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心情如何呀?”
“天哪,你還看不出來?”
我像個傻於般的只知咧著嘴笑。憑這個“症狀”他倫敦醫生還會下不了我“心裡快活”的診斷結論?——難道真要我滿診所跳起芭蕾舞來不成?
“用醫學上的術語我說不上來。你們的醫學上好像就是沒有表示心裡歡喜的專門名詞。”
對方還是沒有應聲。這位倫敦醫生難道連一聲最起碼的“祝賀你”都不會說?
“大夫啊,我興奮得簡直在飄了!就像國慶日的國旗那樣在嘩啦啦地飄!”
當然我也知道,就是說上兩句,其實也無非是老生常談。可是老天爺呀,我心裡實在太興奮了,我真憋不住想跟人研討研討。就算談不上研討,讓我說上一通得意得意也是好的呀。我經過了長年累月的麻木之後,如今總算有了一些像是所謂人的感情了。這意思我該怎麼表達,才能讓一個精神病專家醫生領會呢?
“你瞧,大夫,我們倆彼此都喜歡上了。我們之間有一種感情關係在形成了。過去的石頭人身上如今熱血在流動了。”
“這些還只是個引子,”倫敦醫生這才開了口。
“不,實質問題就已經在這兒了,”我還是固持己見。“你難道還不理解我心裡的那個快樂嗎?”
出現了一陣沉默。為什麼我先前的痛苦他那麼容易理解,如今我心情愉快,他卻似乎就漠然無動於衷了呢?我愣愣地對他直瞅,想向他討一個答案。
他只扔過來一句話:“明天五點再談吧。”
我騰地跳起來往外就跑。
那天我們是七點三刻離開佛蒙特的,中途停了兩次,好喝杯咖啡,加加油,親親嘴,十一點半便到了她那巴羅克風格①的宛如城堡一般的家。有個看門人來把車接了過去。我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緊緊攬在懷裡。
①巴羅克式的建築風格,流行於17至18肚紀中葉的歐洲和拉丁美洲。特點是姿態誇張,追求豪華,營造一種神秘的氣氛。
“有人看著哪!”她反對了。可也沒想使勁掙脫。
“這是紐約。誰會來管這號屁事。”
我們就親吻了。一如我所料,偌大的紐約根本沒有一個人來管我們。除了我們自己。
“我們吃午飯的時候再碰頭吧,”我說。
“可現在已經該吃午飯啦。”
“那太好了。我們是準點到。”
“我還有件事得去料理,”瑪西說。
“急什麼——你們老闆跟我可好著哩。”
“可你就沒有公事啦?你大律師外出了,民權靠誰去捍衛啊?”
哈!她想在這兒等著我哪?休想!
“瑪西呀,我在這兒追求幸福,這就是在行使我的基本權利。”
“可也不能在街上幹呀。”
“那我們到樓上去……喝一杯阿華田①。”
①一種類似麥乳精的衝飲飲料。阿華田是商標名。
“巴雷特先生,你趕快給我回去上你的班,該打官司就打官司,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回頭再來吃晚飯。”
“什麼時候?”我迫不及待地問。
“到吃晚飯的時候唄!”她說著就想往裡走。可是我抓住了她的手不放。
“我肚子餓了。”
“肚子餓了也要等到九點。”
“六點半吧,”我還她一個價。
“八點半,”她自己削價了。
“七點,”我還是步步為營。
“八點,不能再早了。”
“你討價還價的手段真辣,”我嘴上雖還這麼說她,實際已經表示同意了。
“我向來就是個辣手婆娘,”她說完一笑,就飛快地鑽進了那巨大城堡的鐵門。
一踏進辦公大樓的電梯,我就呵欠連天了。我們總共才合了那麼一會兒眼,那後果卻到此時才見了顏色。而且我還弄得一身都是皺裡巴結的。一次我趁我們停下來喝咖啡的時候,買了一把廉價剃刀,算是颳了下臉。可是自動售貨機卻沒有衣服賣。所以我幹過些什麼好事,臉上身上一眼就看得出來,逃也逃不掉。
“啊,羅密歐先生來了,”阿妮塔嚷了起來。
是哪個混蛋都告訴她啦?
“你的毛線衫上不是明明繡著‘阿爾法-羅密歐’幾個字嗎?我想這大概是你的名字吧。你肯定不是巴雷特先生。巴雷特先生總是天一亮就來上班的。”
“我今天睡過頭了,”我辯了一句,就打算躲到我的套間裡去。
“奧利弗,可要準備好啊,當心嚇一跳哪。”
我站住了。
“怎麼回事?”
“今天花店裡派一支送花大軍來過了。”
“什麼?”
“你這麼近還聞不出來?”
我走進套間,那本是我的辦公室,如今卻像在舉行花展盛會。到處是一片花團錦簇。連我的辦公桌如今都簡直變成個……變成個玫瑰花壇T。
“哪家的小姐愛上你啦,”阿妮塔鼻子一吸一吸的,在門口嗅得正香呢。
“有卡片嗎?”我問她,心裡暗暗祈禱:可別叫她打開看過才好啊!
“在玫瑰花上放著呢——就在你的辦公桌上,”她說。
我去拿過來一看:謝天謝地,信封是封好的,上面還寫明瞭“親啟”二字。
“那信封的紙好厚呵,”阿妮塔說。“我對著亮光細細琢磨了半天,也沒看出半個字來。”
“你吃午飯去吧,”我皮笑肉不笑地對她笑笑,打發她走。
“你這到底是怎麼了,奧利弗?”她一邊問一邊還盯著我直打量。(我的襯衫是有點亂糟糟,但是還不至於有其他破綻。我自己檢查過。)
“你這話怎麼說,阿妮塔?”
“你今天怎麼倒壓根兒忘了來釘著我問:有沒有電話?有沒有電話?”
我再一次命令她:快吃飯去,要嘻皮笑臉到外邊嘻皮笑臉去。別忘了出去的時候替我在門把手上掛上“請勿入內”的牌子。
“我們這裡哪來這種牌子?你看看清楚,這裡又不是汽車旅館!”她說完就走,隨手關上了門。
我拆信的時候差點兒把信封撕成了好幾片。卡片上是這樣寫的:
也不知道你心愛的是什麼花
可總不能讓你失望吧。
愛你的
瑪
我笑笑,一把抓起了電話。
“她正在開會呢。請留名,我好通報。”
“我是她的阿布納叔叔,”我極力裝出一副老大叔的口吻。等了一會,只聽見咔噠一響,頓時就是一副老闆腔出現在電話的那頭。
“喂?”
是瑪西,那聲調好爽辣啊。
“怎麼你說話的聲調這麼辣花花的?”
“我在跟西海岸的各位經理開會哪。”
啊哈,原來跟高層人士在一起。跟頭頭們在一起。是在他們的面前,難怪裝得就像一臺三門大冰箱似的。
“我一會兒再打電話給你吧,”瑪西說,聽得出她心裡急得什麼似的,就怕破壞了那冷若冰霜的形象。
“我三言兩語就行,”我說。“真難為你送花的一片心意……”
“那就好,”她回答說。“我回頭再跟你聯繫……”
“我還有一句話想說。我說你的玉腿真是妙不可言……”
突然咔噠一聲。這婆娘,不等我說完就把電話掛斷了。
我心裡咯噎一下,只覺得昏昏沉沉,整個腦袋瓜子就像麻木了一樣。
“他是不是死了?”
我迷迷糊糊的,漸漸恢復了一點知覺,聽到人家說話也可以聽懂一些了。那嗓音好像是巴里-波拉克——他是法學院上一屆的畢業生,來本所工作還不久。
“他今天早上好像身體還挺好的。”
這是阿妮塔,儼然扮演了一個死者至親好友的角色,大有要角逐奧斯卡金像獎的架勢。
“他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的?”巴里問。
我挺了挺身子坐坐好。天哪,我竟趴在我的玫瑰花壇上睡著了!
“是你們啊,”我一邊打呵欠一邊含糊其辭招呼,只作趴在辦公桌上睡午覺是我一向的老規矩。“下次進來可要先敲敲門啊,記住啦?”
“我們敲了呀,”巴里緊張了,“還敲了好一會兒呢。見你沒有應聲,我們才開門進來了,我們想你該不會……嗯,嗯……該不會有什麼不舒服吧。”
“我沒有什麼不舒服,”我若無其事地輕輕拂去了襯衫上的花瓣,說。
“我給你弄點咖啡去,”阿妮塔說著就退了出去。
“有什麼事啊,巴里?”我問。
“嗯……嗯……就是那個地方教育董事會的案子。案子……嗯……嗯……是安排由你跟我一起來準備的。”
“對呀,”我這才猛然想起這邊另有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我可是當律師的。“我們不是約好個時間打算碰碰頭研究一下嗎?”
“是啊,約好是今天三點,”巴里手拿著文件翻來弄去,兩腳左站也不是有站也不是。
“好吧,那就三點見。”
“呃……現在恐怕已經四點半了,”巴里一副誠惶誠恐之狀,但願這樣準點報時不至於會惹我生氣。
“四點半了?我的天哪!”我跳了起來。
“我已經做過一番研究了……”巴里以為碰頭會已經開始,就管他說了起來。
“慢!嗨,巴里——這樣吧,我們明天再碰頭研究,好不好?”我說著就朝門口走去。
“幾點呢?”
“由你說吧——明天上午我們首先就來辦這個案子。”
“八點半可好?”
我猶豫了。按我上午原來的工作打算,這地方教育董事會的案子實在還排不上第一號。
“不行啊。我還得會見……一位公司經理呢。我們還是定在十點吧。”
“好。”
“還是十點半更合適,小巴。”
“好。”
我急匆匆往門外跑,聽見他在暗暗嘟囔:“我倒真是做了不少研究呢。……”
我提前到了醫生那裡,卻又巴不得快走。倫敦醫生今天跟我話不投機,而且,我還有要緊的事情得辦。比如頭髮就得去理一下。衣服也得去衣櫃裡挑一套。對了,今天要不要打領帶去呢?
還有,要不要把牙刷帶上?
糟糕,還是有兩三個鐘頭得等。因此我就去中央公園跑步,好打發這段時間。
而且也好從她家門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