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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大總統令

    任命向中和為陸軍第十三混成旅步兵第一團團長加陸軍步兵上校銜此令。

    中華民國八年七月二十二日

    國務總理龔心湛

    陸軍總長靳雲鵬

    向文成在漢口看南洋兄弟菸草公司的霓虹燈。這年他十四歲。

    “南北議和”結束不久,袁世凱為確保長江上游的地位,又調二鎮到湖北駐防。此時二鎮已按新制改為陸軍二師,王佔元任湖北督軍兼二師師長。王佔元欣賞向喜的忠勇,大總統對向中和的任命即源於他的呈請。之前他還把向喜留在身邊作副官長許久。

    向文成受父親的邀請,陪母親同艾去漢口。

    這次他們母子離家,不似他童年時由笨花外出看父親。那時他們母子常因盤纏不足,路途中遭遇些囊中羞澀之苦。一次在石家莊換火車時,孃兒倆只在車站買了兩個貼餅子,就著一碗白開水充飢。貼餅子白開水帶給向文成的也是歡樂,因為他站在了火車站上,他是一名小小的旅人。並不是每一個笨花的孩子都能見識火車站的,所謂見多識廣,火車站和火車是不可少的見識。當時母親同艾也很坦然,她一邊照顧兒子吃餅子喝水,一邊還騰出工夫觀察笨花以外的風光人情。從前的向喜在軍中雖屬下級軍官,但同艾能作為家眷常在軍中小住,已經覺得十分滿足。後來,當同艾住在保定金莊,能和同院的孫太太相伴,常進出於保定城之後,就更覺出那實在是自己的福氣了。她常常想起一句老話:有福之人不用忙。這福中之福,都因為她嫁給了向喜。

    今天的向喜執意要把妻兒的漢口之行打點得既寬裕又風光——向喜的月薪已是紋銀四百兩。處事有板有眼的向喜唯恐弟弟向桂疏忽了同艾母子的行程,特意給笨花家中一連去了兩封信,信中連他們離家時要坐細車①,買票要買頭等車都囑咐了又囑咐。同艾和文成在興奮和忙亂中度過了行前的幾天。旅行對於他們雖不新鮮,坐頭等車他們可是第一次。離家這天,向桂親自趕輛細車把同艾母子送到元氏車站,又在元氏為他們買了些粗細果子,和一籃產自兆州的雪花梨。之後,他把他們順利送上頭等車廂。

    旅途是愉快的,自幼就對點心、零食不感興趣的向文成,只是饒有興趣地看母親手託酥皮點心吃得那麼仔細。他看見一些細碎的薄皮掉在潔白的臥具上,同艾又把它們收斂起來放入口中。向文成看同艾吃點心,還聽她講父親剛駐保定時,保定金莊的孩子們是怎樣笑話父親的笨花口音。在金莊院子裡,有孩子像看稀罕一樣看他們的新房客,向喜就說:“出哩出哩”。他是說請孩子們出去。保定孩子便大笑著,也跟著高喊“出哩出哩”!向喜的笨花口音很難改變,他對語言的敏感遠不如同艾。同艾隨丈夫每駐一地,能立刻發覺當地口音和自己家鄉話的差異,她甚至很快就能對他們的口音和句式作些神似的模仿。同艾第一次駐軍營是河北遷安縣,遷安屬冀東。同艾注意到遷安人管借叫“求”,管籃子叫“籠子”,管大伯叫“大爹”。有個房東孩子叫戳子,他娘說:“戳子呢,快到大爹家求籠子去。”他娘說的是讓戳子到大伯家借籃子。向文成沒見過遷安人說話,但他深信同艾描述的真實。同艾吃著點心和向文成說話,直說過了高邑和順德。她累了,就斜倚在雪白松軟的枕頭上打盹兒。向文成不知累,十四歲的他已是成年,他把頭抵住玻璃看窗外,看飛速後退的風景。火車出了河北境界,風景就不同於笨花,也不同於保定。風景在他眼裡雖不清晰,他還是能感覺到那些黑的瓦和白的牆,乾土地也變成了水田。他又想起了口音的問題。這黑瓦白牆屋子裡的人,口音又是怎樣呢,和笨花的差別一定更大。保定府離笨花才三百里地,口音就那麼不同,更何況現在已經出了省份。有人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口音一定也和水土有關係。兆州每個村子的水都不同,有鹹有淡,口音也才有了差別。童年時代的向文成常想,天下有多少種口音,到底哪裡的口音最為標準?也許俺笨花最標準。後來,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才意識到兒時自己的可笑,笨花村才那麼小。

    向喜這次接同艾母子來軍營,決心要把一切做得盡善盡美。他親自到江岸車站迎同艾母子下車,用馬車把他們接進軍營。他讓護兵和馬弁稱同艾為向太太,稱文成為少爺。他特意請來當地名廚為太太和少爺烹製當地菜餚。一場家宴熱鬧過後,馬弁就陪同艾去逛街。原來漢口和保定大不相同,這裡,不僅本國商賈雲集,諸多外國商號鋪面也在埠設立。當晚向喜又親自領著妻兒赴江邊看漢口的夜景。向文成第一次看見長江,第一次看見往來於江面的帆船、汽船。第一次看見江邊那個令他終生難忘的“南洋兄弟菸草公司”的霓虹燈廣告。自此,這架“南洋兄弟菸草公司”的霓虹燈便永遠矗立在了向文成的心裡,成了他見多識廣的一個證明。

    從江邊歸來,向文成在自己的房間久久不能入睡。他發現了茶几上的報紙,那是一份頭幾天的《申報》。報紙他雖不是第一次看見,但《申報》之於他,是漢口之外的又一個世界了。這報紙應該是屬於父親向喜的,可不知為什麼他猜測父親不是一個喜歡讀報的人,軍人彷彿沒有時間再去閱讀什麼。這樣想父親也許有些大不敬,向文成卻還是執拗地這樣以為,好像父親在軍中時間越長,離文字就越遠。報紙對於向文成本人卻有著莫大的吸引力,他拿過《申報》,在燈下翻閱起來。頓時,“南洋兄弟菸草公司”幾個大字又闖進視線,原來這是南洋兄弟菸草公司在《申報》上刊登的一則廣告。廣告上畫著一個身著長袍馬褂的戴眼鏡男人和一個身穿花旗袍的女子。這男人一手托腮坐於沙發上,女人正一手撩起門簾,一手拿著一盒香菸遞給坐著的男人。畫面配著文字,文字寫道:他醒了就要吸菸,中國南洋兄弟菸草公司出品的梅蘭芳牌香菸是他最贊成的,所以我預先給他拿來。

    向文成反覆讀著這則廣告,廣告上精心組織過的綿軟句子竟使他興奮。他想,若是換了笨花人,這段話該怎麼說呢?遞煙人要是母親同艾,吸菸人要是父親,這話又該怎麼說呢?他想不出來。父親也從不吸菸,所以向文成永遠不曾看見父母關於煙的交流。但是《申報》上這則南洋兄弟菸草公司的廣告,伴隨著漢口江岸那閃爍不止的霓虹燈,畢竟給向文成帶來了某種莫名的心境。他尤其不能忘記廣告上那位撩起門簾的年輕女子,她額前整齊的劉海兒,身著旗袍的窈窕身材都讓他激動不已。將來他身邊的女人就應該是這樣的吧?假如他睡醒了要吸菸,他身邊的女人也應該用這樣的言語關照他抽菸才是……向文成背誦著廣告詞,把自己墜入舒暢的夢裡去了。

    晚上,向喜和同艾的恩愛在自然中漸漸復甦著。同艾和前些年相比,體態稍顯出些豐腴,豐腴的同艾和向喜依偎在一起,向喜又聞見了同艾頭髮裡那股花籽油味兒。雖然同艾來漢口前已經不再使花籽油,她使了在保定買的生髮油。但向喜還是頑固地認為那就是花籽油味兒,也許那是同艾帶來的“笨花”的味兒吧。笨花味兒使向喜興奮,笨花味兒也給向喜帶來一絲憂愁——二丫頭不時出現在他眼前,他跟同艾說著話,就免不了有些走神兒。憑著女人的敏感,同艾不久就覺出了向喜的走神兒,她謹慎地又有幾分肯定地對向喜說:“你有心事,我覺出來了。”

    向喜長出了一口氣說,“是哩,我心裡一直有事。”

    同艾又問:“是國事還是家事?”

    向喜猶豫了一下說,“國事、軍事……都有。”本來他要說國事家事都有,家事就是娶了二丫頭。但話到嘴邊,他把家說成了軍。

    同艾知情達理地說:“那就不是我該聽的事了。”

    向喜卻說:“你不聽我也想給你說說。我不說給你,又能說給誰呢。”他說得很動情,也很真切。他確有一些不能與人言的國事想對髮妻說,雖然他知道,身邊這個女人並不能夠完全理解。他突然給她講起一個名叫宋教仁②的人,說袁大總統差了個叫應桂馨的人在上海暗殺了他。那個殺害宋教仁的應桂馨幾次三番向大總統邀功,大總統為滅口,竟又派人把應桂馨也暗殺在火車上。向喜嘆了口氣說:“我一向欽佩袁大總統,可袁大總統這麼做實在不該,有點叫人心驚膽戰。這件事之後,我在外頭做事經常心有疑慮,有時候我半夜醒來經常鬧不清自個兒在什麼地方……”

    向喜對同艾說的話,是他埋藏在心裡的真話,是啊,此話除了同艾他又能對誰說呢。

    同艾深知這些,她用力攥住丈夫的手說:“人在外頭不管做事大小,都是身不由己,有些事我比你還放心不下呢,也只能全靠個人節在③了。”

    向喜說,“有些事你節在都來不及。”他說著又想到了二丫頭的事,揹著髮妻娶二丫頭就是一次不節在吧。他這次接同艾來漢口,就是要把這個不節在源源本本告訴她的,這種打算又何止今天才有?他一次次鼓足勇氣,又一次次氣餒下來。他想該怎樣開口才能最小程度地刺傷同艾?就在向喜一次又一次鼓勇氣的時候,二丫頭順容卻又給他生了兩個兒子,於是氣餒就更佔了上風。

    同艾攥著向喜的手見向喜不說話,又問:“心裡還有別的沒有?”

    向喜說:“別的一時也說不清。”

    同艾說:“那就明天吧,你也睏乏了,明天還得聽王大人差遣。”

    向喜就勢打了個哈欠。

    有句形容夫妻間的好話叫做相敬如賓,向喜和同艾在漢口的日子就相敬如賓。雖然同艾也覺得他們夫妻這樣的相處已不同於笨花,也不同於保定,可她又實在挑不出丈夫對她的怠慢。她只想,現今已經被人稱為向大人的向喜,莫非你非得讓他回到從前不可?他已經不再是守著火盆烤火的莊稼人,他也不再是教她拿肉餡包餛飩的、自己起火做飯的隊官。同艾暗自為自己圓滿著說法,也從心底感激著丈夫對她的關照和周到。

    向文成和父親相處總有幾分不自然,他在父親面前常常自覺其貌不揚,尤其當父親身著戎裝威風凜凜地出現在他眼前時,他就更加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他不願意與父親的眼光相遇,這使他在父親跟前就常有一種視像猶豫不決的表情。向喜或許察覺了兒子和他之間的距離,竭力想找回他和兒子之間的那種父子親情,但他終也找不到合適的話題。他和兒子談文字,談時局,父子也能作些對答,可他們對答著,雙方又都覺出,這僅僅是作出的一種姿態。向喜不願意把逐漸長大的兒子形容成其貌不揚,一切都是性情所致吧,他想。他只覺得,文成要是個子再高些,身板再壯實些會更招人喜歡。還有他那雙殘缺的眼睛,給他與別人的交往帶來了更實際的障礙。唉,向喜想,那個中午他為什麼非要帶他去下府河不可呢?他懷著這不能平抑的內疚暗中端詳著十四歲的向文成,卻又從兒子那貌似自卑的形態裡,發現了他有一種超越了身高的迷茫而又熱切的神情,他突然會顯出些抱負滿懷。

    無論如何,向喜一家三口是愉快的,一旦找到話題,彼此都會忘記任何間離,尤其在飯桌上。這天中午全家在餐廳用飯,廚子不僅做了鮮藕燉排骨,紅燒豬手,還特意又從外面的飯館叫來一道當地菜餚——土匪鴨。於是全家就圍繞土匪鴨展開了話題。向文成問父親,這土匪鴨真是土匪吃的菜嗎。向喜說,正是這樣。你看鴨子外面包著荷葉,荷葉外面又裹著泥,這鴨子是用火烤熟的。先前土匪抓了別人家的鴨子來不及細做,就用了這個辦法。向文成就說,這辦法好是好,就是土匪做鴨子太失策。向喜說,怎見得?向文成說,土匪既是土匪,就不必再自己動手把生鴨子做成熟鴨子,要是有人追上來怎麼辦?向喜說,照你的說法,鴨子就不用做了。向文成說,土匪既是土匪,就不如去搶做熟的鴨子。同艾說,看你說的,要是近處沒有飯館呢。向喜就說,再餓著肚子跑唄。三口人都笑了。後來向喜又說,其實湖北的土匪鴨和杭州的叫花子雞做法都一樣,都是借了個離奇的名字。名字越離奇,越能吸引人去吃。快嚐嚐,快嚐嚐,趁熱乎。向喜親手將泥和荷葉扒開,先給同艾夾一塊,又給文成夾一塊。

    就在向喜為文成母子夾菜的時候,一個女人大步跨進了餐廳。在向文成看來,這女人顯得很是人高馬大,她就像江中的一股浪頭朝飯桌湧來。他本能地往母親那裡閃了閃,才看清這女人跟前還有兩個孩子。小一點的被她抱著,大一點的在她手裡牽著。這女人大約在剛進門時受到了護兵的阻攔,所以嘴裡還在責罵著護兵。女人撞進門後,先把兩個孩子推搡在向喜跟前,就讓他們管向喜叫爹。

    兩個孩子按照女人的吩咐,一人摟住向喜一條腿,果然叫起了爹。女人又衝孩子嚷道:“大點聲兒,再大點聲兒,你們爹耳朵背,怕他聽不清。”女人說著,拿眼睛斜視起同艾與文成。斜視一陣就又挑釁似的說,“我不是走錯了門吧,是我走錯了門,還是有人進錯了門?”

    來人是二丫頭。這是她攜兒子文麒和文麟對漢口的一次突襲。原來二丫頭早就在向喜身邊安插了“眼線”,她囑咐眼線,一旦向大人身邊有風吹草動,就立即往保定發電報。幾天前她果真接到了一封電報,那電文只有一個字:“來”。二丫頭順容彷彿就是衝著這個“來”字來的,電文越簡單,她胸中的火氣就越大。

    這一幕情景對於同艾來說是爆炸性的,卻也乾脆明白,不再存有懸念,向喜的“國事、軍事”也有了結果。哪有不相干的女人讓兒子亂叫爹的?

    這一幕情景對於向文成來說也不再存有懸念,他已知曉這女人就是他的“姨”了,按笨花人的習慣,二房被稱作姨。那兩個小男孩,便是他的兩位同父異母弟弟了。

    同艾還是感到了驚駭,她驚駭的不是這事情本身,她驚駭的是向喜會把事情瞞得這麼嚴實——兩個孩子都會叫爹了,也許一個五歲,一個三歲吧。她恍恍惚惚地看見他們頭戴小瓜皮帽,身著西式花呢小外套,體面,整潔,氣色紅潤,她的眼光突然瑟縮起來,又一陣恍惚,她就覺得餐廳裡沒有了她自己。

    同艾看見二太太湯順容之後就昏了過去,醒來後又說了幾天胡話。向喜為她請來一個叫馬克的德國大夫,同艾吃了幾天馬克的藥,才逐漸恢復了常態。

    向文成一直守在母親身邊,他們和二丫頭分住在兩個院子裡,只待吃飯時才同坐在一張餐桌旁。同艾大半不再上桌吃飯,只有向文成礙於父親的尊嚴,不得不上桌就餐。每次進餐,向文成都不知如何對待他這位從天而降的姨和兩位從天而降的弟弟。有時他試圖不加人稱地和他們打個招呼,但他又斷定,那換來的一定是二丫頭和兩個兒子不約而同的白眼。原來一張桌子上只有他才是多餘的。父親向喜也總想緩和一下尷尬的氣氛,但偏偏文成自己又不“趕勁”,雖然每次進餐他都加倍用近視的視力掃視桌面,唯恐有什麼閃失。但面對一桌盤子和碗,又常常錯誤百出。一次他把混入菜盤中的一根麻繩當粉條,用筷子夾住送進口中,被兩個弟弟看見,他們立刻興奮得不能自制地高聲大笑起來。他們不看文成,只看向喜,好像在說,怎麼這個人也是你的兒子?向喜並不縱容兩個年幼的兒子,他甚至為此呵斥他們。但是向文成還是感覺到,父親和他們似有一種天然的親暱,而父親對他更多的是責任和客氣。小時候父親和他都光著屁股去府河游泳的日子已經是往事了。

    向文成在漢口的日子變得很沉悶。他隱隱覺得,自己終歸還是屬於笨花的吧。他不再去江邊看船隻的往來和霓虹燈的閃爍,對《申報》上的菸草廣告也減了興趣。為母親治病的德國醫生馬克就在這時走進了向文成的心。馬克的儒雅和談吐常常帶給向文成一種陌生的衝動,他想,如果這時父親問他將來的打算,他會告訴他,他要做一名醫生。

    經過德國醫生馬克的調治,同艾的精神恢復到往常。她脾氣出奇的好,還常常陪王佔元的太太去聽戲、打牌。她不卑不亢地對待二丫頭,她待文麒和文麟也如同親生。向喜估計風暴已經平息,他受著同艾的感動,他想,和二丫頭相比,同艾到底是多些豁達和厚道的。他永遠也不會忘記,在千鈞一髮的時刻,是同艾給了他面子。

    然而,一天晚上,打牌歸來的同艾把向喜請進自己房裡說,她想回笨花了,在漢口固然清閒,可笨花還有公婆。向喜在這裡有順容照顧,也就夠了。同艾把順容的名字說得格外自然,就像在說著自己的姐妹。

    向喜對同艾的表示並不意外,也沒有作理應的挽留。因為他知道,他的任何挽留在同艾看來都會是虛假的。他只對同艾說,就替我給老人行孝吧,我打算給家裡蓋新房,要蓋笨花最好的房。

    向喜差人到首飾店給同艾打了一枚金戒指,戒指背面鑄有一行字:向梁氏同艾。這枚分量不輕的金戒指不僅是向喜對髮妻的一份情意,也是向喜對髮妻身份的再一次鄭重確認。

    同艾和向文成坐上了返回北方的火車,他們比來時多了許多行李。向喜不但為同艾買了禮品,還不忘把家裡人一一打點。行前向喜曾問向文成他想要點什麼,文成想了想說,我把爹不看的《申報》帶走吧。向喜就給向文成準備了一隻尺把長的藤編小箱,把手頭所有《申報》都收拾進去並說,從今往後,他會替文成把《申報》訂到笨花去。

    同艾一路無話地把頭靠在車窗墨綠色的窗簾上靜坐,她面容淡然,心中卻是倒海翻江。她已經許多天不再流眼淚了,現在人一離開漢口,眼淚才又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噼裡啪啦落下來。她忽然想起向喜給她講過的那個被袁世凱派人殺死在火車上的人,她想,不如也叫人把我殺死在火車上吧。可她又明知,有人殺宋教仁,也有人殺應桂馨,卻沒有人殺梁同艾。梁同艾還得回到笨花去。

    對面的向文成湊近母親的臉,躲著人們的眼睛小聲說,“娘,你哭了。”

    同艾的眼淚流得更洶湧了。

    向文成說,“娘,別哭了,你的眼可別再哭壞了。”

    同艾終於止住了哭。她不是怕哭壞了眼,那是因為兒子文成的提醒,那是因為她對文成的憐惜。她也不願意同包廂的人看見她掉眼淚。

    火車到達石家莊是個早晨,同艾母子要在這裡換乘去元氏的慢車。母子二人下了火車走在站臺上,旅途的勞頓使二人臉色都不太好,眼角也堆積著眵目糊。現在天色尚早,車站外面顯得非常冷清,只有幾個當地婦女在賣洗臉水,她們各自守著眼前的臉盆、毛巾和一把熱水壺,喊著:“洗洗臉吧,洗洗臉吧,洗洗臉長精神啊!”

    萎靡了一路的同艾在一排洗臉盆前停住,從口袋裡掏出幾文小錢對向文成說,“我要在這兒洗個臉,你也洗一個。”

    同艾執意要洗完臉,精神著回笨花。

    ①.細車:有頂棚、車幃及裝飾的牲口車。

    ②.宋教仁:國民黨早期領袖,倡導政黨政治。

    ③.節在:謹慎、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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