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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從江口縣逆錦江的源流太平河而上,兩岸山體越見雄奇。過了苗族、土家族和漢人雜居的盤溪寨,進入到自然保護區,蔥蔥郁郁的山巒開始收攏,河床變得狹窄而幽深。黑灣河監察站,一幢磚砌的二層小樓,座落在河灣的盡頭。站長是一個高個子黑瘦的中年人,我見到的那兩條活的新蛇就是他從外來偷捕的人手裡扣下的。他說這河溪兩岸野麻葉中靳蛇特別多。

    "這是該蛇的王國,"他說。

    我想多虧了新蛇,這片近乎原始的亞熱帶常綠闊葉林莽才保留至今。

    他當過兵,又當過幹部,到過許多地方,他說他現在哪裡也不想去。前不久,他拒絕了公安局派出所所長的職務,也不願到保護區的種植場去當場長,就在這裡一個人看山,他看中了這山。

    他說五年前還有老虎到村寨裡偷牛吃,現在當然再也沒有人見到虎的蹤跡。去年,山民打死過一隻豹子,他沒收了送到縣裡保護區管理處去的。骨架子用砒霜泡過,製成了標本,鎖在標本室裡,竟然被人偷走了,據分析是從水管子爬窗戶進去的,要是再當成虎骨賣了泡酒,喝了那可就長壽了。

    他說他不是生態保護主義者,他做不了研究,只是個看山人,在保護區裡修了這麼個監察站就留下不走了。他這小樓上有幾間房,可以接待各地來的專家學者,做調查也好,採集標本也好,他都提供方便。

    "長年在這山裡你不覺得寂寞?"我見他沒有家小,問。

    "女人是很麻煩的事。"

    他於是又講到,他當兵的時候,文化革命中,女人也跟著胡鬧,有個十九歲的姑娘,曾經參加民兵訓練,當過省裡的特等射手,武鬥中跟著一派上了山,把圍剿的戰士,一槍一個,一連撂倒了五個,連長急了,叫抓活的。後來她子彈打光了,被抓住剝個精光,叫一個戰士一梭子衝鋒槍從xx道里打過去,打個稀巴爛。他也在小煤礦上待過,當過管人事的幹部,礦工們為個女人火講,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那為女人鬧出的一般糾紛就多了。他也有過老婆,分手了,也不打算再娶。

    "你可以來這裡住下寫書,一起還好喝酒。我每頓飯都喝,不多,但都得喝點。"

    一個農民從門前河灣的獨木橋上經過,手上拎一串小魚。他招呼了一聲,說有客人來了,要了過來。

    "我給你做麻辣小魚吃,正好下酒。"

    他說要吃新鮮肉也可以叫農民趕集的時候捎來。離這裡二十里路最近的寨子有家小鋪,還能買到菸酒。豆腐更時常吃到,哪家農民做豆腐總有他一份。他還養了些雞,雞和雞蛋都木成問題。正午,我便同他在青山下,就麻辣魚和他蒸的一碗成肉喝酒。我說:

    "這可是神仙過的日子。"

    "神仙不神仙,反正清靜,沒那麼多煩心事纏人。我事情也簡單,這上山只有一條路,都在我眼皮子底下,盡到我看山的責任就是了。"

    我從縣裡來就聽說他這黑灣河管區最好,我想也因為他這種淡泊的人生態度。用他的話說,他同這裡的農民都玩得來。每年開春,有個老農總要送他一包乾草根。"你進山的時候嚼一段在嘴裡,蛇就避開你。這裡的斯蛇可是要人命的。"說著,他起身到房裡拿來了一個草紙包,打開遞給我一支褐色的草根。我問是什麼草,他說他不知道,他也不問。這是山裡人祖傳的秘方,他們有他們的規矩。

    他說從這裡上主峰金頂轉一轉,來回得打上三天。帶上米、油、鹽,再弄點豆腐蔬菜和雞蛋。在山上過夜只能睡在山洞裡,洞裡還留有給前些時來科學考察的人員用的幾床棉被,可以禦寒。山上風大,很冷。他說他去村裡看看,找到個人的話今天就可以上山。他過到獨木橋那邊去了。

    我隨後也到河灣邊轉轉。淺灘上河水活潑,陽光下清明晶亮,背陰處則幽黑而平靜,又透出幾分險惡。岸邊樹林子和草莽都過於茂盛,蔥鬱得發黑,有種懾人的陰溼氣息,想必是蛇們活躍的地方。我從獨木橋又過到對岸,林子後面有個五六戶人家的小村寨,全是高大老舊的木屋,牆板和樑柱呈黑鏽色,可能是這裡雨水過於充沛的緣故。

    村裡清寂,沒有一點人聲。屋門一律洞開,橫樑以上沒有遮欄,堆滿乾草、農具和木竹。我正想進人家裡去看看,突然一隻灰黑毛色相雜的狼狗竄了出來,兇猛叫著,直撲過來。我連忙後退,只好回到獨木橋這邊來,一面仰望著監察站這幢小樓後面陽光中青灰色的龐大的山體。

    我背後傳來女人的嘻笑聲,回頭見一個女人從獨木橋上過來,手裡舞弄一根扁擔,扁擔上竟然纏繞著一條足有五六尺長的大蛇,尾巴還在蠕動。她顯然在招呼我,我走近河邊,才聽清她問的是:

    "喂,買蛇不買?"

    她毫不在乎,笑嘻嘻的,一隻手扣住蛇的七寸,一手拿扁擔挑住盤繞扭動的蛇身,朝我來了。幸虧站長及時出現,在河那邊,朝她大聲呵斥:

    "回去!聽到沒有?快回去!

    這女人才無奈退回到獨木橋那邊,乖乖走了。

    "瘋瘋癲癲的,這婆娘,見外來的生人總要弄出些名堂,"他對我說。

    他告訴我他找到了一個農民替我當腳力和嚮導,先要安排一下他自己屋裡的事,再準備好幾天的米和菜。我儘可以先走,那嚮導隨後就來,山裡人走慣了山路,挑上籮筐一會就能攆上。這上山只一條道,錯不了的,前面七八里處有個早先開發過一半又作廢了的銅礦場,如果還不見來人,我可以在那裡先歇一會。他還叫我把揹包也留下,那農民會替我挑去,又給我一根棍子,說是上山時省些力氣,還可以趕蛇,並且囑咐我嘴裡嚼一段他給我的那乾草根,我便同他告別。他留個平頂頭,面孔黑瘦,滿臉鬍子渣,向我揮揮手,轉身進屋去了。

    如今,我不免懷念他,他那實實在在淡泊的人生態度,還有那鬱黑的河灣的獨木橋那邊,那村寨裡黑鏽色的木屋,那兇狠的毛色灰黑的狼狗,那挑著扁擔玩蛇的瘋瘋癲癲的女人,似乎都向我暗示些什麼,就像那小樓後蒼莽龐大的山體,我以為總有更多的意味,我永遠也無法透徹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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