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華人文學 > 《才人武照》在線閱讀 > 第04節

第04節

    幾天以後長孫無忌在家中意外地為天子接駕,高宗帶著武昭儀和十車金銀厚禮突然駕臨長孫府,其用意昭然若揭。長孫無忌在盛情款待天子之餘,冷眼觀察武昭儀的一言一行,他不得不承認這個女子在宮中二十年已經練就了某種非凡的本領,微笑、談吐和緘默都像精妙的樂伎,她在高宗身旁是一朵天生的出水芙蓉。據說高宗在長孫家的酒宴上明確告訴長孫無忌,他要廢黜王皇后而立武昭儀為後,長孫無忌王顧左右而言他。但武昭儀臨別前微笑著告訴無忌,她已奉詔修撰《女則》,就像太宗時代的長孫皇后修撰《女訓》一樣。無忌讀懂了武昭儀唇邊的神秘的微笑。他知道一切都已無可挽回了。宮闈奇事都是連環結,武昭儀的《女則》是一個結,當高宗有一天向朝臣們談起他想在貴、淑、賢、德四妃之上另立宸妃時,朝臣們知道那並非天子的忽發奇想,他們看見了武昭儀的纖纖玉手如何靈巧地編織著這些連環結。長孫無忌和他的同盟者侍中韓瑗、中書令來濟合力勸阻了高宗的計劃,但是長孫無忌們不能勸阻武昭儀的那隻手,沒有人知道武昭儀的連環結已經準確無誤地套住了王皇后的那頂鳳冠。也許是王皇后自己撞在一柄鋒利滾燙的劍刃上了。大唐皇室對於邪教巫術從來都是深惡痛疾,那麼王皇后為什麼去密召巫女進宮大行厭勝之術呢?王皇后是否沒有意識到由此帶來的危險?她身邊的宮女後來說,皇后其實是早就處於不死不活的幽閉狀態了,唯有巫女們的跳神之舞和咒語喊魂使她臉上覆歸紅潤,是她的母親柳氏在秘密而狂熱地張羅那些厭勝之術。武昭儀對皇后宮中的所有事情都瞭如指掌,有一天她憂心忡忡地向高宗稟報了皇后和她母親柳氏沉迷於邪教巫術的消息,高宗大怒之下派數名宦官前往皇后宮中搜尋罪證,宦官們在一個暗殿裡找到了他們需要的東西,白磁香爐、清水、黃酒、牲畜骷髏,更重要的是一個刺滿了鐵釘的桐木人。宦官們看見桐木人身上用黑漆寫了四個字:昭儀武照。據說王皇后從病榻上掙扎著爬起來,朝領頭的宦官臉上了一記耳光,隨後就昏倒在地上了,而皇后的母親柳氏在激憤之中抓破了自已的臉,她將血塗在宦官們的黃袍上,嘴裡喊著,拿這個回去向武昭儀繳功領賞吧。

    高宗對皇后的懲罰最初留有餘地,他下令將皇后的母親魏國夫人柳氏逐出宮外,而王皇后幽禁於皇后宮中,只是中書令柳,皇后的舅父,曾經身居高位的朝廷紅人,先是易職於吏部尚書,繼而又受皇后所累貶任遂州刺史,柳離京去往遂州,據說在驛路酒鋪中洩露了武昭儀曾是先帝侍妾的宮中隱私,憤怒的高宗下詔命令柳掉轉馬頭,將其貶往更其遙遠更其荒涼的榮州去了。

    柳悲哀的旅程,也曾是朝臣官吏們的一個話題,許多人從中聞說後宮群芳失色,唯有武昭儀一枝獨秀,武昭儀已經把王皇后和蕭淑妃推上了萬丈懸崖,武昭儀塗滿蔻丹的手指彈亂了高宗的心絃。人們現在拭目以待,昭儀之手是否能將那些眼中釘一一拔除,譬如長孫無忌,譬如三朝老臣褚遂良,又譬如侍中韓瑗和新任中書令來濟,那些被稱為無忌派的朝廷勢力,他們正合力抵禦著高宗的換後計劃,因為他們普遍同情王皇后而視武昭儀為天子身邊的紅粉禍水。長孫無忌的政敵們在換後問題上卻找到了一個突破口,許敬宗、李義府等人多次上奏天子請求廢黜舊後立武昭儀為後,與其說許李諸吏是迎合天子歡心,不如說那是朝廷派系之爭中的一個籌碼。所以又有人說,武昭儀的封后之夢夢亦成真,其原因在於天時地利人和,也可以說得益於朝廷政要間的傾軋和派系之爭。蕭淑妃有一天去皇后宮中探視幽禁中的王皇后,兩個傷心人便抱頭痛哭。蕭淑妃說起武昭儀時咬牙切齒,眼睛裡的淚水和怒火交替出現。她對王皇后說,豈能讓那個賤婢蕩婦在宮中八面玲瓏?我要跟她拚個魚死網破。

    但是蕭淑妃拚鬥的方法無疑是笨拙的失去理智的。蕭淑妃差侍婢珠兒給武昭儀送去一碗燕窩羹,武昭儀接過燕窩時臉色已經變了,她佯笑著審視珠兒的表情,珠兒不明就裡,聽見武昭儀說,珠兒,這碗燕窩我賞你喝了,珠兒就真的謝了恩退到一邊把一碗燕窩都喝了。宮女們眼睜睜地看著珠兒在十步之內慘叫著倒在花壇上,嘴裡噴出一灘黑血。武昭儀站在臺階上目睹了珠兒服毒身亡的整個過程,她的神情看上去平靜如水,有宦官跑來詢問如何處置中毒的珠兒,武昭儀說,這還用問?把她送還給蕭淑妃。就有人手忙腳亂地抬走了珠兒。武昭儀這時候發出了幽幽的一聲嘆息,她對周圍的宮人說,珠兒也夠愚笨的,夠可憐的,什麼樣的主子使喚什麼樣的奴婢,這話是千真萬確。

    那天有風從終南山麓吹來,吹亂了苑中花卉和廊簷下的瓔珞,風中的武昭儀裙裾飄擺,目光深遠而蒼茫,她的手裡一如既往地把玩著那隻紫檀木球。昭儀之母楊氏在窗後久久地凝望女兒,看見紫檀木球上點點滴滴都是如夢如煙的往事新夢。楊氏老淚縱橫,她看見太極宮上空再次掠過太白金星炫目的流光,她看見女兒手中把玩的就是那顆神秘的星座。

    高宗的廢后聖旨使宮廷內外一片譁然。

    聖旨說,皇后及蕭淑妃玷汙婦德女訓,合謀以鳩毒害人,廢為庶人。聖旨還說,皇后其母及兄弟一律玉牒除名,流放嶺南。長孫無忌和褚遂良那天匆匆趕到皇后宮中,皇后已經奉旨離去,留下遍地零亂的雜物和紙箋,宮人們忙亂地收拾箱奩準備各奔東西,兩位老臣聽見皇后的哀哭聲縈縈繞樑,只能是相對無言了。兩位老臣在為王皇后一掬同情淚之餘,也深深被一種嚴峻的現實所刺痛,從此之後操縱天子的人將不再是他們而是一個莫測高深的婦人了。

    兩位老臣步出皇后宮時步履沉重,神情悲涼,褚遂良想起廢后風波隱含著濃烈的朝綱之戰的火藥味,不禁撫須而嘆,山雨欲來風滿樓。而長孫無忌一直仰望著太極宮的天空,天空中浮雲流轉,蒼老的無忌朝空中伸出左右雙掌,似乎要托住什麼,自古以來紅粉之禍都是穿天之石,無忌長嘆三聲道,大唐之天如今令我憂慮。這個皇宮之秋是屬於武昭儀的,她終將成為一國之後,無忌派的諫阻在高宗面前漸如蠅鳴,中書侍郎李義府對昭儀的歌頌一奏使他輕跳三級官爵,據說另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司空李世對武照稱後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李世異常輕鬆地跳上順風之舟,他對高宗說,天子冊後唯天子意願為重,無需為臣下左右。據說高宗茅塞頓開,而簾幕後的武昭儀也因此流下感激的淚水。宮中的傳說是不可鑑證的,可以鑑證的是天子的詔書,它證明永徽六年的秋天確實是屬於昭儀武照的。武氏門著勳庸……往以才行選入後庭……德光蘭掖。朕者在儲貳,特荷先慈,常德侍從……宮壺之內,恆自觴躬,嬪嬙之間,未嘗忤目。聖情鑑悉,每垂賞嘆,遂以武氏賜朕,事同政君。可立為皇后。永徽六年十一月一日的早晨霜霽霏霏,前荊州都督武士的女兒武照四更即起,為冊後大典沐浴梳妝,一夜亂夢現在杳無夢痕,武照依稀記得她在夢境中看見過亡父之魂,看見亡父之魂潛藏在枕邊的紫檀木球裡,她記得紫檀木球在夢中是會吟誦的,吟誦的讖言警句恰恰是袁天綱在二十八年前的預言。

    以青黛描眉,以胭脂塗唇,以濃豔的粉妝巧妙掩飾不復青春的姿容,武照想起十四年前的那些秋天的早晨,她是如何在一個暗無天日的黑洞裡為太宗皇帝對鏡梳妝,往事如煙如雲,武照為當年掖庭宮的小宮女灑下數滴清淚。母親,你覺得我快樂嗎?

    你當然快樂,五更一過你就要冠戴皇后寶綬了,母親楊氏說。母親,你覺得我幸運嗎?

    你當然幸運,天子賜鴻福於武氏門蔭,武氏宗人將永遠感激天子的恩情。可是女兒現在並不快樂,這一天來得太遲了。母親楊氏看見女兒的臉上確實充溢著不可思議的哀怨之色,女兒將高宗特賞的明月夜光珠嵌入鳳鬢之中,將繡有十二朵五彩雉尾的禮服輕捲上身,一切都做得嫻熟自如,母親楊氏突然覺得她的媚娘早就奔馳於母親的記憶之外,如此陌生,如此遙遠。是司空李世和右相於志寧送來了高宗的冊後召制,當那輛天子的金輅車停在御殿前,李世無意側目遠眺西面的終南山,一輪旭日正從山頂秋靄之中噴薄而出。受冊的新皇后迎著深秋朝陽步出內殿,被華蓋所掩映的天姿國色和大寵不驚的微笑,令冊後者們歎為觀止,四妃九嬪盛裝排列兩側,齊聲祝禱,她們以酸楚或者妒嫉的目光看著武照輕提禮裝登上重翟車。新皇后的錦旗已經在太極宮迎風飄揚了。一百餘人的儀仗隊伍浩浩蕩蕩地前往皇城的正門則天門。皇后武照遠遠地看見則天門威嚴磅礴的城樓流溢出胭脂般輕嫋的色彩,不是霞光投瀉在則天門上,是她半生的悽豔沉浮映紅了則天門,皇后武照遠遠地看見則天門下的文武百宮,紫袍玉帶或者緋袍金帶,抵制她的人或者諂媚她的人,他們現在恰似五彩的蟻群拜伏在她的重翟車下。在一陣勢如驚雷的鐘鼓之聲中,新皇后武照從錦屏步障間通過了則天門,她竭力回憶著十四年前初進皇城的情景,只記得一塊黃絹矇住了那個女孩的眼睛,她並不知道當初是從哪座皇門進入這個榮辱世界的,十四年的回憶在這個時刻驀然成夢,新皇后武照在錦屏華蓋的掩護不以熱淚哀悼了十四年的傷心生涯。皇后受朝自武照開始,當新皇后武照突然出現在肅儀門上,文武百官發出一片驚呼之聲。許多官吏第一次親睹武照美麗的儀容風采,依稀淚痕只是使那個婦人平添幾分滄桑。許多官吏發現秋日朝陽像一隻巨大的紅冕戴在皇后武照的鳳髻頭飾之上。已故的荊州都督武士倘若地下有知,他會感激武姓一族光宗耀祖的夙願在次女媚娘身上成為事實。那個庸碌一生的朝吏在死後多年蒙受皇恩,被追贈為幷州都督及司空。武后的母親楊氏封為代國夫人,姐姐武氏封為韓國夫人,甚至皇后的異母兄弟元慶、元爽、堂兄惟良和懷適,都從此官運享通,成為堂堂的四品京官。

    官牆外的百姓手指武姓新吏的旗旌和人馬,悄然耳語道,一人得道,雞犬升天,而宮牆內的人們對此處之泰然,不以為怪,殿中省裡的官爵升遷記錄堆在案几上猶如小丘,那些簿冊是經常要吐故納新的,那是宮廷常識。

    王皇后與蕭淑妃的名字當然從皇宮玉牒中消失了,她們已經分別被高宗改姓為蟒與梟,而那些守護冷宮禁院的官宦則懷著落井下石的心情尖聲叫喊著,蟒氏進食,梟氏進食。昔日的皇后與淑妃已淪為罪囚,宮役們奉武后之旨封閉了囚室的門窗,只在牆上開設半尺之洞,供食物和便器傳遞之用。最初宦官們經常趴在洞口聽兩個婦人的哀哭和對武后的詛咒,後來囚室裡漸漸安靜了,或許兩個婦人已經精疲力盡。宦官們玩味著黑暗中兩個女囚的痛苦,心裡便有一種復仇的快感。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皇親國戚和皇后嬪妃也難逃這條宮廷之律,況且宦官們記得從前的皇后與淑妃對待下人是何其苛暴何其尖刻。

    高宗那天懷著一份惻隱之心駕臨樹林後的冷宮,他想看看一貶再貶的皇后淑妃是否有悔過之意,但他推開所有的木門都不見她們的蹤影,只是看見那個小小的牆洞,洞口架著一盤殘羹剩飯,幾隻蒼蠅正在魚骨上盤旋翻飛。皇后,淑妃,你們在哪裡?

    高宗的一聲忘情的呼喊充分顯示了他作為柔情男子憐香惜玉的那部分,緊接著他看見一隻枯瘦的手從牆洞裡伸出來,他握住了那隻手,聽見廢后的嗚咽從洞口幽幽地傳入耳中。我們既已淪為罪囚,陛下為何仍以舊銜相稱?廢后在黑暗的牆內嗚咽著說,假如陛下還念舊情,就把此院改名為迴心院,把我們貶為宮婢服侍陛下吧。

    而在另一個牆洞裡響起了杯盆粉碎的聲音,被易姓為梟氏的前淑妃正對著牆洞嚎啕大哭,那個倔犟的婦人即使在囚室裡仍然寄希望於兒子素節,皇上開恩,立素節為太子吧。梟氏的央求在宦官們聽來是荒誕而滑稽的,他們想笑,但是高宗傷心的表情使他們不敢放肆。

    高宗那天垂淚不止,宦官們看見他彎腰對著牆洞作出了許諾。高宗在這個悲情瞬間忘記了治罪兩位婦人是他的詔令,忘記了君無戲言綸言如汗的帝王之規,所以在場的宦官們對於高宗的許諾頗為驚詫。高宗一去杳無迴音,冷宮的宦官們忐忑不安地等候著對廢后廢妃的新的發落,他們猜測這種尷尬局面的原因,或者是高宗在清醒理智的狀態下收回了他的憐憫之心。宦官們已經無力正視牆洞後蟒氏梟氏的兩雙眼睛,它們在一片幽寂之中閃爍著磷火般的光芒,焦灼的等待和等待的悲傷,她們的眼睛終日守望著高宗的車馬之影。

    冷宮的宦官們最終等來的是皇后武照的旨意,蟒氏梟氏於宮禁之中不思悔改,妖言蠱惑天子聖耳,各處笞刑二百。宦宮們打開了囚室之門,分別從乾草糞溺中拖出了廢后廢妃,從前的宮中貴婦如今骯髒而蒼老,狀如街市乞婦。宦官們捂著鼻子揮鞭笞打兩個女囚,兩個女囚如夢初醒,廢后蟒氏的臉上出現了奇怪的紅暈,她的從容之態和對笞刑的配合使宦官們無所適從,她說,打吧,請你們不要放手,既然皇上寵愛武照,我只有以死來報答他們的浩蕩聖恩了。廢妃梟氏對笞刑的反抗卻在宦官們的意料之中,梟氏對宦官們又踢又咬的,但她的一切反抗都是徒勞,暴怒的宦官們踩著她的手足施行了笞刑,梟氏一聲慘叫夾著一聲詛咒,宦官們後來聽清楚她在詛咒皇后武照來世成鼠,她將成為一隻復仇之貓咬破她的喉嚨。皇后武照那天去了掖庭宮,掖庭宮與幽禁廢后廢妃的冷宮數牆之隔,武照清晰地聽見了兩個冤家受刑時的慘叫聲。武照埋頭於焚香祭祀的儀式之間,不為所動。隨行的宮監宮女不知皇后為誰焚香,他們圍立於掖庭宮的露天祭案前,看著皇后虔敬恬然的表情融入一片香霧之中,卻無人知道皇后為誰頌禱祝福之語。有個小刑監拖著一條沾血的竹鞭從冷宮方向跑來,當他來到祭案前欲言又止時,皇后猛然抬起頭以目光審視著小刑監和他手裡的竹鞭。笞刑已經完畢。小刑監稟報道。

    她們有悔過之意嗎?蟒氏似有悔過之意,梟氏對皇后陛下詛咒之聲不斷。悔過是假的,詛咒才是真的。皇后武照莞爾一笑,又問,她們怎麼詛咒我?鼠。小刑監戰戰兢兢如實相告,梟氏說她來世做貓殺鼠以報大仇。皇后武照臉色大變,過了一會兒她的唇邊掠過一絲冷笑,不是所有人都有來生來世,皇后武照最後吩咐小刑監說,剁其手足泡入酒缸之中,讓那兩個惡婦永遠爬不到人間聖世來。掖庭宮祭案前的宮人們眼觀香柱噤聲不語,其實每個人都留心傾聽著遠處冷宮的動靜。遠處的慘叫之聲戛然而止,紅牆樹林那一側又復歸闃寂。而皇后武照這時候命宮人們清掃香灰燭痕,她一邊在鎏金盆裡洗著手,一邊向宮人們透露了神秘的被祭祀者的名字,皇后說,我在祭掃兩個前輩宮女的亡魂,一個姓陳,一個姓關,你們猜她們最害怕什麼?下雨,最害怕雨點打溼她們的臉。皇后說到這裡若有所思,宮人們以為她會像她們一樣掩嘴竊笑,但皇后明亮的眼睛裡分明閃爍著瀅瀅淚光。皇后最後動情地說,我不會忘記,兩個可憐的白頭宮女,是她們的亡魂指點我走到今天。沒有人記得那兩個白頭宮女,她們只是皇后武照的一個滄桑之憶罷了。沒有人知道皇后武照的心中是晴是陰,宮人們打開華蓋遮護皇后的掖庭永巷之行,皇后在這個陰暗雜亂的地方走走停停,沒有人聽見皇后耳朵裡的輕幽的轆轆之聲,那是一隻紫檀木球在時光之上滾動的聲音。

    太子賢

    上元二年六月七日雍王李賢登上了太子之位。那是長安罕見的溽熱炎夏,太子賢記得在加冕之典上他大汗淋漓,衣冠盡如水淹,當太子妃房氏以薄荷沾巾為他拭汗時,太子賢曾經向太子妃輕聲耳語,大典之日遇此惡熱,上蒼終將降禍於我。那時候中毒而死的太子弘尚未安葬,太子弘以孝敬皇帝的追諡之號躲在洛陽的冰窖裡。弘和賢兄弟之間恰恰相隔一冷一熱的生死世界。弘的憂傷之魂將在恭陵的黃土之下安眠,他對賢的世界已經無所知覺,而賢在大典之日警醒地看見了弘的紅楠棺槨,他依稀看見弘在鐘鼓聲中飄逸於棺槨之外,看見死者絳紫色的臉和嘴邊的黑血,死者的頭顱無力地垂倒在賢的胸前,太子賢依稀聽見弘的沙啞衰弱的聲音,弟弟,你要小心,小心。太子賢就這樣突然又言稱周身發冷,大典禮畢太子妃為他披上了禦寒的大氅,御醫前來診脈,發現新太子的脈息體氣一切安好,他們猜想這是心情紊亂所致之狀。御醫的診斷很快被證實是正確的,太子賢回到東宮馬上就恢復了生氣,宮人們看見太子賢那天下午一直在與趙道生弈棋。高宗在眾多的兒女中對六子賢愛有獨鍾,或許是由於賢自幼聰明而善解人意,習文演武且常有驚人不俗的談吐,或許是由於別的難以名狀的感情寄託,賢的另一半血脈可能來自於高宗深愛的韓國夫人武氏,武后的胞姊,那個容貌姣美的婦人在幾年前已經死於宮廷常見的中毒事件。太子賢在高宗昭陵祭祖的歸路上呱呱墜地,那時候武昭儀與她姐姐武氏陪行在後,宮人們記得武家姐妹的兩輛車輦都用布篷遮蔽得嚴嚴實實,他們聽見了嬰兒的哭聲,他們記得嬰兒的哭聲是從姐姐武氏的車上傳出來的,但是中御少監向高宗賀奏武昭儀又產皇子之喜,所以隨行的宮人後來都是跪在武昭儀的車前祝賀龍胎之產的。

    宮人們無法相信武昭儀在公主思猝死後的寥寥數月中再添龍子,因此他們堅信生於昭陵下的小皇子像一棵桃李嫁接的花苗,賢的成長必定會充滿傳奇色彩。

    賢幼年時在宮內玩耍,遠遠地看見兩個小宮女對他指指戳戳,他跑過去問,你們在說我什麼?兩個小宮女竟然嚇得拾裙而逃。賢覺得奇怪,他又問陪在身邊的宦官,他們在說我什麼?宦官答道,他們誇皇子年少英俊吧,兩個小賤婢還敢說什麼呢?賢幼年時就是一個敏感多疑的孩子,那兩個小宮女古怪的舉止給他留下過深刻的印象,但那時候賢承歡於父皇母后膝下,他並不知道有關他的身世故事正在宮中秘密流傳。及至後來,太子賢發現母后注視他的目光遠不及父皇那般慈愛,遠不及她對弟弟哲、旦和妹妹太平公主那般柔和,他心有疑忌,但他相信那是一個獨斷的母親對不聽話的兒子的挑剔和怨恨,太子賢不知道父皇與姨母韓國夫人的一段豔情,也不知道有關他的身世故事已經在宮中流傳了多年。事情緣於太子妃的侍婢如花被施以割舌酷刑的血腥一刻,那天太子賢去太子妃房氏的宮中,恰巧聽見竹叢後面傳來的如花的慘叫聲,賢問太子妃,你從來善待下人,怎麼今天對一個小婢女大動干戈了?房氏說,如花滿口汙言穢語,我不能讓她玷汙了東宮之地。賢笑起來說,一個小婢女又能說出什麼髒話來,教訓幾句就免罪了吧。賢當時不以為意,但當他步出太子妃的殿房後看見幾個小宦官正在用水刷洗地面,有一條珠狀的血線從斑竹叢後一直延伸到他的步履前,深紅色的、時斷時續的血暈散發出淡淡的冷殘的腥味,太子賢佇足觀血,他問小宦官,這是如花的血?小宦官說是如花的血,說如花觸犯了宮規,惹得太子妃和皇后大怒,是皇后命刑監來割了如花的舌頭。

    她到底說了什麼?太子賢忍不住追問。

    洗血的小宦官叩伏在地說,小人沒有聽見,不敢妄自揣測。太子賢開始覺得這件事定有蹊蹺之處,他知道從呆板謹慎的房氏那裡難以瞭解真情,於是太子賢想到被他視若愛眷的侍奴趙道生,他讓趙道生去弄清如花被割舌的真相,不料話音未落趙道生已脫口而出,不用出去探聽,如花之事小奴昨日就悉數知情,只是不敢告訴殿下。

    我白白寵你一場,太子賢面露慍色,飛腿在趙道生的臀部踢了一腳,你與我同膳同寢,居然人心兩隔,昨天就知道的事到今天仍然守口如瓶,倒是我該割了你的舌頭。趙道生已跪在地上連聲喊冤,他說,不是我對殿下有所不忠,是此事不可亂說,說了恐怕會惹來殺身之禍。什麼事可以瞞蔽東宮太子?太子賢對趙道生跺足而叫,說,你說可以免去殺身之禍,不說我就一劍挑了你的心肺喂於路狗野犬。趙道生汗如雨下,最後他關緊了太子殿上的每一扇門窗,向太子賢透露了那個聳人聽聞的秘密。

    殿下,謠言已經秘傳多年,言稱殿下不是武后所生,殿下的生身母親是已故的韓國夫人。

    太子賢的怒容倏然凝固,面色蒼白如紙,過了很久他把趙道生扶了起來,併為其拂膝整衣,太子賢握住趙道生的手說,其實我早就疑慮重重,今天終於有人說出了我心中的疑慮。但是趙道生注意到太子賢的微笑似含苦澀,太子賢向來溫熱有力的手也變得冰涼乏力了。

    太子賢對母后存有敬而遠之的戒備心理,這種戒心在太子弘暴亡合壁宮之後愈演愈烈,太子賢儘量減少去洛陽東都與父皇母后相聚的次數,令武后震驚的是太子賢連續兩次藉故推諉她精心張羅的家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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