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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5月17日 星期六 不要和有婚姻的男人談情說愛

    韓國的國民有80%信仰各種宗教,其中基督教信徒約佔信徒總人數的一半。在韓國旅行,見到最多的建築就是各種各樣的教堂,即便是偏遠的鄉村也不例外。奧克貝利為了方便客人中的基督教信徒做禮拜,也在這裡修建了一座小教堂。小教堂不在別墅區的中心,而是獨佔著一座與別墅區相聯的小山包。這使它看上去有某種超然世外的獨立性,和一種宗教追求的神聖感。特別當夜晚來臨,四周萬物都已被黑夜吞沒,惟有這座小教堂通體透亮。它雖超然世外,在這樣的夜裡卻必須靠物化的各種現代射燈將自身塑造成一塊璀燦的寶石。它照耀著夜色中的山谷,也成為奧克貝利的夜的標誌。

    從我們的住處到小教堂,步行大約20分鐘。白天,父親經常在小教堂附近畫畫,我和雪子有時也到這裡聊天。小教堂的基調是灰頂白牆,造型精緻、靈巧,不事繁瑣。除去禮拜天,教堂的門是上鎖的,但是院子卻終日敞開。迎門處有一銅牌,上面鐫刻著修建教堂的出資人的姓名。教堂還附帶一個花園,花園裡有長椅,有花朵累累的繡球樹叢。韓國的繡球多白色,而且開起來十分壯碩。雪白的花朵形似大饅頭,沉甸甸地壓彎著枝條。走近聞聞,花朵沒有什麼氣味,但環繞花園的這一大片白色卻給人一種強烈的襲擊感。你是心甘情願被這濃烈的白色所襲擊的,你被襲擊著、享受著一種不期而至的暈眩。

    父親畫水彩和丙烯畫時,需要以水涮筆,我們用盛牛奶的空紙盒為他做了一個小涮筆桶,每當這盒子裡的水被畫筆染得渾濁不堪時,父親就打斷我們的聊天,喊我們去為他換水。我們拿著空紙盒到離教堂最近的C號別墅去打水。

    換了一盒新水回來,我看了一陣子父親畫畫,對雪子開玩笑地說,女孩子還是不要學畫畫,看看鐵老師,畫畫時臉上下意識的表情太多,用力而且忘我。一個女孩子如果臉上經常是這種表情,可就嫁不出去了。雪子說,她在景德鎮陶瓷學院進修的時候,做陶藝拉泥坯也是這樣,全身用力,臉和嘴都被牽動起來,表情也一定很難看。父親對我們說,這沒什麼不美,投入就是美。

    我和雪子回到剛才坐的長椅上繼續我們的聊天,我們選擇的這張椅子正好被一叢白繡球籠罩,背後是幾棵傘樣的朝鮮紅松,既安寧又遮陽。剛才我提到了女孩子的嫁與不嫁,雪子告訴我,她在25歲的時候曾經覺得自己很老了,特別想嫁人,一心要嫁個理想丈夫而且什麼都隨著他。現在30歲了,忽然卻變了想法,反而不覺得自己老,並且也不急著嫁人了,因為發現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姜雪子生於1973年,今年應是30歲,但看上去像是隻有20歲出頭。前邊我提到過,她是延邊朝鮮族姑娘,生長在農村,後來上了大專,畢業後在延邊美術館工作。這期間,韓國亞洲美術館的李在興館長(就是我在“這本日記的由來”中寫到的那位李館長)在訪問延邊美術館時,發現了這個女孩子對繪畫的良好感覺,也許還有她單純和正直的品性吧,在李先生的鼓勵下,姜雪子隻身一人到北京發展,曾在北京的一家韓國公司做職員。又過了幾年,還是受了李先生的影響,對陶藝發生興趣,現在是景德鎮陶瓷學院的進修生,正準備申請考取韓國大學陶藝系的本科插班。

    算起來,姜雪子在北京的生涯也有七八年了,可她身上卻絲毫不見大城市的一丁點兒浮華和虛榮。她基本保持了從家鄉帶來的樸實的、樂於助人的品德。由於雪子的父親是中學教師的緣故,加之對繪畫的接觸,她比一般來自鄉下的孩子更早地感受到外界的文明和崇尚藝術的心境。又因為在北京與朋友合租房子也總是更換,她還養就了一種知足並且簡潔的生活習慣。她的旅行從來都是輕裝的,一隻小小的黑色軟箱,裡邊整齊有序地碼放著疊好的乾淨衣服,不多,但得體,夠穿。她的化妝包也只有巴掌大小,裡邊的化妝品兩三樣而已。雪子告訴我,她很少穿50塊錢以上的衣服,只是鞋要買百元以上的。這是她基本的購物原則。雪子也幻想多掙錢,卻又不是那麼看重錢。比方她給朋友買禮物就比給自己更捨得花錢;在接受別人饋贈時卻又總是持極為慎重的態度。雪子在多數時候是快樂、隨和的,這並不是說她就沒有脾氣。有時她很固執,犯起脾氣來頗有點“一根筋”的勁兒。有時也直爽到不管不顧別人的臉色。我曾對她說,你這脾氣,在“外企”是會吃虧的。她點頭默認。但是,當我真正瞭解了她的性格,看著這個跪在地板上小旋風一樣不惜力氣打掃衛生的女孩子,看著這個手拿一本書,喜歡被中午刺目的太陽照耀著歪在沙發上酣然入睡的女孩子,會覺得有一種“碩果僅存”的感覺。雖然,我有時也會為了她的不守時,她的幻想多於行動向她發出“警告”,但她帶給我的放鬆感,帶給我心境的親切和明亮,乃至她充滿自尊的頑強的生存能力,在我的人生旅途中都會讓我珍視的。

    在風景怡人的清靜之處,似乎很容易說些感情方面的話題,雪子就常常給我講一些她的朋友們的愛情故事,幸福和不幸福的,使我感到有意思的不是這些故事本身,而是眼前這個講故事的雪子。她本人從來沒有談過戀愛,可講起那些戀愛故事卻繪聲繪色,過來人一般,彷彿那些故事裡也融入了她全部的人生滋味。有時她還會給我講一兩個帶“顏色”的故事,她居然能把這樣的故事講得既直白又純潔,讓人不能不拋開那故事本身,而對她生出一種心酸的愛憐之感。

    我們坐在繡球花籠罩的長椅上,有過一次關於感情的對話(以下以凝、雪簡稱):

    凝:你從來沒有愛上過什麼人嗎?

    雪:差不多吧……我說不清。

    凝:我覺得很可惜。一個30歲的人,應該有過愛,哪怕不成功。

    雪:是啊,可我就是不會談。

    凝:這和會不會談有什麼關係呢?

    雪:你知道嗎,我,我這個人不會“飄眼”。飄眼你懂吧,就是飛眼。我一看見男孩子就渾身不自然,木頭似的。我覺得我身上沒有那股氣。

    凝:什麼氣?

    雪:勾人的氣。有些女孩子身上有一股勾人的氣。

    凝:可是你怎麼知道所有男孩子都喜歡被一種……氣,或者“飛眼“所勾呢。你曾經告訴我,你在公司的時候有男孩子喜歡你,而且有過比較明確的表示,他也不是看了你的“飛眼”才被“勾”啊。

    (兩人笑)

    雪:你說得對。但這種情況是我特別不喜歡那個人。一個你特別不喜歡的人對你獻殷勤,簡直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

    凝:我完全同意。所以愛和被愛的關鍵不在於是不是會“飄眼”。為什麼你會希望自己有某些女孩子身上那股“氣”?你有這想法的時候,一定是你面前有一個你對他有感覺的男人的時候。

    雪:可能吧。如果有一個讓我看第一眼就眼睛發亮、心裡發緊的人,也許那就是愛。

    凝:你有過那時候?

    雪:有過。但對方不會知道,一直到對方有了女朋友、結了婚他也不知道。因為那時我反而像個木頭似的,變得和他更加疏遠。我知道我的這種樣子錯過了一些機會。我想可能和我小時候總跟男孩子在一起玩有關係。小時候我最願意和我哥哥他們玩,不和我妹妹玩。我們家就在海蘭江邊,我們摸魚,或者到玉米地偷青玉米燒著吃。那時我和男孩子一樣瘋跑,摔破了腿也不怕疼。我不知道女孩子都玩些什麼,也沒有學會女孩子的樣子。

    凝:你現在就是女孩子的樣子。女孩子的樣子也並沒有一個固定模式。我覺得真正能和你自然相處一段時間的人都會喜歡你的。

    雪:您真的這麼認為嗎?

    凝:我是這麼認為的。我是指那些真正有眼光的男人,也許大多數男人在選擇女朋友時確實過於迷戀“飄眼”之類的媚勁兒了,但是婚姻本身比這內涵要複雜得多。

    雪:所以人類才有許多婚姻的不幸。

    凝:當發覺這不幸時,很多人又已經進入了婚姻狀態。

    雪:有時候我也想,我都30歲了呀,還會有什麼可供選擇的好男人呢?

    凝:別這麼悲觀啊,你30歲就這麼想,那我不就只剩下絕望了嗎?

    (笑)

    雪:我怎麼能跟您比,您的魅力您不知道嗎?

    凝:其實婚姻最終和魅力不魅力的沒什麼關係。

    雪:但不管怎樣,我想告訴您一句話,咱們選擇對象的時候一定不要找有婚姻的男人,或者離了婚的人也不行。

    凝:誰這麼告訴你的?

    雪:很多人。因為這樣的男人都伴隨著許許多多糾纏不清的複雜的感情和關係,這些感情和關係最終會弄得所有人都精疲力竭,而且最痛苦的是誰?你猜猜?——是你呀,是你自己。離了婚的男人也不行,別以為離了婚的男人就一身清靜了,他以前的家庭會跟隨他一輩子,而你永遠也不會真正弄清他心裡在想什麼……

    雪子坐在我對面侃侃而談,彷彿她已經經歷過所有這些。一種心酸加愛憐的感情又浮上我的心,我真的希望雪子能夠找到一個沒有婚姻的、也不曾有過婚姻的理想男人,他們單純、安寧地相愛,並且白頭偕老。雖然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即使是夫妻,也不一定非得知道對方所有的想法不可,但是,如雪子這般純淨的、一心一意的人,恐怕真的要有一個同樣的對方來如此這般地待她。

    其實,這願望,又何嘗不是天下所有男人和女人對婚姻最初的指望呢。

    只是,人間畢竟是“不如意事常八九”啊!

    晚上我們又來到小教堂的花園裡散步、做操,在我們白天坐過的長椅上,有一對中年夫婦正並肩而坐,手牽著手低聲吟唱著聖詩。這又使我想到,人間畢竟還有如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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