞蟻一樣,滾成蛋向柿餅臉臥室裡飛跑。到那以後,按柿餅臉的要求,雁翅排開,一人伸出一個手指頭,一下一下往桌面上捺白糖粒,然後送到嘴裡去舔。多麼幸福的童年啊。那是一個缺少糖份的年代。河邊的放蕩和對路小禿的嚮往消失了,我們一個個都成了靦腆的羔羊。直到現在,一些朋友和非朋友見到我,還說我有文質彬彬的一面,有靦腆和招人疼愛的一面。這一面從哪裡來呢?就從地主婆柿餅臉太后黑暗的臥室裡來。柿餅臉這時叼著大煙袋,看著我們在那裡安靜的沾糖粒,臉上不禁露出了和我們同樣的笑容。這是這個破落的前太后在日常生活中所露的不多的笑容的一種。她看著我們招之即來的急迫樣子,揮之而去的鳥獸散的情形,她老人家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大清王朝號召全縣人民跟她一起捉斑鳩玩的時光。接著就又有些傷感,眼睛裡慢慢湧出了淚;這時嘴裡唱起了「額娘,額娘你好嗎……」的昔日的貴族歌曲。我們卻也不聽她這些過時的陳詞濫調,我們的精力都集中到捺白糖粒的桌面。有時為了一個白糖粒,誰先看見誰後搶上去的緣故,屎根照小蛤蟆頭上,「啪」地來了一巴掌。小蛤蟆「哇」地一聲哭了。這又是柿餅臉太后所喜歡看到的。她這時就嘆一口氣,上來給我們調解。說分得肉,就分得了天下;調解了孩子,就調解得大人。說完這些大道理,她會突然很卑鄙地問:「白糖粒都沾完了?」

    我們的指頭仍吮在嘴裡,傻貓一樣點點頭。

    柿餅臉:「吃過東西,就該幹活了吧?」

    我們瞪著眼睛:「幹什麼活?」

    柿餅臉這時轉了個臉子,一下變得很下作,笑著討好著向我們說:

    「嬸子身上很癢,你們上來給我搔搔癢怎麼樣?這都是過去在宮裡養成的壞毛病,現在淪落為窮人,身上的神經還一下子改不過來。我就倚老賣老了,我就擺一下老資格了,你們就原諒我吧。」

    說著,很熟練地趴在炕上,趴得像個老母豬(這裡決沒有貶意和嘲諷的意思),等待我們這些小豬娃上去給她拱奶。我們這些小豬娃相互看看,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但我們仍做出像大人一樣的無奈的樣子,聳聳肩,就上去給她搔癢。誰知她這身上,是越搔越癢,於是她撒白糖的次數就越來越多。一次也是奇怪,我們沾完白糖粒,正要上去給她搔癢,誰知她身上突然不癢了,倒是有些紅腫,這下搔不得了。到了該搔癢的時候,她沒得身可癢,我們沒得癢可搔,雙方都感到非常彆扭和不自然。她要這麼不癢過去,我們就這樣不搔癢默默走人,接下去整個下午和晚上,我們大家都活得不踏實。最後太后還是太后,她在危難之中,替我們想出個主意。她說:

    「身上雖然不癢,但腳上還是有些癢。我估計可能是腳氣發了。這樣吧,小劉兒在歷史上不是給丞相和主公捏過腳嗎?就讓他單獨給我捏一下腳,把這個給中午對付過去,我看也就罷了。」

    於是,她趴到炕上,把小荷一樣尖尖的腳給伸了出來。我見太后從眾人之中單獨把我挑出來,把大家的中午時間都寄託在我一個人身上,我也有了按捺不住的激動。於是我上了身,雖然手生些,但是我還是拿出了我的全部本領和渾身解數。但我接著發現,俺家太后的腳並沒有犯腳氣,她的腳在那裡一點沒氣地美麗地長著。我的一切功夫都白使了。我越用力,倒是她在那裡越痛苦。這時我才感動地明白,她老人家原來也有品質高尚的時候,她是在忍受著自己的痛苦,來使我們度過一個圓滿的中午。我在歷史上畢竟跟過大人物,這種時候不會不懂事;越是到這種時候,越能考驗一個人的素質。於是,我也瞞上不瞞下地放輕了手腳。似乎在那裡捏腳,其實並沒有用勁,當然,這種虛張聲勢比真做功夫還讓人身體和心理發累。當然也更容易騙人。我身邊的夥伴們,原來是一群傻冒。看他們在河邊很機靈,一到這貴族場合就不行了。我和太后,為了一個共同的陰謀,這時在心理上也更加相通。太陽偏西了,中午過了。我跟夥伴們該告別了。臨走的時候,太后還悄悄捏了我一下手說:「謝謝你,小劉兒。」

    又悄悄趴我耳朵旁說:「你到底比其它孩子知道一個女人的心思。」

    說得我心花怒放。一下子天闊地闊。天底下的人,都變得比往常親切幾倍。

    這是我們的中午。那麼我們的早晨和晚上呢?自然被另兩個前朝貴族曹成和袁哨給佔領了。這兩個人與柿餅臉不同。公母之間差別大著呢。他們兩個,在我們面前,就擺上了架子。雖然他們見著現實的貴族劉老孬和小麻子像三孫子一樣,但見了我們這些小孩子,他們倒是來勁了。我們與他們對面走過,他們往往會停住腳步,站在那裡,恨恨地盯我們。就好象一個貴族與一個仇家窄路相逢,勒住馬,恨恨地盯對方一樣。好象他們的天下,花團錦簇的過去永不再來,是我們顛覆和破壞的一樣。我們大家正在做遊戲,突然看到我們還不能不在乎的人的這種眼光,我們心裡也有些發毛呢。而且他們也在跟我們做遊戲。每次見到瞪我們是肯定的;但每次瞪的角度和內容卻又有些不同。隨著我們偃旗息鼓,停止遊戲,垂著手從他們面前悄悄通過,他們每次隨著我們的腳步移動,他們轉脖子的速度都不同。我們每次通過的速度相同,他們轉頭的速度不同,這種速度的差異和每次差異的不同,使我們不寒而慄呢。每次目光的內容和轉頭速度的差異,也使我們忐忑不安的是,我們除了歷史上犯過錯誤之外,是不是每天也有些現行的罪行,所以招得他們這麼頻繁地改變目光和改速度呢?是因為我們內容的改變才招來他們內容的改變,還是他們本來就是日月常新而我們成了一潭死水呢?我們覺得這樣對峙下去可不是辦法,這樣一潭死水地發展下去,連瓶裡的跟頭蟲也養不住了。曹成和袁哨到底是大政治家,處理起這事顯得舉重若輕,不慌不忙──從這一點看,他們還真不虧是老貴族,不像剛暴發的劉老孬、小麻子等新貴那樣,一切還顯得慌里慌張;慌里慌張的貴族,一定是剛暴發不久的新人;倒是我們這些早晚要被他們處理的人,顯得比他們還著急。當然,最後的結果就可想而知。他們並不動一刀一槍,只用眼神和脖子的速度,就使我們繳械投降。中午我們另有公幹,我們只好把我們的早晨和晚上讓給了曹成和袁哨。這樣,他們就像聯合部隊到了弱小民族的領土上一樣,就像虎狼到了羊圈裡一樣,這時他們倒忽視了他們的老成,露出了掩飾不住的猙獰的笑容。這使我們也感到有些對老貴族的失望呢。他們也是見過世面的人,怎麼到了羊圈裡也是這麼個樣子呢?這和劉老孬和小麻子又有什麼區別呢?說起別人都是一套一套的,怎麼到了自己身上,也是這樣不管不顧呢?照此下去,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希望?但我們接著就又把曹大人和袁大人給原諒了。我們從另一個角度,就像他們看我們垂手而過的角度改變一樣,我們改換了一個角度,就又把這個事情給想清楚了。有時角度對於這個世界是多麼重要啊。我們還是承認曹袁的老貴族身份的,雖然他們進入羊圈的做派和新貴族一樣,但是他們的動機和激活點還有不同。新貴族就像光棍對於女人的飢渴,現在好不容易有一個女人,所以就顯得慌里慌張;而袁曹不同,他們經過大風大浪,只是現在久別勝於新婚,所以才顯得這麼個下作的樣子。我們這些天真無邪的孩子,還是原諒他們吧。既然我們是些誰進來都是進來的羔羊,我們就不要挑挑揀揀了。我們已經把我們的中午送給了別人,再加上一早晨和晚上,對於我們也不算什麼。清早和晚上幹什麼呢?從物質條件上來說,比中午上柿餅臉太后的臥室裡還慘。柿餅太后畢竟還沒有一敗塗地,現在還是一個破落地主,所以還有白糖粒在桌子上撒著,使我們往這臥室去的時候,心裡頭有一種希望和喜悅。而清早和晚上到了徹底敗落的光棍曹成和袁哨面前,就什麼都沒有了。物質全沒有了,剩下的只是精神和形而上;就是精神和形而上,也只是村頭糞堆旁千篇一律的對話會、懇談會、新聞發佈會,再不就是教育會,或他們自顧自沉浸在他們的英雄當年,回顧他們的歷史,說著說著就英雄淚流,只把我們當作一個傾訴對象。再沒有什麼新花樣了。老曹還好一些,有時老曹去趕集,只剩老袁一個人,就該我們大家徹底倒黴。老袁指手劃腳,對我們從外形上就要求特嚴,我們在河邊喝跟頭蟲的時候,喝得肚子漲漲的,愛用手拍肚皮,做些暢想;現在不行了,不但暢想不允許,要注意聽他的宣講,而且拍肚皮也不可以,這就讓人手腳沒個放處,感到心裡空落落的。但這還不是老袁的最大毛病。老袁的最大毛病是,他說著說著,要麼忘記了我們的存在,像精神病人站在立交橋上,對著橋下來來往往的車輛和人群大聲地喊叫,「我告訴你們!」要麼就對我們單方面進行了移情,說著說著就不把我們當朋友了,就人為地把我們當作了他的敵人。這時脖筋子漲得通紅,脖子慢慢地轉著,揮著拳頭,在那裡聲嘶力竭,宣洩他個人的種種不如意,又把這些不如意的原因,毫無來由地追加到我們身上,現在又抓住了我們,要我們償還。糞堆旁的過路人看到,往往竟以為是審賊。使我們臉上十分掛不住。這時我們才知道,為什麼他在三國的時候,誰跟上他誰倒黴,人家打仗都取勝,他這裡為什麼節節敗退。連我們心裡都小瞧他許多,輕輕嘆一口氣。老曹比他還是要強些。碰到老袁去趕集,留下老曹對付我們,我們往往會有一些小欣喜呢。雖然兩人本質上沒有什麼區別,但老曹畢竟當過丞相,有水平,有能力,這一點還是要承認的。他就比老袁要和藹嘛。他講起課來,不是填鴨式,而知道活躍課堂氣氛,採取啟發式,提問式,讓同學們參加:知道老曹叔的腳氣發在哪一年嗎?知道老曹叔睡過多少個女人嗎?……等等等等。誰回答對了,他就獎勵誰一粒小山棗。這也是他比老袁高明的地方。雖然他們都沒有白糖,但老袁不想辦法,老曹想辦法,這就不同。我沒有白糖,你對我禁運,但我可以自力更生,我的陣地不能丟。於是就在我們每天中午在太后家沾白糖粒的時候,老曹那麼大年齡了,這時正一個人順頭流汗的在山上樹棵子間攀登,從上面摘些山棗,自己不吃,以備晚間講課提問時用。衝這一點,我們就對他尊敬許多。他提的這些問題,雖然也是他的個人歷史,但他講課的方式不煩人,又有小山棗在手,我們就能夠接受。說到這裡我本人也有些興奮。這些老曹辛辛苦苦摘的小山棗誰人吃的最多?當然是我。我和其它孩子在這一點上還是有些區別。我的出身,還是比他們離貴族更近一些。當年我畢竟在曹丞相身邊待過。一開始還有些人不服氣,幾道題下來,他們就服氣了。在他們還在猶豫和大瞪兩隻傻眼的時候,我就面帶微笑地回答出來。雖然一千多年過去,丞相的生活起居,還都存在我心裡。腳氣發生在哪一年?公元一百九十四年。一共和多少個女人發生過關係?105個(不包括戰亂年代那些強xx未遂的)……等等等等。我在這些不能拍肚皮的夥伴們面前大出了一陣風頭。漸漸弄得我對中午太后白糖的嚮往,還不如晚間老曹的小山棗呢。但往往也有這種情況,我興沖沖奔老曹而去,誰知這天老曹臨時有事去趕集,上來頂課的又是老袁。大家只好自認晦氣。老曹中午摘的山棗,本來是留給老袁發給我們回答問題用的;但老袁從來不提問題,他把世界上的問題都留給了自己;一個人在那裡發惱發怒,趁此機會,把小棗一個個扔到了自己的嘴裡。後來老曹回來了,我們也不好為了一個小棗揭發他。令人感到可氣的是,他吃了我們的小山棗,講話的方式一點沒有改變,發怒的程度一點沒有減弱。得不得我們的便宜,對於他竟是一樣。他沒有拿佔我們的便宜當回事。你果真要把你們和你們這幫貴族弄得這麼千瘡百孔的故鄉的責任,都要一推六二五,或者就是這麼厚臉皮歸結到我們身上嗎?我們平常承擔他們也就罷了,但一遇著大事,這兩個過去的政治流氓,往往又會把我們這些孩子推到前面,成為他們陰謀的藉口和替罪羊;就好象戰爭打響了,他們要進攻了,把我們趕到他們隊伍的前面為他們趟雷一樣。後來,在同性關係者找家園、同性關係者要把這裡當作故鄉這件事情上,他們就又與村長豬蛋串通在一起,把我們當作一個籌碼給打了出來。藉以增加他們的回扣和以售其奸。事後還把這一切,說成是豬蛋的主意。我們都知道,豬蛋懂得什麼?他能說出這麼高深的道理嗎?

    我們大人倒是沒有什麼,但是孩子呢?我們可以不考慮同性關係對我們的影響,但是我們也不管下一代嗎?就任憑瘟疫這麼肆虐嗎?就好象建工廠要考慮環境汙染,修道路要考慮環境綠化──一切防範的費用都要事先打出來一樣,這次關係方面對故鄉的汙染,就不考慮在預算中事先打出少年兒童損失費這一項嗎?嗯?豬蛋聽到這個主意卻很高興──也是蠢人一時激動,正好被曹成和袁哨以售其奸──豬蛋在他人生的道路上,輕易不見有個主張,現在見別人把好主意白白按到自己頭上,還有些感激老曹和老袁;證明自己當村長找的這兩個謀士還是不錯的,知道關鍵時候把村長推到前面;也藉此向世界證明,自己當得還是沉穩和有思路的。對於村裡的一切,還是有考慮的。對於村裡的發展,還是有前景規劃的。對於世界的變化和風暴,還是未雨綢繆和兵來將擋和水來土屯的。幾天之後,豬蛋說順了嘴,真把以孩子趟雷為籌碼讓對方割地賠款的想法當成自己的,把老曹和老袁忘到了腦後,在談判桌上指東劃西。老曹和老袁見自己設了一個圈套,豬蛋就像狗一樣乖乖地鑽了進去,兩人在背後捂著嘴「嘀嘀」地笑。當然,到了後來,到了世界自殺和他殺日,一切要回頭清查,清查到這一段,大家理所當然地將這個主意的罪責都歸到了豬蛋一個人身上,以此為據,將他和他的情婦呵絲·溫布爾倒吊在村西打麥場上新立起的絞刑架上,他臨死還矇在鼓裡,不知道是誰把他害死的,人家在集上把他賣了,他還傻呼呼地在那裡幫助人查錢,這種憨態可掬的樣子,倒讓人想起了他生前的許多可愛之處。許多娘們小孩,這時倒灑下了一鞠同情之淚。也使一些必須自殺的人感到羨慕和不平:

    「作惡多端的人,倒是有人幫助他套繩套,我們這些安分守已一輩子的人,臨到頭還得自己系汗巾子,眼看一個人在那裡掙扎,也沒人圍觀和起鬨,沒人灑淚,死得多麼沒趣。早知這樣,我們生前何不也做兩件讓人窩心子的事,這時也有一個被殺的資格……」

    牢騷滿腹,不一而足。這是自殺對他殺的羨慕,這是簡單對複雜的羨慕,這是豬蛋臨死之前還不知道的再一次禍伏福焉。世界前因後果的陡轉和摺合、層次的衝突和迷漫是多麼地複雜呀。這不是豬蛋所能承擔和把握得了的。當然,這是後話。當時同性關係者來故鄉時,豬蛋在前臺和談判桌上,可是振振有詞地以我們為藉口,要求倒賣人口的一方增加兩千萬法郎的兒童少年損失費,以供他們三個背後瓜分。陰謀一環套一環,最後弄得製造陰謀者本人,也不知道自己在陰謀的哪一層了。當亂七八糟的陰謀到達我們這些跟頭蟲面前時,一切全變形了。如果讓我們對變形的陰謀說些什麼時,我們倒茫然不知從哪裡下嘴了。就像幾個叔叔大爺把我們領到集上,一把匕首插透了我們的手腕,接著就開始了他們的賣藝,說這個孩子多可憐,叔叔大爺行行好,給我們兩個過路錢吧。我們的血在那裡「嘀噠嘀噠」往下滴,血之前擺了一個小桶,隨著血的聲音,小桶裡也「匡裡匡啷」開始落硬幣。最後,太陽落山了,集散了,叔叔大爺只顧在那裡抱著小桶數錢,為他們相互分配不公而打鬧,誰還有功夫來管我們手腕的包紮呢?所以當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消息傳來以後,老曹老袁在村頭糞堆旁的傍晚通氣會上向我們傳達這個消息及他們在這個事情上的陰謀時,我們都把我們血淋淋的手腕,亮給了他們,他們倒也誤解了我們的意思,老曹點著頭對老袁說:

    「看看,看看,這是什麼,這是對瘟疫到來的血淚的控訴嘛。剛才我們還是有些大意,我們應該把這些孩子的血手,也拿到兩國邊界的談判桌上,對敵人就更具有說服力了。這個xx巴豬蛋,這次仰仗我們不少呢?如果在利益上還要和我們平分,倒真便宜了那小子呢!」

    接著老曹變了臉,突然對老袁也有些不耐煩起來,用手指著老袁說:

    「包括你,在裡面也沒有出什麼力氣,也是跟著我的思想吃兩個隨手面罷了。你說我為別人倒是做了多少嫁衣裳?如果你們兩個在這次的分贓問題上,不能讓我一步,讓我拿一個雙份,我不但對豬蛋,就是對你,也有些寒心了!」

    誰知老袁不吃這一套,說為了這個陰謀,他也貢獻了不少腦細胞。接著兩個人就丟開我們,趴在陰謀圖上,開始分辨他們各自腦細胞的形狀和數量,數著扒堆;最後為了一個像遊動的精子一樣的奇形怪狀既不像曹又不像袁的那麼個東西的歸屬,兩個人在那裡打了起來。揪耳朵扯鼻子,打得頭破血流。這樣從客觀上倒對他們有利,他們也在那裡流血,我們就不好再拿我們的流血當回事了。雖然血與血不同,但混在一起都是血,誰還有功夫去分辨它們之間的差異呢?我們善於找到世界的共同點,誰還冒著說不清道不白的個人危險去吃力不討好地尋找這些不同之處呢?我們只好把我們的手腕乖乖地收了回來,自己去擦自己的血跡。在陰差陽錯之中,他們的陰謀又一次得逞了。老曹將老袁打敗打跑之後,帶著一臉血,吐著碎牙:「每次跟他個龜孫子共事,都是這麼一個結局。」

    接著做出天下為公的架式,忍著傷痛說起了正題:

    「他走了,我們接著說正題。你們說,你們歡迎這些同性關係者到我們的家園嗎?你們就甘心讓他們來玷汙你們幼小的心靈嗎?一張白紙,沒有負擔,能讓這些關係氾濫者和關係倒錯者來胡塗亂抹嗎?不能,如果世界是這樣,和平議會的道路走不通,剩下的就是逼上梁山了。當然,現在事情還沒有嚴重到那一步。我在談判桌上,還能夠代表你們的利益。我要阻擋住這股惡流的到來。從這件事情看過去,劉老孬和小麻子也有一種錯覺嘛,覺得這個世界就是他們的了,什麼事情也不用跟人商量了;他們為了解決自己的難題或為了從中牟取暴利,說讓誰到故鄉來,就讓誰到故鄉來了。他們想得倒是輕巧,好事都自己佔著,把一攤屎留給了別人。我這次倒要做個對頭給他們看看,看他們不跟曹大爺利益均沾,這個事情能夠辦成,我就算服了他們。肥水不落外人田,一切利益都獨吞的農業時代,早已經一去不復返了。說到這裡,我倒要感謝你們這些我教育出來的孩子們,你們在關鍵的時候,還是幫了我的大忙。你們是我手頭一張硬硬的大牌呢。只要有你們在,我心中就有底。你們雖然不懂事,但是你們本身,卻可以贏得世界輿論呢。哪個女人不風騷,但哪個女人不同時又是母親呢?除非那些帶著花岡巖腦袋的老處女,但她們在表面,也得做出喜歡孩子的樣子──儘管她們內心,巴不得別的女人生下的孩子,第二天一早就統統死掉。我抓著了你們,就抓住了整個世界。為什麼曹大叔每天早晨和傍晚在你們身上下功夫?我是吃飽了撐的嗎?不,我還是有歷史眼光的。在這一點上,我和那個所謂在歷史上當過太后的老女人還有些不同。她在歷史上身份的真假,我就不去追究了;就當她是太后,但一個女人家,在處理這些大事的時候,還是露出了她頭髮長見識短的致命的弱點。她考慮的還不就是眼前的小悲歡嗎?她中午把你們召集到她的臥室裡,花費了那麼多白糖,但目的是什麼呢?也就是重溫一下她過去對人召之即來、揮之而去的一種膚淺的感覺。這怎麼能成呢?這不是白耽誤功夫和東西嗎?我就不是這樣,我的小山棗沒有白費,現在派上了大用場。我歷來認為,世上的人有兩種,一種是雞,一種是鷹;雞呢,每天也就是盯著眼前的幾粒米,在土裡和麥秸裡用腳刨食;而鷹就不同了,一展翅,就到了幾千米的高空,手一搭涼蓬,就看到了幾千裡之外。我就是這樣一隻鷹,而那個柿餅臉太后呢?就是工人階級後院糞堆上的雞。那麼好的大清王朝,被她搞成那個樣子,也就不奇怪了。今天說句痛快話,連我的夥伴老袁也捎上,他也不一定就是一隻鷹,我也是沒辦法,在這窮鄉僻壤裡,我也是孤獨啊,找不到一個知心和可以聊天和聯手幹事情的人,才委曲求全地找了這麼個孫子。其實你們倒也不必拿他當真。我也聽說了,在我趕集的時候,他總是偷吃本來應發給和獎勵給你們的小山棗。這就是他的素質。摘山棗爬荊棘的時候找不到他,現在要吃勝利果實了,他一個大人,倒是光著身子跑過來,假借著真理和正義,吃起了孩子們的東西。他也別得意得太早了,有朝一日,我也做個圈套,讓他也像豬蛋一樣不知不覺地上了絞刑架,到死不知道是怎麼死的,死得不明不白,不青不紫,那才讓他知道我的手段呢,那才讓人趁了願呢。當然,這也都是將來的事──相信我把握未來的能力,我們不說它也罷。目前的問題是,我把錄音機準備好,你們聽我的話,給我回答幾個問題;你們的模樣雖然上不得檯盤,但你們的聲音還是可以作為一個武器拿到談判桌上;就算曹大叔帶你們趕了一回大集。當我問你們『同性關係者來故鄉好不好』,你們就大聲說『不好』,誰說的聲音大我就發給他一粒小山棗。我接著問『為什麼不好』,你們就說『傷透了我們的心靈』。我再接著問『那你們準備怎麼辦』,你們就說『我們正舉著血淋淋的手臂抗議』……」

    等等等等,曹成說了許多。但當他興味十足地正式向我們提問的時候,我們卻沉默不言。甚至當曹成問到「同性關係者來故鄉好不好」時,劉屎根還大聲地說了一聲「好」,令曹成十分傷心。他培養我們多年的心血,就這樣付之東流了。倒是劉屎根因為一時大膽,竟成了這個問題上的風雲人物。在一次記者招待會上,他甚至大模大樣地坐上了主席臺,開始回答記者的種種提問,令我們這些同時代的夥伴們好不歡欣鼓舞和好不嫉妒。他拿著我們大家的利益,現在也終於出人頭地了。女兔唇甚至說,在這個世界上,誰不是拿著大家的利益出人頭地的呢?這個世界可真是墮落了。不想墮落的人,就得這麼耐得住寂寞。我們在電視上看到我們的劉屎根,他一下子離我們遙遠許多。法新社的女記者問:

    「劉屎根先生,你為什麼在大家都在反對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浪潮中,突然獨樹一幟,大聲地說了聲」『好』也就是對世界說了一聲『不』呢?

    經過翻譯,劉屎根開始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在電視旁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雖然他拿著我們大家的利益出人頭地,但不管你願意或不願意,現在他就是代表著我們大家。但劉屎根不虧是我們的弟兄,這個記者招待會一結束,我就知道,世界上貴族圈子裡,又多了一個「嗡嗡」亂叫的蒼蠅。你知道他說什麼?一開始他倒也沒說什麼,在那裡吭吭哧哧,臉憋得通紅,像只吞了熱薯的狗;最後憋著憋著,竟說出一段驚心動魄的話:

    「我們並不單把他們看作是同性關係者,他們是不是同性關係者,對於我們並不重要,我們還只是一些嘴上沒毛大腿根也沒毛的小嫩瓜,想來他們也不會想我們的賬。我們更注重他們的是,他們都是我們心目中的大明星。正因為他們是同性關係者,我們倒是更歡迎他們哩。因為這些同性關係者中有一半是男的,有一半是女的;男的同性關係者因為我們是小嫩瓜而不會加害我們,女同性關係者只會對沈姓小寡婦她們產生威脅,對我們就更加沒有牽掛。倒是我們在我們童年的夢想中,對這些女明星,心裡不知產生過多少回齷齪骯髒一相情願的想法呢。哪一家門上貼的不是這些女明星的畫像和招商廣告?哪一個女明星在我們門上的嘴唇和下身,沒有被我們用鋼筆和墨水猥褻和玩弄過?現在裝什麼假撇清?她們來怎麼就汙染了我們?說不定我們倒要借這個機會去汙染汙染她們呢。不可否認,老曹和老袁與我們是好朋友,在過去的歷史上,我們吃過他們的山棗;但在這個問題上,我們之間在認識上還有些出入。我們仍是這樣一個口號,不要利用我們,不要把我們當羊,他們自己當狼還要再披上我們羊的一張皮。誰是披著羊皮的狼呢?這倒是我給你們提出的問題哩!……」

    等等等等,侃侃而談。等他回答完,記者招待會的大廳裡掌聲雷動。法新社那位女記者,用愛慕的眼光看著屎根,接著就想跟他結婚。心想:

    「我要錯過這次機會,還到哪裡去找這麼出色的男人。歐洲美洲已經墮落了,非洲也不行了。過去常看小劉兒的書,見他老說自己故鄉好,有勇猛的好男子,那時耳聽為虛,今天總算見到個實的。」

    至於他們之間後來到底怎麼樣,成也不成,這是後話,暫且不提。只是這樣一來,老曹和老袁辛辛苦苦編織的陰謀就流產了。這時「同性關係者回故鄉」工程的總承包人、當代大資產階級小麻子站了出來。現在的新貴對過去的新貴,倒是在這個問題上讓了一步,替老曹老袁說了幾句話。本來小麻子對老曹和老袁也是看不起的,兩個前朝破落貴族,在歷史上什麼都輸乾淨了,就剩下跟人拿酸捏醋了。舊的貴族總是以舊的規範來要求新的時代,就好象每一個人總覺得自己的童年時代是最富於情趣的,覺得現在的兒童玩的沒有意思;不能上地捉螞蚱,喝跟頭蟲,就圈在一個居民樓裡,有什麼意思呢?哪有我們的故鄉和童年好呢?雖然明明知道當年我們也飽受辛酸。時間真讓人有距離美呀;再苦的瓜兒,放的時間長了,也變得有些酸味和甜味了。他看著眼前的一切,又重新是苦的了。於是指東道西,借指責別人,指責目前,來掩蓋他目前的不得意。這也是一種膚淺嘛。從他心裡說,他已經對這個時代投降了,他也想投靠這個時代的新的貴族,只是歷史沒有給他提供這種機遇;他也想在別人吃過肉之後,能將剩下的肉湯拉到自己的面前,將自帶的乾糧泡到裡面,讓油星子潤潤自己的腸子,但這個肉湯也被別人給端走了,這時他怎麼能不急眼呢?怎麼會不對這個時代的宴席發表兩句牢騷和不滿呢?大清王朝時候,我大軍一到,在故鄉一統天下,瞎鹿要到縣城給我拉二胡獻藝,你看老曹那個吃醋,大道理一套一套的,要阻止瞎鹿的前往:為了一頓飽飯,為了給新來的貴族獻媚,就忘記我們的太后了嗎?就不要藝術的良心了嗎?你到底是為了藝術還中為了人生?瞎鹿,這樣墮落下去,你在歷史上的地位,就成了漢奸和偽政權裡邊的偽軍哩;小心將來人民和歷史跟你算帳。說得瞎鹿羞愧滿面,到了縣城,心還在那裡懸著,最後就真的影響了他的藝術創造。但後來怎麼樣呢?輪到了他自己,我要在全縣選美,選他當我的選美辦公室主任,他就把自己的理論忘得一乾二淨,一頭扎到縣城賓館,再也不出來,弄得瞎鹿和所有的人都百思不得其解。現在我承包同性關係者回故鄉抑或說是販賣人口的工程,他又故伎重演;他又拿出過去的手法,欲謀取一點個人的私利和現實的殘羹剩汁。過去說的是藝術良心,現在說是為了兒童。他真是為了兒童嗎?剛才兒童代表已經在記者招待會上說了,他們對我們的到來倒還在翹首以待呢。可見老曹又在中間玩了一下陰謀。他可是白賠了一些小山棗。他大中午日頭底下在樹棵子裡鑽來鑽去,現在看白搭了辛苦。當然,他這麼做,一切也是出於無奈。如果放到三國,他丞相坐著,小劉兒這樣的大腕,還在給他捏腳氣,三千寵愛在一身,他日常的生活,也跟我現在差不多──不要以為時代的發展會給人帶來什麼變化,那是相對貧民而言,只要能當上貴族,什麼時代都一樣享福;愛德華八世在王宮的生活,不一定比現在的秘書長劉老孬差到哪裡去──能是這樣的小心眼嗎?那時胸懷大了,「東臨碣石,以觀滄海」,「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多麼大的雄心;「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多麼地瀟灑;那時他還用到山樑的樹棵子裡打幾粒山棗去籠絡孩子嗎?多少孩子想在他跟前認乾爹?小劉兒不就是上杆子認上的一個嗎?為此小劉兒他爹得到多少好處,多唆了多少鄉親們給他送的豬尾巴。那時他還用拿出幾個孩子以售其奸嗎?我們在他面前,倒變成了一堆螞蚱。大軍一到,一切夷為平地和廢墟。搞什麼同性關係,說什麼孩子,老曹在歷史上打仗,管過孩子的事嗎?呂伯奢一家是怎麼死的?呂家就沒有孩子嗎?事到如今,老曹也是沒奈何,才做出這種不顧廉恥的事情。他是反對同性關係嗎?他也就是想從中喝一口肉湯。從這一點出發,老曹雖然對現實有些不滿,但對他的處理和對一般人還要有些區別,念他在歷史上的身份和作為,我看就把那別人吃剩的肉湯──撤回去廚子倒了也是倒了,乾脆賞給這賓館前要飯的老頭罷了。不對他處罰倒不是完全出於同情,而是藉此我們還可以收買一些人心嘛。你看人家小麻子,連跟他做對的老曹都原諒了,我們還能得不到他的原諒嗎?用我們的現實,去套住他的歷史。這就叫一箭雙鵰和一石三鳥。世界上沒人原諒他們,他們還真是放心不下。──於是,小麻子說完,人民歡呼,萬眾歡騰,老曹福大命大造化大,又一次因禍得福,陰謀被揭穿了,可是他從這個陰謀中照樣得到了好處,這個陰謀眼睜睜地還是讓他實現了──世界上這樣的事也不多見。老曹眼見陰謀被揭穿,本來在那裡身子發抖,只等小麻子一聲令下,絞刑就開始了;現在絞架上,突然得到這個消息──本來上絞刑架時他以為自己沒救了,還硬撐著裝英雄,現在聽了這個消息,倒是一下暈了過去。醒來之後,像捱了一刀又被放掉的雞,開始滿世界亂跑。這時也不顧體面了。陰謀被人揭穿的尷尬,早已被從陰謀中得到的利益給衝昏了頭腦。等一切平靜下來,又興致勃勃地去找老袁,兩人之間的矛盾也解除了,開始在那裡彈冠相慶。這時老曹有些得便宜賣乖,捋著袖子對老袁說:

    「看到了吧。什麼叫手段,這才叫手段。陰謀不揭穿得逞那不叫本事;陰謀被揭穿了還乖乖地讓你得逞,那才是牛氣呢!」

    又說:「我早知道結局是這樣,所以我上絞刑架時大義凜然。」

    倒讓老袁覺得好笑。這時忍不住將他一軍,說:

    「那你想對孩子怎麼樣呢?還每天去山棵子裡給他們摘山棗吃嗎?清早和傍晚,還給他們開會嗎?」老曹這時心情舒暢,心胸也開闊了,說:

    「麻子都原諒我了,我也原諒這些兔崽子們吧!」

    我們聽到這個消息,馬上歡呼起來。老曹也原諒我們了。錯綜複雜的矛盾,一下得到了全盤解決。我們在世界上終於可以放下心來活兩天了。繩索被解開了,監獄的一面牆被推土機給推翻了。我們得救了。據說地中海沿岸一個靠政變上臺的革命領袖──據孬舅說,也是他的朋友──在政變沒有成功之前,他一天氣急,就是這樣開著推土機,上去就把監獄的牆給推翻了。孬舅接著發揮說,我們是朋友哇我們,我們是發小哇我們,當年我們在村裡的小河邊,也一塊喝過跟頭蟲他的脾氣我就瞭解,他也是擁戴我當秘書長的;別看開推土機那麼牛氣,但不管在什麼地方,我說不讓他吃飯,他一粒米都不敢進;關係就是這樣的關係。但這個人也過於急躁了,好心辦成了壞事。他把監獄的牆推翻了,他接著就喊「快跑」,但監獄的人一個也沒有跑掉,全被倒下的另三面牆給砸死了。最後倒是他自己跑掉了。但老曹叔不是這樣,他說原諒我們,果真就原諒了我們。我們傍晚照例到村西的糞堆旁開會,老曹叔見到我們,老遠就張開臂迎了上來,笑哈哈地擁抱我們,一個也沒拉下。倒是我們中間的劉屎根,因為記者招待會的事,以犧牲老曹為代價,在那裡露了一鼻子,成了轟動一時的風雲人物,引得一個法新社女記者對他動了真情──「有誰見世界上動了真情,可惜我劉屎根後悔無窮」,這是劉屎根在後來的世界上吊日所唱的歌曲──現在見了老曹,倒有些不好意思。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鬧轟轟的人都走了,剩下的在這個世界上要面對的,還是我們身邊那麼幾個人;我們還得來到老曹的身邊,去取得他的原諒。所以他見到老曹的肩膀伸過來,倒有些不好意思。但老曹果然與老袁不同,他像心情好哼著小曲在那裡擇處理韭菜的大媽一樣,並沒有將不懂事的劉屎根給單擇出來,而是和我們在一起,當作同樣的韭菜給下鍋煮巴了,上去給了他一個和我們同樣的擁抱。倒弄得我們這些小跟頭蟲之間,相互起了嫉妒和不滿;就這麼敵我不分地給一鍋煮了?他前邊出賣領袖出了風頭,現在領袖又拿他和我們一樣對待,世界就變得這麼粗糙和沒層次了?最後有兩個兔子沉不住氣,越想越氣,事後又到老曹那裡彙報,告密,討個公正,這也不在話下。當時劉屎根接到老曹的擁抱,一下就感動得哭了。說:

    「曹大叔,通過這件事,我算是認識你了。原諒我年幼無知,當時說的那些話吧。你要覺得需要我寫悔過書,我立馬去寫就是了。我可再不高喊那些革命口號了。兄弟在外,也是胡塗多年,我鄭重給你道聲歉行嗎大叔?」

    老曹這時越發顯出他的大將風度,拍著劉屎根的背說:

    「你說的這些事,我早給忘記了。誰清楚誰胡塗,誰也有清楚的時候,就像誰也有胡塗的時候是一回事。大叔在歷史上也常常有這樣的事,剛剛還義正辭嚴,轉頭也就後悔了。我們為誰而堅持正義呢?誰都是清楚一時,胡塗一世罷了。你不用害怕,我不是那樣的為人。」

    接著指著我說:

    「不信你問小劉兒,當初在三國的時候他給我捏腳,相互之間配合得就很完美嗎?他就沒有出過差錯嗎?但我最後還是原諒了他。大軍反攻,他已經成了逆產,還不是我出面說話,最後救了他?你讓他說說?」

    接著胸有成竹,在那裡捋著三國的鬍子。我連忙點頭稱是,說當年確實是這樣,曹大叔就是這樣的為人。接著我們皆大歡喜,劉屎根也將心放回到了肚裡。這時曹大叔打起拍子,我們就著他的拍子,一起唱起了當年三國時的歌曲,一起回到了難忘的過去。由於當時老袁也在身邊,出於禮貌,我們只好將他也捎帶到這首歌曲裡。

    曹丞相

    曹丞相

    我們的曹丞相

    袁主公

    袁主公

    我們的袁主公

    好鄉親

    好鄉親

    延津的好鄉親

    丞相和主公

    走在隊伍前邊

    威武雄壯的新軍

    緊跟在他的身後

    ……

    唱得大家心潮澎湃,熱淚雙流。這時老曹有些手舞足蹈,忘形起來,還對人擠眉弄眼。這就顯得不太尊貴了。好象我們真回到了三國。雖然我們對老曹的得意忘形感到有些難堪,就好象一個人攤上這樣的爹感到難堪一樣;但總體上講,能有這樣一個長輩,能在歷史的關鍵時刻,這樣原諒我們,也算不錯了。於是我們接著表演下邊的節目:唱著唱著,突然統一張開嘴,讓我們肚裡的跟頭蟲,隨著歌聲從我們的嘴裡飛出來,變成五彩繽紛的蝴蝶。就好象是國家大典,突然放出的禮花、氣球和鴿子一樣。老曹和老袁又感動得熱淚雙流。相互對望著說:

    「多好的孩子呀!」

    於是我們又像孩子一樣在那裡奔跑。四周又變成青青的麥苗地。我們倒騰著小腿在那裡捕捉飛舞的斑鳩。老曹又與老袁商量說:

    「孩子們都這樣了,我們今後再見到他們,就不要再慢慢地轉脖子了。我們還是恢復它正常的轉動速度吧。」

    老袁倒點頭同意,只是說:

    「倒也罷了,既然你都把好都落下了,我還能說不同意嗎?但得讓秘書們弄一個備忘錄,防止我臨時把這件事給忘了,見了他們速度改不過來。」

    說完,還輕鬆地甩了甩自己的脖子,試著轉了轉自己的頭。我們又一陣歡呼。從此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再見不到對我們梗著脖子的人了。但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又一次天真了。老曹和老袁見了我們是不梗脖子了,但這梗脖子的人,在世界上又產生一個,就是那個中午曾給我們撒糖粒的地主太后柿餅臉。她見我們把肚子裡的蝴蝶放給了別人,我們在她不在場的情況下,就自己到麥地裡捉起了斑鳩,那麼這個斑鳩是為誰而捉的呢?我從開始到現在,白糖粒也撒了五六斤了,到頭來就落下這樣一個結局嗎?以為我的白糖粒是讓你們吃的嗎?不,我也是深謀遠慮,我是餵你們肚裡的跟頭蟲。我跟跟頭蟲早定的有協議。現在你們只顧自己的一時歡喜,就這麼放了我的跟頭蟲,這又該怎麼說呢?真是到了狂歡的日子了嗎?真是人生的大歡喜,不放這跟頭蟲不足以釋放自己壓抑多年的情緒、因此就要憋死了嗎?如果是這樣,我決不計較,放了也就放了,只要有肚子在,放了我還可以養,我老孃別的沒有,還有的是白糖;但恰恰相反,問題不是這樣,照我太后的眼光看來,這是一出無聊的遊戲。同性關係者回故鄉,以為這是一個新生事物嗎?告訴你們,這遊戲老孃在十九世紀的後宮裡就已經玩得爛熟了。現在又花樣翻新來欺騙青少年嗎?已淪落成流氓、乞丐和小丑的曹成和袁哨,也想攪在中間撈到一點什麼好處嗎?以為我的眼睛不亮嗎?我的眼睛還是太后的眼睛。小丑們的一切陰謀,都在我的洞察和預料之中。你們這樣把清晨和傍晚拿去,我沒說什麼,現在也要把中午拿去嗎?你的小山棗不能白費,我的白糖粒就是白來的嗎?你們這些忘恩負義的小王八羔子,就真的以為靠上硬主了嗎?不知道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嗎?就這麼孤注一擲不給自己留一點後路啦?別的王八羔子沒經驗,小劉兒也沒有經驗嗎?事情到了這種地步,發展下去出了問題誰負責?別的事情我管不著,這個事情我是要找劉老孬和小麻子談一談的。現在一到中午,弄得我身邊連個人影都沒有,再也不是召之即來和揮之而去,再也借不著事由讓小劉兒給我捏腳,我活在這個世上還有什麼樂趣兒呢?小劉兒,你別興頭得過了頭,不行我就告訴你姥娘,好在她還是我家的長工,我管不了別人,我還管不了你和你姥娘嗎?想當初我太后在京城是個什麼樣子,現在竟被曹成和袁哨、劉老孬和小麻子、小劉兒和他姥娘給欺負上了,這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日子……說著說著,就掩面啼哭起來。弄得我和夥伴們、跟頭蟲和蝴蝶們面面相覷,接著頭上就冒出了虛汗。世界又一次被我們弄亂了。我們又該去得到誰的原諒呢?我們回身去找老曹和老袁,希望站在幹岸上的他們,給我們出個主意;我們畢竟是剛剛同患難的朋友;但是這時他們見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一切與他們無關了,再有關也就是一些麻煩了;早已抽身退步,逃得無影無蹤。我們被柿餅臉扣在了麥苗地。你們不是在這裡趕著蝴蝶和斑鳩很興奮嗎?這次就讓你們興奮個夠,陪著老孃玩一玩。吃了小山棗要付出代價,吃我的白糖粒就不用付出代價了嗎?我現在告訴你們,世界上沒有好吃的東西,好吃的東西都是好吃難消化。剛才不是有人還在悄悄地罵「操」嗎?那就操吧。咱們先操一個試試看,看誰操得過誰。你們這些嘴上沒毛大腿根也沒毛的小王八蛋先不要歡呼同性關係,咱們先來一個異性關係較量較量!我先脫褲子,你們接著誰脫?說著說著,就將褲腰帶解開,提著褲子,逼向了我們。我們這時都緊緊護著自己的前檔,一步步看著她往後退。最後退到了麥苗地的地邊,再往後退,就退到了黃河。這時我們一齊跪到了地上,行起了大清王朝的禮節:

    「好額娘,別再逼我們了,再逼我們,我們就掉到河裡淹死了。就是不被淹死,把衣裳弄溼,回到家俺爹也打我們。」

    有人在罵:「操老曹和老袁他兩人的媽,剛才還在這裡拿我們興頭,現在遇到麻煩,就丟下我們不管了。他們口口聲聲說目光遠大,他們這樣的為人,今後還利用不利用我們了?」

    正在這時,世界又一次發生了變化,又一次使我們趁了願。逃之夭夭的曹成,這時也遇到了麻煩。呂伯奢大舅來了,替我們這些小外甥們報了仇。呂伯奢大舅用的手法也是舊事重提,一下就將得意洋洋的曹成置於死地。這時連糾纏我們的柿餅臉太后都顯得不重要了,由主要的劇情退為一個枝節的陪襯和幕後的背景。「呼啦」一聲,我們都跑到了呂大舅和曹成的劇情裡,太后對我們的包圍和逼迫,自然而然就解脫了。呂大舅提出的理論是:當年他們全家,可是被曹成殺的呀;現在要借這歷史的新潮流,將顛倒的歷史重新再顛倒過來。他是翻案來了。曹成,你要跑到哪裡去?在這血海般深仇的舊事重提面前,我們和柿餅臉太后的爭論,馬上就顯得不重要了。連柿餅臉這時也忘記自己剛才說些什麼和逼迫我們些什麼,興趣盎然地摸著臉來看別人的笑話。何況她和我們一樣,現在也和老曹有仇;在這一點上,柿餅臉、我們和老呂倒是站在了一個立場上。捉曹放曹,雖然我們對老曹仇恨的起因個個不同,但是我們的方向和目的是一致的。我們這時都抱著膀,單看呂大舅的了。這時你代表的不僅僅是你自己,也同時代表著我們爭端的雙方呢。呂大舅說,本來他對世界不想說什麼了,在歷史上一個全家被殺的人──本來一片好心,殺豬宰羊的,又去給人打酒──是個家裡並不存酒的窮人呀,這好心卻被人當成了驢肝肺,自己不在家的時候,家裡人被殺了;打酒回來的路上,自己眼睜睜又被人殺了──還有什麼好說的?雖然到頭來是一場誤會,這誤會主要是曹成多心造成的,但這話被人說出來,呂大舅臉上也沒什麼光彩,就是不說你被殺有什麼責任,但你被殺之前在交朋友方面,也是有些經驗教訓可以汲取吧?呂大舅這時不理眾人,上前單拉住我的手,搖著項子上碗大的疤感嘆──這時柿餅臉和我的夥伴們遠遠退到了另一幕布景上;這一幕留下的演員,就剩下我自己。這也是鷸蚌相爭和漁翁得利的結果呀。由此也可以看出我和舊有的夥伴在新的歷史一幕中的不同。大人物遇到知心話,總是找我來說。呂大舅,在新的波瀾壯闊的一幕裡,我對你懷著感激之情呢。你解決的不僅僅是我目前的危機,而且也是對歷史的證明呢。我咳嗽著左右看人,心悅誠服地聽呂大舅在那裡說話。──呂大舅感嘆地說:

    「殺已經被人殺了,殺了以後,又被人當作教訓說來說去,誰一上了朋友的當,受了朋友的騙,就被人說『真是傻冒,跟呂伯奢似的』,我聽到這話,比被人殺了心裡還難受呢!」

    我倒是安慰他:

    「就是打兔子,也有個眼離的時候,別說是交朋友了。老曹這人的為人,還不知道嗎?我曾經跟他在一起共事好幾個月,哪一天不是提心吊膽的?我沒有被他殺,算是萬幸。我們也算是同病相憐了。」

    誰知老呂不同意我這說法,他說:

    「我們兩個還不一樣。嚴格地說,你和他也不能算是同事,他是主子,你是一個捏腳的;他把你殺了,大家不會說什麼,本來你們的地位就不平等。他殺你就像他到我家來我給他殺豬宰羊,大家不會說什麼一樣──那次事件的發生,劊子手不單是老曹,首先是我和我的家人哩。在老曹殺我家人和殺我之前,我們不是先動手了嗎?我們就殺了我們家的豬羊;就是因為這個,老曹以為是要殺他,才出現了這場誤會。但在歷史上,大家只是譴責老曹的殺我和我的家人,怎麼就沒想到譴責我和我的家人殺豬宰羊呢?從這一點出發,我和你在這個問題上情形還是不一樣;你如果被老曹殺了,就像我殺了一隻豬狗,不會引起任何社會動盪,歷史上也不會計較和記下這一筆;我和你不同就在,我可不是他的豬羊和捏腳的;我和他是正兒八經的歷史上都承認的朋友。如果不是朋友,地位不對等,他也不會親自下手殺我。別看當時我是一個家裡並不存酒的窮人,但身份並不低。你如果想在這一點上和我扯平,借我危難和說不起話的時機,就不知不覺地想跟我平起平坐,那就證明你也是個兇手無疑。你在我心裡引起的悲傷,並不比老曹殺我們全家輕多少呢。你這是在血淋淋的傷口上,又給我撒了一把鹽。說你是劊子手的幫兇,一點也不算過呢!我要再和你討論我的處境問題,豈不是我瞎了眼,又要在歷史上給人留下一個笑柄嗎?痛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這個痛苦不知不覺地又轉化成別人的笑料,這痛苦就成雙重的了。怎麼這痛苦由單純的就轉化成雙料的呢?就是因為世界上有你這種平庸無聊自己在世界上難以混出個模樣只好以嘲笑別人和嫉妒別人為生的人的存在!你看我被殺因此在青史留名,你心裡頭嫉妒了是不是?看你平時很老實,見人動不動就笑,給人留的印象是靠得住,我才單把你挑出來說話,沒想到你這是口蜜腹劍,笑裡藏刀,你是以老實的外貌,來做你見不得人的齷齪的勾當呢。我算是白認識你了。我怎麼能拿你當親人呢!」

    說著,氣得渾身哆嗦,眼淚都下來了。我也誠惶誠恐。大幕剛拉開,本來我還在那裡為新的角色興頭,誰知轉眼之間,這角色就演變成一個別人的出氣筒了呢。夥伴們和柿餅臉知道了,還不知怎麼趁願呢。但我不敢在新的一幕裡反抗呂大舅,而是像世界上所有被人控制的矬人一樣,遇到這種突如其來和料想不到的情況,不論事情的頭尾,趕忙先檢討自己──雖然這種檢討有時驢頭不對馬嘴,事情本來與自己無干,但還是想借這檢討早一點將自己從無干的麻煩中解脫出來。我結結巴巴地說:

    「對不起,呂大舅,是我說錯了。我錯了還不行嗎?當時殺您的時候,我並不在場。」

    但是不行,老呂這時像有些娘們兒一樣,看我這麼快就主動認錯了,他倒有些洋洋自得。他又乘勝追擊地問:

    「既然你說自己錯了──可不是我逼你,接著你就得給我說清楚,你到底錯在哪兒了?說不清楚,你就別想輕易滑過去!」

    我有些喪氣,我入了老呂的圈套。但看他咄咄逼人眼珠子瞪得像牛蛋一樣,我心裡又有些發怯。我錯在哪裡的原因不是都讓你總結了嗎?話不都讓你說完了嗎?我重複你所總結的原因,又是你所不能滿意的。你讓我到哪裡挖掘去?這時我才知道,老呂這人也難纏,老曹當時把他殺了,也未必就是一個錯誤,說不定倒是給世界除了一害呢。我同情歷史和老呂,現在我面對老呂,誰人來同情我呢?我也是剛出虎穴,又入狼窩呀。想到這裡,我不禁有些傷心,在那裡顧影自憐地滴下了兩滴濁淚。夥伴們和柿餅臉,我有些想念你們。但是這時夥伴們和柿餅臉,在遠遠的背景上也徹底退去和撒手不管了。只把我一個人留在了刀光劍影的異鄉之地。倒是老呂看我在那裡落淚,他倒慌了手腳──他用女人的辦法對付我,見我也用女人的辦法對付他,他就有些不知所措了──上次我用這辦法戰勝過瞎鹿,現在用這辦法又戰勝了呂伯奢。他瞪了我一眼,嘴裡一邊說:

    「哭頂什麼用?哭就能說明問題嗎?哭就能滑過去嗎?我是不會受這種迷惑的!」

    但也已經從自己腰裡拔下他的充滿汗臭氣已看不出是什麼顏色的汗巾子,扔給我讓我擦淚。我見這一招奏效,也是得理不讓人,心裡感到更加委屈,索性在那裡大放悲聲。我一嚎啕,他果然在那裡更加著急,像螞蟻一樣在地上亂轉,自己一下把世界搞亂了,現在不知道該怎麼收拾。他也只有搞亂世界的本事,而沒有收拾世界的能耐。臉憋得通紅在那裡搓手:

    「這怎麼好,這怎麼好!」

    最後實在沒辦法,只好象我一樣,也在那裡張著大嘴傻哭起來。這就有些把悲劇變成喜劇的味道了。這時我又知道,老呂也不失為一個好人,他在歷史上確實沒有殺人的動機,錯誤還在老曹。無非我們兩個都是這世界上的矬人,沒有本事殺人,只好在自己弟兄之間相互殘殺,相互折磨,藉以發洩一下自己時時憋屈的心理委屈罷了。這和夥伴們與柿餅臉之間,也沒有什麼區別了。新的一幕裡,上演的還是舊有的話本。想到這裡,我們心中又有些辛酸。終於,我們兩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從天上掉到地下,在那裡相互抱住頭,一邊「嚶嚶」哭著,一邊相互檢討。我說:

    「是我做得不對,怨不得你生氣。我是老曹的一個下人,你是他的朋友,我不該這麼掉以輕心地就把我和你扯平。」

    老呂說:

    「什麼朋友,朋友把你殺了,還是朋友嗎?可見別人並沒有拿你當朋友,還是自己在那裡多情。事情已經到了這種地步,我還強撐這個面子幹什麼?要說朋友,我們才是真正的朋友呢。捏過腳又怎麼了?有的妓院裡的妓女,心也善著呢。杜十娘為什麼怒沈百寶箱呢?對不對?」

    我忙點頭稱是。接著做出杜十孃的媚態說:「那是,要不然大爺也不會將心裡話來找我說。遇到這麼重大的問題,也不會來找我來商量。」

    這時我突然想起什麼,問:「你要找我商量什麼來著?」

    老呂也楞在那裡,忘記了他來找我的原因和目的。爭論了半天,把主題給忘了,老呂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呆在那裡想了半天,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這時摟著我的肩膀,用衣袖掩住臉問:

    「知道老曹殺我家人和我的真實原因嗎?」

    我想了想說:「還是老曹一時胡塗,起了疑心了吧?」

    老呂搖搖頭。為我沒有猜著而高興:

    「這已經是老生常談了,在歷史的舊戲中誤會了一千多年。如果是這個顯而易見和人人皆知的原因,我還找你幹什麼?總要有一個新的解釋。」

    我只好再猜:「要不就是為了政治?」

    老呂搖搖頭。

    我騷著頭說:

    「為了社會的安定和繁榮?──不過這把你看成什麼了?不成了社會不安定分子了嗎?」

    老呂又搖搖頭,不介意地說:「這個也不是,一般我不介入政治。」

    我突然想起什麼,恍然大悟地說:

    「我明白了,你們準是為了一個女人。老曹有這個毛病,為了一個女人,他就拿槍動杖的。當時為了一個沈姓小寡婦,他和老袁那場仗打的,我和許多鄉親的命,都白賠在裡邊。準是因為這個。不過話說回來,這次為了一個女人,他只殺了你們全家,而沒有連累人民,這個結果也算不錯了。你們一家也算死得其所。」

    老呂又搖了搖頭,說:「恰好也不是因為這個。」

    這時我就有些犯難了。頭皮屑搔下來一大堆,還是沒有想出別的花樣。我只好繳槍投降。我說:

    「老呂,我真猜不出來了。你就原諒我的無知,直接告訴我吧。」

    這時老呂搖頭感嘆:

    「我說這是一筆歷史的胡塗賬,一些歷史學家還不相信,還說我有些矯情。人們只顧接受我的教訓,誰還計較我被殺的真正原因呢?歷史原來就是這麼稀里胡塗發展的,讓我隱姓埋名了一千多年。人們只顧追求榮華富貴,誰還顧及一個老呂腔子上頂著碗大的疤在和家人相對而泣呢?一到陰雨連綿日子,我這腔子上就發疼發癢,躲在鬼墳地裡在那哭泣。這種陰暗潮溼有天沒日頭的日子,知道我是怎麼熬過來的嗎?啊?」

    說著說著,老呂又激動起來,又把我當作歷史和人民的替身向我瞪起了猩紅的眼睛。我接受了剛才的教訓,不敢再讓它往深裡和不利於我的方面發展。如果這樣發展下去,就像車轂轆轉圈一樣,又轉回到了剛才的地步,老呂又要大光其火,讓我不可招架和不可收拾。前車之鑑就好象老呂如何被殺一樣,也是有教訓可以汲取的。我忙接受教訓,一方面提前說「我錯了」,一方面在他還沒有說出「你既然承認自己錯了,你到底錯到哪兒了」的責問,就急忙不道德地將火引到別人身上,以使自己脫離干係。那麼把火引到誰身上呢?這裡邊也有學問呢。在老呂沒有徹底發火將我的腦漿徹底擠完之前,我腦子裡還是藏了一些小的聰明和小的出賣別人和保護自己的伎倆呢。如果這個人不如我──譬如是我的夥伴和柿餅臉,老呂不會滿意,覺得發火的對象連我都不如,自己就會覺得掉價,感情面前就會出現阻擋,他的感情就會像洪水拐彎一樣,根本不與夥伴和柿餅臉見面,會把更大的火氣仍不變對象地發洩到我的身上;給他挑選憤怒對象,就像在關係方面給他挑選夥伴一樣,如果這個新的夥伴不比舊的夥伴更有吸引力,他是不會滿意和心理平衡的。失了的馬大,走了的妻賢,他還會咬著舊的念念不忘,我不就脫不了干係了嗎?於是我就給他想比我更加有吸引力的人物。那麼對老呂更加有吸引力的人會是誰呢?就是這個社會的貴族了。誰在這個世界上不是附庸風雅的人呢?正因為我是一個貴族邊緣的人,老呂才把我單挑出來說心裡話──現在我才明白了這一點;我再找替罪羊,只有找比我地位更高的真正的貴族,他才能忽視我的存在,去緊緊咬住他們。於是我說:「老呂叔,你說的都對。但這事不怪我們,只怪那麼一小撮人。」

    老呂惡狠狠地問:「你說,哪一小撮?」

    我說:「怪那些貴族呀。他們明明知道真相,卻不給你平反。你們在喝完麥爹利和辦完舞女之後,就不能顧及一下歷史上這樁血海般的深仇和冤案嗎?你想啊,誰能給人在歷史上平反呢?也就是這些貴族了。就是劉老孬和小麻子他們了。權力在他們手裡。你責備我們管什麼用呢?你應該去找他們!」

    老呂想了想,果真上了我的當。他說:

    「對,我應該去找他們,光對你們發火,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我要把這些只顧自己享受、不顧人民死活的人,鬧他個底朝天。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你就等著瞧好吧。我壓抑了這麼多年,也藉此事風光風光。」

    我放心了。輕鬆地拍著手說「對」。還自作聰明地繼續給他出主意:

    「對付他們,光來硬的也不行,不能一條道奔到天黑。除了跟他們鬧,該送禮的時候,也給他們送些禮。蒼蠅沒有不沾血的。」

    老呂點了點頭。我們兩人的關係又恢復如初。接著我們摟著肩膀,又在那裡共同聲討了一番貴族。但我還是聰明得過了頭哇。老呂照我給他出的思路一想,又把問題想到另一條岔路上去了。他說:

    「既然是這樣,軟的硬的都有了,我還和你在這裡囉嗦這麼長時間幹什麼?我還不如把這個功夫,用到鬧人和送禮上去。我和老曹之間的真正原因,還有必要告訴你嗎?」

    這使我大為不平。雖然他和老曹殺和被殺的歷史原因和歷史之謎並不是我首先打聽的,是他主動把我當作他的親人,要我猜的,但猜來猜去,把我繞到了裡面,雖然我在外在方面似乎沒有損失什麼,事情也不是我的事情,殺也不會殺我,損失的就是一個好奇心,但你既然把我這個好奇心給挑了起來,現在又要半路撒手,把我扔到這不上不下的地步,我心理還是受了不少挫折。就好象一個姑娘把俺的火給挑了起來,俺把衣服也給她脫了,床也跟她上了,現在她突然改變主意提上褲子就要走,把我一身火地扔在那裡,她這樣做就道德嗎?我響應的價值只是給提上褲子的她留下一個嘲笑的由頭,這樣我的損失就不成雙重的嗎?我能不把床上的火轉化為對人和社會的火嗎?雖然我剛才自作聰明也有責任,但你這樣過河折橋、卸磨殺驢對得起朋友嗎?這心理損耗和青春損失費由誰賠償?我平日不是愛打聽別人隱私的人,這個特點我的朋友有目共睹。有些朋友拿著他的隱私來炫耀,譬如小麻子吧,三千寵愛集一身,不比你被殺還有吸引力和新聞由頭嗎?但我就是堵住耳朵不聽;我知道聽了別人的,自己又幹撈不著,不是白白地在那裡嫉妒上火因此自己在心理上更受折磨嗎?吃不著葡萄,最好連葡萄也不要見著,壓根就不知道世界上有葡萄這回事,心裡還要平靜和安靜許多呢。任你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我就是這麼潔身自好,我就是這麼無慾無求,我就是心底無私天地寬,不也是對世界的另一種自欺欺人的解釋嗎?但現在這種平衡給打破了。誰讓你老呂來引誘一個純真無邪的少年呢?你把你的思想負擔和壓力、痛苦和歡樂,一股腦地都轉加在我的身上,現在又不卸擔子地掉頭就走,這樣做你是存心還是故意?你不是存心要糟踐我和使我心裡永遠不得平靜嗎?都說這個世界浮躁,連我每日也慌里慌張的,那麼這個浮躁是誰帶來的呢?是我小劉兒嗎?不,恰恰是你們這些貴族和非貴族們!貴族是慌里慌張的貴族,非貴族個個又是難纏的刁民,我生活在你們中間的本身,事實上都在遭受你們時時刻刻的迫害,還架得住你老呂這樣雪上加霜、推波助瀾?一個清白的人,就這樣被你們給玷汙了;都說君子可以出汙泥而不染,君子固然是君子,但都被你們這些汙泥給汙染、包裹、下沉和滅頂了。我一片好心而來,就這樣看著被你一個老呂給滅頂和涮了嗎?如果是君子滅君子,被人滅了還心甘情願,但現在是被一個老呂,一個敵我不分最後被人一刀殺了的窩囊廢給戲耍了,我不也成了像你一樣的歷史的笑料了嗎?你也就是出於這種卑鄙低下見不得人的心理,臨死也要拉一個墊背的來跟你做伴對嗎?如果是這樣,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對你對我,都好多著呢!我不是像你那樣的窩囊廢,我可不想這樣被人不明不白地殺了。無非老曹殺你用的是硬刀子,你殺我用的是軟刀子;軟刀子殺人,往往比硬刀子殺人還惡毒十倍呢。但你不要忘了,你的一軟一硬的招數,還是我教給你的。既然我可以教你這招,我就可以用另外的招數在你沒有置我於死地之前我先置你於死地。我可以用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嘛。你說你可以跟貴族們大鬧,我也可以跟你大鬧嘛。我的委屈我自己解決。捨得一身剮,敢把你老呂拉下馬。人們啊,記住歷史上這個教訓吧:凡是來給你說隱私的人,都居心不良;你老呂今天也不例外。老曹殺你並沒錯,你腔子上碗大的疤天一陰就疼就癢那是活該。你還想來跟我們找後帳嗎?你還想把不該顛倒的歷史再顛倒過來嗎?我現在給你最後一次機會,給你指出兩條路供你選擇:一,老老實實把你被老曹殺害的真正原因告訴我,以解我的好奇之心和為此承受的心理折磨,算是對我的補償;二,你就這麼跟我頑固下去,我轉身就走,半點不求你;我立即就去召開新聞發佈會,跟你大張旗鼓地鬧起來,看是一個什麼結果;我保管你還沒有來得及澄清你和老曹的歷史舊帳,就得先來跟我了結目前的新仇。我這人就這個特點,沒事的時候,我不主動去戳事和捅馬蜂窩,但事情真要攤到我的頭上,我也一點不怵,不為自己的冤屈,為了真理和正義,我也要鬧它個魚死網破。世界上還有為真理和正義而死的人呢。人家不是把一生都搭上去了嗎?誰要是惹了我,他一定會一輩子好受不了。我一定讓你一瀾未平,一波又起,讓你腹背受敵,再次惹來殺身之禍,讓你腔子上有兩個碗大的疤,兩次都不得好死。──明白了嗎?惹不起我你就別惹,惹上我你也別怕。何去何從,你自己選擇吧。臨死之前,我還給你這個權利。就好象在船上做過買賣,抓到一個行貨,臨下手之前,你是吃餛飩,還是吃滾刀肉?你有這個挑選的權利。你當然會哆嗦著問了,大爺,何為餛飩,何為滾刀肉?我拍著雪亮的刀片說,你自己把自己捆好,跳到水裡喂王八,這叫餛飩;你自己不跳下去,在那裡磨磨蹭蹭,惹得老爺不耐煩了,一刀將你砍到水裡,水上立即漂出血紅的水花,這就叫滾刀肉。

    老呂聽了我一席話,在那裡傻了眼。他不明白幾道話穿梭過去,他的地位怎麼又由主動變成了被動,由原告變成了被告,自己的深仇大恨還沒找人報,自己又讓人有了深仇大恨;本來自己想找人鬧個名堂,現在又要被人鬧;自己的死因還在調查,誰知又來了一個讓自己再死的。自己剛才還是梢公,在水裡撐著一隻船自由地溜溜地轉,想將誰渡過去,就將誰渡過去;想將誰留在這裡,就可以讓他對著茫茫的秋水大哭。苦海無邊,回頭是岸,誰是拿著篙掌握渡人的人呢?就是我老呂,哪知道世界在沒有防備和準備的情況下,主動和被動,梢公和渡人,不知不覺和不明不白地又搖身一變。人的一席話真有這麼大的作用嗎?我怎麼由梢公,就變成了行貨,行貨怎麼由行貨就變成梢公了呢?我什麼時候將世界搞亂了呢?我是吃餛飩,還是吃滾刀肉呢?老呂搔著腔子上碗大的疤,在那裡犯了愁。也是思前想後,痛定思痛,老呂這次是真傷了心,人生到頭來,竟是這麼個下場;接著又灰了心,這時也不跟我吵鬧了,也不爭執了,大悲不語,大辯不言,你讓我吃餛飩也好,你讓我吃滾刀肉也好,那是你的事,你不該把你的事變成我的選擇;你讓我選擇,我現在偏偏不選擇,我再將這個皮球踢給你,我倒要看你能怎麼樣。想到這裡,老呂臉上一道道淚水在默默地流。說大義凜然也是大義凜然,說耐心等待也是耐心等待。事情發展到這種地步,世界就又反了個個兒,他又成了梢公,我看著他倒又有些發毛。還是我比他大度一些,我不能看著事情在這裡顛來倒去地一個勁反覆下去,我們兩個肚子都餓了。於是我主動做出息事寧人的態度,拍了老呂一下肩膀,說:

    「算了老呂,我們不能再這樣把氣賭下去了。兩個窮苦人,又是好朋友,再這麼把氣嘔下去,讓貴族們看到,又說我們窮小子不爭氣和可見刁民難纏了。仔細想想,我們兩個之間,有什麼根本的利害衝突呢?你也不是我殺的,我也沒有挑唆曹成,我們在這裡探討和猜的謎語,是曹成到底為什麼要殺你,對不對?在這個問題上,我們兩個都是局外人哪,我們共同對付的,應該是老曹。老呂大叔,咱們兩個在衣服下捏捏手,你告訴我曹成殺你的真正原因,既解了我的好奇之心,補償了我的心理損耗,又替你和大家解開了歷史之謎,給你平了反。各方面都能得到好處,我們何樂而不為呢?你要還不解氣,還要在我身上找些心理補償,要不我再將這歷史之謎猜兩次?」

    老呂見我態度這麼誠懇,也一下子返樸歸真,露出了他固有的大家風度,還為剛才我們的相互嘔氣,像公雞一樣撲到一起鬥了一陣子感到不好意思,「噗嚏」一聲笑了,用一個指頭點著我的額頭說:

    「你呀,你真是我的冤家,讓我氣也不是笑也不是,你可讓我怎麼辦你是好呢?」

    我知道事情已經過去了,也恬著臉一笑。這時我們兩個又將脖子摟在了一起,親熱了一陣。這就是事物的辯證法,相互鬧了矛盾兩個人再和解,之間關係的融洽,比以前的不打不鬧相互不搭界還要親熱十倍。所謂新婚不如久別,也是這個道理。我們就像久別的親人和戀人一樣,在那裡依依不捨。這時我咬著他的耳朵唇問:

    「告訴我,這些天在你身邊的那個人是誰?」

    「告訴我,老曹殺你的真正原因是什麼?」到了這種地步,老呂還能不把歷史的真相告訴我嗎?他趴在我的肩膀上,如鶯如燕,喃呢不絕,我們兩個一邊跳著慢舞的步子,他便將事情的一切,從頭到尾都告訴了我。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這歷史之謎,差一點把我的頭給嚇炸了。我的天,原來先鋒派、前衛、現代和後現代的鼻祖,竟在老曹和老呂這裡呢。你們為什麼找不著老祖宗呢?原來祖宗被人這麼不明不白地殺了。老曹殺老呂的真正原因是什麼呢?

    「因為我跟他在搞同性關係哪。」

    老呂目光炯炯地說。我聽了能不吃驚嗎?我一下差點跳起來。老呂說,當然,一開始兩人並不是同性關係,相互之間只是好朋友。但就像男女之間一開始是好朋友,這個好朋友保持不了多長時間,就得發展成男女關係一樣──世界上哪有純潔的男女之間的友誼呢?男女是這樣,男人之間就不是這樣嗎?那時的男人好到一定份上,還特別講究同榻而眠。縱論天下大事,白天論不完,晚上睡在一起再論。連老婆都趕走了,這才叫好客,這才叫英雄惜英雄、惺惺惜惺惺呢。如此這般,時間一長,你想這裡面還能不出毛病嗎?這裡有青梅煮酒的好處,誰知也有發展現代派的弊端呢。最後在一個夏天的夜晚,我倆先是縱論天下大事,縱論天下英雄,論著論著,最後的天下英雄就剩下我們倆,我們倆那個興奮;緊接著,自然而然,事情就出來了。現在劉老孬和小麻子在張羅同性關係者回故鄉,還當作一個時髦,豈不知故鄉早就有了同性關係,比他們要早一千多年呢。你那個孬妗馮·大美眼有什麼?玩的不過是我們早已扔下的遊戲罷了,這時又當作一個先進技術向我們推銷。一想到這一點,我心裡就不平衡。無非我們當時受著歷史和時代的侷限──如果沒有這一點,我們當時就不爭三國了,什麼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什麼三分天下,我們鬧這個遊戲幹什麼?我們多少萬大軍,早化干戈為玉帛,開始到各地推銷同性關係了。這樣還能死那麼多百姓嗎?包括你小劉兒的腦袋,還能在黃河邊被人砍下來當球踢嗎?世界會因此省下多少麻煩。正是因為當時不能搞同性關係,所有的男女都無所事事,大家就要當英雄,就因為關係壓抑相互在別的方面掐了起來,就打仗,就爭分天下,就分崩離析,就一刀一槍,獲得個封妻廕子。老曹當時還算有些覺醒──要不然我們也不會成為朋友,我們倆倒是放下這個,搞了一出同性關係,但我早就知道,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搞這個的結果,一定是悲劇而不會有什麼大團圓了。老曹也預料到了這一點。我們倆一開始在一起還很幸福,後來就剩下痛苦了。在一起既要偷偷摸摸,又要相互折磨,就好象現在的同性關係發展初期,大家搞這個事情還要到公共廁所一樣。多大的心理壓力呀。後來可不就出現悲劇了嗎?當時我也知道,不是有一天他殺了我,就是有一天我殺了他。只是我的心腸到底還是比老曹軟些,我還在那裡有些顧及和留戀過去的情意綿綿,到底讓老曹先下了手。當時跟老曹在一起的還有老袁,老袁哪裡知道我和我們全家被殺的真正原因呢?世人哪裡知道我們被殺的真正目的呢?都說是把殺豬當成了殺人,老曹起了疑心,豈不知這裡有好多說不通和有漏洞的地方呢。如果家裡要殺豬,那麼照一般程序,是先捆豬呢,還是先磨刀呢?肯定是先捆豬了。如果腳下沒豬,磨刀幹什麼用呢?如果是先捆豬,豬還能不叫嗎?如果豬在那裡流著眼淚對世界吶喊,是豬的聲音高呢還是磨刀的聲音高呢?我們能置豬的裂心撕肺聲音而不顧,只在那裡聽霍霍的磨刀聲嗎?我們忽視了豬的聲音,這是造成這出歷史悲劇和歷史之謎的根本所在。我親愛的同性關係者老曹,就在這個地方鑽了歷史的空子。他騙了老袁和世界上所有的人。說老曹是奸雄,我們是說他在政治方面,豈不知他在關係問題上,比在政治上還更加奸雄十倍呢。這裡有個本和末的問題。關係是本,政治是末。就像孝敬父母一樣,為什麼要孝敬,還不是因此關係才有了你和你父母之間關係的確立嗎?為什麼要變天下呢?還不是要殺父娶母嗎?但我們把這一切都忽視了。我們就這樣被奸雄鑽了空子。但你們忽視了,隨著歷史往前走了,你們把我遺棄到過去置我與何地呢?我和我們全家,頭上都頂著一個碗大的疤,每天在地獄裡受煎熬呢。「吱──吱──」的豬叫聲,每天都在我耳邊迴響,繞樑三匝;家人們還在一旁埋怨我,說當初就不讓你搞同性關係,就是搞同性關係也不該和老曹搞,你色迷心竅,現在看到亂搞的結果和結局了吧?我每天就受著這樣的多重煎熬,你說我的靈魂能有一刻的安靜嗎?一千多年了,我就是這麼過來的。我每天醒來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呢?可是,望斷天涯路,就是沒有個歸期。這個絕望,比事情本身還讓我受折磨呢。說著說著,老呂又潸然淚下。我也受了感動,握住老呂的手。老呂的絕望情緒,也影響到我身上。我說:

    「既然是這樣,一千多年都過了,沒什麼指望了,你現在還說它幹什麼呢?不是越說越傷心嗎?」

    這時老呂大叫一聲,又把我嚇了一跳。他情緒突然興奮起來,在那裡拍著大腿說:

    「不,現在機會來了,東方之巔,終於露出了希望的桅杆。知道現在世界上發生了什麼事嗎?」

    我楞頭楞腦地問:「發生了什麼事?」

    他說:「天上正有飛機在盤旋。知道是誰的飛機嗎?」

    我問:「誰的飛機?飛機又說明什麼問題?」

    他說:

    「這是馮·大美眼的飛機呀,這是同性關係者的飛機呀。如果這些同性關係者在我面前還是徒子徒孫──這一點已經被歷史定案,大家就不要有什麼爭議了──他們的到來,對我卻是一個好消息呢。既然他們可以光明正大地回故鄉,我的冤案不是也可以在故鄉平反了嗎?我們再進一步想,天底下大得很,為什麼這些同性關係者選故鄉不選別的地方,而單找我們這一塊呢?純粹是因為這裡是馮·大美眼的婆家嗎?現在馮不是在搞同性關係嗎?她與劉老孬的婚姻成了名存實亡,這裡就不是她的婆家了。那是因為什麼呢?是為了小劉兒寫東西方便嗎?是為了再寫一本《烏鴉的流傳》或《大狗的眼睛》嗎?如果是這樣,小劉兒就有些刻意了。刻意做出來的東西,歷來是不會有什麼創造性的。這個淺薄的道理,難道小劉兒就不懂嗎?如果他不懂,他也就非他故鄉也就非故鄉了。那麼剩下來的原因是什麼呢?只有一個,他們所以選擇這裡為故鄉,就是因為在故鄉這裡,埋葬著他們的祖宗哩。他們是尋根來了。他們是朝拜來了。他們是來和祖宗相會來了。他們是帶著滿腹辛酸來和滿腹辛酸的祖宗抱頭痛哭來了。他們是以實際行動,來給他們的祖宗平反來了。我聽到這樣的消息,能不興奮嗎?能不激動嗎?能不歡呼雀躍和捶胸頓足嗎?陽光就要來了。大軍就要到了。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馬上就是我們的了。我早有先見之明,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我以前所做的一切積累,讓你們這些目光短淺的人看起來都毫無意義,現在看出它的價值了吧?我過去臥薪嚐膽所吃的一切苦,現在反過來倒成了一種歷史資本了哩。這些小同性關係者,可以藉此看出他們的先行者為了這條道路的探索付出了多大的代價。教育下一代吧。孩子們,江山得來不易,珍惜它吧。珍惜我們的床、地毯和廁所吧。那麼老曹呢?他現在也在張羅著同性關係者的到來是吧?雖然他在這事上也受了一點挫折,但現在也是一個小既得利益者對吧?他倒像一個熊瞎子,丟爪就忘。他別做他的好夢了。他忘記了他在歷史上所做的一切了?他當時把我殺了。他殺的單單是我嗎?不,他殺的是歷史的方向和一個即將起來的轟轟烈烈的革命運動。他是同性關係者的叛徒哩。大軍一到,對待叛徒應該是一個什麼態度?但現在大家還矇在鼓裡,就好象歷史對我和我全家被殺的原因大家還矇在鼓裡一樣;正是因為有後一個矇在鼓裡,才有了前邊的矇在鼓裡;老曹欺騙了歷史還不算,還繼續在欺騙現實。就算不是為了我,單為了真正和正義,為了萬千矇在鼓裡的大眾,我也得拼命一搏。我的革命隊伍來了,我要控訴,我要翻身,我要說。血淚的控訴,還我的女兒。老曹,我和你拼了。他現在還人模狗樣的在那裡得意呢。他還以為自己是同性關係者的同盟軍呢。他還在那裡張羅呢。看著他在那裡張羅和忙活,我心裡那個憤怒和憋屈,比他當年殺我還讓我心裡窩囊十倍呢。你說,事到如今,我該不該從冤獄裡跳出來了?我該不該出頭了?我該不該風光了?──有機會不利用,這個機會可就白給錯過去了;等機會錯過去了,再想回頭去尋找,那可就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了。──在這場即將到來的腥風血雨之中,隨著我的新生,老曹肯定要付出他舊有的代價。就像在歷史車輪的轉動中,一些汙泥不可避免地要被壓爛濺出濁水一樣。他現在已經沒有選擇了。他束手就範是死路一條;他拼命抵抗就像螳臂擋車,同樣也落個粉身碎骨的下場。我們應該可憐他嗎?如果你們可憐他,我就只好視你們為他的同謀者;看著他被巨大的車輪碾碎而和我一起哈哈大笑,我就視你們為我的同盟軍。不是我大膽和張狂,現在歷史已經到了這種地步,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何去何從,你們自己選擇。現在心理測驗就從你開始。說吧小劉兒,你是要死還是要活?……」

    老呂說到這裡,眼珠子瞪得跟牛蛋一樣,狠狠地在那裡盯著我。雙手插在腰上,對我居高臨下。事到如今,我能怎麼辦?我不是一個意志特別堅強的人,我也不是一個信念特別執著的人,我只能像在狂風暴雨到來之前的一隻螞蟻一樣,趕緊自己先挖一個小洞鑽進去再說。何況我對老曹這種惡有惡報的處境,心裡還有些得意和趁願呢。雖然我們以前是朋友,但凡是他得意之後,對我哪裡有一點朋友的樣子呢?倒是在糞堆上對我們軟硬兼施,弄些中午的小山棗欺騙我們,為他今後的陰謀提前打一下埋伏。後來陰謀破產,他又是一種什麼情形?陰謀破產之後又被他得逞,他又是一種什麼行狀?後來柿餅臉太后逼迫我們,他還不是丟下我們逃之夭夭?老曹,你也有今天;你在歷史上,原來也有一屁股屎。你也不是誰的老人,這屁股屎就該我們替你擦嗎?你可知道你的命運也有掌握在我們手中的那一天呢?這一天現在終於來到了。想到這裡,我心中有一種無名的解氣。我理所當然和理直氣壯地說:

    「老呂,你放心,我當然要活。我要活不是單單為了我活,為了活我才出賣朋友。我對老曹也早就看不上了。對老曹看不上的還不僅是我自己,那是整體的故鄉人哪。你該對他怎麼著,就對他怎麼著吧。不管對他怎麼著,是殺是剮,是蒸是煮,都礙不著我們的蛋疼。他在我們面前還不夠嗎?我們不知道在歷史上還有這樣一個機會──這次可師出有名,殺他孫子有個藉口了。這樣看來,你在歷史上因為同性關係被殺固然是個壞事,但從今天的意義上看,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呢。你體現了人民的意志。你替人民受了這麼多年的苦,現在你一復出,往那裡一站,竟是一個響噹噹的民族英雄的形象呢。這次我算是知道你了,你也是臥薪嚐膽呢。你也是大志不滅呢。你也是一個社會的威脅呢。你也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呢。話說到這裡,你也頗讓人嫉妒呢。眼看你的孫子徒孫一到,這天下不就成了你們的了嗎?老曹這種人是註定要滅掉了。滅一批,殺一批,留下一批,留下的這批,不也成了你們的臣民了嗎?你苦日子就要熬出頭了。就好象一個寡婦現在終於熬出名堂一樣。不是我見大勢已去才這麼恭維你,查遍中外歷史,苦苦熬著的寡婦有千千萬,能像你這麼熬出頭的,也是寥寥無幾呢。什麼叫運籌帷幄呢?其她的寡婦,也就是在那裡東施效顰,跟著人盲目地湊趣罷了。她們的寡算是白熬了。以為凡是修煉的,都能成正果,那還要我們老呂幹什麼?你說呢老呂?」

    我說的這番話,倒是打在了老呂心上。他一改正襟危坐的樣子,開始在那裡搔著頭傻笑。想一下,天下在握;再想一下,生殺予奪可以隨心所欲;剛才還有地獄裡生受,現在一下連天堂和地獄都管著了;對眾人是殺是放,一下子還不好把握呢,一下子還不習慣呢。將來的內閣班子怎麼組,留頭不留髮,留髮不留頭,同性關係怎麼安排,非同性關係怎麼安排,世界上頭緒恁多,一下子恐怕還照顧不過來呢。這時他將眼光盯到了我身上。過去我在領導身邊多年,對領導的這種眼光,我是太熟悉和太敏感了。他表面是在看我,其實是在思考重大的歷史問題和選擇歷史的突破口呢。這時他嘴唇囁嚅著說了聲「老曹」,我就知道老曹肯定要人頭落地了。歷史要從這裡切入和重新開始了。老曹趕到風頭上了。他的頭要為我們的新時代祭旗了──老呂要私仇公報了。我能說的僅僅是:老曹,再見了。老曹聽到這個消息,果然有些傻眼。他沒想到早已被歷史遺忘的往事,現在又如夢如幻地來到了眼前。寡婦的針線籮筐裡,原以為只有又臭又長的裹腳,誰知道在裹腳的下邊,還藏著歷史的殺人刀。了不得哩。以為一千多年前的一泡屎早順著馬桶被衝進了下水道,誰知道現在又反湧上來了。還發出一股惡臭呢。歷史的殭屍,現在竟又復活了。過去一刀殺了他,現在摸摸腔子,竟讓他又殺到自己頭上了。還得先向他請教一下經驗哩。遇風戴上帽子;遇天陰貼上傷溼止痛膏。我的媽,碗大的疤哩。過去我怎麼那麼下得去手?老曹邊哭邊唸叨,抱頭鼠竄而去。從此躲在天井裡,等著即將到來的同性關係大軍來清算他的罪行。他也是活一天是一天了。他也是好死不如賴活著了。他甚至還買了兩條「駱駝」牌香菸,託白螞蟻轉交給我爹──他再也不看不起白螞蟻和我爹了,──讓我爹再託我──知道我與老呂走得比較近,看能不能從中間通融周旋,讓老呂放他一馬。但我爹把這煙全留下了;到我手中的,就是他老人家已經發黴的一盒「大嬰孩」。雖然這時我已經與老呂走動得非常親密,開始重操舊業,給他老人家捏腳,但我對老曹還是見死不救。老呂被我捏著腳,到底是窮苦人出身,一開始還有些不習慣哩。腳趾頭在那裡僵僵地擺著,既不知道與我的手指配合,又不知道怎麼去感覺我指法的快感,一下子讓我下看他許多。老呂也有些不好意思,自我解嘲地說:

    「真不知道過去的貴族,捏個腳指頭有什麼意思?」

    按說現在正是給人說情的好機會。老呂由於不懂捏腳,現在正處在氣焰的低潮,我正好可以借這個低潮,來移花接木說些其它事情。但我沒這麼做。一方面我想不通老曹已經到了這樣無可救藥的地步,我為什麼還要救他;歷史上他怎麼對待我的?不都是趁人之危和落井下石?同時我也不滿意夾在中間說情的我爹。你商量也不商量,就擅自將兩條「駱駝」換成一盒「大嬰孩」了?老曹找他說情,再一次證明他已經絕望到有病亂投醫的地步了。還不知道我爹是個什麼東西嗎?我如果救了老曹,不也同時給我爹面子了嗎?他下次對我,還不知怎麼樣呢。我不能慣他這個毛病。不說對老曹,就是單衝著我爹,我也不能去說這個情。我只是吸著「大嬰孩」,安心地捏我的腳罷了。雖說老呂這時因不懂配合捏腳在那裡尷尬,需要我也做出有求於他的事情他巴不得給我辦了藉此求得心理平衡,這樣我們雙方都合適,幾方面也皆大歡喜,但我就是忍著心沒有這麼做。我大權在握的時候,也這麼孫子一把;不給世人留任何機會;寧肯我負天下人,不能讓天下人負我。這樣,老呂悲哀地嘆了一口氣,老曹悲哀地嘆了一口氣,俺爹悲哀地嘆了一口氣,我也悲哀地嘆了一口氣。

    這時,我和馮·大美眼的專機,已經到了故鄉的打麥場的上空。大軍就要到了,故鄉該重新安排秩序了。舊世界的喪鐘已經敲響了。兔死狐悲的聲音,已經在原野上悲悲切切地響起了。曹成袁哨們已經抱頭鼠竄了。人民已經開始夾道歡迎了。飛機越來越低了。地上的生靈,已經像螞蟻一樣可以望見了。直升機螺旋漿攪起的風流,將人們的頭髮吹得橫飛,將打麥場上的麥秸,吸撒得滿天。我看了看下邊狼狽的人群,響應著俺孬妗馮·大美眼說:

    「故鄉真的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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