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文成和有備到茂盛店開慶祝會,同艾和秀芝就在家等尹率真來吃飯。尹率真終於教會了同艾做西瓜醬。今年西瓜剛下來,尹率真就給同艾抱來了兩個大西瓜。他說這是孝河南的西瓜,孝河南是沙土地,產的西瓜又沙又甜。他還告訴同艾,伏天最適合做醬。他說,曬醬,曬醬,醬就得伏天的毒日頭曬。同艾按照尹率真的步驟做,用個紗罩罩住醬缸,天天攪曬,精心照料,她成功了。今天適逢尹率真來笨花,她刻意要請尹率真品嚐她做的醬。她還特別把秀芝留在家中,不讓她去開會,讓她烙餅,攤雞蛋,熬大米綠豆粥。婆媳二人忙活了一個下午,早早就把晚飯擺在院中的紅石板桌上。
同艾站在廊下聽著茂盛店的動靜,判斷著慶祝會的進程。她聽見頭通鑼鼓和二通鑼鼓打過了,就知道《光榮牌》開始了。
秀芝則不住上房張望。站在房上雖然看不見茂盛店,但鑼鼓和唱段都能聽清楚。秀芝熟悉《光榮牌》的每個情節,在房上不斷向同艾報告著消息,喊著:“娘,王滿倉正挨數叨呢。”同艾就站在廊下暗笑,她笑的不是王滿倉的狼狽相兒,她是笑兒子向文成,腦子裡怎麼裝著這麼多雜七雜八,這世上就沒有他不懂的事。孃兒倆又聽了一會兒,秀芝又報來消息說:“娘,王滿倉歸隊了,正喝號哩,喝完號就該老尹講話了。講完話就快散會了。”不一會兒,秀芝又報來消息說:“娘,老尹講話了!”
秀芝的話音剛落,卻有一聲槍響傳來。廊下的同艾也聽見了這槍聲。開始她們都以為是有人在放鞭炮,可哪有隻響一聲的鞭炮呢?鞭炮的響聲是要連成串的。那麼這是槍聲。婆媳正在詫異,街裡亂了營,就像日本人又進了村。可日本不是剛投降嗎,難道還能死裡復生?又不像。在茂盛店開會的人慌亂地往家跑著,喊著“出事啦出事啦!”秀芝趕緊從房上下來,和同艾一起等待尹率真、向文成和有備回來。一陣騷亂過後,街上又恢復了平靜。
過了多時,向文成和有備才回到家。向文成磕絆著邁過門檻,背也忽然駝了,像又一次遭了大難。有備攙扶著父親,向文成彷彿是靠了這攙扶,才得以挪動腳步,而沒有這攙扶,他就會寸步難行。同艾和秀芝被驚住了,她們本能地感到,此時向文成的狀態一定和剛才的槍聲有關。有備扶著父親在石板桌前坐下,同艾和秀芝少不了要問有備些話的。有備說:“奶奶,娘,我遞說你們吧,尹縣長犧牲了。”他說得很肯定,那語氣是不用同艾和秀芝再多問什麼的,於是悲痛和震驚又一次籠罩了向家。同艾和秀芝一時還是想不明白:不是勝利了嗎,日本不是投降了嗎,笨花村這是怎麼了?
向家四口人圍起飯桌長時間地悶坐著。這桌飯本是為了招待尹率真特意準備的:一摞白麵餅,一大盤炒雞蛋,一盆大米綠豆粥,還有一小碗西瓜豆瓣醬。同艾特意把豆瓣醬盛在一個五彩細瓷淺碗裡,這碗是她當年在保定時買下的。現在這細瓷碗裡的西瓜醬正對著院子釋放著特有的濃香。一個下午同艾都在等待著尹率真的品嚐,她等著尹率真嘗完醬,說一聲:“嗯,地道,地道。”那是他嚐到了幾粒西瓜子吧。現在尹率真還沒有吃醬,卻被抬下戲臺,用塊門板抬走,埋了。
向家人無言無語,各自只想著從前他們和尹率真的交往。同艾聽見尹率真說:“曬醬曬醬,醬就得伏天的毒日頭曬。”
秀芝聽見尹率真說:“蒸餅子、熬粥我都會。”
向文成聽見尹率真說:“日本投降了,咱更應該活得節在。”
有備聽見尹率真說:“我叫率真,你叫忠厚吧。”
有備想到尹率真,和家人還有所不同,他還有一個從尹率真那裡“動員”來的皮挎包。他常常覺得“動員”這件事有幾分親切,還有幾分不講理。此刻他一邊想著自己的不講理,一邊撫摩著挎包,才又突然記起一件事:這皮挎包裡有一封信,信是寄給父親向文成的。外地寄往笨花的書信一律都放在茂盛店,剛才有備去茂盛店開會時,茂盛交給了他這封信。當時他沒顧得看寄信人的地址,隨手將信裝在了挎包裡。
有備從挎包裡拿信,也是為了把全家的注意力轉移一下——不能總這樣呆坐著吧。他把信舉到向文成眼前,打破沉悶似的說:“有封信,不知從哪兒來的。”向文成聽見有信,也暫時走出悲傷說:“你先替我看看寄信人的地址吧。”有備藉著剛升起的月光看清了寄信人地址,說:“信封上寫著寄自北京西四缸瓦市。”向文成說:“這是山牧師,山牧師的教堂就在缸瓦市。你就拆開替我念唸吧。”三年前迫於形勢,山牧仁離開兆州,去了北京。
秀芝聽說要念信,便端出一盞燈放在桌上。藉著飯桌上的燈光,有備開始念信。這是一封用鋼筆橫寫的信,漢字雖寫得不強,但筆畫清楚。有備先看落款,果然是山牧仁的信。有備一字一頓地念道:
文成臺鑒:我和內人離開兆州轉眼已經三年了。由於中國之戰事,雖不便通信,但時常想到在兆州的日子。那是我終生難忘的。今天我沒有在兆州和你以及我的教徒一起慶祝勝利,特致信,向你,並通過你向兆州的老鄉表示祝賀。時下,黑暗已經過去,黎明又升起在兆州城頭,這是多麼令人高興啊!但願戰爭災難不要再降臨到我所熟悉的那座古城和鄉村,我將常常為此祈禱。
另,常記起二公子“摩西”是位熱愛藝術的孩子。時下,北京有所專授美術的學校名“京華美專”,摩西如果仍然有研習美術的願望,可來京就讀,學費一事,我的教會當全力資助之。
願主保佑闔家平安。
瑞典朋友山牧仁上。
一九四五年八月於北京缸瓦市福音堂。
這是一封情真意切的信,可惜它沒有給向文成一家帶來應有的歡欣。若在往常,向文成一定會就此發表些感慨的,因為自從山牧仁離開兆州後,他一直不斷打聽他的消息,他關心他這位瑞典友人的下落。後來,他總算打聽到山牧仁已落腳在北京缸瓦市。現在山牧仁來了信,可是這信終不能抵消尹率真的犧牲給向家人帶來的悲痛。面對山牧仁邀請“摩西”赴京進“美專”的事,向家更沒有表現出積極的反應。向文成等待有備對此表態,有備卻隻字不再提他對藝術的熱衷。又是一陣沉悶過後,秀芝說話了,她提議家人吃飯,說:“綠豆粥早就涼了。”說著給每人盛上一碗。向家人端起了碗,但他們誰也沒有去吃白麵烙餅和攤雞蛋,更沒有人去吃同艾的西瓜醬。他們還想著這是為尹率真準備的,若吃,便是對尹率真的大不敬了。四口人胡亂喝了各自碗裡的綠豆粥,也不再回碗。只待放下飯碗,又沉悶了一陣,向文成才又接上山牧仁信中所問,他對有備說:“有備,你是怎麼個打算?看,山牧師還記著你的愛好呢。”
有備就像早有準備,他不假思索地說:“我是請假回笨花參加慶祝會的,開完會,就得馬上回代安。醫院來了一車布,都要做成繃帶,做完還得上鍋蒸。醫院就一口鍋,做飯也得用。我還得到饅頭房借鍋借籠屜。最近繃帶用得特別費,做一批繃帶很快就用完了。”
面對山牧仁的信,面對父親的發問,有備說的盡是回代安做繃帶的事,這使得向文成不得不放棄山牧仁信中的盛情。他只問有備:“你什麼時候回代安?”
有備說:“這就得走。”
秀芝和同艾都想留有備住下,但誰也沒有說。秀芝只想著,把土布做成繃帶先要把布一條條撕開,再捲成卷兒上鍋蒸。從前後方醫院住大西屋時,她給醫院蒸繃帶,幾匹布一蒸就是半天,有時就誤了做飯。這一車布,不知要蒸多久。
同艾聽著有備一席話,卻有另外的發現,心想,我這個孫子說話怎麼也不“結巴”了?一口氣能說這麼多話,連個“奔兒”都不打。她還聽出有備的嗓子是“倒了倉”的,聲音又粗又啞。
向家人誰都沒有聽見過有備一口氣說這麼多話。
有備立刻要走,這是一件不容置疑、無須挽留的事。他就那麼放下碗,從飯桌前站起來,抻了抻身上的衣服,從一個什麼地方抓起自己的帽子,戴正,再把皮包斜挎在肩上,叫了聲奶奶,叫了聲娘,就那麼走了出去。
有備還是沒有叫爹。從前他就發怵叫爹,現在他越大,這“爹”字好像就更難從口出。只在出了家門之後,向有備才意識到也許是應該叫聲爹的時候了。他站在門外,一時間覺得很對不起爹。想到這兒,他決心返回家去,佯裝有事,專門再補叫一聲爹。他轉身又進了家門,立在家人面前說:“爹,我那雙線襪子呢?”
向文成一愣,心想,你這是故意回來叫爹的。
剛才有備叫了奶奶叫了娘,不叫爹,就讓向文成心裡有幾分怏怏然,他想,有備呀,這“爹”對於你莫非就那麼難出口?現在兒子到底補叫了一聲爹,又是專門回來補叫的,那意義就更非同一般。不過向文成故意輕描淡寫答應一聲,忍住心中的高興說:“襪子,應該問你娘。”
秀芝進屋胡亂抓了一雙襪子給了有備,她不知襪子是有備的還是向文成的。她也看出小兒子返回來找襪子,這是為了叫爹想出的一個藉口,那麼是誰的襪子其實也就不重要了。
有備拿了襪子,再次從家裡出來,忽然又想起他這“補叫”爹的愚蠢。他後悔當自己面對著三個親人時,為什麼單把爹“拉”下。他走著,又想到這十幾年來,因為自己的不知好歹,不知給父親在心裡結下了多少疙瘩。你能說父親視力的每況愈下和自己無關麼。有備想著,又觀察起自己的腳,他走路的“裡八字”就曾經是父親的一塊心病。父親強制他克服,並一次次親自作示範教他走路。那時他曾以多大的反感抗拒著父親啊。現在讓父親可以欣慰的是,有備總算把“裡八字”扳了過來。有備一想到這兒,還故意往外撇著腳,在街裡矯枉過正地走起來。他走到茂盛店門前,茂盛已經關起店大門,門上有一張大紅紙,紙上是村中老人們的號。門前還有一個雞蛋換蔥的。有備小時候常聽奶奶和娘說,黃昏時笨花村天天有雞蛋換蔥的,戰時,笨花人不願讓日本人抓他們的雞,他們不再養雞,雞蛋也成了稀罕。雞蛋換蔥的人自然也就少了。到了反攻階段,政府號召人們自力更生,家家又養起雞來,才又多了雞蛋和雞蛋換蔥的。天不早了,換蔥人車上的蔥只剩下零零散散幾根。但筐裡的雞蛋換來不少,月光下,雞蛋顯得很白。
有備走出了笨花村,不時回過頭來看自己的村子。月色中的笨花終於使他又想到畫畫的事,他想,槐多沒有從這個角度自東向西地畫過笨花。他想,等他做完繃帶再回笨花時,他要從這個角度畫一張笨花村。他卻沒有想起山牧仁提到的那所美術學校。
2003年12月至2005年2月初稿
2005年9月二稿
2005年10月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