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對這故事的後一半感興趣,春風和煦的4月,在一個荒僻的山村裡到處插滿著含苞欲放的桃樹枝,這景象頗似美國那個著名的故事——“幸福的黃手帕”,使人覺得再過一百年當它被人重複時,依舊會充滿一種激盪人心的吉祥境界,一種人類心心相印的古老魅力。我對故事的前一半頗不以為然,覺得那女人對待兩個孩子的態度實在做作。何必呢,為了向世人證實自己的賢惠,偏要費勁拔力地抱著大孩子,卻將一個沒有行走能力的小孩扔在地上。若將兩個孩子的位置換一換,說不定母子三人都能逃脫追趕——當然也就沒有了這故事的後一半。
嚮導彎腰拔了一棵蠍子草,告誡我們不要碰它,它的葉面有一層毛刺,人的皮膚碰上去會立刻紅腫一片疼痛難忍。說有些遊客不知蠍子草的厲害,蹲在石頭後邊拉完屎就拿它當手紙用,他親眼見過他們是怎樣被蜇得一蹦老高,眼裡轉著淚花哇哇大叫,蠍子草的故事令我和她很開心,我們倆大笑起來,我趁她笑得渾身顫抖時伸手扶在她的腰上。她對這試探性的一扶沒有顯出介意,似乎不知不覺,我隨即用力摟住了手下那一圍纖細的腰肢。
我聞到她身上一股好聞的氣味,像青草,像小溪撞在石子上濺起的那種涼味兒。我低頭問她用的是什麼香水,她說她用的是水味兒香水。怪不得我聞見了水味兒。這更叫我對她另眼相看。
當我對自己嚮往的姑娘揣摸不準時總是焦慮和急躁,總是盼望著一件事情趕快結束、下一件事情趕快開始,好讓我有可能繼續新的試探。現在我已不再急躁,也沒有焦慮,我和她肩並肩地走在一起,心照不宣地說些不關痛癢的廢話,心花怒放而又從容沉著地檢閱著峽谷。峽谷沒有白來,這對我果然是一條幸福的峽谷。我開始悉心品味幸福到來之前的一切瑣碎過程,而這過程本身其實也就是幸福的一個內容。
當晚我們合夥吃了晚飯,還合租了當地旅遊公司的“鴛鴦帳篷”。帳篷裡並排放著兩隻用來做床的淡藍色氣墊,我們躺了上去,我迫不及待地閉掉了吊在帳篷頂上的那支發著灰白光亮的節能燈,剛才圍燈飛舞的小蟲們立刻就在臉上碰撞起來。我帶著被小蟲子碰撞的激情去觸摸黑暗中的她,她說:“先別,先說點兒別的。”我聞著她的氣味問她別的什麼,她問我是不是讀過那麼一篇小說,她說出小說的名字和一個有名的作家。很可惜我沒讀過這篇小說也沒聽說過這個作家,但我卻一迭聲地說著我知道我知道。此時我想用我知道我知道來打斷她可能要開始的講述,因為我已熱血沸騰,我已按捺不住地想立即得到自己要得到的。她卻完全不顧我的熱望,一味地自言自語般地講起那個小說: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一艘客輪上偶然地相識,當客輪停泊在一個熱帶小島時他和她心照不宣地下了船,他們在島上的一家小旅館度過了銷魂的一夜。第二天當男人醒來時女人已離他遠去,船也離島,船帶走了那於他來說無比親近又萬分陌生的女人。他甚至不知她的姓名,只在他們溫存過的床上找到一枚她失落的髮針。於是那髮針一直陪伴著這男人,他終生都在渴望通過這枚髮針找到那個他心愛的女人。
我們都被這個故事弄得失魂落魄,一時間我們都成了小說中的人物,彼此相愛又永不相知,說不定明天早晨這帳篷裡也會留下她的一枚髮卡。她的故事引導著我儘可能做到既風流又溫柔,在她這浪漫故事的籠罩下我刻意使自己讓她滿意。但是也許我太年輕了,年輕到還沒有學會如何疼愛手中的女人,我一味地折磨她使她從自造的浪漫中回到了現實。她開始指責我,說你是多麼地粗糙啊!她的指責深深地刺傷了我的自尊,好像我一下子成了她在感情上的試驗品。我粗糙,那麼就必然有比我細緻的。我忽然像憎恨肖禾一樣地憎恨起她,而男女之間氣氛的突變是難以快速轉換的,它必須要一方首先做出犧牲。我做出了犧牲,暫時犧牲了我的自尊又一次親近了她,但先前的浪漫就化作了生理上單純之至的達到目的。這時她小聲告訴我說現在是她的危險期,要我保證決不給她帶來麻煩。我說我一定保證保證一定,然後我們就像兩個簽了約的人那樣大松心地度過了後半夜。最後,最後我終於淋漓盡致地將“麻煩”帶給了她。也許當我向她作過保證後就決心要麻煩她一下了,在這件事上男人永遠掌握著主動男女永遠無法平等,而我使用的這個卑劣手段正是要報復她對我的“粗糙”的指責。
第二天早晨我醒來時她已經不見了,屬於她的那隻淡藍色氣墊上果然遺落著一枚黑髮卡,正符合了小說裡的情節。
這種故意的遺落使我覺得我真的又一次進入了圈套,雖然她的圈套遠比肖禾的圈套要高雅。使她感興趣的不是我本人,而是在一種特定氛圍中的我。當我配合著她完成了她夢幻般的經歷,確有其事地把她變成了她盼望成為的小說中的人,我的存在便已不具意義。如果在我製造麻煩的一剎那內心曾對自己生髮過譴責,那麼這事後的分析使我變得坦然了,我甚至原諒了自己從一開始就對她抱有的不負責任的企圖。
我捏起那枚髮卡,髮卡上還掛著她的一根頭髮。我再次意識到我永遠不會看見她了,假如由於我,她身上真的有了麻煩,也永遠沒人來逼我負責。一切正因了她的浪漫,正因了我們彼此終不相知。這念頭令我竊喜,又使我微微地不安。當歲月流逝我粗糙的心靈變得有了一點兒細膩的模樣,我才敢正視我曾經多麼地虛偽和下流。
那枚髮卡被我揣在口袋裡,沒出半個月我就掏出來扔了。我可不想跟那篇小說裡的男人一樣,捏著個卡子捉迷藏似的把那女人找上一輩子。我慶幸自己連她的姓名也沒問,只記住了那意味深長的桃符。
我的對面通常在早晨六點半鐘推開陽臺的窗子,這使得本來愛睡懶覺的我也隨之調整了作息時間,我願意趕在六點半之前起床。
我看見她穿著只有兩根細帶子的白色睡裙來到陽臺上,****在睡裙裡若隱若現。她的眼裡分明還帶著朦朧的睡意,這使她在掛窗鉤時,手顯得很不準確。打開窗戶她便閃回房間,我的視線也跟著穿越陽臺,穿越廚房大開著的門向裡跟蹤。她已彎進衛生間去洗漱自己,我只能看見一小段走廊和廚房對面那個房間的一角。那個房間也經常開著門,有一塊棕紅色發亮的東西貼牆而立,好像是鋼琴的一個側面。
這時對面又出來了,頭髮整整齊齊,滿臉溼潤的新鮮,我覺得我甚至能聞見她嘴裡的牙膏味兒。她帶著一身新鮮開始點著煤氣灶熱奶,熱完奶就用平底鍋煎雞蛋。從時間上判斷,她把雞蛋煎得很嫩,煎完小心翼翼地用木鏟盛進盤子,像是怕破壞雞蛋的完整。她這種對待食物的認真態度,叫人立刻想到家裡正坐著一位等待她伺候的丈夫,可是一連數日她家就她自己。
對面把陽臺改作廚房,和陽臺毗連的廚房卻被佈置成一間小型餐室。我看見她坐在高腳圓木凳上吃早飯,就著光明可鑑的白色操作檯。晚飯時她才坐在餐桌旁邊。儘管獨自一人,對於進餐的形式她也一絲不苟,檯布、餐巾、筷子、刀、叉,秩序從不紊亂。當牛奶正冒著熱氣時,便有面包片從一隻小匣子裡跳出來。我知道匣子叫做吐司爐,能把麵包烤得微黃,我在北京時認識了它。她吃得挺多,挺仔細,然後常以一個西紅柿作為早餐的結束。她彷彿從來沒有厭煩過這種在常人看來十分講究的早餐形式——我欣賞她的講究;這也是文化之一種吧,我常常研究是什麼經歷培養了她這種半中半洋的吃飯習慣。我聽說過“大家閨秀”這個詞,可我接觸過的女人實在連“小家碧玉”也算不上,有時我突然覺得,她們只配用蠍子草當手紙。後來天氣漸漸變熱,她的穿著也越來越簡單,身上被遮擋的常常只有那三點。對於那三點,與其說是為了遮擋,不如說是為了特意暴露。設計這些只用來作遮擋的玩藝兒的人實在是聰明,它們給人類增加的色彩,實在不僅僅是這些玩藝兒的本身。
面對這個講究到極致的隨便或者隨便到極致的講究的女人,我常常怦然心動。奇怪的是我並沒有要結識她本人的打算,我只想知道她的來歷她的家庭她的丈夫和她的孩子,我像等待災難一樣地等待著他們。但,這個家裡從來也沒有出現過丈夫樣的人和孩子樣的人,於是我又猜測她的丈夫正在出差,而他們可能還沒有孩子。那麼,在醫學院工作的究竟是誰呢?房主如果是她丈夫,什麼事情使他連續一個多月(我已有一個月的看守倉庫的歷史)外出不歸呢?如果是她本人,為什麼她經常不回家吃午飯——在醫學院工作意味著有條件回家吃午飯。如此說來,在這所大院裡工作的還是她的丈夫,她應該另有職業。
我一時看不准她的職業,我看到的僅僅是她在廚房裡和陽臺上那些微乎其微的作為。
她剝蔥剝蒜、擦洗煤氣灶;她也美容,有時候她會帶著一張敷了面膜的大白臉站在陽臺上削土豆皮,像鬼怪,卻令我感到親近,似乎這是她專為我而扮的一個“鬼臉兒”。
還有一天,我看見她在家裡整整忙了一個下午。她收拾魚、肉,把杯盤弄得叮噹直響。她肩上搭條毛巾,不時拽下來擦臉上的汗,稍有空閒便翹起手指欣賞自己手上的戒指。這使我想到,她的忙活一定和這枚戒指有關,她的忙活應該是為了迎接一個人,一個送她戒指的人。這人決不是她的丈夫,迎接丈夫用不著如此鄭重,我想。果然,她在餐桌上擺了兩套餐具。
天色暗了下去,我縮在窗前把自己埋沒在黑影裡,其實我的身體並不曾縮著,“縮”只是人在暗處的一種形象感覺。身在暗處窺視他人,這本身就有一種縮頭縮腦的味道。我縮頭縮腦地等待著,就像等待電影裡一個跌宕的情節。
當對面的陽臺燈火通明時,我的視線裡終於出現了一個高個子男人。他靜悄悄地出現在對面廚房裡,出現在對面的身後。他伸出雙臂猛然攏住她的腰,就勢歪過頭吻住了她的脖子。對面的手中正攥著一隻尚未打開的酒瓶,她胡亂地把酒瓶放在桌上,試圖轉過身去擁抱這個男人。這男人只一味地擁擠著她,不許她轉身。這舉動,這景象,再次證明我的判斷是對的:這人決不是她的丈夫。中國的家庭沒這規矩,沒這層次。回來就回來,放下手裡的東西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吃飯就說吃飯。冷不防,她終於轉了過去,他們立刻抱在一起,沒完沒了地接起吻來,吻到不可收拾時,他把她抱起來離開了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