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布和同窗共讀的三年中,我幾乎每天都在宿舍走廊和食堂裡看見他,一個臉色黑紅體型瘦長的蒙族男孩,沉默寡言,注視人的目光溫和而善良,總是穿著黃綠色的步兵服或者黃綠色的棉大衣,走路時步態呈現外八字型。肩膀向左側微微傾斜,我知道他來自北方的錫林郭勒草原,秋季開學時總是用大網線袋揹著一隻沉甸甸的紙箱,從他的草原家鄉回到學校來。關於布和的奇聞軼事曾經在同學中廣泛流傳,布和的知名度因此常常是高於學生會主席或漂亮女生、體育明星這類人的。布和不會正步走,這個毛病是在上體育課時暴露的。體育教師在進行隊列訓練時,突然把布和從隊伍中拖出來,你怎麼走的?體育教師似笑非笑地說,你走給大家看看。布和的表情顯得很茫然,他說,我會走路,我怎麼會不會走路呢?然後布和隨著體育教師的哨聲走起來,他的左腳邁出去時左手也很用力地擺,右腳和右手也一樣,其他人幾乎同時鬨笑起來。布和猛地回過頭,目光一下變得很憤怒,你們笑什麼?有人說,你走錯了,有人說,像只鴨子。布和就低下頭看自己的腳,站在那裡半天不動。笨蛋。體育教師輕輕罵了一句,他鄙夷地望著布和說,不會走路,那麼你會跑嗎?跑五十米給我看看。會,我跑得很快,我能跑很長的路。布和說完就朝籃球場那兒跑去,奇怪的是他的奔跑卻是自然而快捷的,可以和羚羊媲美,布和繞籃球場拚命地跑了一圈、兩圈、三圈,直到體育教師在後面高聲喊他停住。
這個笨蛋。體育教師突然笑起來,他問班長,他叫什麼名字?布和。班長答道,織布的布,和平的和。怎麼會叫這個名字?體育教師說。
他是蒙族。班長說,他是少數民族。
體育教師愣了一下,沒再說什麼,我記得那是九月初秋的一天,布和垂著頭朝集體的隊列走來,茂密的剃短了的頭髮上灑滿秋日璀璨的陽光。
布和最初是光著身子睡覺的,與他同宿舍的人認為那是他從小養成的習慣,也沒有大驚小怪。布和光著身子在雙層床上下翻來爬去的,要解手就用一隻啤酒瓶接著。睡在下鋪的浙江人小蔣起初以為那是布和的臨時措施,沒想到布和天天如此,小蔣就抗議起來,小蔣懷疑布和是有意向他挑釁,好好的廁所你不去,非要在上面滴滴嗒嗒的,全都漏到我床上來了。其他人也看不慣布和的懶惰,附和著小蔣一起指責布和破壞環境。布和那天很窘迫,他漲紅了臉分辯說,沒有漏到他床上,我知道沒有漏到他床上。下鋪的小蔣就拍著床板尖聲說,懶蟲、笨蛋,你以為這裡是你家的草原嗎?隨地大小便!你罵誰?布和的臉色終於變了,他光著身子爬下來,一手抓著那隻啤酒瓶,一手就去揪小蔣的被頭,宿舍裡的人都上去勸架,布和狂暴地甩開了勸架者雜亂的胳膊,他說,我不打他,我額吉囑咐我不準打同學,我只是想問問他,為什麼罵我?我撒尿沒有漏到他床上,為什麼罵我?宿舍裡的每個人都努力向布和解釋道理,但布和似乎沒聽見由各種地方口音組成的雜亂語言,,他只是用陰鬱的眼神盯著小蔣重複著一句話,沒有漏到你床上,為什麼你偏說漏到你床上了?從第二天開始布和向別人作出了妥協,他開始改掉了夜間解手用瓶子的習慣。第二天夜裡他從上鋪爬下來去廁所,仍然光著身子,走到樓道拐角處恰恰撞見幾個來男生宿舍串門的女生,女生一齊失聲尖叫起來,像受驚的貓似地到處亂跑,布和倒是被女生們的反應嚇了一跳,他慌忙跑回宿舍穿上褲子,一邊穿一邊嘀咕說,一幫瘋丫頭,天黑了,睡覺了,為什麼還往男人堆裡跑?這當然都是布和大學生涯最初的故事了,布和後來就和普通的大學生歸於一致了,就像一棵被移植了的樹,在異鄉異地的陽光和泥土中同樣地生長,這也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你會騎馬嗎?嚴莉問布和。
當然會,可惜這裡沒有馬。布和說,要不然我可以騎給你看看,我七歲那年就會騎馬了。
我喜歡馬,我更喜歡草原。嚴莉又說。
誰都對我這麼說。布和與女孩子獨處的時候很靦腆,他用一種半信半疑的目光觀察著嚴莉的表情。可是我說不清是不是喜歡北京,布和搖著頭說,誰都這麼問我,可我真的說不清。嚴莉是一個活潑的引人注目的女孩,她是某些詩篇中所讚美的典型的美麗清純的女孩,不管走到哪裡,都會帶來清脆的笑聲和動人的歌聲。據說嚴莉和布和就是在關於馬的談話以後親近起來的,女生們在背後議論說那是嚴莉主動的結果,並且她們透露出一個消息,嚴莉要跟布和去錫林郭勒草原度暑假,是嚴莉自己在宿舍裡宣佈的。
大學裡戀愛的男女通常有一個標誌,他們存放在食堂的飯盒碗勺鎖在同一個箱格內,嚴莉有一回幫布和洗好飯盒後,自作主張地把兩個人的碗勺都鎖在一起了。嚴莉還把自己在階梯教室的固定位置換到了布和的旁邊,這樣他們就成了真正的一對了。我注意到布和在那個春季的新鮮而甜蜜的心情,他的狹長的眼睛裡從早到晚流動著幸福的神采。布和在廁所裡放聲高歌,在宿舍的牆壁上貼滿了用蒙、漢兩種文字寫成的詩歌,每首詩歌的副題都是致Y·L的,誰都知道Y·L就是嚴莉,有人就誇獎布和的詩真摯、熱烈而奔放,酷似偉大的俄國詩人普希金。布和說,就是抄的普希金的詩,他的詩寫得比我好,你們知道嗎?普希金說出了我的心裡話。有人看見布和和嚴莉躲在學校外面的樹林裡親暱,還發現了一些過份的不宜啟齒的細節。這件事很快被彙報到了輔導員那裡,輔導員把布和和嚴莉叫到一間空教室去談話。談話的過程也同樣被人偷聽到了。據說嚴莉在輔導員的種種威脅下嚶嚶地哭起來,而布和的態度卻像一塊榆木疙瘩,他老是用為什麼三個字來反問輔導員,布和一口咬定他和嚴莉的愛情沒有任何錯誤。布和對於來自周圍的輿論毫不在乎,他仍然像馭手離不開馬一樣離不開嚴莉,有時候他在嚴莉的宿舍裡不思離去,對著嚴莉高唱草原上的蒙族民歌,嗓音雖然沙啞但唱得很動情,宿舍裡的其他女孩有的出於妒嫉有的因為厭煩,她們對布和運用的語言漸漸地變得非常簡單而無禮。
布和,你又來了?布和,你怎麼還不走?
臨近暑假的時候,布和和嚴莉的愛情突然出了問題。據好事的業餘觀察家分析問題是出在嚴莉一方。嚴莉和布和有天為誰洗飯盒的小事大吵一場,平素都是由嚴莉洗碗的,但那天嚴莉一定要布和洗,布和卻堅決不幹,他強調說在草原上男人的飯碗都是由女人洗的,嚴莉當著眾人的面尖叫一聲,誰是你的女人?說完就把布和的碗往他面前一推。嚴莉洗了自己的碗筷後就把它們轉移到另外的一個箱格中了。這是兩個人分家的第一步,到了第二天上課時嚴莉一個坐到了最後的空位上,她始終沒有再朝布和看過一眼。
起初布和對嚴莉的這種表現不以為然,他對別人說,女人都會耍小性子,這時候男人絕對不能低頭,你們知道嗎?錫林郭勒草原的男人是絕對不向女人低頭的。布和說,她愛我,她會回到我身旁的,她說過以後會為我生滿滿一個蒙古包的孩子。但是從女生宿舍傳來的消息卻令人不解,女生們說嚴莉和布和的洗碗之爭只是嚴莉設計的一個騙局,嚴莉其實已經不愛布和了,嚴莉其實已經接受了外語系一個男生的求愛,而且許多女生都證實說嚴莉已經開始後悔她和布和的關係,嚴莉向她的女友說了布和的許多壞話,說布和太髒,說布和缺乏教養,說布和又蠢又笨,總之不是她心目中的男子漢形象。女友就說,既然如此,你當初為什麼要追布和呢?嚴莉對此矢口否認,她反問道,誰說是我先追布和的?別人也不好說什麼,本來這種事情就是說不清的。
對於布和初戀的悲劇性趨勢別人都已經看透了,布和本人卻不如旁觀者清醒。他固執地認為嚴莉是在跟他賭氣,在階梯教室聽課的時候,布和常常回過頭,用一種茫然而悲哀的目光偷窺後面的嚴莉,嚴莉視若無睹,嚴莉有時候會悄悄地掏出小鏡子,但不是為了照布和,是照一照她的美麗的臉上唯一構成缺陷的雀斑,看看討厭的雀斑是否已被粉霜所遮蓋。嚴莉是個美麗了還要美麗的女孩。
布和卻是個不懂愛情還要追求愛情的男孩。布和有天在水房裡洗著衣服,看見嚴莉上次用過的碎肥皂還放在水管上,布和忽然就嗚嗚大哭起來,他把一盆髒衣服撂在游泳池裡,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就往女生宿舍跑。布和穿著背心和褲頭,看守女生宿舍的門衛不讓他進樓,布和把那個老女人一把推開了,他說,我要悶死了,我的心要悶壞了。別攔我,我一定要找她。
在樓梯口布和恰恰看見嚴莉和外語系的那個男生一齊下樓,布和就站在樓梯上張開雙臂擋著他們的路,嚴莉想繞過去,但布和不停地移動著擋住了嚴莉,嚴莉就氣憤地叫起來,布和,你要幹什麼?你瘋了?布和指著外語系的男生問,你是誰?那個男生剛想發作,嚴莉在一旁冷笑著說,他是我表哥,他是誰用得著你管嗎?
布和站在樓梯上,一動不動,但他張開的雙臂像一隻被擊傷的鳥翅似地慢慢耷拉下來。布和呆呆地看著嚴莉的白裙子,他發現裙裾處起了些許褶皺,布和伸出手想去撫平它,但他的手被嚴莉敏捷地打回來了,啪地一聲,很清脆也很響亮,隨後嚴莉用一種極其厭惡的語氣說,別碰我,我早就跟你分手了。布和的情緒壞透了,布和又恢復了不刷牙、不洗臉、在瓶子裡解手的壞習慣。宿舍裡的人因為同情布和的際遇,就咬著牙忍受那種難聽的滴篤篤的聲音和那種難聞的氣味,但布和的壞習慣變本加厲,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會發出持續的悠長的吼叫,把別人從睡夢中無端嚇醒。
你混帳。浙江人小蔣用書敲著上鋪的床板,他說,你太不像話,別以為你是少數民族就可以胡作非為。我悶死了,我叫我的,你們別來管我。
你這麼鬼喊鬼叫別人怎麼睡?浙江人小蔣說。別來管我。布和在上鋪煩躁不安地翻著身子,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說,我決不向她低頭。
布和失戀後的種種行為又被班幹部反映上去了。輔導員有天帶著嚴莉來找布和。嚴莉好像剛被訓斥過,眼睛明顯是哭紅了的。她坐在布和麵前說那番話時顯得很委屈。我不該不理你,你是少數民族,我們應該搞好民族團結。嚴莉說。這句話明顯是輔導員讓嚴莉說的。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們以後還是好同學。嚴莉又說。有人從宿舍氣窗裡看到了布和當時的表現,布和從上鋪咚地跳下來,對著嚴莉和輔導員高聲叫道,狗屁,你們說的全是狗屁。嚴莉對布和粗暴的回答措手不及,她的臉因受辱而變得蒼白。嚴莉扭過身子奪門而去,但布和很快就追了上去,布和仍然採取了以前的辦法,張開雙臂站在樓梯上擋住嚴莉的去路。布和直視著嚴莉的眼睛,嘴唇不停地翕動,卻始終說不出什麼。我要去游泳。嚴莉繃著臉扭過頭說,你想說什麼就快點說吧。你說過要跟我回錫林郭勒草原,你說等放了假就跟我回錫林郭勒草原的。布和終於說。
只是隨便說說的,你不必當真。
不是隨便說說的,你說了就必須去。布和的表情變得很嚴厲,他說,我已經寫信告訴了額吉,你可以騙我,但你不可以騙我額吉,草原上是不可以隨便騙人的。真滑稽,嚴莉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嗤地笑了一聲,她看看布和,換了一種溫柔的語調說,好吧,讓我考慮一下,也許我會跟你去大草原的。
事情發生在我們大學生涯的第三個暑期的第一天,人們都在宿舍樓裡忙亂地收拾歸家的行李,我看見布和突然從哪裡竄出來,飛快地奔過樓道,布和的腳一路踩踏著許多人橫陳於樓道的行李包裹。布和,你幹什麼去?有人在後面喊,但布和細細瘦瘦的身影一眨眼就消失了。
布和在女生樓前攔住了同班的一個女生問嚴莉的去向,那個女生說嚴莉剛剛和她表哥動身去火車站了。布和說,她要去哪裡?女生說,大概是去北戴河海濱。布和就朝著那個女生吼叫了一聲,他不相信,又跑上女生樓去看,嚴莉的那間宿舍已經上了鎖,門框裡塞了一張紙條,紙條是嚴莉留給布和的。我不想去草原了,草原與大海相比,我更喜歡大海。布和後來就捏著那張紙條奔跑,一直跑到學校外的公共汽車站。布和和一群去火車站的同學擠在一起,有人說,布和你回家嗎?布和不說話。又有人問,布和你回家怎麼沒有行李?布和仍然不說話,他低頭看了看手裡的紙條,眼睛裡閃出一點晶瑩的淚光。於是同車的人好奇地瞪著布和的眼睛說,布和你怎麼哭了?布和搖搖頭望著窗外的城市和街道,他唯一的回答是卡在喉嚨裡的,聽來含糊不清而且語義不詳。我決不低頭,布和說。
後來就在火車站的候車室發生了轟動校園的事件,布和從一個正在削蘋果的婦女手上搶下一把水果刀,他用這把水果刀朝嚴莉的表哥捅了一刀、兩刀、三刀,一共捅了三刀。布和被警察從嘈雜的候車室帶走時,一直回頭向驚呆了的嚴莉張望,他的喊聲幾乎使人們的耳膜震破,去錫林郭勒草原,布和邊走邊喊,沒有一個地方比草原更好,你去了就知道了,沒有一個地方比草原更好!秋季返校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布和。雖然被布和連刺三刀的外語系男生沒有喪命,布和仍然被學校開除了。甚至是美麗的女孩嚴莉,她以後也再沒見過布和。
布和沒有回過學校,他的被褥和那些黃綠色的衣物後來由一個年長的蒙族男人取走了,別人問起布和的近況,那個蒙族男人就微笑著用生硬的漢語說,布和是個好青年,他是馬背小學的老師,他教孩子們讀書寫字。
大學的男生宿舍通常是雜亂不潔的,有一次適逢愛國衛生月,輔導員就來督促懶惰的男生打掃宿舍。我們在布和以前睡過的雙層床下發現了兩隻玻璃瓶子,男生們一下子想起了被開除的布和,想起玻璃瓶子的用途,想笑卻都笑不出來。我把兩隻玻璃瓶子扔出窗外,依稀聞到了來自錫林郭勒草原牛羊和青草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