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山星出現的時候,拉薩河有七個彩色夜晚。
這時候人們走向水邊,與天相接,與水相舞。
哈達沒遮住維格的身體反而描述了她的身體。
從沒有人披哈達入水,從沒有過。
拉薩的夏季,夜與晝有幾天並置得時間特別長,彼時星星與晚霞同在,明暗達到了一動不動的類似永恆的平衡。每年,當法瓶山的棄山星第一次閃現,拉薩一共有七個這樣的夜晚。這七個夜晚彌足珍貴,它們不僅是沐浴節的開始,不僅是洗滌身體的夜晚,也是洗滌靈魂的夜晚,創造生命的夜晚。
七個夜晚有七個名字,分別是:達瓦、米瑪、拉巴、普布、巴桑、邊巴、尼瑪,漢語的意思是: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四、星期五、星期六、星期日。這天七天,無論老人孩子,無論少女還是青壯年一到黃昏便會扯起藍白色調的帳篷來到河邊。他們鋪上鮮豔的卡墊,脫掉臃腫的衣袍,面對美麗的八瓣蓮花寶瓶山上正在升起的棄山星,步入彩色的拉薩河。彼時河岸上一堆堆篝火鮮紅、明亮,在一邊夜幕一邊太陽的餘暉中閃閃爍爍,把拉薩河之夜裝點得瑰麗璀璨。篝火邊人們熬濃釅的茶,煮大塊的肉,喝大碗的酒,茶的清香和肉的美味流溢於柳林河岸。酒足飯飽後撥響古老的天琴,彈起古老的神佛之歌和熱烈如火的情歌,圍著火堆跳“堆諧”、“朗瑪”……這樣的畫卷,同樣,不用說像任何一個地方的古老風俗一樣,被史無前例的“歷史”中斷。
當然,現在這一古老風俗已經恢復了,只是無論如何有些不一樣。譬如天琴已經失傳,古老的“堆諧”、“果踐”中加入了四個喇叭的立體聲伴奏,味道就很有些異樣。此外,更不消說流行全球的迪斯科、啤酒、卡拉OK、可樂、牛仔褲、旅行帳篷、攤點、小吃、露天酒吧、站街女、眾多的觀光者、閃光燈、攝像頭……這時的沐浴節之夜雖依然盛大,雖然依然具有狂歡性質,但已近似一個五光十色的消費歡場。一種中斷的文化一旦恢復成為景點,一旦成為鏡頭和鎂光燈入侵的對象,便很難再純粹,很難再是“本文”。只能是“文本”。這時候,很難一見妙齡少女面對冉冉升起的棄山星一展月亮般神秘的胴體,人們只能在有水的林卡深處偶或一見。這時如果真有誰在眾目睽睽的攝像頭和閃光燈之下裸身入水,很可能是個娛樂化時代的挑戰者,頂多,是一個複雜文化的結果。
是的,維格的入水就有這種複雜性,如果不是挑戰性。維格沒有全裸入水,穿了一條丁字褲,上身也還簡單地披了一條長長的哈達。不過哈達不時被風掀動,不僅沒有遮住驚豔豐滿的胸部,反而由於輕輕飄動更生動描述了她的胸部。哈達是聖物,傳統上從來沒有女人披哈達入水,不知是維格自己別出心裁,還是某個才子或拉薩的編導幫或某個藝術家設計的這個入水的古老而又現代的“儀軌”。那些人就在河岸上,男男女女,氣度不凡,有些王摩詰認識,有些不認識。實事求是地說,如果是現場直播這是個古老而又頗富現代性的創意,既單純又豐富,既是傳統文化符號又是最新潮的性感內衣時裝,體現了某種專業精神。整個現場看去,維格差不多就像一個具有神高原神話色彩的內衣模特。當然,無論維格多麼時尚,是否還是雪域原初意義上的浴女,她在走向水面那一刻還是部分地穿透了古老的時間,讓人想到唐卡上的妙音仙女。
維格有著多文化背景,畢業於北京外國語學院,法語專業,父親是漢族,母親是藏族。維格從小生在北京,父母都在中央民族大學工作,父親是英文教授,母親在圖書館工作。維格的漢族名叫沈佳媛,從小到大一直是漢族名字,北京外國語學院畢業後到了法國,維格後來告訴王摩詰,她到了法國之後才強烈地意識到自己身上的西藏血液。從法國回來後像母親一樣維格選擇了西藏定居。她重新命名了自己:維格-維格拉姆,簡稱維格,不過她的許多朋友仍管她叫沈佳媛,她倒也不在意,因為她自己也常常習慣性叫自己沈佳媛。她選擇了拉薩西郊這所外僻靜的中學教英語(她的第二外語),一方面拉薩不是她想象中的古老拉薩,內地的所有生活方式乃至國外的生活方式都可以在這裡找到,一方面這裡毗鄰阿莫溼地,而阿莫溼地對她有著特殊的意義:她認為阿莫溼地是自己的根母親當年就是從阿莫溼地走向北京的。不過維格並不像王摩詰在學校過著隱士般的生活,首先,週末她會回八角街看望母親,另外,事實上她離不開城市生活、交際圈子。
某種意義,由於維格複雜的身份:北京出生,長大,1/2藏族的血液,法國歸來,由於身處白哲寺之下的僻靜聖地,由於禮佛修法有著多位上師,維格出現在拉薩不大的社交場上總有一種神秘的面紗,讓人著迷。如果不在郊外背靠白哲寺她的神秘色彩顯然要少許多,現在她感到滿意,她要的似乎就是這種效果。週末她白天陪母親轉經,去大昭寺,穿上簡樸的藏裝,晚上出現在應邀的酒吧或party上,那時她的裝束既有西藏符號又是開放新潮的時裝。她被熱情、讚美、追求所包圍,她習慣了。
在王摩詰看來,維格即使代表了文化混合的某種方向,也仍有混亂的性質。哈達表明了虔誠、潔白、古老的極致,但同時也與人體、棄山星、水構成了從未有過的關係。哈達怎麼能用來洗浴呢?這究竟是一種挑戰還是一種迴歸?維格並不洗浴,哈達不過是一種符號,一種標識,但事物一旦變成符號常常就已抽離了它本來的意義。幸好這還僅僅是一個個案,幸好沒被或者也不可能傳播或推廣,否則哈達是否也會像唐裝被濫用至死?就如同娛樂至死。就個案而言,作為一種符號不能不承認哈達創造了至少表面的西藏的效果,它在維格身上確實非常美,可以說美的驚人。她太瞭解自己平時隱在罩衣裡的身體了,她知道自己與哈達在眾目睽睽下會有一種怎樣的極致的效果,或許她在大鏡子面前、在某些專業目光的注視下預演過、彩排過也未可知。總是言之,她有備而來。她高視慢步,款款凝思,遠望棄山星,兩臂自然上升;哈達時時張開、揚起,長髮飄飄,閃光燈在她月亮般豐滿的Rx房上明明滅滅。她渾然不覺,她幾乎就是度母、智慧女!但她究竟是沈佳媛呢,還是維格拉姆?哈達表明她是後者,丁字褲又提示著現代海灘……
沒人像王摩詰這樣思考維格拉姆,當王摩詰把維格拉姆看作沈佳媛時,他不能不承認自己像所有人那樣盯著她幻覺般的Rx房,他承認人們沒法不為她醉酒、發狂、做出過頭的舉動,沒有比性感的同又是神話的美更是強烈誘惑。是的,維格已不是沐浴,而是在展示,是欲蓋彌彰,是罌粟的盛開、女人最尖峰的時刻……
王摩詰到這裡稍晚了一點,維格告訴他今天的活動時他一直在猶豫,最終還是來了。他來得無聲無息,幾乎沒人注意到他。他沒看到維格具體怎樣更衣的情景,他到這兒時維格已披上了哈達,閃光燈和攝像在篝火旁就像在T臺下面一樣,維格正準備走向水邊。這是一次名叫《西藏:今天·昨天·明天》的DV拍攝活動,王摩詰沒帶相機,因為他認為自己是那種不需要帶相機的人。但是當哈達掀動,當她的胸部與水平面相觸的瞬間,王摩詰還是多少有些後悔自己太較真了。如果維格完全裸入水沒有相機也罷了,但哈達的效果,確實難得一見。哈達掀動,世界好像僅此一刻,再不會有了。維格在水中完成了各種神秘的儀軌動作,包括:注目棄山星,蓮花指彈水,捧水灌頂,將長髮向天空打開,水滴鑽石般輟滿Rx房,哈達輕撫,深深的浸入水中,慢慢的出水,最後,將哈達交付流水……哈達順流而下,漂漂嫋嫋,彷彿交付了什麼,彷彿讓河水帶走了什麼,彷彿源遠流長。維格一身潔淨,向河水袒露了一切,也將一切都交給了河水,慢慢轉過身,向回走,走上岸,走向火光,身上再無一物,連丁字褲也沒了,好像還原為赤子,好像一切歸於了本質的自然。這時如果沒閃光燈,只有篝火就是昨天,就與今天毫無關係,而閃光燈是一切傳統或昨天的殺手。不過也或許正是閃光燈也才使維格如此昂首挺胸,目空一切。燈光下她的臉色是多麼的蒼白,蒼白如同蠟像,她的塑料模特般的眼睛裡沒有任何人,沒有情人,沒有男人,甚至沒有火光。而且,事實上她也並沒走向朋友們或觀眾們圍繞的篝火,而是走向了不遠處母親的小小的帳篷。母親的帳篷前也有一小盆炭火,上面燃著梵香和桑煙。母親迎接女兒,給女兒披上浴巾,與女兒擁抱。母親唸唸有詞,而維格幾乎像在抽泣。老人給女兒裹好毛巾,將女兒接進帳篷。
老人沒有入水,女兒代替了她,女兒就是她的當年。她一點不像在大學圖書館裡待了幾十年的人,也不太像本地人,倒像是國外回來的藏胞。她的帳篷距女兒眾多朋友的火堆不過幾米,卻完全是一個獨立的小世界。
老人並不孤獨。
真正孤獨的是王摩詰。王摩詰在篝火的另一端,一無所有,甚至沒帶一瓶水。
老人有念珠、梵香、棄山星。
王摩詰什麼也沒有,只是枯坐。
維格換好衣服出來,回到篝火邊的朋友之中,收到一片正常的讚美聲。一個大滿臉大鬍子的人張開雙臂誇張地高聲唱《我的太陽》“多麼輝煌,多麼燦爛……”走向維格。維格與引吭的大鬍子輕輕擁抱,同時接過另一個人的酒。女伴們對維格讚美不停,似乎顯得更親切,更內行,也更引為驕傲。眾人舉杯,一飲而盡。音樂響起,有人喊“跳舞啦,跳舞啦!”好像早就忍不住了。
酒。篝火。舞會。與沐浴節無關。與拉薩河無關,與棄山星無關,甚至也與維格無關。儀式過去了,世俗開始了,人們貼面,旋轉,親呢,熱烈,竊竊私語,他們或是教師、記者、公務員,或是藝術家、老闆、旅行者,諸如此類。
維格向王摩詰走來。這是遲早的事。
王摩詰早就想到了。他們相互注視了一會兒。
維格端了一杯紅酒,一身晚禮服。
你要麼就過來,要麼離得再遠一點,你不覺得你一個人這樣很可笑嗎?
維格俯視著坐在地上的王摩詰。王摩詰邀維格坐下。維格當然不會坐。
你覺得一個人就可笑?令堂大人好像也是一個人。
她不是一個人,她有上帝,你有什麼?
應該是佛祖,不是上帝吧?
這沒什麼不同。
恐怕不一樣。一個有神教,一個無神教,人人可以成佛,人人會成為上帝?
謝謝賜教,不過這改變不了你可笑的樣子。
我不覺得可笑。
如果我們不認識就不可笑。
噢,既然認識就相關,意思表達得不錯。
很不幸我們認識。我的朋友也都認識你,他們請你過去。
是你,還是他們?
他們。
維格指了指那邊。
我和他們沒關係,王摩詰說。
你已經干擾了他們。
我可以離開,我已經準備離開了。
你隨便吧,維格說完走了。
王摩詰站起來,停了一刻,不由自主地跟著維格走過去。在距離中“他們”的圖像是清晰的,“他們”像活動的浮雕,但是走近了“浮雕”王摩詰反倒感覺一片模糊。王摩詰不適應這麼多近距離的面孔,甚至不適應這麼近的篝火。維格正式把王摩詰介紹給了她的圈子:他畢業於哪兒,什麼專業,為什麼來西藏,其中夾著對志願者的表彰以及維格個人對王摩詰“一如既往的尊敬”維格越正式就越有著低調的反諷。
對不起,我可以喝點什麼?王摩詰打斷了維格的介紹。
有人遞過一聽啤酒。王摩詰問有沒有礦泉水,他從不喝酒,只喝水。
哈,這人真乾淨!有人尖聲嚷道。
沒有礦泉水,維格說,你喝甜茶嗎?
不,王摩詰說。
有人遞上煙,最一般的禮節,但王摩詰也不抽菸。敬菸的傢伙看著王摩詰說:
你又不抽菸,又不喝酒,肯定也不嫖……“娼”字沒出來,粗痞而又意味深長地停了一下,依然舉著煙問王摩詰,那你每天都幹什麼?
沒事,就是待著,王摩詰說。
待著?
是。
**,你丫真牛X!
敬菸的人突然煞有介事地回過頭對眾人大聲說:
我頭一次聽有人這麼說,這哥們實在,實話實說,真他媽實在,以前老有內地人特神秘地問我在西藏都幹什麼,我老不好意思說無聊,老是跟人胡吹這兒多棒,雪山,青草,美麗的喇嘛廟,每天都是神仙的日子,其實扯淡,每天都缺氧,每天都很無聊,就是待著呢!同志們,同志們,聽見沒有,以後再有人問幹嗎呢,我就說待著呢,“呆”這個詞兒真他媽棒!你幹嗎呢?沒事,待著呢!哥們兒,敬你一杯!
這種真真假假的場合王摩詰以前在北京社交場並不陌生。
這種鄉音在這兒一樣有種霸氣。
而且與其說是流氓的霸氣不如說是政治的霸氣。
有人遞給王摩詰一盒罐頭,是個女的,臉上有著讓人捉摸不定的笑容。
這是烏雞罐頭,大補的。
女人說雖然聲音很低,但所有人都聽見了。
不過還是有人裝作沒聽清:
什麼?什麼?於右燕,你說清楚,補什麼的?補哪兒的?
別理他們,要不要我給你打開?
謝謝,王摩詰說。
我給你打開!
女人一邊打烏雞罐頭,一邊問王摩詰是否總是一個人,聲音溫婉而又親暱,好像在對一個童男子說話,有一種慎人的佔有的氣息。
剛才說你是學生物的?
也是學哲學的。
女人特別做作,王摩詰特別實在,這年頭誰還願說自己是學哲學的?
啊,哲學?我喜歡哲學!我這人最缺的就是哲學,可以去拜訪你嗎?
嗨嗨,右燕,你要壞了人家的修行嗎?有人大聲嚷。
去去去,搗什麼亂,真煩人!
又低聲問王摩詰:
如果你不覺得打擾,可以嗎?
我覺得會被打擾。
哈哈,哈哈,太妙了!
人們大笑,連維格也笑了,但王摩詰毫無笑意。
別聽他們的,於右燕親暱地打了一下王摩詰的手,我真的想向你請教,我還想跟你學學種菜,你種的菜太好吃了,你能教教我嗎?啊,你答應了,太好了!我請你跳舞!來吧,來吧,什麼會跳不跳的,大家都不會,起來吧,起來,我教你……
王摩詰被拉起來,但是並沒有一種久未碰女人的愉快的感覺。於右燕貼得很近,王摩詰身體僵硬。於右燕讓王摩詰放鬆一點,對王摩詰耳語,說王摩詰很單純,身上有一種三清之氣,也就是道觀之氣,問王摩詰是否去過青城山、嶗山什麼的。直到這時王摩詰才認真地打量了一下於右燕,感覺於右燕還有些似是而非的文化。於右燕她穿了一件揹帶長裙,白色開身羊絨衫,短髮齊耳,像日本的女生裝,但同時又口紅香豔,很近的氣息裡混合著像唇膏一樣濃豔的酒味。胸部非常飽滿,簡直有些誇張,既母性,又誘惑,但神情又活潑得當像個小女生。總之,無論把她當成未成年少女,還是哺乳期的女人,王摩詰都感到有點亂倫的味道。王摩詰幾次感到了於右燕有意無意碰過來的豐滿的胸部,不過並不柔軟,甚至是挺括的、厚厚的感覺。多年以前王摩詰很早的一個女友就喜歡戴這種罩杯又尖又厚的胸罩,王摩詰曾非常認真地建議女友私密時候最好別戴這種加厚的假胸,這種假胸一般是給公眾而不給已經很私密的情人看的。王摩詰還對女友說過小Rx房有小Rx房的美感,特別是正在發育或噴薄欲出的美很多時候的比成熟豐滿的美更動人。
王摩詰這樣想著,舞步慢慢開始輕盈,和於右燕的身體也開始有了自然的接觸。王摩詰一手扶著於右燕的腰一手牽著她的手轉動起來,變幻出類似倫巴的花樣。
實際上就是倫巴,但王摩詰已經忘了。
啊,你會跳舞!於右燕誇張地叫。
我以為我不會了,我跳得不好,王摩詰說。
討厭,你跳得這麼好!
是嗎?
真的!火辣辣直視王摩詰,已沒有任何造作。
我已經很陌生這種場合,王摩詰感嘆地說。
當年你一定是個高手。
說不上。
他們旋轉,似乎進入某種情境,但王摩詰卻也在不時地搜索維格。維格在唱《我的太陽》的滿臉大鬍子人的懷中。維格也偶然看到了他。維格昂著頭,目光空曠,在篝火的明亮而四周的黑暗中王摩詰注意到一束流動的目光在他身上稍稍停了一下,就是這不易察覺的一刻,他看到她報以一笑,一瞬而過,此後他再沒捕捉到她那難以捉摸的目光。
你為她而來?於右燕低低地說,沒有任何酸意,非常自然。
是,她通知了我,王摩詰仍看著別處說。
她已名花有主,是那個不跳舞的人。
我知道,王摩詰盯著旋轉的維格。
是嗎?你知道,那我真的要拜訪你去了。
剛才是假的?王摩詰回過頭。
於右燕故做生氣地在王摩詰背上輕輕掐了一下,王摩詰一驚,但沒做出任何表面反應。
我們都知道你,吃過你的菜。
還毀了我的菜園。
又掐了一下,並且重了一些,好像仍在毀他。
很好的感覺,讓他激動,久違了。
可是你又把菜園建起來,建得那麼漂亮,還裝飾了避邪的宗教標識。
已經取下那些標識。
為什麼?對了為什麼後來怎麼不見了?我正想問問你呢。
有人說褻瀆神靈。
誰說?
當然是有信仰的人。
她?你幹嗎那麼聽她的。
我無法抗拒。
掐他,很重,又拿假胸碰了他一下,非常直接的暗示。
但王摩詰在注意“那個不跳舞的人”,這人一直在和一個人低頭談著什麼,戴著一條隱約的紅圍脖兒,在黑色皮風衣裡,身體異常沉默。也許他們在談論詩,或詩學,他們談話的聲音很低,很投入,都吸菸,好像他們不是在有音樂和篝火的河岸,而是在煙霧騰騰的辦公室。王摩詰知道這人在藏大數學系教微積分,寫詩,是個獨樹一幟的詩人。有論者說此人的詩致力於幾何空間的建構,並且將夢境做了數學模型的處理。
維格換了個舞伴,一個驃悍的戴牧人氈帽的傢伙。或許由於音樂不同、節奏非常快維格和這個有牛仔風度的人跳得充滿激情,十分火爆,以至爆發出陣陣尖銳的哨聲。直到這時數學詩人才稍稍中斷了談話,平靜的注視著飄逸而又惹火的維格。或許在詩人看來維格不斷擴張的身體曲線顯然已突破了他的幾何空間,特別是那些測不準的瞬間更不可能給出數學的甚至幾何的描述。驃悍的傢伙是西藏大學登山隊教練,已近中年,但仍有著馬一樣的驃悍的線條,渾身的肌肉看上去比年輕人還一種流暢而又成熟的活力。此人據說許多次奇蹟般地從雪崩中走來,是個連死亡也不畏懼的人。維格顯然被這個流暢的傢伙激發了或者說早就激發過他們旋轉、相擁、分開,如此默契,如此性感,如此純熟,如此旁若無人;他們讓人血液賁張,超越了嫉妒,超越了道德,他們簡直是天生的野性的一對,簡直可以做愛,甚至應該做,這會兒就做,因為他們太棒了!某些舞就是以性為中心的,這點不用說誰都明白。所有人都停下來,都退到了篝火的陰影中,都成了觀眾。
他們像火,如此原始,野性,而他們與火的關係更加複雜。
一曲終了,詩人帶頭叼著煙鼓掌,卻鮮有應者,連與他聊天的人也沒鼓。
眾人豪飲,啤酒罐堆得像小山,一地垃圾。
短暫的豪飲之後,維格與教練再次起舞。他們似乎意猶未盡,似乎舊夢重溫,似乎要有一段夕陽西下的抒情。慢三。兩人貼得如此之近,像敘事,像催眠,教練確實幾次在旁若無人地輕吻維格,每次維格都只是稍稍迴避一下,並不認真。
人們又開始跳舞了。都更加放肆。於右燕再次邀請王摩詰,但王摩詰這時覺得自己可以離開了。王摩詰向於右燕告辭,他覺得差不多了。但就在他要離開這時,數學詩人越過篝火,向他和於右燕走來。
別走,我是找你的。數學詩人拿了兩聽啤酒,把一聽遞給王摩詰。
知道,我知道,我知道你不喝酒,但你肯定喝過,對不對?你到藏族家家訪也不喝嗎?你肯定喝,喝吧,喝吧,你能喝多少喝多少,我不強求你。
王摩詰接過了啤酒。詩人碰了一下王摩詰的酒:
幹了?詩人提議。
王摩詰沒有任何表示,只是認真地看著詩人。
這是兩個戴圍巾的男人,十分相似,又截然不同。王摩詰的灰格子圍巾皺皺巴巴,有種低調的內在的超凡的味道,詩人的紅圍巾直接,大氣,簡單。不過不管兩人怎樣相似又怎樣不同,總的來說都還是不戴圍巾為好。
右燕,右燕,勞駕,你再幫我拿幾聽啤酒,我帶少了。
等等,我不能喝酒,王摩詰攔住了數學詩人。
今天應該喝,我已把你當作藏族。
這對我是殊榮,我不敢當。
我沒這麼恭維過另外一個人。
我喝酒過敏,這是真的,王摩詰誠實地說。
好,好,我相信你,我應該相信你。詩人自己喝了一大口。我們見過許多次,可一直像路人,從沒說過什麼。我找你是一直想解釋一下那天不幸的菜地的事,那本是個玩笑,可那天我喝多了。這段時間我經常喝多,有半年了,右燕知道我最近總喝多,是吧,右燕?
誰知道你呀,別拿我說事。
於右燕躲閃詩人,好像躲閃某種東西。
好好,你什麼都不知道,人就是這樣,多可憐。
又轉向王摩詰。
這次是我提議她邀請你的,不信你可以問問她,詩人用下巴指了指維格,你是個聰明人,我知道。不過我有些話想對你說,當然,不是現在。這是我的電話,如果你到藏大找我,我會很歡迎。什麼時候都可以,明天,一個星期後,一年,不至於一年吧,只要你記住我的話。
好吧,謝謝,王摩詰說。
幹了?詩人提議。
抱歉。
祝你好運。
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