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準備菜吧,這裡我弄,我知道怎麼弄。”她說。
她熟悉了這兒,看來只好如此,不用再說什麼了。我在屋裡擇蒜苗扁豆忽然聽見外面的說話聲,推門一看是劉大媽,看見我立刻責怪我。
“沒事的,大媽。”
“這李慢呀,哪都好,就是一個人湊和慣了。李慢,今兒太晚了,你們甭弄了,我這兒什麼都有,我給端幾樣來,我這兒有現成的餃子,剛包好的還沒凍上。”
“大媽,不用了。”
“李慢,你給我過來,你去端去。”
“劉大媽,您不知道,她想幹活,讓我教她。”我只好這樣說。
她沒說什麼,臉有點紅。
“你還教人家呢,人家一看就是幹活的料兒,別做了,呵。”
“劉大媽,不用了,我休息了好幾天是想幹點活,天冷,您別凍著。”
“凍不著,這孩子從來就不知道收拾廚房,多弄點熱水,李慢,把火點著了,做著水暖和點,來了就讓人幹活你真是不懂事。那好,我就給你們端點餃子。”
“劉大媽,他這兒有餃子,不用了。”
“有也是好幾天的了,不新鮮。”
“快去,別讓人家拿了。”她捅我。
“沒事,年年都這樣,你也吃點新鮮的。”
“我真吃不下,真的,你快去。”
她是認真的。我趕快去追劉大媽。
我還是端來了劉大媽的餃子,給她講我在這個院中的故事。她接受了。她說她也帶來點東西,讓我回頭給院子的老街坊送去。她讓我過兩天送,別今天送。她說是國外的巧克力。她強調國外時猶豫了一下,似乎不願提到但又覺得必要。我當然沒有多問,心裡閃了一下,還是放下了。她帶來巧克力我感到幸福。
整個做菜過程是她主導的,儘管有點生,但味道確實不同,她需要各種調味的東西,特別需要辣椒,我到處找沒有,只能到街坊那兒去找。辣椒是她惟一同意我去借的,別的她都沒讓去。燈光下廚房乾淨了許多,用具都洗過了,各種瓶子也擦亮了,煎炒聲聲入耳,冬天的寒冷不再。這是迷人的一個晚上,每個細節都生動,雖然指向卻不明,不能往深裡想。我們像一對戀人,甚至新婚夫婦,但一切又是那麼不同。我們遠隔千山萬水,卻非情人相會。但我們仍然是幸福的,幸福有時就是某種儀式,甚至是一種對幸福的模仿,它代表了某種渴望。
我鋪上多年不用的桌布,一切準備就緒,桌布要是頭天洗過多好,現在它多少有一點黴味,並且皺皺巴巴,她建議我最好取掉,可我非常喜歡它的顏色,一種淡藍接近灰色。我撤下了桌布,圓桌再次顯出本色,也不錯,我的確有點多此一舉。
一頓豐盛的晚餐,是太晚了點,熱氣騰騰。這不是通常人們吃飯的時間,這是個意外,是她創造的。一切準備就緒,餃子最後端上來,我已把兩杯酒倒好。爐火燒得很旺,在最佳的燃點上,鋁壺滋滋作響,只坐著半邊火,讓一半火露出來,這在冬天十分需要。一個人守著火同兩個人守著是完全不同的,火是一個人孤獨的見證,而兩個人時它就是世界。酒是我現從商店買回的,一瓶中國紅,很普通。她帶來一小瓶酒,造型像水晶一樣,我從未見過,太漂亮了,幾乎像香水瓶子。我決定收藏,為此我們小小爭執了一下,她不覺得什麼,她說拿來就是為過節的,可我決定收藏,永遠都不打開。我覺得它不一般了。我說我去買一瓶,很快就回來。這瓶酒得以保存,直到今天仍在我的櫃子裡,雖然落上多年的灰塵,依然漂亮。
我們碰杯,普通的中國紅。
“償償我做的菜。”
我覺得有點辣,但是忍住了。
“味道如何?”
“嗯,不錯,不錯。”
“我十四歲離開家今天第一次正經做菜。”
“手藝還沒忘,真不錯。”
“差多了,你這也缺太多東西。”
“我不知道你需要什麼,下次你做一頓純正廣西菜,你說一些我去買。”
“廣西講究吃野味,下次我弄條蛇,你不會害怕吧?”
“你千萬別,嚇死我了。”
“我們那裡還吃老鼠?”
“呵?!”
“是竹林裡的鼠,叫竹鼠,很好吃的。”
“長得不一樣嗎?”
“差不多。”
“那怎麼下嘴呀?野蠻,太野蠻了。”那時我確實聞所未聞,難以想象,我有點激動,“想不到你這麼個秀氣的南方姑娘竟吃蛇!”
“北京哪兒都好,就是吃的不好。”
“吃不著蛇就說不好?”
“也不是,北京吃的東西太單調了。”
“可我們心靈豐富。”
“北京人有味道,不過像你這麼有味道的好像也不多。”
“我怎麼樣?你說說。”
“挺好的。挺古老的。”
“什麼?你說什麼?我古老?”
“不知道怎麼形容你,就是這種印象。”
“你還要怎麼形容?我滑冰可以飛起來,轉速可以秒計算。”
“你滑冰也透著古老。”
怎麼感覺都像說一件東西,就算她出於喜歡我還是感到很不自在。我不知道她哪來的一種居高臨下的東西,上次說我是學究我就不愛聽,我不知道這是否一種職業習慣。我認真地說:
“我是很安全的人,自己也這麼覺得,可沒想到你說的古老。”
我話裡顯然有話,她應該聽出來了。
“你就是古老。”她堅持說,有點不講理了。
“要我說說對你的印象嗎?”我說,我想到了一種鳥。
“不想聽,知道你沒好話。”
“噢,就允許你說我?”
“你讓我說的,我又沒讓你說我。”
她這樣不講理我倒是感覺好些了,我想,說她是“烏鶇”這個詞肯定有點重,儘管這個詞像“古老”一樣並不完全是貶意,但還是太敏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