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步好。
跑步可以清醒頭腦。可以鬆弛神經。獨自一人去跑步,旁人也不會說你孤僻什麼的。所以,我即使手頭有什麼舉足輕重的案子,哪怕已經在法庭上出了整整一天的庭,管它是在華盛頓還是在哪兒,我總要抽個空子把運動衫褲一穿,出去跑上一陣。
以前我固然也打過一陣壁球。可是打壁球還得有其他的本事。比方說,一張嘴就得會說說話兒,至少得喊喊“好球”,或者嘮嘮“你看我們今年能不能把耶魯隊殺個片甲不留?”可眼下再要來這一套我已經力不從心了。因此我就去跑步。在中央公園裡跑步鍛鍊,是根本用不到跟人說話的。
“嗨,奧利弗,你這個王八蛋!”
一天下午我似乎聽見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是我的幻覺吧。在公園裡從來也沒有指名道姓來叫我的。同此我還是一個人慢慢跑我的。
“你這個哈佛來的勢利鬼!”
雖說哈佛來的勢利電天下也多了,可我不知怎麼還是心裡一動,意識到那的確是在叫我。回頭一看,原來是以前讀本科時跟我同住一個宿舍的、六四屆的斯蒂芬-辛普森,正騎著自行車趕來,都快追上我了。
“嗨,你這個傢伙到底出了什麼毛病啦?”一見面他可是這樣跟我招呼的。
“辛普森,你有什麼資格跑來說我有毛病?”
“怎麼沒有啊,第一,我已經醫學院畢業,如今是個夠格的醫生了;第二,我跟你應該說有朋友之誼吧;第三,我幾次給你留了信,你卻始終沒有給我回音。”
“我是想,你們讀醫的不見得會有時間……”
“哎呀,巴雷特,我忙是忙,可再忙總也得結婚吧,我跟格溫結婚了。我給你打過電話——還打過個電報到你的事務所去請你——可你始終不賞臉。”
“噢,真對不起,斯蒂夫,我怎麼就不知道啊,”我撒了個謊想搪塞。
“是嗎?那你怎麼過了兩個星期又送來了結婚禮物呢?”
我的耶穌,這個辛普森沒有做律師真是太屈才了!可我這話又怎麼跟他解釋呢?其實我不是不賞臉,是真的不想見人啊!
“抱歉抱歉,斯蒂夫,”我嘴上應著,心裡只巴望他快快把車一蹬,去趕他的路。
“怎麼要你道歉呢,該我們體諒你才對。”
“多謝。代我向格溫問好。”他卻還是賴著不走。
“喂,跟你說件事——你可別問我原因,反正格溫是一心想見見你,”辛普森說。
“她這不是要自找罪受嗎,她這個病可不輕哩。看過醫生了嗎?”
“就找我看啦。我告訴她,她的神經有毛病。想去看看戲吧,我們又看不起,只好想個花錢最少的辦法,找你給她解解悶去。星期五晚上如何?”
“我忙著哪,辛普森。”
“是啊,這我也知道。你們常常連晚上都要開庭。這麼辦吧,準八點,請一定光臨。”
說完他就加快了速度,蹬著車子走了,只回頭說了一句,像是怕我腦子不大好使,得再三叮囑似的:“記住是這個星期五的晚上八點正。我們的地址電話號簿裡有,可不能推這推那到時候不去啊。”
“你就算啦,斯蒂夫!我反正是不會去的!”
我回絕得這樣堅決,他卻只裝沒有聽見。好狂妄的小子,真當我是這麼好擺弄的哩!
不過我到底還是帶上兩瓶酒去了。雪莉-勒曼酒店的那個夥計一力推薦,說“蘭施巴日堡”牌號的法國原封葡萄酒雖然是用“五摘頭”葡萄①釀的,其實倒是物美價廉,在波爾多葡萄酒中堪稱一流(“稱得上是澄瑩甘冽、醇厚雋永”)。因此我就買了兩瓶64年釀造的。到時候就算我不知趣,弄得辛普森兩口子都哭得出來,那至少也有美酒可以給他們壓壓氣兒。
①即晚收的葡萄。葡萄長成後頭一次採摘的稱為頭摘,以後陸續採摘到第五次,即稱為“五摘頭”。
他們見了我,顯得挺高興的。
“奧利弗,你一點都沒有變!”
“奧利弗,你一點都沒有變!”
“你也一點都沒有變,格溫!”
我一看,他們連牆上掛的畫也沒有變。還是安迪-沃霍爾①那幾張波普味兒最濃的得意之作。(幾年前我們兩口子去看他們時,我的那位就說過:“我小時候金寶湯喝得都膩味了,我才不會把這一套掛在牆上呢!”)
①安迪-沃霍爾(1930-),美國畫家,60年代“波普藝術”的領袖人物。“波普藝術”是一種現代派藝術潮流,作品往往以日常用品為題材,食品罐頭、路牌招貼都可入畫(有時甚至還將實物直接置於作品中),如下文所說的“金寶湯”即為一例。“金寶湯”是一種常見的花色湯罐頭(“金寶”是商標名)。
我們就席地而坐。牆角的音響喇叭裡傳來的是保羅和阿特①輕柔的歌聲,一個勁兒問我們去不去斯卡博羅趕會。斯蒂芬開了一瓶蒙達維白葡萄酒。我們談的盡是些壓根兒不著邊際的話,倒是我邊談邊吃,把椒鹽脆餅吃了不少。比如我們談起了,當住院醫生有多乏味啦,斯蒂夫他們兩口子能過上個清靜的夜晚真是難得啦。當然還少不了要我發表一下意見:今年哈佛是不是有可能把耶魯隊殺個大敗?格溫問得也希奇,她根本沒提是什麼球。反正什麼球賽在她眼裡都是神妙莫測的玩意兒。那也就含糊過去算了。反正他們主要的目的是要讓我別感到拘束。其實我的情況要比事前擔心的好多了。
①保羅即著名歌星保羅-西蒙,阿特為其合作者阿瑟-加豐克爾(阿特系阿瑟的暱稱)。他們演唱的這支歌,歌名中《斯卡博羅集市》,為電影《畢業生》中的一支插曲。歌詞裡有一句:“你去不去斯卡博羅集市?”
這時候突然門鈴響了,我不由得一愣。
“怎麼回事?”我問。
“別緊張,”斯蒂夫說。“沒什麼,是又有客人來了。”
我從這鈴聲裡就聽出內中必有佈置,果不其然!
“是些什麼樣的客人?”我就問。
“哎呀,其實也就只一個客人,沒有第二個,”格溫說。
“這麼說是個‘單身客’,對不對?”我這時候只覺得自己就像一頭給逼得無路可逃的野獸。
“全是碰巧,”斯蒂夫說著,就去開門了。
真要命!我絕足不登人家的門,道理也就在這裡!這班熱心“幫忙”的朋友,實在叫我受不了。今天要演的是怎樣一場戲,我早已料到個八九分了。來的不是以前同住一個宿舍的老同學,就是年紀大一些的“小姐妹”,再不就是當年的同班好友,一定都是剛離了婚的。該死,又中了一次埋伏了!
心裡一火,我恨不得就要罵“娘”。可是面前的格溫畢竟跟我不是很熟,所以我只是吐出了一句:“扯淡!”
“奧利弗,這人可是挺不錯的。”
“真對不起,格溫。我知道你們倆是一片好心,可是……”
就在這個當兒斯蒂夫回來了,把今夜活該倒黴的那位姑娘迎了進來。
鋼絲邊的眼鏡。
我得到的第一個印象就是她戴一副圓形的鋼絲邊眼鏡。而且已經在忙著脫衣服了。她脫去了外套——那外套是全白的。
辛普森介紹說這是他醫學院裡的老同學、兒科的住院醫生喬安娜-斯坦因醫學博士。眼下他們都在同一所醫院裡“賣命”。我也沒有對她多看上一眼,所以也說不準她長得漂亮不漂亮。不知是誰說了句“大家來一起坐,喝一杯”,於是我們就都遵命照辦。
隨後大家便閒聊了好一陣。
漸漸的我注意到這位喬安娜-斯坦因醫學博士除了戴一副圓形的鋼絲邊眼鏡以外,還有一副柔和的嗓音。再後來我又注意到這副柔和的嗓音說出話來不但思維敏銳而且頗為厚道。幸運的是談話裡始終沒有涉及我一個字。估計辛普森他們事先已經把我的“情況”給她吹過風了。
“這種生活真沒味道,”我聽見斯蒂夫-辛普森說。
“這話說得有理,”我說。說完我才意識到他和格溫倆剛才是聽了喬安娜的一番苦經表示同情,那是在說住院醫生有多難當。
“那你下了班做些什麼調劑調劑精神呢,喬?”我問。可話出了口心裡卻犯了嘀咕:天哪,但願她不要誤會我弦外有音,有意要請她出去玩玩。
“我就睡覺,”她回答說。
“是嗎?”
“有什麼辦法呢,”她又接著說下去。“回到家裡哪還有一點力氣呵,往床上一倒,一睡就是二十個小時。”
“哦。”
出現了冷場。這種時候誰還願意開口呢?這個球接到了手上,不管是把球傳出去,還是自己帶球跑動進攻,爭取推進個十碼二十碼①,都是夠扎手的。大家坐著默無一語,這一坐竟坐了彷彿有一個世紀。一直坐到格溫-辛普森請大家入席。
①這裡所說都是美式橄欖球的術語。
恕我說句骨額在喉的老實話,格溫人雖是個大好人,在烹好技術上卻是不大有天賦的。有時候她燒出來的白開水都會有股不折不扣的焦味。今天晚上也並不例外。甚至可說比起平時來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不過我還是隻顧我吃,好省得說話。就是吃壞了腸胃,弄到要看急診,反正也有兩位大夫就在跟前。
就是在這樣的場面下,也就在大家品嚐(你愛信不信?)一道其焦如炭的乾酪講時,喬安娜-斯坦因問我了:“奧利弗?”
我在法庭上盤問證人可有經驗了,所以當下馬上就反應了過來。
“有何見教?”
“你喜歡歌劇嗎?”
糟糕,這個問題問得跟蹺!我心裡暗暗嚼咕,一邊就忙不迭地琢蘑她問這話用意何在。她是不是想要跟我談談《藝術家的生涯》①或《茶花女》②那樣的歌劇呢?正巧這一些戲都是以女主角的死別而落幕的。她也許是要藉此讓我把感情宣洩一下吧?不,她也不至於這樣不懂社交場上的規矩。可不管是也罷不是也罷,此刻滿屋子鴉雀無聲,大家都等著我回答呢。
①《藝術家的生涯》,又名《繡花女》,意大利作曲家普契尼(1858-1924)作。
②《茶花女》,意大利作曲家威爾地(1813-1901)作。
“噢,歌劇嘛,我倒也不是不喜歡,”我就回答說,不過我留了個心眼兒,總得處處都顧著點,於是就又補上一句:“只是意大利、法、德這三個國家的作品我不欣賞。”
“這就好。”看她答應得不慌不忙。難道她要跟我談的是中國的歌劇?
“星期二晚上梅里特要上演珀塞爾①的作品。”
①亨利-珀塞爾(1658?-1695):英國作曲家。
瞧這該死不該死,我忘了說英國歌劇了!這一下恐怕少不得要陪她去看一出英國歌劇了。
“希拉-梅里特是今年最走紅的女高音,”斯蒂芬-辛普森也來了一句,對我形成了“夾擊”之勢。
“而且唱的又是《狄多和埃涅阿斯》,”格溫跟著上來幫腔,這就成了一場“三打一”。(狄多,又是個遇上了負心漢而結果落得一命嗚呼的女子①!)
①狄多是神話傳說中的迦大基女王。傳說特洛伊戰爭的英雄埃涅阿斯被大風吹到迦太基,狄多落入了他的情網,後來埃涅阿斯偷偷離開了過太基,狄多因失望而自殺。
“聽你們一說倒還挺不錯嘛,”我只好投降。儘管心裡可把斯蒂夫和格溫都罵了個夠。可我罵得最厲害的還數那“蘭施巴日堡”,就因為這法國原封葡萄酒發生了作用,我才頂不住而改變了初衷,我原先可是想說我聽了什麼樣的音樂都要噁心的。
“啊,那就太好了,”喬安娜說。“我有兩張票子……”
哈,來了!
“……不過我和斯蒂夫都要值班。我在想是不是可以請你和格溫去看。”
“讓格溫去看她是高興都來不及呢,奧利弗。”斯蒂夫口氣裡的那個意思是說:他太大也真應該調劑一下生活了。
“那好吧,”我說完,又想到應該表現得熱情點兒才是,於是便又對喬安娜說:“多謝了。”
“你能去就太好了,”她說。“請給我爹媽帶個口信,就說你見到我了,我還活得好好的。”
這是怎麼說呢?我倒不禁暗暗打了個寒華,腦子裡馬上想到的是鄰座上就坐著喬安娜-斯坦因的媽媽,兩道目光咄咄逼人:“喜歡我的女兒嗎?”
“他們都在絃樂部,”她說完就跟斯蒂夫一起匆匆走了。
就留下我和格溫,還坐在那兒。我想自己做出這樣荒唐的事來,理應責罰責罰自己,因此就硬著頭皮再去吃一塊焦炭乾酪餅。
“這‘絃樂部’倒是在哪兒呀?”我問格溫。
“通常是在木管樂部的東邊。喬安娜的爸爸媽媽都在紐約市歌劇院,媽媽是中提琴手,爸爸拉大提琴。”
我“噢”了一聲,便又罰自己啃下了一大口。
沉默了好一陣。
格溫終於說了:“跟喬見上一面,難道就真是那麼不好受?”
我對她瞅瞅。
還回了一句:“可說的是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