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覺得過去了,好像做夢一樣。
我知道會有反覆,沒想到這麼大的反覆,連你也進去了。
我開始還行,就是李大頭。
他有那麼大魔力?
也不是,你能不能別讓他穿藍大褂兒了?
嗯,可以,你接著說。
可以穿白的,舊一點的白的。
好,聽你的!李慢,你有比女人還直覺的心,非常準確,我也覺得他的藍大褂哪兒那麼彆扭,他自己肯定也不喜歡,可都說不出來,你是對的,就讓他穿白的,讓他像個老醫生,那樣就舒服多了。
你應該讀點詩,光有科學不行,詩會讓你離上帝更近一些。
嗯,我相信,這個說法我聽到過。
杜眉醫生的治療室在高大排房(像馬房)的最東端,外表看與別的病房或治療室也沒什麼不同,木椽照例都露在外面,門窗沒有上漆,年深日久自己著了色。看得出當年用的都是好材,絕對結實,多少年不變形,逃逸是不可能的。杜眉醫生來之前這裡是個雜物室,堆放著各種廢棄的醫療器械,擔架、輪椅、藥瓶、針頭、病號服、聽診器、棍棒,馬桶、被褥,諸如此類的。房間清理起來相當困難,趕走了七隻蛇、數不清的毛蟲蜈蚣大螞蟻,堵上了所有可能的蟲洞、裂隙和窗戶縫。杜眉醫生要求清理頂棚,那裡不知還藏著多少東西,結果頂棚拆掉了,上面打藥,消毒,晾曬,屍橫遍野,慘不忍睹。杜眉醫生從小就有蟲子恐懼症,來這家郊外病院不怕別的就怕那奇奇怪怪的蟲子。內部整修工程量著實不小,重新吊了頂子,抹了牆壁,鋪了水泥地面,直到沒有任何縫隙杜眉醫生才放了心。杜眉醫生沒再要求更多的醫療設施,主是不需要,或者她說出來院方也理解不了,只能靠自己實現。因此治療室設施最初十分簡陋,在人們看來談話治療就是談話,一張桌子,幾把椅子,加上紙和筆,也就夠了。當然,少了一個白色屏封,這是醫院統一標誌,儘管杜眉醫生不需要院長還是堅持讓搬來了。不僅如此,門口照例釘上了治療室標牌,沒過多久就被杜眉醫生摘掉了。杜眉醫生有自己的想法,實際上她一樣醫院的東西也不需要,只是治療室剛落成不得不接受一些慣例,比如白色桌椅,醫用屏封,病例,處方,血壓計諸如此類,雖然儘可能的減少,最初看上去治療室仍是帶有明顯的醫療色彩。
變化是從杜眉醫生慢慢把自己單身宿舍的用具以及生活飾品移到這裡開始的。心理治療或者談話治療不僅僅是談話,首先需要一個談話環境,一個生活化的場景,一個具有個性色彩的工作室,而不是通常的治療室。李慢目睹了整個治療室的變化過程,某種意義治療室的變遷過程也是李慢恢復的過程。現在的治療室明亮而溫暖,窗上有透明紗簾,幾盆紋竹構成人工植物環境,雲一樣展開的空間上總是掛著晶螢的水滴,室內分佈著工作臺,沙發,茶几,落地燈,電視機,音響,牆上有一些風景照片,杜眉醫生自己拍的或者別人拍的。還有一些小幅油畫。一架子書。一張有花色圖案的摺疊床,上面竟然還有一個咖啡色的絨布熊。一架飛機模型停在茶几上,就要起飛,調合出一種銀色金屬的理性味道。現在除衣架上表明身份的白衣,房間裡已看不到任何醫療特徵,白衣這是必要的。一切都幾乎都提示著這裡是杜眉醫生的私人空間,所有的感覺、每個細節都是精心而又隨意設計的,對病人產生著複雜而微妙的影響。如果說杜眉醫在感覺處理上還有什麼疏忽的話,那就是對李大頭著裝的處理上稍稍有隨意了,就是這一點點隨意還是讓李慢抓住了,杜眉醫生不禁深深歎服李慢冥冥中的直覺。李慢是對的,倘若李大頭穿上白衣像個老中醫情況可能會有相當不同。
此外,杜眉醫生的書架上書還不夠豐富,至少缺一本詩集。作為精神科醫生杜眉醫生不讀詩怎麼行呢,讀一點詩人特別是現代詩人的作品,有助於杜眉醫生更直覺地進入細微的精神世界。風景當然很好,有助於精神的釋放,但如果風景沒有詩的介入就像畫龍沒有點睛,很難更深更準確的擊中感覺世界。說起詩的功能李慢總是侃侃而談,已經不止一次提醒杜眉醫生讀點詩,有一次一口氣給杜眉醫生背誦了《遠與近》、《稻草人》以及《觀察烏鶇的十三種方式》,這些詩均出自現代人之手,文風怪異,如同囈語,弄得杜眉醫生不知所云。
詩歌無疑是一種症狀,這在李慢身上十分典型。杜眉醫生經歷了八十年代,怎麼可能沒讀過詩呢,甚至她也曾在日記本上塗過鴉的。那些校園詩人也沒少見過,通常都有不同程度的症狀,幾次實習也接觸過若干個詩歌病人。杜眉醫生知道詩歌的厲害,因此她更傾向於風景對心靈的作用。風景如同音樂,是流動的,無言的,同時也是訴說的,而詩歌則像是雙刃劍,既是進入心靈的鑰匙,又是心靈的迷宮,要麼難以進入,要麼進去又出不來了,得到入門鑰匙不等於就有了出門鑰匙。當然,李慢說的畫龍點睛有道理,但也是危險的,詩歌的陡峭如同兩個站在無所憑依的山尖上的心,心有靈犀,不是一般人能達到的感覺,即使達到了也稍縱即逝難以駐留,之後仍是無窮的混沌。你可以認為詩是人類最後的說出與抵達,但總的來說得不償失。而且杜眉醫生本身也是一個害怕詩歌的人,這一點她十分清楚。
杜眉醫生為李慢準備了三張片子,那時秋風陣陣,天氣轉涼,李大頭早已穿上了白大褂,偶爾還能聽到樹叢中他的哨聲。早操已非常整齊,諸事進入軌道,杜眉醫生心情愉快,在一個休息日專程為李慢拍了三張照片。杜眉醫生是黑白攝影愛好者,從不拍彩色,對黑白的感覺十分到位,同時認為黑白片更具療效。片子是夜景,月色與河流,多次暴光,明與暗的構圖,顯然使用了暗房技術,畫面很美,光可鑑人,越往深處看內容越豐富,樹影細密可見的同時,河流的亮色越發清純幽美,月亮如銀盤掛在天上,呼應了某種“清泉月上流”的動感。畫與詩孰高孰低的爭論到達芬奇時才贏得重要一票,之前的畫家通要低詩人一等,而這個問題在中國古人那裡好像從不存在,詩畫同源,有什麼可爭的?但李慢仍然認為杜眉醫生的攝影應該配上詩,比如李白、王維或李長奇的詩,即使這樣李慢的口吻還是稍有輕薄。李慢認為詩畫再美也是古已有之,是對古人意境的重複,缺少創意,因此李慢看上去並沒杜眉醫生預期的激動。當然了,杜眉醫生並沒完全指望畫面的動人效果,而是另有所期。
你不覺得這畫面很熟悉嗎?杜眉醫生問李慢。
是呀,很熟悉,這是所有河流的抽象。
我不是問你這個,這是京密引水渠呀!
李慢顯然有些激動,再次拿起照片。
杜眉醫生說,你那次提到夜走京密引水渠之後我就想告訴你,我大三時也走過一次水渠,我們是幾個要好的同學,從密雲水庫山裡一直徒步走到頤和園的青龍橋,走了兩天一夜,拍了許多水渠的照片,可惜當時沒拍夜景,那時設備不行,拍不出那種效果,上星期回家路過水渠,月亮好極了,拍了整整一卷,這兩張是最出色的,你怎麼會看不出來?我是專為你拍的。不過我也得感謝你,讓我得到這麼好的三張片子。想起來了嗎?
李慢一動不動,稀疏的額角筋脈鼓起來,非常陌生的樣子。
不,我不記得了,這是你的水渠,不是我的。
你看這樹,這岸,怎麼不是呢?
我的月光不這樣,絕對不是這樣!
是這樣,李慢,就是這樣。
絕對不是!
你還能再回憶一次嗎?
為什麼?
有些回憶需要重複,再試試好嗎?
李慢端詳照片,月如清泉,水像一個歌者,一種施洗。
是,李慢承認了,這也是我的水渠,李慢輕輕地說。謝謝你的照片,非常美,像一種舞蹈,一個人的歌唱,海上升明月,天涯共此時,非常遙遠的歌聲。我仍然能看到安全套,可它們像升起的生命一樣,如同我的孩子。
說得非常好,李慢,你是個奇才,真的。
我喜歡這張照片。
我會送給你一張,你出院的時候。
我會嗎?
當然會,你這麼聰明。
李慢站起來,背對杜眉醫生,又開始看牆上的風景。鏡框做得非常考究,金屬邊框與寧靜的黑白畫面十分相稱,一些大幅構圖具有強烈而寂靜的衝擊力,讓人不禁想走進畫面,而一些小景如同心靈的不同角落包含著難以言傳的記憶和秘密。
李慢轉過身來,看著杜眉醫生:
我會好好活著,像司馬遷那樣活著。
噢,李慢,你可沒那麼嚴重。
司馬遷是我們的傳統。
那是兩碼事,你的器質沒問題,你要相信自己。
我沒什麼相信不相信的,我已經想家了,想做些事。
你這樣想就很好,我覺得你已經快走出自己,你還會有愛,也能愛,你的能力沒問題,你讀了那麼多書,我一直沒把你當病人你不覺得嗎?
可我仍然是病人,我知道。
我知道你還恐懼什麼,也非常理解,但是你要相信科學,你的器質沒問題,這是解決問題的物理基礎,這一點你相信嗎?
有沒有問題對我都無所謂了,我不會再想這個問題。
你是詩人,應該比我更懂得愛,愛是神奇的,愛會喚起愛,會讓你戰勝所有的恐懼,會讓一個癱瘓病人重新站起來,白朗寧夫人的詩和故事你難道不知道?
那是對女人,愛從沒使一個癱瘓的男人站起來。
但是,無論如何——
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可以,你說吧,只要我能夠回答。
你已經在防護了,是不是知道我想問什麼。
防護是人的本能,我也不例外。
我想我們年齡差不多,甚至你可能還比我大,我三十了,是吧?
是。比你大點。
你為什麼沒有成家?
愛就需要成家嗎?
一般是這樣吧。
你問了一個我無法回答的問題。
那就別回答了,我並不是真要你的回答。
我可以告訴你,杜眉醫生沉了下,我有過愛,就像你有過一樣,可我沒有你幸運,我們沒接過一次吻,手都沒碰一下他就消失了,事實上我們還沒表白,但我知道我愛他,他也愛我。
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