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文成“觀察”了一陣自己,知道自己真病了,一時間又對自己的病診斷不清。他用了中醫辨症的方法和西醫的診斷學研究自己的病,還是下不了結論。他癱在了炕上,眼前只有片片空白。家裡人看他是一時清楚一時糊塗,清楚時和平時差不多;糊塗時就淨說別人聽不懂的話。他時而高喊著:“爹,這兒有魚!”時而又不停地念叨著:“南洋兄弟菸草公司,南洋兄弟菸草公司……”清楚時他想到:我病一陣子不要緊,癱子還能起來呢。可別讓我這隻好眼也壞了。他伸手夠過枕邊的一本什麼書看,書還是從前的書,字還是從前的字,可字們變成了一串串的黑疙瘩。他感到事情不妙,便迫不及待地想趁這尚存的一點視力,完成一件事:他應該給大兒子向武備寫封信。他要把近來家中連失兩位親人的突變告知兒子,並讓武備也轉告他的兩位叔叔——向文麒和向文麟。現在書信走得慢,往來要通過幾個根據地才能送到收信人手中。向武備自延安抗大畢業後,東渡黃河,一直輾轉于山西抗日前線,他在山西還能見到文麒。
向文成讓秀芝給他拿來筆墨信紙,又搬來一隻小炕桌。秀芝知道他要給武備寫信,也不阻攔,只給他在炕桌上放了兩盞燈。向文成看見這兩盞燈,且又是在白天,就知道秀芝為他的視力喪失作了足夠的準備。他說:“秀芝,我遞說你一件事吧。”
秀芝說:“什麼事,這麼鄭重。”
向文成說:“是這樣,今後我寫字寫歪了,你看見了就告訴我一聲。”
秀芝沒有說行,也沒有說不行,只說:“怎麼給武備說呢?”她說的當然是家裡發生的事。
向文成說:“家裡的事好說,武備能理解。我是光怕把字寫歪了。”
秀芝說:“你寫吧,歪了我就遞說你。”
向文成在墨盒裡告告筆,鋪開信紙。秀芝在一旁看他寫字。他寫得很慢,字跡和以前也大不一樣,常把字摞在一塊兒寫成一個黑疙瘩。行距更是看不出來,“天地”也忽高忽低。排成行的字不是從左往右斜就是從右往左斜。秀芝便在一邊掉起淚來。秀芝一掉淚,向文成停住筆說:“我知道了,你正在掉淚呢,你一掉淚,我就知道我把字寫歪了。”
向文成就著兩盞燈,還是寫完了給兒子向武備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