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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曹青娥去世三個月,牛愛香結婚了。牛愛香年輕時在鎮上賣醬油,後來在鎮上賣雜貨;後來嫌鎮上悶,來到縣城,在十字街頭百貨樓裡租了一個攤位賣絲襪。絲襪賣了八年了。絲襪有長筒襪,也有短筒襪;除了賣絲襪,還賣絲褲。除了賣絲襪絲褲,也賣打火機、手電筒、鑰匙鏈、指甲鉗、手機套、保溫杯等雜貨。縣城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小蔣的老婆趙欣婷,也在同一座百貨樓賣皮鞋。趙欣婷的攤位在一樓,牛愛香的攤位在二樓。小蔣和龐麗娜沒出事之前,牛愛香和趙欣婷見面說話;小蔣和龐麗娜出事之後,兩人見面就不說話了。牛愛香二十年前談戀愛時,喝過農藥,落下歪脖和打嗝的毛病。打嗝打了二十年,去年學會了抽菸;每天吸菸,倒把打嗝的毛病給治住了。不過脖子還有些歪。正因為脖歪,走起路來,故意把脖子挺直,一晃一晃,像個走頭的鵝。

    牛愛香找的丈夫叫宋解放。宋解放在縣城東街酒廠看大門,今年已經五十六歲,去年死了老婆。宋解放比牛愛香大十四歲。如宋解放沒結過婚,兩人相差十四歲不算多;但宋解放有過老婆,兩個兒子都已娶妻生子,有兒孫輩頂著,就顯得比牛愛香大許多。宋解放年輕時在四川當過兵,從四川復員後,就在沁源縣城酒廠看大門,一直看了三十年。宋解放人瘦,但臉盤子大,國字形;臉大嘴也大,卻不大說話。不大說話不是不愛說話,而是嘴笨,有話說不出來。一天遇到十件事,九件事能不說就不說,按照事情的理兒去做就是了;剩下一件事不是一個理兒,而是仨理兒,挑理兒的時候,不得不說;或者這件事不是做的事,乾脆是說的事;這時宋解放就為難了。臉憋得通紅,說不出話來。憋了半天,第一句話往往是:“從何說起呢……”

    或者:

    “我心裡明白……”

    宋解放頭一個老婆叫老朱,在縣城北關賣火燒。除了賣火燒,也賣饅頭、花捲、包子和肉夾饃。老朱是個胖子,鯰魚嘴,能說會道;人一胖,說話聲音就高;老朱脾氣又暴,得理不讓人,宋解放在家裡做不了主。別人遇事做不得主會心裡憋氣,宋解放做不得主正中下懷,可以不用說話。家裡大到要蓋房子,兩個兒子娶媳婦,小到家裡要買個罈子醃鴨蛋,買啥樣的罈子,鴨蛋醃多少個,全由老朱做主。有時老朱遇到一件事,實在拿不定主意,找宋解放商量,宋解放臉憋得通紅:“從何說起呢……”

    或者:

    “老朱,你說呢?”

    老朱就自己在那裡想,碼放事情;碼放一段,又問宋解放;宋解放又說:“老朱,你說呢?”

    老朱又自己碼放。幾個“你說呢”下來,事情雖然碼放清楚了,老朱也急了:“我前世造的什麼孽,攤上這麼個無用的東西。”

    或者:

    “我一輩子不是跟你過,是跟我自己過。”

    宋解放笑笑,也不說什麼,該幹啥幹啥。宋解放雖然不會說話,但一個人在酒廠看大門時,嘴裡愛哼小曲兒。宋解放以為這種不操心的日子會過一輩子,沒想到兩個兒子娶了媳婦之後,世界發生了變化。老朱以為自己在家裡會做一輩子主,誰知兩個兒媳先後進門之後,皆不像宋解放,像老朱,嘴皆能說。三個能說的人在一起,遇到事情,沒有一個人問另一個人“你說呢”,皆是“我說”該怎麼樣。一年不到,大兒媳跟二兒媳不說話,兩個兒媳皆跟老朱不說話。老朱在家裡做了半輩子主,突然無處說話,說話也無人聽,老朱氣病了。老朱在沁源縣城北關公路旁搭了一間棚子,在這裡賣了一輩子火燒;看老朱病了,兩個兒媳自作主張,要替老朱做生意。為爭這個棚子,兩人又打了起來。二兒媳把大兒媳的鼻樑打折了,大兒媳咬下二兒媳半隻耳朵。從北關打到家裡,兩個兒子也上了手。這邊架還沒打完,老朱在屋裡上了吊。等老宋發現的時候,老朱的舌頭已經吐了出來。從房樑上卸下來的時候,嘴裡還有氣;送到醫院搶救,已經嚥氣了。老朱死後,宋解放張著大嘴哭了一場;喪事過去,仍去縣城東街酒廠看大門。只是從此不再哼小曲兒了。人勸他:“老宋,想開點,老朱挾制了你一輩子,她死了,你也解放了。”

    宋解放憋了半天,嘆了口氣:

    “從何說起呢……”

    牛愛香沒嫁宋解放之前,牛愛國就認識宋解放。媽曹青娥去世之後,牛愛國為了帶女兒百慧,不再去滄州或別的地方,就留在沁源;因百慧該上學了,為了讓百慧在城裡上學,牛愛國把百慧接到縣城,住在縣城南關租的房子裡。牛愛國將過去的卡車修好,清早送百慧去上學,然後將卡車開到車站。等著拉些零活。但他只拉白天,不拉晚上;晚上他還要去學校接百慧,回到家給百慧做飯,張羅百慧睡覺。百慧倒說牛愛國做的飯,比曹青娥做的飯好吃;最愛吃牛愛國做的魚。牛愛國有時也去縣城東街酒廠給人拉酒,在酒廠門口常常碰到宋解放。過去就覺得他是個宋解放,沒想到有一天他會成為自己的姐夫。

    牛愛香和宋解放的婚事,是牛愛香的中學同學胡美麗撮合的。胡美麗在縣城南街當裁縫。宋解放是胡美麗的表哥。牛愛香與宋解放頭一回見面,就在胡美麗家。這天宋解放先到,胡美麗對宋解放說:“哥,今天是談對象,你不要再說‘從何說起’和‘我心裡明白’了。”

    宋解放臉憋得通紅:

    “我心裡明白。”

    待牛愛香來了,牛愛香還沒說話,宋解放忽地站起來,像三十多年前當兵時一樣,啪的一個立正,仰著臉說:“我叫宋解放,今年五十六歲,在縣城東街酒廠看大門,上無父母,下有兩個兒子、兩個兒媳和兩個小孫女,我說完了,該你了。”

    牛愛香和胡美麗一愣,接著兩人彎腰笑起來,牛愛香的眼淚都笑出來了。事後牛愛香說,幾十年了,沒笑得這麼痛快過。兩個月後,牛愛香決定和宋解放結婚。聽說姐要和宋解放結婚,牛愛國倒有些吃驚。牛愛香結婚的前五天是清明節,牛愛香和牛愛國結伴回牛家莊給曹青娥掃墓。路上兩人沒說什麼。回到牛家莊,白天與牛愛江牛愛河去墳上掃墓,大家也沒說什麼。晚上吃過飯,牛愛香沒跟大哥牛愛江說什麼,沒跟三弟牛愛河說什麼,單把牛愛國叫到院後沁河邊,要說自己的婚事。河邊有幾百棵大柳樹,月牙掛在西邊天上。姐弟倆肩並肩坐在河邊。河水在他們腳下靜靜流著。媽曹青娥活著的時候,曾對牛愛國說,當年她和爸牛書道的婚事,就是五十多年前她爹老曹,她爹的朋友、牛家莊的老韓,襄垣縣溫家莊做酒的小溫,在這河邊商議的。牛愛國小的時候,爸不親他,親大哥牛愛江;媽也不親他,親弟弟牛愛河;剩下牛愛國沒人親,姐牛愛香比他大八歲,姐親他。他從小是拉著姐的衣襟長大的。長大之後,他有心裡話不跟爸媽說,跟姐說。當年他去當兵,就是跟姐商量的。後來各自又大了,各人有各自的事,在一起說心裡話就少了。現在姐要結婚了,姐像換了一個人,或像回到了前些年,有話要跟牛愛國說。牛愛香:“姐要結婚了,心裡亂得很。”

    牛愛國沒有說話。牛愛香:

    “爸媽都死了,沒人商量。”

    牛愛國沒有說話。牛愛香:

    “真不想嫁給他。”

    牛愛國:

    “嫌老宋歲數大?”

    牛愛香嘆口氣:

    “姐也這把年齡了,還能找著年輕的嗎?”

    牛愛國:

    “嫌老宋憨,不會說話?”

    牛愛香:

    “也不主要。”

    牛愛國:

    “嫌他長得難看,是國字臉?”

    牛愛國知道姐在世上最討厭國字臉的人。二十多年前,牛愛香談的第一個對象,那個郵遞員小張,就是國字臉。宋解放不但是國字臉,皮還糙。牛愛香搖搖頭:“我現在已經不煩國字臉了。”

    又感嘆:

    “姐已經老了。”

    牛愛國看姐,姐確實老了,眼角堆滿了皺紋,臉上的肉往下嘟嚕著;這些年一個人過的,雖是一中年婦女,卻已露出老相;姐在別人面前挺脖子,在牛愛國面前不挺脖子,頭歪在肩膀上。牛愛國心裡一酸。這些年他光顧應付自己的糟心事了,從來沒有關心過姐。牛愛國說:“姐,你不老,你挺漂亮的。”

    牛愛香拉著牛愛國的手:

    “給你說實話。姐現在結婚,不是為了結婚,就是想找一個人說話。姐都四十二了,整天一個人,憋死我了。”

    又說:

    “就老宋那歲數,那德性,全縣城都知道,我也不在乎了,我就怕我找了老宋,你們笑話我。”

    牛愛國:

    “姐,你情況再壞,壞不過我,我戴著綠帽子,也活了七八年。姐,你笑話我嗎?”

    牛愛香搖搖頭。牛愛國對姐跟宋解放結婚,也有些擔心;但他擔心的跟姐不一樣,他擔心的不是別人笑話,也不是宋解放,而是宋解放的兩個兒媳。她倆已經逼死過宋解放的老婆。他擔心姐嫁過去,會受委屈。但他沒跟姐說這些,說:“姐,你跟老宋結婚吧,我們不笑話你。”

    牛愛香:

    “我恨死二十年前那個送信的了,他害了我一輩子。”

    接著眼中湧出了淚,把頭歪在牛愛國肩上。這話牛愛國聽起來有些耳熟。突然想起,前年龐麗娜出事時,本來是與縣城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出的事,最後咬牙恨的,卻是馬小柱。在牛愛國之前,龐麗娜與馬小柱談過戀愛;後來馬小柱去北京上大學,把她給甩了。牛愛國當時正在氣頭上,沒理龐麗娜:現在聽姐又說這種話,他也沒言語。姐弟倆看著河對岸黑黢黢的群山,山後邊還是山;姐靠在牛愛國肩頭睡著了。

    牛愛香嫁給宋解放之後,牛愛國擔心的事並沒有發生。宋解放的兩個兒媳逼死了宋解放頭一個老婆,但沒有逼著牛愛香。沒有逼著牛愛香並不是牛愛香與她們處得好,或她們不逼牛愛香,或牛愛香反過頭逼著了她們,而是牛愛香還沒與她們打交道,就與她們一刀兩斷。跟她們不是“從何說起”,不是“你說呢”,也不是“我說”,而是乾脆不說。結婚第二天,牛愛香就逼宋解放與兩個兒子斷絕來往。宋解放吃了一驚,說:“無緣無故,父子就斷了來往,從何說起呢?”

    牛愛香:

    “怎麼無緣無故?他們的媳婦都是殺人犯。”

    宋解放明白了牛愛香的意思,還有些猶豫:“總得等個茬口吧?”

    牛愛香:

    “你等得,我等不得;要麼你跟他們斷了來往,要麼你還跟他們過,我們去法院離婚。”

    宋解放哭笑不得:

    “剛結婚一天……”

    又說:

    “你剛進門就跟他們斷了來往,人家不說我,也會說你。”

    牛愛香:

    “我不怕擔這個惡名。現在斷了來往,惡名還小;等鬧出事來,惡名就大了。”

    這時宋解放覺出牛愛香的厲害。甚至比第一個老婆老朱還厲害。老朱遇到拿不定主意的時候,還跟宋解放商量;雖然商量也是白商量,最後還是老朱做主。但起碼有個商量的過程;現在牛愛香商量也不商量,一個人做出決定,讓宋解放去執行,宋解放一下回不過神來。但牛愛香說得出就做得來,看宋解放在那裡猶豫,從抽屜拿出結婚證,穿上外套,就拉宋解放去法院離婚。宋解放抖著手:“真是從何說起呢……”

    因害怕離婚,只好與兩個兒子家斷了來往。說是斷了來往,其實沒斷,只是來往時不讓牛愛香知道。牛愛香也睜隻眼閉隻眼,佯裝不知;但牛愛香與老宋兒子兩家,徹底斷了來往。這時牛愛國也覺出姐的厲害。遇到大事,姐比牛愛國有主張;事情從根上起,就掰了要出的橫權。如自己像姐,也不至於混到今天這種地步。宋解放比牛愛香大十四歲,但從結婚第一天起,牛愛香支使起宋解放,像支使一個孩子。牛愛香做姑娘時手腳勤快,嫁了宋解放,開始橫草不拈,豎草不拿。宋解放在家裡啥活都幹,給牛愛香洗衣服、擦皮鞋、做飯。飯做得不好吃,牛愛香還摔碗。就像前幾年龐麗娜沒出事時,牛愛國求著龐麗娜,給龐麗娜做魚的時候。宋解放與牛愛國的區別是,當時牛愛國是不得已而為之,宋解放幹起這些,卻幹得心甘情願。牛愛香嫁宋解放一個月,明顯胖了,臉也滋潤許多,甚至脖子也顯不出歪了。兩人在家裡,宋解放說話之前,先看牛愛香的臉色;牛愛香說話,臉不對著宋解放,對著牆。一次牛愛香宋解放牛愛國三人結伴回牛家莊。牛愛國騎一輛自行車,宋解放騎一輛自行車,載著牛愛香。從縣城出發時天氣還好,走到半路下起了小雨。宋解放和牛愛香都穿著夾克,牛愛國出門時只穿了一件背心,涼風一吹,打了一個冷戰。牛愛香對宋解放說:“老宋,把你的夾克脫下來,讓愛國穿上。”

    宋解放二話沒說,當即停下車,脫自己的夾克。牛愛國雖無穿這夾克,但覺得宋解放這人厚道。厚道不是說他脫夾克給牛愛國穿,而是脫這夾克時,毫無怨色。牛愛國再到縣城東街酒廠拉酒,就覺得現在的宋解放。不是以前的宋解放。有時兩人在一起喝酒,也說心裡話。一次兩人說到各自的不如意,牛愛國說他一生最大的不如意,是沒娶到一個好老婆;宋解放說他一生最大的不如意,是在酒廠看了三十多年大門。牛愛國吃了一驚:“看大門不挺好?整天坐著,清靜。”

    宋解放搖頭:

    “其實我這人喜動不喜靜。”

    這一點牛愛國倒沒看出來。牛愛國:

    “那你喜歡幹啥?”

    宋解放:

    “到郵電局當郵遞員,騎著摩托,一天跑個百十里。‘牛愛國,拿圖章,加急電報。’”

    牛愛國笑了,覺出宋解放的可愛。當年牛愛香找的第一個對象小張,倒在郵局當郵遞員,也是國字臉。漸漸,不但牛愛國喜歡宋解放,牛愛國的女兒百慧,也開始喜歡宋解放。過去牛愛國出車,下午不敢晚回,惦著六點去學校接百慧;現在有了宋解放,牛愛國看天色將晚,便給宋解放打個電話,宋解放便替他去學校接百慧。這天牛愛國出城拉貨,回來的路上,卡車壞了。牛愛國看看錶。已是下午五點,便給宋解放打了個電話。但打過電話,車很快又修好了,六點鐘又趕回縣城,牛愛國又去學校接百慧。這天百慧跳繩時崴了腳,牛愛國遠遠看見,宋解放揹著百慧,兩人邊走邊說;說著說著,兩人還咯咯笑了。牛愛國也笑了。時間長了,百慧與牛愛國說不著,與牛愛香說不著,與宋解放說得著。禮拜六禮拜天,百慧做完作業,還去東街酒廠找宋解放。宋解放在大人面前不會說話,就會說“從何說起”和“我心裡明白”,但在百慧面前,變得能說會道。能說會道不是跟別人比,是跟他自己比。宋解放愛對百慧說沁源之外的事情。除了說他三十多年前在四川當過兵,還說回沁源之後,也去過其他很多地方。說他去過太原,去過西安,去過上海,還去過北京。其實他除了四川,哪裡也沒去過;但他看電視時,記住了太原、西安、上海和北京的主要地名,接著按沁源縣城的佈局,重新安排了太原、西安、上海和北京的大街小巷;說起太原、西安、上海或北京,也頭頭是道。說完這些,還露出不大在意的神色。百慧叫宋解放“老姑夫”,聽宋解放說過太原問:“老姑夫,你把太原逛遍了,太原到底咋樣呀?”

    宋解放:

    “就那樣,都是人,沒勁。”

    百慧聽完西安問:

    “老姑夫,西安咋樣呀?”

    宋解放:

    “跟太原差不多,沒勁。”

    百慧:

    “老姑夫,北京咋樣呀?”

    宋解放:

    “都沒勁。”

    這時往往嘆息一聲:

    “就是再沒勁,也比咱沁源強啊。”

    又說:

    “百慧,你長大去上海,到黃浦江開輪船,到時候我去看你。”

    一次牛愛國與牛愛香在一起說話,牛愛國:“姐,我覺得你對姐夫不好;其實,老宋這人挺好的。”

    牛愛香:

    “哪兒好?”

    牛愛國:

    “一百個人裡,挑不出來一個,從來沒有壞心眼。”

    牛愛香嘆口氣:

    “那不就是傻嗎?我想找個說話的,可結婚之後,一天到晚,跟他一句說不來。”

    又說:

    “沒嫁他之前,我見他就笑;自嫁了他,我一次也沒笑過。”

    一次牛愛國與宋解放在一起說話,宋解放倒說:“老弟,我跟你姐結婚,算結值了。”

    牛愛國:

    “我姐除了脾氣不好,啥事心裡都明白。”

    宋解放:

    “我說的不是你姐。”

    牛愛國:

    “那是誰呀?”

    宋解放:

    “是百慧。過去我不會說話,自從有了百慧,我變得會說話了。”

    牛愛國倒哭笑不得。

    這年八月,天氣正熱,龐麗娜又出了事,又跟人跑了。但這次不是跟縣城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而是跟龐麗娜的姐夫老尚。老尚在縣城北街紗廠當採購員。當年龐麗娜去紗廠當擋車工,就是老尚安排的。後來龐麗娜不當擋車工了,當倉庫保管員,也是老尚安排的。眾人皆知道龐麗娜與西街“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好,不知道她與自己的姐夫老尚也好。不但牛愛國不知道,龐麗娜的姐姐龐麗琴也不知道。也不知道她與小蔣好時,就與老尚好,還是她與小蔣斷後,又與老尚好上了。牛愛國明白了媽曹青娥死時,為啥龐麗娜的姐夫老尚,跑到臨汾去找李克智,又讓李克智到沁源牛家莊,勸牛愛國離婚。也明白了龐麗娜頭一回出事時,瘦了許多;再見到龐麗娜時,她又胖了,臉蛋紅撲撲的。龐麗娜已經跟小蔣跑過一次,這次又跟老尚跑,牛愛國雖心裡一驚,但不像上次她跟小蔣跑那麼傷心。兩人雖無離婚,跟人跑的還是自己的老婆;但兩人沒離婚不怪龐麗娜,怪牛愛國;龐麗娜要離婚,牛愛國不同意;牛愛國不離婚是為了拖住她,治她;現在看並無治住她,反倒物極必反,讓她又跟人跑了。由於心裡已經不把龐麗娜當老婆,龐麗娜跟老尚跑了,牛愛國沒太放在心上,但龐麗娜的姐姐龐麗琴瘋了。龐麗琴和牛愛香一起在鎮上賣過雜貨,當年牛愛國和龐麗娜談戀愛,就是她們倆撮合的。龐麗琴瘋了她首先不怪自己的妹妹和丈夫,也是他們跑了無處怪,風風火火來找牛愛國。進了牛愛國家,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哭了:“都怪你,看不住自己的老婆。”

    又哭:

    “多不是東西,親姐妹呀。”

    又哭:

    “多不是東西,搞自己老婆的妹妹。”

    又哭:

    “搞還不算,兩人還跑了。”

    又哭:

    “我說呢,我不在的時候,他倆在家裡說說笑笑,我一回去,屋裡就靜了下來。”

    又哭:

    “我聽人說,他們就在紗廠的倉庫裡搞,花上都有血。”

    又怪牛愛國:

    “你眼瞎呀,也沒發現。”

    上次龐麗娜跟小蔣跑時,小蔣的老婆趙欣婷就來找牛愛國鬧,讓牛愛國殺了他們,牛愛國就哭笑不得;這次龐麗娜跟老尚跑,老尚的老婆也來找牛愛國鬧,牛愛國又哭笑不得,須知不是他讓龐麗娜跟人跑的。龐麗娜雖然還是他老婆,但兩人天天並不見面,如何看住她?接著又想,上次龐麗娜跟小蔣跑,和牛愛國沒關係;這次龐麗娜跟老尚跑,也可能是牛愛國逼的。如牛愛國沒去過滄州,沒跟泊頭“老李美食城”的章楚紅好過,他只會怪龐麗娜和老尚;如今是過來人,明白龐麗娜和老尚在一起的時候,不定怎麼說得著呢;這才下決心共同離開沁源,去了一個陌生的地方。上次在滄州,章楚紅讓牛愛國帶她跑,牛愛國答應了,事後又膽怯了;趁著媽曹青娥生病,逃回了沁源;從此再沒給章楚紅打過電話。論起兩個人在一起好,不論是“東亞婚紗攝影城”的小蔣,還是牛愛國,關鍵時候都閃了對方;唯有一個老尚,關鍵時候豁得出去,把親人和熟地方都扔了,帶人去一個陌生的地方。他從心裡首先不是怪老尚,而是佩服老尚。但他如何把這種心思告訴龐麗琴呢?如說出來,龐麗琴更瘋了。龐麗琴手拍著桌子:“牛愛國,你賠我丈夫,你賠我妹妹。”

    牛愛國:

    “咋個賠法?”

    龐麗琴:

    “找他們去呀。”

    牛愛國叉哭笑不得。事到如今,龐麗琴想找到龐麗娜和老尚,牛愛國卻不想去找他們。龐麗娜連跑兩回,倒在她和牛愛國的關係上,畫了一個句號。就像一塊傷疤,脫頭一層皮的時候會痛,脫第二層皮的時候,傷疤已經快好了。如果現在龐麗娜來找牛愛國離婚,牛愛國馬上就離。事情發展到最後,站出來作了結的不是牛愛國,而是龐麗娜;誰作了結誰擔的責任大,牛愛國還感到自己有些賴。龐麗娜把事情做絕了,牛愛國心裡也像卸了一塊大石頭。這事面上沒有了結,心裡已經了結了。他今後像現在一樣,和百慧、姐牛愛香、姐夫宋解放共同生活就挺好。於是說:“這種事情不能找,一找會出人命。”

    龐麗琴:

    “就是出人命,也讓我出口惡氣。”

    但牛愛國不能為給別人出惡氣,就去找龐麗娜和老尚;或為給別人出惡氣,自己就去殺人。但出去找不找龐麗娜和老尚,不是牛愛國一個人說了算。不但龐麗琴覺得應該找,姐牛愛香和姐夫宋解放也覺得牛愛國應該找。龐麗琴跟牛愛國鬧是白天,晚上,牛愛香和宋解放來找牛愛國。牛愛香對牛愛國說:“事情出了,就不能擱在這兒,得找。”

    牛愛國:

    “這種破鞋,找她做甚?”

    牛愛香點著一支菸,吸了一口:

    “話不是這麼說,找他們不是為了他們。”

    牛愛國:

    “為了誰?”

    牛愛香:

    “為了有個交代。”

    牛愛國:

    “給誰交代?”

    宋解放在旁邊比牛愛香還著急,雙手比劃著說:“跑沒啥,咱跑的人不對呀;小姨子跟姐夫跑了,整個沁源縣都炸了。”

    牛愛國倒沒想到這一層。牛愛香嘆口氣:“得找。如果離婚了,就不說了;沒離,老婆跟人跑了,得有個響動。悶著頭不做聲,咱們都在沁源沒法混了。”

    牛愛國也嘆了一口氣,看來就是假找,也得出去找一番了。早知這樣,還不如早離婚了。這時牛愛國想起媽曹青娥活著的時候,給他講她爹吳摩西的故事。當年曹青娥還叫巧玲的時候,她娘吳香香跟銀匠老高跑了;吳摩西和巧玲去找吳香香和老高,就是假找。沒想到七十年過去,自己也成了吳摩西。兩個出門假找的人,一個是曹青娥的爹,一個是她的兒子。宋解放見要出去找人,倒勁頭挺大,捋胳膊捲袖:“你不要怕,如果需要,我跟你一塊找去。”

    牛愛香倒同意:

    “兩個人也好,路上有個商量。”

    但牛愛國卻不同意宋解放跟自己一塊出去找龐麗娜和老尚。牛愛國知道宋解放一天到晚在酒廠看大門悶得慌,靜而思動。想借這次找龐麗娜和老尚,出門跑一趟。雖為跑一趟,但他是直心眼,找人是真找,牛愛國是假找,兩人在路上。便說不到一塊去。路上無人商量還好,有個宋解放在身邊,假找就無法掩飾。便說:“就是去找,我還是帶著百慧吧。那畢竟是她媽。”

    牛愛國知道百慧與她媽不親,兩人路上倒能商量到一塊去。龐麗娜跟人跑了,牛愛國說是不傷心,心裡還一陣陣發痛;帶上百慧,路上兩人也好說話。就像七十年前,吳摩西帶著巧玲,兩人共同出去假找吳香香一樣。因學校正放暑假,帶百慧上路,倒也不耽誤她的功課。牛愛國要帶百慧。宋解放無法反對,張張嘴,又咽口唾沫閉上了。他在世上與百慧最說得著,沒想到關鍵時候,他被百慧頂了窩。說罷這話,三人就開始準備行裝。行裝整理完,又商量龐麗娜和老尚會跑到何處去。三人往一塊湊龐麗娜在外地的親戚,老尚在外地的親戚。等親戚湊完,又覺得兩人私奔,不會投靠親戚;因龐麗娜的親戚,就是龐麗琴的親戚;老尚的親戚,也都和龐麗琴有聯繫。又想著老尚是沁源紗廠的採購員,必在外地有許多朋友,又開始想他過去跑生意愛去哪些地方。這些地方大都集中在山西,如長治、臨汾、太原、運城、大同等;外省河北有石家莊、保定等,陝西有渭南、銅川等,河南有洛陽、三門峽等,最遠的是廣州。最後決定,就去這些地方。一切商量妥當,已是夜裡十二點;牛愛香和宋解放,又去龐麗琴家找老尚在外地的朋友的電話號碼;牛愛國也上床睡下。但夜裡五更天,百慧突然發起了高燒。第二天早上,燒沒有退,溫度反倒更高了。牛愛香和宋解放又趕來送電話號碼,牛愛國指著床上的百慧說:“只能等百慧病好了。”

    牛愛香卻不同意:

    “找人就得抓緊,不然他們跑得更遠了,爭取能在山西抓住他們。”

    牛愛國:

    “那百慧咋辦呢?”

    牛愛香:

    “有老宋呢,讓老宋每天替你看著。”

    宋解放看百慧病了,本想再替百慧與牛愛國上路;但牛愛香讓他在家照看百慧,他就不敢再說上路的事。事情到這種地步,牛愛國再推託不得,只好揹著一個提包出了門,上路假找龐麗娜和老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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