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我從病房裡出來,只見菲爾-卡維累裡在日光浴室裡,不知在抽第幾支香菸了。
“菲爾?”我輕輕說。
“啊?”他抬頭一看,心裡大概就已經全有數了。
事情明擺著,給他一些言語的安慰是不管用的。我走過去,把手按在他的肩上。我擔心他會哭出來。我拿得準自己不會哭。我哭不出。我是說,我心頭的滋味已經不是這些所能表達的了。
他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只怪,”他喃喃道,“只怪我已經……”他說到這裡頓住了,我就耐心等著。反正,現在還有什麼可急的呢?
“只怪我已經答應了詹尼,要為了你堅強起來。”
為了履行自己的諾言,他十分體貼地輕輕撫了撫我的手。
但是我現在需要一人獨處。得去吸幾口新鮮空氣。最好出去走走。
樓底下,醫院的前廳裡一片死寂。我所聽到的唯一的聲音,就是自己走在油地氈上卡嗒卡嗒的腳步聲。
“奧利弗。”
我停下腳步。
那是我父親。除了問訊處那個女人以外,此時此地就我們兩個人。事實上,在這般時分,像我們這樣還沒睡下的人,全紐約也不多。
面對著他我受不了。我就徑直向轉門走去。但一轉眼他也出來了,就在我身邊站著。
“奧利弗,”他說,“你早就該告訴我了。”
外邊冷得很,這樣也好,因為我已經麻木不仁,需要有點知覺。父親還在跟我說話,我還是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聽任寒風拍打我的臉。
“我一瞭解情況,就跳上汽車來了。”
我忘了穿外套;一陣陣徹骨的寒意刺得我都疼起來了。疼得好。疼得好。
“奧利弗,”父親急著說,“我願意幫忙。”
“詹尼已經死了,”我告訴他。
“哦,對不起,”他一驚之下,輕輕吐出了這麼一聲。
不知為什麼,我卻把剛剛去世的那位美麗姑娘早先對我說過的一句話搬了出來:
“愛,就是永遠也用不著說對不起。”
接著我幹了一件破天荒的事,這樣的事我在他面前都從來沒有幹過,更不必說在他的懷裡了。我哭了。
譯後記
一本只有薄薄一百多頁的小書,寫的是很難標新立異的愛情故事,連書名也平淡無奇(更像個副題),作者又是名不見經傳的新人。然而書一出版,卻贏得千百萬美國人爭相傳誦,其中頗有一些讀者還為男女上人公生離死別一掬同情之淚,甚至當時在任的美國總統也感動得向社會各界大力推薦。這部在《紐約時報》暢銷書單上連續七個多月雄踞榜首、至今累計印數已超過兩千萬冊的小說,後來由派拉蒙公司改編攝製成電影(其實原著本身差不多就是一個現成的電影文學劇本),從銀幕上飄出的主題音樂又是那樣蕩氣迴腸,優美的旋律不脛而走,竟至被填詞成為流行歌曲,風靡了全世界——這便是中篇小說《愛情故事》所交上的如有神助的好運。
名門子弟奧利弗和糕點師之女詹尼,由言語衝突而交上朋友,進而衝破門第觀念的阻撓結為伉儷,咬緊牙關自力更生,好不容易在社會上站住了腳。可是,小兩口剛過上嚮往已久的安生日子,正當他們陶醉在如何生個大胖小子的美夢中時,醫生告訴做丈夫的:他的妻子患有不治之症。未幾,白血病便奪走了才二十五歲的詹尼的生命。在這樣屢見不鮮的俗套情節基礎上,居然能產生如此不俗的作品,不能說純屬偶然。作者不用很多筆墨著意細描,而是完全讓感情來說話。他的文筆簡潔、率直,但粗中有細、疏處見密。他的幽默帶有清晰的現代標記,迥異於狄更斯或馬克-吐溫的風格。這些都已成為現代美國文學和語言的研究課題。
小說的背景是六十年代的美國。在彼時彼地,一些青年為了發洩對社會和現實的不滿,故意追求頹廢的生活方式,紛紛爭當“嬉皮士”(蓄長髮和奇裝異服只是其最表層的特徵),甚至墮入吸毒的魔道。這種現象曾引起美國上層“正統派”人士的憂慮。本書男主人公奧利弗-巴雷特第四雖則同代表“正統”的父親決裂,但他反抗的僅僅是父親硬要給他套上的“籠頭”(“強我所難”、“做應該做的事情”),是巴雷特第三對他的婚姻的干涉。他還是抱著“凡事我總應該名列第一”的家庭傳統觀念,在考試名次、體育運動乃至拈花惹草各方面慣於無往而不利。顯然,奧利弗和詹尼都不是“嬉皮士”,不屬於美國社會的“不穩定因素”,也不贊成過於離經叛道的行為。奧利弗學成以後,延聘者紛至沓來,但是,面對太“野”的誘餌,這對年輕夫婦還是理智和冷靜的。儘管巴雷特第四認為巴雷特第三是“石麵人”、“沒有心肝”,不過,兒子的行為對社會來說完全無傷脾胃,他恐怕也算不得巴雷特家族的叛逆者,所以最後還是撲在他父親的懷裡哭了,說:“愛,就是永遠也用不著說對不起。”作者這句畫龍點睛的話,觸動了許許多多處於寂寞和迷惘中的讀者的心絃,恐怕也是很能使上層“正統派”放心和告慰的吧。
作者埃裡奇-西格爾生於一九三七年,哈佛大學畢業,在校時曾是一位田徑運動員。後在耶魯大學教過古典文學和比較文學,為“披頭士”樂隊寫過電影劇本《黃色潛艇》,還當過和平隊全國顧問委員會的委員。除《愛情故事》(一九七○)外,他的創作還有劇本《奧德賽》(一九七五)以及小說《奧利弗的故事》(一九七七)、《男人、女人、孩子》(一九八○》、《級友》(一九八四)等。
舒心、鄂以迪
1996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