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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是嗎?應該在哪裡見過,不然怎麼會有這樣的感覺呢?”

    “什麼感覺?”

    “那是……說不出來,但就是有那麼一種感覺,算了,大概是我的錯覺。”她似乎有些焦躁不安,筆尖剛碰到畫紙就停下來,使勁抓起短髮,“對不起,這幅畫毀了。不知怎麼的就是不能靠中精神。”

    “給我看看。”

    “不用了,我重畫。”她把畫紙取下來,幾把撕碎,“我不是找藉口,但今天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不知怎麼了。”

    “沒關係。”

    “你有時間的話,我再好好給你畫。”她拿出新畫紙困惑不解地看著我,“喂,真的沒見過嗎?”

    “見倒是沒見過。”

    “哦……”說著,她像是注意到了我剛才的話,“‘見倒是沒見過’是什麼意思?”

    “我知道你的名字,京極亮子小姐,你或許也知道我的名字。”

    “啊?”她有些警覺,“你是誰?”

    我慢慢吸了口氣,說:“成瀨純一。”

    “成瀨……”幾秒鐘之後,她對這個名字有了反應。她的臉上彷佛幹靜的水面激起波瀾一般,顯出警警惕的神色。她瞪著雙眼,張大了嘴,似乎屏住了呼吸。

    “我是來見你的。”我說,“見到你太好了。”

    她咬著嘴唇,突然無力地垂下頭。“對……不起。”

    “為說明要道歉?”

    “那個……因為我一次都沒有去看過你……我是覺得非去不可的,但總是下不了決心……”亮子再次向我低頭道歉。

    “我對你沒有什麼不滿,當然,我不否認對京極瞬介抱有怨恨。”

    “我代瞬價賠罪……”她突然語塞。

    “算了吧。我來不是為了看你愧疚的臉,是有好多事情想問你。能不能找個地方好好說話?”

    “去我家吧。”

    “工作怎麼辦?”

    “今天就算了。你不來的話我都準各收工了。”亮子把工具收拾好,裝到停在旁邊的摩托車後架上,然後跨上車,以和我同樣的速度慢慢騎著。

    回到我剛才去過的房子,她把我引進屋。一進門就是廚房,裡面是一間六疊大的房間,我們面對面坐下,廚房旁邊是通向一樓的樓梯。橫梯緊靠著水池,看樣子做飯很不方便。

    “不好意思,家裡擠得很。”亮子邊說邊給我倒茶。

    “一直住在這裡?”

    “嗯,這個房子好像是母親從外公、外婆那裡繼承的。我和瞬介都是在這裡長大的。”

    我環顧四周,天花板發黑,牆上也有不少脫落的地方。似乎裝修過很多次,但還是趕不上屋子老化的程度,在這棟房子裡,我感覺到一股強大的能量,它感染著我,讓我的心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寧。我想,這裡果然是京極瞬介出生成長的地方。作為我頭腦的一部分的他回應了這個令人懷念的家的呼喚。

    “我真是嚇了一跳,”亮子深有感觸地說道,“沒想到你竟然去來這裡,應該我主動去問候你才是。”

    “別說了。”我有些厭煩,“我不是為了這個來找你的。”

    “也是啊,對不起。”她把茶杯舉到唇邊,卻沒喝茶,看著我的臉。“剛才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不是一般的顧客,總覺得在什麼地方見過

    似的。也許是因為那起事件發生時,警察給我看過你的照片。”

    我在心裡答道,應該不是這樣。她似乎也察覺到,雙胞眙哥哥正在透過我的身體呼喚著她。

    “可以跟我說說京極瞬介嗎?”我問道,“我現在總算緩過一點來了,這些日子想好好整理一下思緒,也想了解下有關他的事。”

    “那件事對你來說,肯定是一頭霧水。”

    “聽說案發前他母親去世了。”

    亮子點點頭,然後用手指著胸口,“心臟病,身體基本上不能動,幾乎是臥床不起的生活。完全治癒是不可能的,只是在勉強維持生命。但醫生說如果動手術多多少少會好些,這麼一來只有動手術了。我和瞬介為了籌手術費四處奔走,可最終還是沒來得及。母親得了重感冒,就那樣痛苦呻吟著過世了。”

    “聽說你們也去找過那個房地產公司的老闆?”

    “最初我們倆都不願意欠那人的情,他是這個世界上最令我們憎恨的人。但後來想盡辦法也籌不到錢,瞬介只好去找他了。結果和預想的一樣,他不僅拒絕了瞬介,還說得很難聽。”亮子輕輕嘆了口氣,繼續說道,母親就是在那之後一週去世的。”

    “母親的死似乎是導致他做出那件事的原因?”

    她點點頭。“瞬介對母親的愛強烈得難以用語言表達,也許可以說是愛得驚人。母親死的時候,他一整天都關在屋子裡又哭又喊,我真擔心他就那麼發狂死掉。遺體入棺之後,他也不肯離開,我真是愁死了。”

    我心裡嘀咕著,莫非是戀母症?

    “在火葬時也發生了類似的事情。開始火化遺體不久,瞬介對工作人員說:‘把我母親拉出來!-”

    “弄出來?中途?”

    “就是啊。我想,他大概是不能忍受深愛的母親就那樣被燒掉才說的。工作人員也這麼想,於是就勸他,如果不這麼做,母親的靈魂就不能成佛什麼的。”

    “他怎麼說?”

    “他說並不是不讓燒,他也知道事已至此不燒是不可能的,但他不願意看到最後取出來的是那些焦黑的骨灰,如果可以,他想一直看著母親被火化的過程,但那似乎也不可能,至少讓他在燒到一半的時候看一眼——他就是這麼說的。”

    我感到背脊有些發麻。“那工作人員後來怎麼辦?”

    “他們說恕難從命。”亮子笑了笑,“這種事以前沒有先例,也違反規則。可瞬介還是無法理解,吵嚷著快把母親弄出來。我對他說,媽媽也是個女人,作為一個女人,誰都不願意讓別人看見自己被燒焦的模樣,你就忍一忍吧,別為難媽媽了。瞬介終於安靜下來,可當時在場的人都覺得瘮得慌。唉,不過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後來,他就那樣一直唸叨著,媽媽要被燒掉了,媽媽要披燒掉了……”

    媽媽要被燒掉了……

    一睫間我的眼前浮觀出火焰愈來愈旺的景象,似乎有人透過火焰向我伸過手來。

    “從那之後瞬介就變得有些不正常了,一方面責備自己沒能救活母親,一方面怨恨那些不肯幫我們的人。但我怎麼也沒想到他會做那樣的事情……”亮子哽咽著,聲音充滿苦澀。

    我回憶起京極的眼睛——那雙死魚一般的眼睛。那雙眼睛裡,對人的絕望和怨恨似乎把他所有美好的情感都抹殺了。

    “聽說京極以前想當音樂家?”我問道

    “嗯。母親很早就發現了他的天賦,雖然生活艱難,還是想辦法讓他學音樂。母親的優點還表現在不僅僅是對瞬介,對我也同樣關懷。可惜我沒有瞬開那樣的天分。”

    “你不是會畫畫嗎?”

    亮子皺起眉,眯著一其眼睛說道:“那也算?就算是吧。”

    “京極在哪裡練琴?”

    “二樓,要去看嗎?”

    “我想看看。”

    京極的房間有四疊半大,除了書架和鋼琴之外,散亂堆著些不值錢的雜物。亮子馬上打開了窗戶,但屋子裡的熱氣仍令人窒息,原因是整面牆上覆蓋著紙板箱和塑料泡沫板。

    “這是瞬介為了隔音弄的。”亮子見我望著牆壁,便說道,“這麼弄一下還是有些效果的。”

    我走近鋼琴,打開琴蓋。象牙色的琴鍵看上去如同化石一般,但指尖隨意觸到琴鍵時發出的厚重聲音又把我拉回現實。

    京極曾經在這裡生活過。

    我能感覺到我的腦對鋼琴聲有反應。京極曾經住在這裡,現在他又回來了。

    亮子說擊拿點冷飲,下樓去了。我坐在鋼琴前,體會琴鍵的觸感。已經不用懷疑了,捐贈者就是京極。他的腦正在一步步影響我的腦。

    我感到輕微的頭暈,於是閉上眼,用手按著眼角。再次睜開眼的時候,發現腳邊有架小玩具鋼琴。我彎下腰仔細觀察。那應該是件很久以前的東西了,但上面幾乎沒有一點劃痕。除了蒙上了些灰塵、邊角有點鏽跡之外,它基本上和新的一樣。

    我敲了以下小小的鍵盤,傳來的是一種金屬般的簡單聲音,但好歹能辨別出音階,能彈奏出非常簡單的旋律。我用一根食指試著彈了一段路人皆知的兒歌。

    回過神來,亮子正端著托盤站在身後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這應該是個很有紀念意義的東西,也是京極的?”我說。

    “小時候母親買的。本來是給我買的,可基本上是瞬介在玩。他把這玩具鋼琴當成藏寶盒一般珍藏著,母親死後,他還不時地拿出來彈。”說著她搖搖頭,“啊,我似乎有種奇妙的感覺。和你這麼待著,好像瞬介回來了一樣,你們倆明明長得一點也不像啊,難道是氣質相似嗎?”

    我不知該說什麼,沉默著。

    亮子見狀有些尷尬:“對不起。被說成跟那種瘋子相像,肯定不開心了吧?”

    “沒有,不要緊。”我像他是理所當然的。

    亮子把啤酒倒進杯子。我要避免飲酒,今天卻想喝。我喝了一口啤酒,重新看了看周圍。書架上滿滿擺放著有關音樂的書籍。

    “他是個學習狂啊。”

    “是個不知道偷懶的人。”她回答道,“‘沒時間’是他的口頭禪,總說沒時間學習、沒時間練琴,看見別人浪費時間也無法忍受。我也

    因為拖拖拉拉被他教訓過好多次呢,說什麼沒有進取心的人活著沒有意義。”

    “周圍的人都沒被他放在眼裡?”

    “也許吧。”她點頭,“他基本上蔑視所有人,從很早以前就是,上學的時候也恨過老師,說為什麼非要把他寶貴的時間交給那種低能的教師。”

    這些事聽上去就像是我自己的回憶一樣。可事實上,不管怎麼回憶,我都想不起來自己曾經輕視過老師。

    “京極的興趣只有音樂?別的,比如說畫畫什麼的呢?”

    “畫畫?啊,不行不行。”亮子一邊喝著啤酒,一邊揮著另一隻手,“瞬介在面畫這方面完全不行。上小學的時候就說最討厭畫畫了。奇怪吧,我倒是能畫畫。音樂卻完全不行。他跟我正好相反。明明兩個都是藝術啊。”

    我解釋說大概是用腦的方式不一樣。涼京極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音樂裡,拒絕了其他一切創造性活動。

    我一隻手拿著酒杯,另一隻手隨意敲著玩具鋼琴。這琴跟我明明沒有任何關係,我卻有一種遙遠記億即將被喚醒的感覺。

    “我知道這麼說很失禮,”亮子稍有顧慮地說道,“但感覺你和瞬介的很像。現在就像是和瞬介在一起。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最幸福了,有種特別安寧的感覺,現在和你在一起也有那種感覺。”

    “真是不可思議。”

    “嗯,不可思議啊。感覺瞬介就在身邊似的。”她的眼神恍若沉浸在夢境中一般。

    “我想拜託你一件事,”我說,“可以把這個玩具鋼琴送給我嗎?”

    亮子似乎沒聽明白,半張著嘴。“我倒無所謂,你拿這個幹什麼?”

    “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就是莫名其妙地想要。”

    亮子看看鋼琴又看看我,過了一會兒終於微笑道:“好啊,你拿回去吧,反正留在這裡也沒用。而且……”她吸了口氣繼續說道,“我覺得那對這個鋼琴來說也是最好的歸宿,好像它就該由你繼續保管。”她到隔壁房間取來一個大紙袋,小鋼琴放在裡面正合適。

    “打擾你很長時間了,我該回去了。”我拎著紙袋站起來,“不好意思,給你添了那麼多麻煩。”

    “沒有。”亮子搖搖頭,“能見到你太好了。”

    “讓你想起難過的事了?”

    “沒關係。再說,前不久已經有人來打聽過瞬介的了。”

    正要下樓的我又停住腳步回過身來。“打聽京極?誰?”

    “說是在東和大學研究犯罪心理學的兩個人。我記得好像姓山本和鈴木。”

    “東和大學的?”我想不起有姓山本和鈴木的人,“他們長什麼樣子?”

    “兩個男人,一個是滿頭白髮的老爺爺,另一個是年輕人,瘦瘦的,不知為什麼給人感覺有些陰沉。”

    肯定是堂元和若生。若他們倆也在調查京極,就更加證明我的假說成立了。他們果然也注意到了我的變化是受到京極的影響。

    “那兩個人做了什麼?”她有些擔心地問。

    “哦,沒什麼。這個世界上總有些人在研究無聊的東西。”

    下了樓,我又轉向她:“你給了我不少參考。”

    “啊?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不知道也沒關係。”我向她伸出右手,“再見,多保重。”

    亮子稍稍遲疑一下,向我伸出了手。我們握了手。

    剎那間,我熱血沸騰。全部神經都集中到手掌上,頭腦中的電流正傳向手腕,同時,她身上的信號似乎也在源源不斷地侵入我的頭腦最深處。

    我望著亮子,亮子也望著我。

    “啊,太不可思議了。”她小聲嘀咕,“不知為什麼,感覺像是一見如故。”

    “我也是。”我說道,“好像要喜歡上你似的。”

    亮子抬頭望著我,眼睛溼潤了。“我得向你道歉。你說的我都會聽。”

    我有一種想擁抱她的衝動,我知道她也如此。

    “你愛京極?”

    “別胡亂想象。他就像我身體的一部分,我也是他的一部分。”

    我感覺腦電波和她一致了,是京極在渴求這個女人,我想抱她,是在受著京極的支配。

    亮子的脖子上開始冒細汗,打溼的T恤緊緊地貼在皮膚上,顯露出女性姣好的身段。我感覺到兩腿間的變化。不行,不能被京極控制。

    我使勁搖搖頭,把手狠狠甩開。我和亮子彷彿頓時失去了感應。她似乎也感覺到了,落寞地望著自己的手。

    “今天來這裡挺好。”我說。

    “下次再來的話”她說到一半又搖搖頭,“我不該這麼說。”

    “我們最好還是不要再見面了。”我注視著她的雙眼,“再見。”

    “再見。”她也小聲說。

    我走出大門,離京極家越來越遠,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牽絆著我,彷彿硬要把磁石的南北極分開時遇到的抵抗力一般。直到我上了電車那種抵抗力還持續了很九。我一直望著被她碰觸過的手,

    隨著電車漸漸接近我往的街日,對京極亮子和那棟房子的感覺也逐漸淡化,我也無比真切地感到剛才那種精神上的安寧在逐漸消失。內心的憤怒和怨恨湧了上來,怒火不斷升溫,彷彿就要衝破我的身體。

    27

    夜晚的大學有種獨特的氛圍,表面上黑暗而寂靜,但又不是完全沉睡過去。走在校園裡,總能感覺到人留下來的氣息,還自目看見星星電點亮著燈的窗子。

    搞研究原來就是這樣的,不眠不休地進行,不這麼做就無法取得進展,也不可能超越別人。恐怕那幫研究腦移植的傢伙們也是這樣。

    光線極暗,和白天給人的印象大不相同,但我還不至於走錯路,畢竟都是早已走慣了的。我走進那幢不知去了多少次的建築,登上不知走了多少遍的臺階。

    房間的燈絕大多數都關了,唯獨堂元的房間裡透出一絲光線,果然不出所料。至少沒白走一趟,我放下心來。

    我沒敲門便直接把門拉開。室內冷氣很足,一進門就感到一陣涼意襲來。透過書架可以看見正伏案工作的堂元的背影,他似乎沒有察覺門被打開了,可能是空調的聲音遮蔽了動靜。

    我走到房間中央,把紙袋擱在大桌子上,故意弄出很大的聲響。那傢伙終於注意到了,連忙豎起脖子轉向我。

    “什麼呀,原來是你。”堂元做了個探呼吸,像是想極力穩住上升的血壓,“怎麼了,這麼晚了還來這裡?”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我把東西從紙袋裡取出來擺在桌子上。

    “好像是玩具鋼琴啊。”

    “是的,就是那種小女孩家裡必備的玩具。”我敲了一下鍵盤,盒屬質的聲音迴盪在房間裡,“是京極瞬介的。’

    堂元臉色大變,睜大了眼。“你去了京極家?”他的聲音有些顫抖。

    “剛見了他妹妹.就是那個京極亮子。”

    “啊?”博士從椅子上站起來,你到底去那裡幹什麼?”

    “幹什麼?”我走近他,“這不是明擺著麼,我想知道真相。我已經受夠謊言了。我有權知道我腦袋裡裝的是誰的腦。”

    “我不明白你說的是什麼意思。關於捐贈者,我想我以前就對你說過了。”

    “你剛才沒聽清楚嗎?我說我已經討厭謊言了。你告訴我的只是欺騙世人的說法,真正的捐贈者是京極瞬介。”

    博士使勁搖頭:“你這麼說究竟有什麼證據?”

    “我也調查過關谷時雄,他和我的性格變化怎麼也聯繫不上。京極生前的狀況卻和我現在的狀況有著不可忽視的一致性,就像影子和身體一樣。”

    “一派胡言!首先,你的性格根本沒有發生變化。”

    “夠了!”我怒吼道,“你手裡的證據要多少有多少,因為進行那麼多的測試!前幾天的音感測試難道不是顯著表現了京極對我的影響嗎?”我把整個手掌按在鍵盤上。“也許你們以為這樣就能矇騙我,可你們有兩點想錯了:第一.我的性格正在被京極影響;第二,忽視了現在科學還無法解釋的東西的存在。”

    “科學無法解釋的東西?”

    “直覺。”我用指尖敲敲頭,“現在就讓我向你這個腦科權威報告,人類的腦有不可思議的能力,我和京極亮子在一起時,有種驚人的一體感,她似乎也有同感。你再怎麼費盡心思隱瞞,我也不可能忘了那種感覺。”

    堂元的眼睛裡射出一種和以往不同的目光,似乎不是在思考怎麼糊弄我,而是對我的話產生了興趣。但他還是反覆地對我念叨:“不管你說什麼……捐贈者都是關谷時雄。”

    “別裝傻了!”我邁出一步,雙手抓住他的衣領,“亮子對我說了,你和若生不也在調查京極瞬介嗎,你們到底去幹什麼?”

    “我……不知道。”

    “怎麼可能不知道。”我把博士按倒在桌子上,“要我把京極亮子帶來嗎?如果她看了你們的臉之後說不是你們,我就信。那種可能想必根本就不存在。”

    堂元把臉扭向—邊,閉上眼,似乎決心無論如何也不說。我揪著他的衣服把他拖起來,然後猛地推開。老頭子一和踉蹌倒在地板上。

    “我要把這個消息賣給報社。”我說,“世界首例腦移植患者這塊招牌還沒生鏽呢。我要是把這和消息告訴那些人,他們肯定得飛奔過來。被移植的腦片竟然是罪犯的——那群人要是知道了,必定會想方設法找到證據的。就算找不到,這個消息也會傳遍大街小巷。

    堂元拾起眼鏡重新戴上,然後抬頭看著我。“為什麼,為什麼你那麼想知道關於捐贈者的事?我們不是保證會對你的腦負責到底嗎?”

    “你不會懂的。胡說什麼腦不是特殊存在的你,怎麼會懂?腦畢竟還是特殊的。你能想象得到嗎?今天的自己和昨天的自己不同,而明天睜開眼的時候,站在那兒的又不是今天的自己了,我只能能感覺,那些遙遠的往事都成了別人的回憶,那些花了好長時間培養的東西正在一點一滴地消失。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我告訴不吧,那就是——”我用食指戳著堂元的鼻尖,“死亡!所謂活著並不是單純的呼吸、心臟跳動,也不是有腦電波,而是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痕跡。要能看見自己一路走過來的腳印,並確信那些都是自己留下的印記,這才叫活著。可現在,我看著以前走過的足跡,卻難以相信那是自己留下的痕跡。活了二十幾年的成瀨純一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上了!”

    一口氣說完這些話,我有些喘不過氣,狠狠地瞪著堂元。他也在注視著我。

    “新的,”那傢伙終於開了口,“你不能把現在想成是一個嶄新的開始嗎?不少人想重新投胎再來一次呢。”

    “重生和一點點失去自我不一樣。”

    堂元聽著我的話微微點頭,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然後伸手去碰桌上的紅色小鋼琴。“剛才你的話是真的?”

    “什麼?”

    “關於你和京極亮子之間超感應的事。”

    “是真的。也許就是所謂的心電感應。”

    “常常聽說雙胞眙身上存在這種能力。”堂元敲了兩三下琴鍵,“這世上還真有不可思議的事啊,的確如你所說,我們失算了。”

    “你承認捐贈者是京極了?”

    堂元為難地皺著眉,不停眨眼,最後終於張開緊閉的雙唇:“沒錯,捐贈者是京極瞬介。”

    我長長嘆了口氣,無奈地搖頭。“雖然我早已確信了,還是覺得深受打擊。”

    “我想也是。所以站在我們的立場上,也只有想方設法隱瞞。”

    “為什麼要用京極瞬介的腦?”

    “這個我很早從前就對你說過了,當時情況緊急,不得不用他的腦。”

    我回想起堂元曾經和我說過的話。“配型?”

    堂元點頭。“說關谷時雄的腦適合你是騙人的。事實上情況相當嚴峻,但我們還是想嘗試進行腦移植,機會實在太難得了。當時就有兩種意見存在嚴重衝突:一種認為即便稍稍冒險也要進行,一種認為史無前例所以要慎之又慎。”

    “正好這時京極的屍體被運來了?”

    “對,我們抱著十萬分之一的希望進行了配型測試。說實在的,那時我們根本沒時間去想移植罪犯的腦會產生倫理問題什麼的,雖說抱著十萬分之一的希望,心裡想得更多的還是不可能真的有那麼巧。沒想到結果令人驚歎。以前我也說過,成功概率為為十萬分之一的奇蹟竟然發生了。”

    “放棄這個奇蹟實在太可惜,你們就對罪犯的腦這個事實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這也是原因之一,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外因。”堂元緊緊皺起眉頭。

    “外因?”

    “在背後支持腦移植研究項目的是一股強大的勢力,他們指示我們無比要實施移植手術。”

    “和政府有關?”

    “你這麼想也無妨。他們下的指令是不要放過這個機會。罪犯京極的屍體本應接受司法解剖,而事實上司法解剖和腦移植是同時進行的。當然,那個記錄在哪裡也找不到,能做到這一點也是因為背後的強大勢力。”

    “為什麼那股龐大的勢力要支持這種手術?”

    “那還用說,他們想盡快確認腦移植手術的可行性,儘快完成這種技術。他們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他們?”

    “也許該說是他們的腦吧。”堂元雙手抱頭,“就是掌控當今世界的那些老人。隨著醫學的進步,肉體的衰老大大減慢,他們能控制世界的日子也在拉長,但對於腦的衰老卻無能為力,就算進行些耍小聰明的治療,也終究趕不上神經細胞死亡的速度。他們害怕喪失尊嚴的那天即將到來。”

    “所以就把希望寄託在腦移植上?”

    “他們相信這是最後一條路,就是逐步用年輕的頭腦取代瀕臨死亡的大腦。也可以說是近似於復活。”

    “瘋子!”我不屑地罵道。

    “是嗎?我倒覺得是很正常的慾望。想移植心臟、肝臟就是正常的,想移植腦就不正常了?”

    “我這個病例就證明不正常。沒錯,移植腦的確有可能,但如果變成和昨天的自己不一樣的人又有什麼意義?”

    “這樣的話,是因為你現在活著才說得出來。”堂元指著我說道,“當你在死亡邊緣徘徊的時候,如果有人問你,救你的命需要移植別人的腦,並且以後會有人格變化的可能,你會接受手術還是情願就此長眠地下?”見我一時無言以對,他接著說,“他們也一樣。剛才你說活著就是要留下痕跡,我也這麼認為。你說以前留下的痕跡已經不歸現在的你所有了,那又有什麼不好呢?重生的你一定會有屬於你自己的新足跡。可他們卻終歸……”堂元搖搖頭,“他們會忘記自己的足跡留在什麼地方,甚至忘記自己曾經留下過足跡這個事實。你知道嗎?有一天會連家人都認不出來。與之相比,喜歡的女人類型變了之類的改變又算得了什麼?”

    “有殺人的衝動也不算什麼?”

    “我同情你的處境。很遺憾,京極瞬介實在不是個精神正常的人。但你要明白,如果當時不做手術,能救活你的希望微乎其微。”

    “也就是說,你們認為這次的人體試驗是成功的?”

    “我認為是邁出了偉大的第一步。”

    我嘆了口氣,把紅色鋼琴放回紙袋。已經沒什麼可問的了,我也不想再問。

    “給你一個建議。”堂元說,“京極瞬介的精神有問題。沒想到那些症狀會在你身上表現出來,但也不是說完全不可能治療。前些日子介紹給你的光國教授對你非常感興趣。往後我們再努力努力,想辦法去改善那些不良症狀吧。”

    我抱著紙袋站在堂元面前。金邊眼鏡後面那雙眼睛正極力地向我表示善意,卻反而觸怒了我的神經。我握緊右拳,卯足了勁朝他的臉頰揮去。拳頭髮麻,隨著一聲呻吟,他被打飛到牆邊。

    “不必了。”我說著便走出房間。走廊上吹著讓人發悶的暖風。我盯著還微微發疼的拳頭,想,剛才打他的是成瀨純一還是京極瞬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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