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赫爾克里-波洛租了一輛車回到布羅德欣尼。
他很累,因為他一直在思考。思考總是讓人精疲力竭。而他的思考並不完全令人滿意。這就好像是一個圖案,明明白白可以看見,可以編織進一件東西里,然而,儘管他手裡正握著這件編織用的材料,他就是看不出來那個圖案究竟是什麼。
然而問題就在這裡,這正是關鍵所在,全部的癥結都在這裡。這種圖案本身帶有自己的色澤,精細微妙,不易察覺。
在離基爾切斯特不遠的地方,他的車遇上了薩默海斯的接站汽車,正從對面駛過來。約翰尼開著車,車上還坐著一個人。波洛幾乎沒有注意到他們擦肩而過。他仍然沉浸在思考之中。
當他回到“長草地”旅館,他直接進了會客廳。他從屋裡那把最舒服的椅子上拿掉一隻盛滿菠菜的筐,坐了下來。從頭頂隱約傳來打字機敲擊的聲音。那是羅賓-厄普沃德正煞費苦心修訂一個劇本。他已經三易其稿,都撕毀重來了,他是這麼對波洛說的。可是不知怎麼,他仍然難以集中精力。
羅賓也許真正感覺著他母親死亡帶給他的巨大悲痛,但是他依然是羅賓-厄普沃德,他最主要的興趣還是他自己。
“媽媽,”他莊嚴地說,“應該希望我繼續工作。”
赫爾克里-波洛聽過很多人說類似的話。這種死者對生者的希望是最方便的一種假設,被死亡奪去生命的人對他們親人的希望從來不抱任何懷疑態度,而那些希望通常是符合他們自己的意向愛好。
在目前這個情況下,這很可能是真的。厄普沃德太太對羅賓的工作抱有很高的期望,並且為他感到巨大的驕傲。
波洛向後一仰,閉上了眼睛。
他想到了厄普沃德太太。他在考慮厄普沃德太太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他想了他有一次曾經聽到一名警監說過的一句話。
“我們要把他拆開,看看他是由什麼構成的。”
厄普沃德太太是由什麼構成的呢?
門砰的一聲響,莫林-薩默海斯闖了進來。她頭髮蓬亂,焦慮不安。
“我難以想像約翰尼到底出了什麼事,”她說,“他帶著那些包裹到郵局去,早就該回來了。我還指望他把雞窩的門固定好呢。”
作為一名真正的紳士,波洛恐怕應該自告奮勇,主動提出修理雞窩的門。可是,波洛沒有這麼做。他想繼續思考兩件謀殺案,思考厄普沃德太太的性格為人。
“我找不到農業部寄來的表格,”莫林繼續說,“我到處都找遍了。”
“菠菜在沙發上。”波洛主動幫忙道。
莫林對菠菜並不掛念。
“那份表格是上週寄來的,”她努力想著,“我肯定是隨手把它放哪兒了。也許是我給約翰尼縫補外套的時候。”
她迅速翻了一遍櫥櫃,開始把抽屜全都拉開,大部分東西都被她粗暴無情地橫掃在地板上。赫爾克里-波洛看著她簡直是一種痛苦。
突然,她發出了勝利的歡呼。
“找到了!”
她興高采烈地衝出了房間。
赫爾克里-波洛長嘆了一聲,繼續冥想。
整理東西要有條理,講究精確——
他眉頭緊鎖。櫥櫃旁邊那一堆雜亂無章的東西干擾了他的注意力。找東西怎麼能這樣!
條理和精確。事情就該這麼做。條理和章法。
雖然他把頭扭到一邊,他還是能看見地板上那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針線紐扣,一堆襪子,信件,編織的毛線,雜誌,封蠟,相片,一件套衫——雜亂無序!
波洛起身,走到櫥櫃旁邊,以迅速而敏捷的動作開始把這些東西重新放回到開著的抽屜裡。
套衫,襪子,毛線。然後,在第二個抽屜裡放進去封蠟,照片和信件。
電話鈴響了。
刺耳的鈴聲驚得他跳了起來。
他急忙走到電話旁,拿起了聽筒。
“喂,喂,喂。”他說。
電話裡跟他說話的是斯彭斯警監的聲音。
“啊!是你呀,波洛先生。我正想找你。”
斯彭斯的聲音幾乎讓人聽不出來。一個很憂慮的人這一次卻變得充滿信心。
“那張認錯的照片讓我說了一大堆胡言亂語,愚蠢透頂,”他既有責備又是縱容地說,“我們有了新的證據。布羅德欣尼郵局裡的一位姑娘提供的。薩默海斯少校剛把她帶來。好像她那天晚上正站在那所房子對面,她看見一個女人進去了。時間大約是八點三十以後九點鐘以前。那人不是戴爾-亨德森。那是一位金黃色頭髮的女人。這就使我們回到了原來的思路上——肯定是她們兩個人中的一位——伊娃-卡彭特和希拉-倫德爾。惟一的問題就是——到底是哪一個?”
波洛張著嘴,但是沒有說話。他小心地故意地將聽筒又放了下來。
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凝視著前方。
電話又響了。
“喂!喂!喂!”
“請找一下波洛先生好嗎?”
“我就是赫爾克里-波洛。”
“我聽出來了。我是莫德-威廉斯。你十五分鐘內可以趕到郵局吧?”
“我馬上就去。”
他放回聽筒。
他低頭看看雙腳。他應該換一雙鞋嗎?他的雙腳有點痛。唉,好了——沒關係。
波洛下定決心似的戴上帽子,離開了。
在他走下山坡的路上,碰上了斯彭斯警監的一位下屬和他打招呼,他正好從拉伯納姆斯院裡出來。
“您好,波洛先生。”
波洛禮貌地答了一句。他注意到那位弗萊徹神情激動。
“警監派我來徹底搜查,”他解釋道,“您知道——任何細小的東西我們都有可能錯過去。你不會想到吧?我們當然搜過了書桌,可是,警監想,也許會有一個秘密抽屜——裡面肯定藏有報紙剪貼之類的東西。啊,沒有秘密抽屜。但是,搜完抽屜之後,我開始檢查那些書本。有時候人們會把一封信夾在他們正在讀的書裡,您知道嗎?”
波洛回答說他知道。“這樣你發現了什麼東西?”他的問話彬彬有禮。
“不是一封信或諸如此類的東西,不是。但我發現了有趣的東西——至少我認為有趣。請看。”
他打開一張包在外面的報紙,露出了一本相當破舊的書。
“它放在書架上。一本舊書,好多年前印刷的。但是,請看這裡。”他打開書,翻開扉頁。上面有鉛筆簽名:伊夫林-霍普。
“有趣吧,您不這麼認為嗎?如果您想不起來的話,這個名字是——”
“這是伊娃-凱恩離開英國時用的名字。我當然記得。”波洛說。
“好像當麥金蒂太太認出照片上的一個人在布羅德欣尼時,這人就是厄普沃德太太。這就把事情弄得有些複雜了,不是嗎?”
“的確。”波洛有所觸動地說,“我敢向你保證,當你拿著這個回去告訴斯彭斯警監時,他驚得頭髮根兒都會弄掉——是的,肯定會的。”
“我希望不要如此糟糕。”弗萊徹警佐說。
波洛沒有作回答。他繼續朝山下走去。他的思緒停止了。什麼事都不對勁。
他走進郵局。莫德-威廉斯正在那裡看編織的花樣圖案。波洛沒有對她說話。他徑直走到賣郵票的櫃檯。當莫德買完了東西,斯威蒂曼太太朝他迎過來,他買了幾張郵票。莫德出了商店。
莫德好像全神貫注在想心事,並不說太多的話。波洛於是就能很快跟在她後面走。他在路上很快趕上她,和她並排走著。
斯威蒂曼太太從郵局窗戶裡朝外看見了,她極不贊同地獨自咕噥道:“這些外國人!都是一路貨。老得都能做她爺爺了,他真是!”
2
波洛說:“你有話要告訴我?”
“我不知道是否重要。有人試圖從窗戶裡潛入韋瑟比太太的房間。”
“什麼時候?”
“今天早上。她出門去了,那姑娘帶著狗在外面散步。那個冷冰冰的老傢伙獨自關在書房裡。我像往常一樣正在廚房裡做事——它對著書房的另一面——但是,實際上它極其有利於——你明白?”
波洛點點頭。
“這樣,我躡手躡腳上了樓,進了那個尖刻女人的臥室。有一個梯子對著窗戶,一個男人正摸索窗戶把手。自從謀殺案發生之後,她把所有的東西都加了鎖,封得嚴嚴實實,連一絲新鮮空氣都透不進來。當那個人看見我,他就倉皇下了梯子逃走了。那梯子是園丁的——他爬到梯子上砍常春藤,當時他去用茶點了。”
“那人是誰?你能仔細講講他的樣子嗎?”
“我只是瞥見他一眼。等我走到窗前,他已經下了梯子逃走了。我看見他的時候,他背對著太陽,所以我看不清他的臉。”
“你肯定那是一個男人?”
莫德想了想。
“穿衣服像個男人——戴著一頂舊氈帽。那也可能是一個女人,當然……”
“很有意思,”波洛說,“很有意思……再沒別的事了?”
“暫時沒有。那個老女人保存的都是些什麼破爛玩藝!肯定是腦子有毛病!今天上午她回家時我沒聽見,她就大罵我偷聽偷看。下次我真會殺了她。如果有人自己找死,那女人就是。真正是令人討厭的東西。”
波洛輕輕咕噥著:
“伊夫林-霍普……”
“你說什麼?”她追著他問。
“你知道這個名字?”
“噢——是的……這是伊娃什麼的在她去澳大利亞的時候用的名字。它——它在報紙上出現過——在那份《星期天彗星報》。”
“那份《星期天彗星報》說了很多事情,但是它沒有說這件事。警察在厄普沃德太太屋裡找到一本書,書上寫著這個名字。”
莫德驚叫道:
“那麼說就是她了——而她並沒有死在那裡呀……邁克爾是對的。”
“邁克爾?”
莫德倉促地說:
“我不能久留,我做午飯要晚了。我把東西都放在了烤箱裡,可是會烤乾的。”
她說著跑開了。波洛站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
在郵局的窗戶後面,斯威蒂曼太太的鼻子緊貼著玻璃窗,她納悶那個老外國人是不是那種……
3
回到“長草地”旅館,波洛脫掉鞋子,換上一雙軟拖鞋——這下,兩隻腳肯定是放鬆了。
他重新在那把輕便搖椅上坐下來,又開始思考。到現在,他要思考的問題很多。有些問題他過去遺漏了——很小的問題。
圖案全都在那裡擺著,需要的只是組合。
莫林手裡拿著酒杯,用做夢一般的聲音在說話——在提一個問題……奧裡弗夫人關於那天晚上在雷普劇院與塞西爾的敘述?邁克爾?他幾乎可以肯定她提到了一個叫邁克爾的人——伊娃-凱恩,克雷格家的女教師——伊夫林-霍普……
當然啦!就是這個伊夫林-霍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