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土溝環繞著這個村莊,溝裡很潮溼,長滿了楊槐樹和雜亂的灌木,那些百年老樹繁密的枝椏多年來一直在瘋長堆積,它們幾乎遮蔽了整個村莊的天空。這是離湖最近的村莊,但是不管在湖上還是山上,人們都不易發現躲藏在樹蔭裡的十九間茅屋。遊鄉的貨郎偶爾推著獨輪車從湖邊經過,他們也常常遺漏了這個隱蔽的村莊。
山上的土匪金豹把這個村莊叫做十九間房,土匪們都這麼叫,湖上的船民也這麼叫,後來距此三十里地的塔鎮人也知道十九間房了。春麥揹著一隻竹筐從山上下來,春麥穿著黑布衫和黑布褲子,腰裡紮了一條紅帶子,他是從山上一路小跑著下來的。春麥的模樣看上去有五十多了,但實際上還不到三十歲,春麥跟上金豹也才大半年的光景。
在緊靠著樹溝邊的曬場上有一群半大的孩子在曬乾草,十九間房的人習慣於到村外曬乾草、曬糧食或別的什麼。春麥看見兒子書來用杈子扒拉著一堆乾草,書來在深秋天氣裡仍然光著脊背,赤著腳。春麥走過去時有孩子嚷起來,書來,你爹下山了。書來遲滯地轉過頭朝春麥望了一眼,他擤了把鼻涕往短褲上一抹,什麼也沒說,書來低下頭繼續扒拉那堆乾草。怎麼不叫爹?春麥的手在兒子光頭心上拍了一記,他說,你娘呢?你娘在家吧?書來只是指了指樹溝後面的村莊,仍然沒有說話。春麥又一路小跑起來,跑到獨木橋上他想起什麼,回過頭對書來喊,你變啞巴啦?沒出息的貨,半年沒見你就變成啞巴啦?走完獨木橋就走到了村裡,走到大片晦暗的不見陽光的樹蔭地裡。十九間房的村民們自古以來就是在這片大樹蔭下生息,他們的茅屋常常以幾棵大樹的樹杆作房柱,以土坯和草苫匆匆搭建而成。這麼簡陋的居所歷經年輪滄桑,雖然破敗潮溼,但十九間房永遠是十九間房,它們似乎與四周的樹林已經渾為一體。十九間房是分成三排錯落有致的。春麥家在最後一排,最後一排的五戶人家中,還有春麥的寡嫂水枝一家,還有春麥的幾個堂兄弟。春麥走過水枝家門口,看見水枝正在舂米,她的一堆兒女有的在幫母親幹活,有的在地上亂爬。嫂子,我回來了。春麥把頭探進去喊。他看見水枝朝他笑了笑,水枝對孩子們說,你叔回來了。孩子們擁了出來,拽他的衣角,捅他背上的竹簍,他們跟著春麥進了家門。
春麥看見鍋灶上正在煮菜粥,稀薄的米湯上漂著切碎的菜葉子,淡綠色的,冒著熱氣。六娥不在屋裡,六娥不知到哪裡去了。你嬸子呢?春麥問圍在他身邊的侄子們。侄子們都說不知道,他們的眼睛始終盯著春麥背上的竹筐。叔你帶糖塊回家了嗎?
糖塊?春麥皺了皺眉頭,他放下背上的竹筐把它倒拎起來,掉下來的是一卷花布。有屁個糖塊。春麥惡聲惡氣地說,餓不死就行了,還想吃糖塊?
春麥推開孩子們往門外走,他看見寡嫂水枝正倚在門框上,水枝的頭髮上沾滿了細碎的穀糠,她正在用手拍打頭上的那些穀糠。六娥呢?你看見六娥了嗎?
書來正在曬場曬草呢,你進村時沒看見他?我沒問書來,我問你看見六娥了嗎?
好像到前邊村長家去了。水枝的表情看上去很曖昧。正說著話春麥就看見六娥過來了,六娥穿著一件大紅的衣衫,懷裡抱著一隻米籮走過來了。春麥發現六娥的臉像一張紙片似地半灰半白,他覺得有點陌生。但是他很快地就想起六娥的臉色本來就是半灰半白的,不光是六娥,十九間房的女人終年少見陽光,她們的臉都是像紙片似的半灰半白的。六娥一進屋春麥就關上了門。春麥奪下女人懷裡的米籮,把籮裡的米全部傾倒在粥鍋裡。他聽見女人在後面尖叫道,你瘋啦?要吃三五天呢。春麥丟下米籮說,我是瘋啦,餓瘋啦,熬瘋啦。春麥一邊抽褲帶一邊用身子把女人往灶後的柴堆上拱。女人說,不要臉的貨,大白天的,書來一會兒就回家了。春麥也不說話,架起女人的雙臂就把她往柴堆上按。
灶膛裡的火燒得很旺,女人的鼻息急促地噴在春麥的臉上,帶著一股新鮮的蒜味。春麥看見女人的臉被灶火映得紅彤彤的,女人咬緊嘴角,閉著眼睛。春麥斷定女人的這種模樣是裝出來的。你身上怎麼這樣臭?六娥突然推了春麥一把,她坐起來吸著鼻子說,真的你身上臭死了。
怎麼會不臭?我在山上天天給金豹倒屎尿盆呢。沒出息的貨,你也就配給他倒屎尿盆了。天天要倒幾趟,沒準就弄身上了。春麥也吸緊鼻子聞了聞自己的手和黑布衫,他說,是夠臭的,真是夠臭的。沒出息的貨,聽說你還替他擦屁股吧?
他讓我擦我只好擦。春麥遲疑了一會兒說,誰讓他是金豹呢?這時候他們聽見上了栓的門被猛烈地推擊著,門栓很快就掉落下來。夫妻倆沒來得及掩藏什麼,書來就進了門。他們只好縮在灶角一動不動,猜測書來是不是已經發現他們了。書來拿了碗從煮沸的粥鍋裡盛了一碗菜粥,站在灶邊哧溜哧溜地喝起來,他聽見灶後響起父母的耳語聲,耳語聲逐漸變成爭吵,書來一言不發,只顧喝著滾燙的菜粥。你去村長家幹什麼了?
幹什麼了?去借米。你沒看見我抱著個米籮回家嗎?你沒看見家裡揭不開鍋了?找誰借米不行,非要找那個下流貨借?
你說他下流,可他家的米囤堆得像山一樣高。你在山上給金豹倒了半年屎尿盆,你帶什麼回家了?
我帶回幾尺花布來,是那天打劫塔鎮布莊弄來的,帶回家給你縫衣裳。沒出息的貨,天天給他倒屎尿盆,結果就帶了幾尺花布回家。村長不當土匪,可他家的米囤堆得像山一樣高。六娥說著披上衣裳從柴堆裡爬起來,六娥走到灶臺邊,書來正在盛第三碗菜粥,六娥奪下兒子手裡的鐵勺,她說,餓死鬼投胎的貨,給你爹留幾口吧。
第二天早晨春麥在村裡轉悠著,霧氣很濃,樹上夜來凝結的水珠淅淅瀝瀝地滴落,就像下雨一樣。春麥的頭髮和衣裳鞋子一會兒就溼透了。到山上去了大半年,春麥已經不習慣十九間房的潮溼氣候了。春麥想人還是應該住在太陽裡的,那些先祖列宗怎麼就選中了這片樹林建造十九間房呢?樹溝旁邊壘了一座新墳,那是春麥的胞兄大壯的墳。春麥看見墳頭上的青草已經有過膝之高了。春麥罵了一句,沒良心的貨,他是在罵寡嫂水枝,春麥想人才死了大半年,墳上的草已經長得這麼高,她怎麼就不知道到墳上來鋤草呢?墳上的草長得這麼高,要她這個大活人幹什麼呢?大壯是死在日本人的槍口下的,但春麥和六娥以至十九間房的村民都認為是水枝害了大壯。那時候日本人剛剛在二十里地外的塔鎮駐下,日本人守著通往塔鎮的路口,不讓外村的人進鎮。十九間房的村民都知道不能去塔鎮趕集了。但水枝非要讓大壯去塔鎮賣掉一車柴禾。水枝說,別人都不去才好呢,別人都不去你那車柴禾才好賣呢。大壯推著一車柴禾往塔鎮趕,大壯聽不懂過路的日本兵說的話,他朝他們作揖鞠躬,試探著把柴禾車往鎮裡推。大壯把柴禾車推進去一段路,突然就撒開腿跑起來。後面的日本兵就是這時候開槍打他的,一槍打在後背上,一槍打在腦勺上。隔天春麥跟著村長去塔鎮拖回了大壯的屍體,大壯躺在柴禾車上,身子下面的柴禾還綁得嚴嚴實實的,一捆也沒賣掉。在回村的路上村長說,他跑什麼?他要是不跑也不會丟了性命。春麥就學著六娥的話說,是水枝害了我哥,那白虎星是克男人的貨。春麥在墳上拔草,聽見鳥雀在樹梢上的啼鳴聲連綿不絕,鳥啼聲也像雨點一樣落在十九間房村裡,落在春麥光裸的頭頂上,除此之外,女人早起餵雞的叫聲和敲打豬食槽的聲音也從三排茅屋間傳來。春麥無端地有點煩躁,墳上的草拔到一半就停止了。春麥拍了拍沾滿溼泥的手站起來,他想墳裡的人死都死了,還在乎草嗎?死人什麼也看不見,他們才不在乎墳上有沒有草呢。一個戴氈帽的男人弓著腰站在樹下,他一邊撒尿一邊回頭朝春麥張望著。那是村長金官。春麥一看見金官就想起昨天六娥借米的事,借一籮米怎麼要那麼長時間?春麥懷疑他離家這段時間六娥和金官有什麼勾搭,這個下流貨,仗著錢勢不知勾搭了村裡多少女人。
春麥你回來啦。金官繫著褲子走過來。
回來啦。春麥說怎麼不回來?再不回來我家的屋頂都要塌了。怎麼會呢?要塌也是昨天夜裡塌,昨天夜裡你家的動靜全村都聽得見。金官哂笑著走近春麥,突然伸手在春麥的褲襠裡掏了一把,他說,這會兒像個蔫茄子一樣了。
春麥甩開金官的手,用腳底板踩著墳上的土,春麥不願意和金官多說話。回來幹什麼來了?不能說。金豹的事不能亂說。
你不說我也知道。山上的事我知道的可比你多,別忘了金豹是我的叔伯兄弟。金官一笑露出嘴裡的一顆金牙和一顆銀牙,他摘下頭上的氈帽拍去上面的露水,然後又重新戴好帽子,金官有點鄙夷地掃了春麥一眼,弓著腰朝前走了幾步,突然又站住說,你可要當心,別人幹什麼都行,你這種小鼠小兔的貨可千萬要當心。春麥覺得金官的話很刺耳,但想半天也想不出來他到底是什麼意思,春麥就對著金官蝦米似的背影啐了一口。金官其實倒提醒了春麥那件大事,春麥突然想到下山前金豹交待的話,他差點把大事給忘了。春麥敲了敲自己的腦瓜,疾步朝家裡跑。跑到家門口,六娥和書來一人挑了個水桶從屋裡出來,他們好像是要去井上挑水。
壞了。春麥衝進屋裡,撞掉了書來的扁擔和六娥手裡的桶,壞了,差點壞事了。春麥衝進屋裡又退出來,朝屋後的地窖那裡跑。你瘋了,你往哪裡跑呢?六娥追上去喊。地窖。金豹讓我把地窖空出來呢。春麥氣喘吁吁地說,金豹讓我一下山就把地窖空出來。
幹什麼?我家的地窖礙他什麼事了?
你別瞎問。春麥拉開地窖的天板,定了定神說,金豹說不能走漏了風聲,誰也不能告訴。
金豹是你爹,金豹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六娥拿了扁擔往春麥的腰上捅,我不准你幹,你要閒得發慌就跟書來挑水去,讓我享享福歇一口氣。
你什麼都不懂。春麥把女人拉到身邊,湊到她耳邊說,金豹明天下湖劫船,弄來的貨要存放在我家地窖裡。我們得把地窖裡的東西騰出來啦。騰出來?那麼多東西往哪兒騰?我家的地窖憑什麼給他們窩贓?你別大喊大叫的,小心讓旁人聽見。春麥伸手捂住了女人的嘴,又在她臀上捏了一把,誰讓人家是金豹呢?春麥說,誰讓我跟著金豹混呢?他讓騰地窖就得騰。
你怕他我可不怕他,他能把我吃了?六娥扔掉手裡的扁擔,貓著腰先進了地窖,六娥的身子在窖裡,臉還浮在外面。要是給我家留下一半東西,那還差不多。六娥對春麥說,不能讓他白白地佔著我家的地窖。
春麥嘿嘿笑著不知該怎麼回答,猛地聽見六娥罵道,狗屁,你做夢去吧。春麥不知她是罵自己還是罵他。春麥正想跟進去,回頭看見書來拎著水桶呆呆地站在後面。書來好像拿不定主意該幹什麼。挑水去呀。春麥朝兒子揮了揮手,十來歲的人了,挑水都不會挑嗎?書來就拖著扁擔和水桶獨自去了井臺。井臺邊聚了好多人,大大小小的水桶堆了一地,書來只好慢慢地等,他聽見人們在井臺上低聲地儀論著什麼,金豹,金豹,金豹,這個響亮的名字不停地灌進書來的耳朵,書來預感到十九間房快要發生什麼事情了。半夜裡十九間房的狗一齊吠叫起來,金豹的隊伍牽著馬挑著擔子進了村子。十九間房每戶人家的窗紙上都亮起了油燈的燈光,他們從門縫處或窗紙洞裡觀望金豹的隊伍,他們看見那群人那些擔子停留在春麥家門前。
快起來,金豹到了。春麥推醒身邊的六娥,他從床上跳起來說,快穿上衣服起來吧,你得給金豹弄些吃的。沒東西給他吃。六娥迷迷糊糊地坐起來,又躺下去了,她說,深更半夜的,我還要睡呢。我沒東西給他吃。
不知好歹的貨。春麥一邊罵著一邊撲到門前去拉門栓,砰地一聲,門已經被外面的人踢開了,湧進來的是一股秋夜特有的寒氣和幾條黑黝黝的人影。我該死,我以為今天來不了啦。春麥剛剛想解釋什麼,臉上已經捱了一記耳光。春麥沒看清楚是誰,但他知道打他的肯定是金豹。他聽見金豹他們的衣裳上有水珠滴落下來,每個人身上都是溼漉漉的,春麥猜測他們劫船時都掉到湖裡去了,大概這船貨劫來不容易。你站著幹什麼?幫他們把貨弄到地窖裡去。金豹又推了推春麥,他說,把我凍死了,我該去暖和暖和了。
春麥來到地窖邊,已經有人開始把貨往地窖裡搬了。書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起來的,他站在旁邊呆呆地看那幾匹馬,看搬貨的那群人。春麥敲了一記兒子的頭頂,你站在這兒幹什麼?回家讓你娘煮飯去。
一群人摸黑把一個個貨包往地窖搬。春麥乾得很賣力,他估計貨包裡裝的是糧食,用手掐一下是軟的,也許是麵粉袋,掐一下是顆粒狀的,不是米就是鹽,春麥想不管是什麼總有他的一份,他到山上跟著金豹乾圖的也就是這一份。搬了幾袋金豹的副官又讓春麥放手,不知是什麼意思。春麥想不讓我幹更好,省點力氣更好。
春麥回到屋裡,看見山上的兄弟們每人捧著碗圍在灶邊,有幾個靠在柴堆上呼呼地睡了。書來正在燒火,他抬起頭望著春麥,又望望裡屋的門,表情有點怪異。春麥就去推裡屋的門,推不開,裡屋的門好像拴上了。春麥回過頭環視了一圈,沒有看到六娥的人影。春麥的心猛地拎起來,猛地又沉下去了。一個兄弟對他嘻笑著說,金豹凍壞了,金豹鑽你的被窩暖和身子去了。該死的貨。春麥用肩膀去撞裡屋的門板,舊門板嘎吱嘎吱響了幾聲,裡面沒有什麼動靜。春麥用一根木棍去撥袒露的門栓,門栓掉了下去,門就開了,春麥踉蹌著撞進去,被窩裡的兩個人立刻坐了起來。他們在黑暗中互相對視著,床上的兩個人赤裸的身子泛出一圈暗紅色的光暈。春麥的喉嚨裡發出含糊的呻吟聲,春麥豎起手掌擋住了自己的臉。你來幹什麼?我還沒暖和過來呢。金豹在黑暗中說,尿盆在床底下,尿盆快滿了,你馬上給我倒掉吧。春麥沒說話,春麥的牙齒像打擺子一樣咯咯地響。你站著幹什麼?快去把尿盆倒掉吧。金豹在黑暗中說。春麥走過去端起了尿盆,他的雙手也像打擺子一樣發抖,半盆尿濺翻在地上,這時候他聽見床上的女人咬牙切齒的罵聲,沒出息的貨,沒出息的貨。
春麥走到屋外,突然忘了該把尿盆倒在哪裡,他就端著它繞著屋子走,走到屋後猛地發現一個人影伏在後窗窗臺上,春麥順手就把半盆尿往黑影的腳下潑去。
人影驚叫著跳起來,原來是隔壁的寡嫂水枝。深更半夜的你趴在窗上看什麼?
看什麼?又沒有看你。水枝在黑暗中嗤笑了一聲,她壓低了聲音說,不知羞恥的貨,你還有臉給他們倒尿盆?眼睜睜地看著那貨給你戴綠帽子,你還有臉給他們倒尿盆?六娥在睡覺,深更半夜的,你也回屋睡覺去吧。你要是男人,你要是有點血性就進去砍他們一刀,要不你就往自己脖子上抹一刀吧。
我家的事不用你管,你回屋睡覺去吧。
春麥聽見自己的嗓音突然變得喑啞起來,心口像墜了一塊石頭似的沉重。他端著尿盆走到門邊站住了,極目環顧夜霧中的村莊,四周是漆黑一片,偶爾有些細碎的星月之光穿透村莊上空的樹蔭投洩下來,地上浮起幾道銀白色的光紋。從湖上吹來的大風搖撼著每一棵樹和每一間茅屋,蕭蕭的風聲像魚一樣在村莊裡遊蕩迴旋,春麥打了個寒噤,手裡的尿盆噗地掉在泥地上。狗日的下流貨。春麥哽咽著罵了一句。狗日的下流貨欺人太甚了。春麥抱著自己的雙肩在柴垛邊徘徊,他聽見有人從門裡出來,站在牆根嘩嘩地撒尿。春麥,你今天夜裡怎麼睡?那人用一種嘲謔的語氣對他說,你今天夜裡就在灶間跟我們擠一擠吧。
春麥沒有說什麼,他的目光盯著柴垛上的一塊閃閃發亮的光暈。那是一把柴刀。春麥上前在柴刀的柄上撥弄了一下,柴刀就從柴垛上滾下來了。狗日的下流貨,不砍你砍誰?春麥嘀咕著抓起了那把柴刀。春麥沒想到沾了秋露的柴刀是這麼涼,刀把上的涼氣鑽進了他的心裡,鑽進了他的骨頭裡。春麥抓著柴刀闖進屋裡,他看見油燈昏暗的光照耀著那群人青黃斑駁的臉,他們東倒西歪地睡著了。兒子書來從灶後站了起來,書來用一種奇怪的目光注視著春麥和他手裡的柴刀。爹,書來發出的聲音一半卡在喉嚨裡,另一半卻像一隻蟲子鑽進了春麥的耳朵裡,春麥又打了個寒噤,他換了一隻手抓那把柴刀,他說,我要砍了那下流貨。砍了那下流貨。春麥搖搖晃晃地撞進裡屋,右手揮舉著柴刀朝床邊挪過去。床咯吱響了一下,床上的兩個人坐了起來,金豹一邊在黑暗中摸駁殼槍,一邊對春麥的黑影說,春麥,你來幹什麼?春麥揮舉著柴刀朝金豹一步一步地挪過去,他說,當我的面睡我的女人,你金豹欺人太甚了。金豹在枕頭下摸著,沒有摸到他的槍,金豹就把六娥拉到前面擋住他的腦袋,冷不防高叫道,春麥,倒尿盆去!
春麥的黑影晃了晃,他下意識地朝身後看看,什麼也沒有,黑暗中響起金豹沙啞的狂笑聲,金豹已經從被窩裡摸到了他的駁殼槍,與此同時他把六娥推下了床。春麥,我看你再敢往前走一步。金豹扣上扳機,用槍柄敲打著床沿,春麥,走呀,你再往前走呀。
春麥往前走了一步就站住了,春麥抓柴刀的手就像一根樹枝被風突然折斷,突然垂下來。哐一聲,柴刀掉在冰冷的磚地上。撿起刀,春麥,撿起刀來砍我呀。金豹在黑暗中說。
撿就撿,欺負人的下流貨。春麥嘟囔著,他的聲音已近似於哭泣。當我的面睡我的女人,你金豹欺人太甚了。春麥撿起了柴刀,他說,我豁出去了,我不能讓全村人戳我的脊樑骨。油燈就是這時候突然亮了,是六娥點著了窗臺上的油燈,六娥的一隻手撐著窗臺,另一隻手捂著她的臉,花布衫草草地遮掩著女人的Rx房。春麥揉了揉眼睛,從頭到腳看他的女人。春麥說,賤貨,你還有臉點燈。六娥放下了捂著的手,她臉上如夢乍醒的神情使春麥憤怒,而她的若無其事的目光則使春麥憤怒得發狂。你看你女人,春麥,她脫得快穿得也快。金豹用駁殼槍對準著春麥,他咧嘴笑著,騰出一隻手在私處抓撓了幾下,金豹說,春麥,你要是也想嚐嚐殺人的滋味,不如去砍你女人,她真的是個賤貨,去呀,去砍了這個賤貨。
畜生。六娥朝金豹啐了一口,然後她伸出腳到床下去勾她的鞋子,六娥一邊穿鞋一邊瞟了春麥一眼,她說,你還拿著刀幹什麼!你到底要砍誰呀?沒出息的貨。砍你,砍你這不要臉的賤貨。春麥說。
不敢砍金豹就敢砍我?六娥冷笑了一聲,她穿好鞋子,又到桌上去摸梳子,六娥將蓬亂的黑頭髮梳理了一遍,回過頭看看春麥,又看看金豹。砍我?六娥突然嗚嗚哭了起來,她摔掉梳子把一條手臂伸到春麥面前,邊哭邊說,畜生,豬狗不如的貨,你要砍我,我讓你砍,我就讓你砍。砍。春麥咬牙切齒地說,就砍你這不要臉的賤貨。春麥覺得血往頭頂湧去,發出一聲轟鳴。春麥吼叫著舉起柴刀向女人半掩半露的手臂砍下去,刀卡在那裡拔不出來了,他聽見六娥的狂叫和骨頭斷裂的脆響,紛飛的血珠全部濺到春麥的臉上。雞鳴三遍了,是早晨了。十九間房的天空灰濛濛的,由於村莊上空蓋滿了百年老樹的樹蔭,十九間房早晨的天空總是這樣灰濛濛的。書來扛著水桶出了屋子,走了一段路他突然想起什麼,把水桶往路邊一扔,撒開腿就往自家地窖那裡跑。書來跑到地窖旁,剛把窖頂拉開,看見水枝站在她家牆下朝他張望著,書來就又把窖頂拉上,他不想讓水枝知道他要乾的事情。書來,金豹他們走了?水枝說。
走了,天沒亮就走了。書來說。
你爹呢?水枝說,你爹又跟金豹上山了?馱著我娘上塔鎮了。書來說。
上塔鎮幹什麼?水枝提高了聲音說。
找醫生。我爹把我孃的手臂砍斷了。
水枝站在牆下愣了一會兒,然後又急急地跑過來,她扶著書來的肩膀看了看他的表情。快告訴我,水枝說,你爹怎麼就把你孃的手臂砍斷了?
砍斷了就是砍斷了。書來有點厭煩地轉過身去,抬腳踩著地上的泥,我不知道,你去問我爹。書來想了想又說,這回你該高興了,你不是老在村裡人面前罵我娘嗎?亂嚼舌頭的貨,以後不准你這麼說。水枝在書來的頭頂上拍了一巴掌,又替書來拽了拽褲子,水枝嘆了口氣說,天早涼了,也想不到讓孩子穿上件衣裳,她自己倒是穿得又紅又綠的。書來沒說什麼。書來抬頭看了看大槐樹,槐樹葉子已經落盡了,仍然有鳥在枯枝上跳來跳去,仍然有晨露從枝頭颯颯地落下來。金豹把什麼東西藏在你家地窖裡了?水枝問。沒有。什麼也沒藏。書來說。
小孩子家不興騙人。我夜裡都看見了。水枝說。沒有。金豹不讓說,我爹我娘也不讓說。是糧食吧?要是糧食就讓我背一些回家,他們不會知道的。你不說他們誰也不會知道的。
水枝試著想拉開地窖的頂,但它被書來的雙腳緊緊踩住了。書來的臉上出現了一種罕見的嚴峻表情,他對水枝說,糧食已經被他們帶上山了,剩下的全是槍和子彈,你懂不懂?剩下的全是槍和子彈。我的娘。水枝驚惶地瞪大了眼睛,跑到離地窖遠一些的牆根下站著。水枝看了看書來,又看了看地窖旁雜亂難辨的腳印,她說,這幫該死的貨,他們要給十九間房惹大禍啦。到了秋天,十九間房最漂亮的女人六娥成了個獨臂女人。塔鎮的傷科醫生從沒見過那樣沓拉成兩截的胳膊,自然也無法把它們重新接成原樣,傷科醫生乾脆就割下了六娥的半截胳膊,他在為六娥的傷口敷家傳絕藥時,突然想起來問,誰把她砍成這樣?是日本兵嗎?一邊的春麥悶著頭不說話。傷科醫生又問,拿什麼砍的?是日本兵的軍刀吧?春麥仍然悶著頭說不出話來。這時候六娥突然從昏迷中甦醒過來,六娥用另一隻手指了指春麥,她說,畜生,是畜生乾的。六娥讓書來搬張竹凳放在屋後,六娥就坐在竹凳上曬秋天的太陽。秋天的太陽很稀很薄,穿越那些百年樹蔭的陽光很細很淡,因此六娥的臉仍然像紙人似的沒有一點兒血色。早晨的風卻順暢地穿越村莊四周的樹林,風吹起六娥的半截空空蕩蕩的衣袖,六娥的衣袖發出一種細碎的噼啪之聲,就像出殯人手裡的喪幡迎風作響。
六娥看著在地窖邊忙碌的父子倆,春麥和書來正在用灰泥給地窖封頂。春來的臉和手都沾滿了泥印,春麥一邊糊泥一邊用不安的目光朝六娥張望著。
風大了,回屋歇著吧。春麥對六娥說。
六娥不說話,轉過臉朝井臺那邊看,井臺那邊也有一群女人在朝這邊看。風大了,小心吹壞了身子。春麥又對書來說,扶你娘回屋去吧。六娥站起來,朝地上鄙夷地啐了一口。她說,我不跟畜生說話。書來,扶我到村裡走走,我要聽聽那些亂嚼舌頭的貨到底在說些什麼。書來就撂下手裡的灰泥桶,扶住六娥往前走。他們走到井臺上,井臺上的一群女人立刻停止了交頭接耳,紛紛走開了。六娥罵了一聲,咬著牙說,我倒非要聽個清楚,他們到底在嚼什麼舌頭。書來就扶住六娥跟著女人們溼漉漉的腳步走。六娥的身子像樹上的旁枝一樣朝左側傾斜著,六娥的臉像紙人似地沒有一點血色。
走過石板鋪就的短短的村巷,走到村長金官家門口,看見金官坐在門檻上捲紙煙抽。金官朝六娥咧嘴一笑,吐出一口辛辣嗆人的菸圈,露出嘴裡的一顆金牙和一顆銀牙。你的手臂結上疤啦?金官說,剩了一條手臂走路就別這麼火燒火燎的了。剩了一條手臂,誰亂嚼舌頭我照樣他的耳光。六娥說。誰的耳光呀?金官說,誰砍了你就誰的耳光,你該回家春麥的耳光。春麥是我男人,他願意砍,我願意挨,我們夫妻的事誰也管不著。六娥站在村長金官家門口,故意放大了嗓門朝左右人家喊,誰要在背後亂嚼舌頭我就饒不了他。金官搖了搖頭,他站起來跳到雞籠上朝後面的七間屋望。金官看見春麥正在埋著頭用灰泥給地窖封頂。春麥不上山啦?春麥不跟金豹幹了?金官問。他怎麼還能上山?田裡的活現在得讓他幹,他砍了我,現在就得伺候我了。你家地窖裡藏了什麼?金豹把什麼東西藏你家地窖裡了?什麼也沒有,是我家的冬糧和雜物,金豹的東西那天夜裡就運上山啦。你騙不了我。我可什麼都清楚,好好的地窖怎麼就封上頂了?準備過冬呢,怕老鼠在裡面做窩呢。
我可什麼都清楚。金官又朝六娥咧嘴一笑,他說,我是一村之長,金豹面前、鎮長面前、日本人面前都要應付,出了什麼事我可難辦了。金官看了看六娥的臉色,他從雞籠上跳下來,順手在書來的褲襠裡掏了一把,書來敏捷地躲開了。金官拍了拍手上的灰,繃著臉對六娥說,你讓春麥當心,別給十九間房惹禍,他這種小鼠小兔的貨,不要摻乎殺人越貨的事。過了約定取貨的日子,仍然不見金豹和他隊伍的影子。春麥有點心神不定起來。春麥每天忍不住地跑到屋後的地窖邊站上一會兒,心裡琢磨金豹是怎麼回事,怎麼把這批贓貨丟在他家不管了。春麥想想有點發慌,雖然金豹不准他打開任何貨包,雖然他不敢擅自打開那些上了封條的沉甸甸的大木箱,但他知道木箱裡裝的不是糧食和鹽,只會是危險的武器和彈藥。春麥在地窖轉悠的時候,隔壁的寡嫂揹著孩子走過來,水枝的臉上是一種焦灼而驚惶的神色,她走過來用腳底敲了敲地窖上新糊的泥頂,水枝說,春麥你還不把東西扔了?趁黑夜拖到湖裡去,誰也看不見,你可別給村裡惹下什麼大禍了。你胡說些什麼?你要讓我把什麼扔了?
槍,金豹藏這裡的槍呀。水枝說,你還以為我不知道?你家有什麼事能瞞過我的眼睛?
操他孃的。春麥突然就無力地蹲了下來,春麥抱住頭愣了半天,啞著嗓子說,可是這是金豹的貨,他不讓我扔我怎麼能扔?他會把我殺了,他不會饒過我的。
你還以為別人不知道這地窖裡的東西?半村人都知道你家藏著金豹劫來的槍。你會給村子惹下大禍的。你快閉上你的烏鴉嘴。春麥猛地朝水枝吼了一聲,他揪住小楊樹幹的樹皮,聲音裡充滿了怨恚。春麥說,都是讓你們坑的,要不是你害死了我哥,要不是我一個人填兩家人的肚子,我也不會上山跟金豹那貨幹,我也不會落到現在這個地步。怪得了我嗎?水枝冷笑了一聲,說,你怪你家那個招蜂引蝶的騷貨吧,依我看你真該把她的胳膊一齊砍了。你再胡說我就把你也砍了。春麥怒視著水枝說。春麥陰沉的眼神和顫抖的嘴唇嚇了水枝一跳。春麥話音未落水枝就揹著孩子溜走了。夜裡春麥睡不著覺,聽見窗紙在大風裡撲簌簌地響著,房頂上的茅草也在沙沙地抖動。春麥覺得冷,弓著身子往六娥旁邊湊,他說,還沒到冬至,天怎麼就冷起來了?六娥伸過她的獨臂撩了春麥一會兒,春麥卻打不起精神,六娥就罵起來,你倒裝起聖人來了?不中用的貨。說完六娥就轉過身自顧睡覺了,剩下春麥瞪著眼睛望著漆黑的房頂和小小的幽藍的天窗,仍然覺得冷。春麥睡不著覺,後來他把睡熟了的六娥弄醒,對著她的耳朵說,你還睡,天都快塌了,你還睡。
又怎麼啦?六娥迷迷糊糊地說,別人想睡你不睡,別人不想睡你裝聖人,你到底是怎麼啦?
地窖裡那些東西遲早會惹禍,我想起這事心裡就發慌。你想怎麼辦?要不我們趁天黑把那些東西扔了,現在就去把它們扔了?扔?春麥在黑暗中苦笑了一聲,金豹的東西我敢扔嗎?我想來想去還是得到山上去一趟,到底怎麼辦我得問問金豹才行。不行,我不讓你再走了,你要是敢再走,我就敢把男人叫到這床上來睡。就去兩三天,快去快回不行嗎?
我說了,你要是敢再走一步,我就敢跟野男人睡,你別以為我少了條胳膊就沒人要了。
蠻不講理的貨。春麥打了女人一記耳光,春麥用拳頭砸著草鋪,哽咽著說,那讓我怎麼辦?你讓我等著砍腦袋蹲大牢嗎?沒見過你這麼膽小的貨。你是怕人去塔鎮告發我家嗎?十九間房自古以來都是一家倒黴全村遭殃,村裡人誰敢去告發?誰敢去我先絞了他的舌頭挖了他的祖墳。
知人知面不知心,誰知道呢。春麥想了想說道,我還是得上山找金豹去。你這個不要臉的賤貨,你想跟誰睡就跟誰睡吧,大不了我再砍你一條胳膊,我伺候你一輩子。雞鳴三遍了,又是早晨了。春麥背起布褡走出房門時聽見床上的女人喉嚨裡咔地響了一聲,他知道那是六娥特有的哭聲。哭什麼?我又不是去死。春麥嘀咕著到灶臺上抓了幾隻紅薯塞進布褡,他看見兒子書來從柴堆上爬起來,睡眼惺忪地望著他。春麥朝書來走過去,在他頭上揉了幾下,他說,爹要上山辦點事,你在家好好幹活。書來點點頭又要往柴堆上躺,春麥又把他拉起來,春麥瞪著兒子說,好好看著你娘,別讓她到處亂跑。書來仍然迷迷糊糊地點著頭,春麥怕他沒聽清,又大聲重複了一遍,然後春麥走到門邊打開了門,門外湧進來一股潮溼的霧氣和暮秋特有的冷風。春麥一腳跨出了門檻,另一隻腳猶豫著滯留在門內,他突然又想起什麼,回過頭對書來喊,好好看著地窖,聽見了嗎?好好看著我家地窖。出了村莊就到了砂土路上,土路很窄,只容一騎一人通過,環抱著北面浩渺的大湖和平緩的長滿莊稼和雜草的灘地,路的一頭通往塔鎮,另一頭則向驢兒山、牛頭山和魚山延伸過去。站在砂土路上回首遙望十九間房,視線所及的只是一些高大的遮天蔽日的樹枝,或者枝頭常綠,或者落葉飄零,小小的村莊卻陡地消失不見了。
春麥沿著砂土路朝驢兒山的方向走。金豹的營寨紮在驢兒山的後山上,春麥當然是朝驢兒山的方向走。出村前春麥沒遇見個人影,只是通過獨木橋時猛然看見土溝裡有個人在拾狗糞,是村長金官在拾狗糞。春麥不想讓金官看見,縮著腦袋跑了幾步,金官卻在土溝裡喊了起來,春麥,你去哪兒?春麥只好站住,心裡暗暗罵道,這個專管閒事的貨,眼睛怎麼就比禿鷹還毒呢?去塔鎮,去塔鎮辦點事。春麥說。
你要是去塔鎮就給我捎兩包菸葉回來,再捎上一瓶燒酒回來,錢你先替我墊著。金官說。
我沒錢墊,你要是想讓我捎東西就回家取錢去,我在這裡等著。嘿,說的倒像那麼回事。金官站在土溝裡用鐵爪敲著狗糞筐子,他哂笑著說,我一轉身你就跑了,我知道你不是去塔鎮,你是去山上,去金豹那裡。
隨你說吧,反正我愛上哪兒就上哪兒,你可管不著。春麥訕訕地答著又往前走,他聽見金官在土溝裡很響地咳嗽了一聲,金官大聲說,春麥你可要當心,當心日本人,當心國民黨,當心金豹砍了你。春麥愣了愣,回過頭來不甘示弱地說,我愛幹什麼就幹什麼,你可管不著。春麥朝地上啐了一口,徑直往前走,金官的銅鑼嗓又在土溝裡不依不饒地響起來,春來,你算個什麼東西?亂世江湖是你闖的嗎?遲早丟了你的狗命。春麥想我真是倒了黴啦,每次上路總是要碰到這個討厭的賊貨。春麥想金官以後再來惹我我就從地窖裡拖杆槍把他崩了。春麥朝山上走去,太陽光照耀著霜露濃重的砂土路,路面泛射出一種奇怪的金子般的光澤。不僅是這條環湖小道,遠處驢兒山的峰巒岩石上也像流金般地耀眼奪目。太陽是從湖上升起來的,太陽最終落到驢兒山與魚山的峰谷里,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春麥從小就是這麼想的,不僅是春麥,沿湖居住的每一個農人或船民幾乎都是這麼想的。春麥走到十步橋碼頭時,看見湖邊停泊著兩艘日本人的汽艇,一群荷槍實彈的日本兵正在檢查碼頭上的漁船和貨船,碼頭上的氣氛肅殺,船民和小販們的臉上都是誠惶誠恐的表情。春麥不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隨口問那些坐在岸上補網的船女。船女說,日本人在找槍,日本人丟了好多槍,他們天天在這裡搜查。春麥嚇了一跳,臉立刻白了,下意識地想跑,腦子裡又閃現出哥哥大壯躺在柴禾車上的景象。春麥不敢跑,就垂著手慢慢走。要惹禍了,真的要惹禍了。春麥這樣想著腳步像棉花一樣疲軟起來,老是想回頭望一望碼頭上的日本兵,卻又不敢回頭望。前面的路現在是漫無邊際了,春麥扶住路邊的一棵楊樹,眼睛望著遠處的驢兒山,嘴裡一迭聲嘟囔著,金豹,千刀萬剮的強盜貨,狗日貨,害人貨,你可把我坑苦了。村口來了個貨郎,年輕的貨郎把獨輪車架在樹幹上,搖起撥郎鼓,立刻招來了十九間房的女人和孩子。很少有貨郎到十九間房來,因此獨輪車上的油鹽針線很快被女人們搶光了,剩下的是插在草杆上的那些紅紅綠綠的糖人兒,年輕的貨郎對圍在一邊的孩子們說,回家去找廢銅爛鐵來了換糖人兒給你們吃。一群孩子就發瘋般地往家跑。十九間房的孩子們都想吃那些紅紅綠綠的糖人兒。
書來跑步回家,急急地搜尋著破鐵鍋破腳爐之類的東西,結果卻一無所獲,匆忙中他去卸木櫃上的銅掛鎖,卸不下來,倒把六娥驚動了,六娥從外屋奔進來罵道,該死的貨,好端端地你卸鎖幹什麼?書來也不回答,又急忙跑步到屋外,摸摸牆根下的鋤頭和犁耙,又摸摸柴堆縫裡插著的柴刀,書來知道鋤頭和犁耙是幹活用的,柴刀是劈柴用的,家裡哪樣也少不了。書來抬起頭去看屋簷下掛著的雜物,終於發現一隻從木桶上拆下的鐵箍,書來就狂喜地爬到窗臺上摘下了那隻鐵箍。書來肩挎鐵箍跑到村口,看見貨郎的獨輪車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幾根糖人兒了。書來把鐵箍往車上一扔,手就伸上去要摘草杆上的糖人兒,但書來的手被貨郎抓住了,年輕的貨郎笑咪咪地對書來說,你的東西不值錢,一隻爛鐵箍換不了一根糖人兒,回家再找找去。書來著急地說,都找過了,我家沒有東西了。貨郎還是笑咪咪地說,沒有就別吃糖人兒了。書來沮喪地站到一邊,看著其他孩子把糖人兒含在嘴裡往村裡跑,心裡倍受煎熬。書來看了看貨郎,突然急中生智,他就跑過去拽住貨郎的衣角說,我家有值錢的東西,我拿來換糖人吃,別讓村裡人看見行不行?貨郎彎下腰說,是什麼值錢東西?你拿來,我不讓人看見就是了。書來說,拿來你就知道了,肯定是值錢的東西,你得給我留一個糖人兒。貨郎站在村口等了很長時間,不見書來的人影,他想那孩子肯定是拿了家裡的金銀首飾給大人攔住了。貨郎推起獨輪車想繼續趕路,剛上獨木橋就被書來喊住了。書來滿臉滿身都是灰土,氣喘吁吁地跑過來,書來的一隻手在懷裡掖著什麼,迅疾地往貨郎手裡塞去,書來說,給你一把槍,給我一個糖人兒。貨郎驚呆了,他認出那是一把真正的駁殼槍。貨郎想說什麼,結果什麼也沒說,他同樣迅疾地拔下草杆上剩餘的三根糖人兒,一齊塞在書來懷裡,然後他推著獨輪車像逃似地奔過獨木橋,離開了這個古怪的樹林下面的村莊。熱鬧了半天的村口重新沉寂下來,剩下書來一個人站在獨木橋畔。書來把糖人兒的頭咬下來,咯咯地嚼著,然後又咬下糖人兒的手和腿,嘴裡是一股釅厚的甜味。書來聽見樹林上空響起一陣鳥群撲翅的聲音,他抬起頭看見一群白鳥倏地飛離了村莊,書來只知道天快要黑了,一天快過去了,書來不知道明天后天會發生什麼事情。
春麥是半夜裡回到十九間房的。春麥跌跌撞撞地走進家門,癱坐在地上起不來了。六娥託著油燈出來,拿油燈照他的臉,春麥臉上驚恐和絕望的神色把六娥嚇了一跳。我撿了一條命。春麥說。
沒頭沒腦的貨,你說些什麼?
這回沒跟金豹上山,我撿了一條命。
沒頭沒腦的貨,到底怎麼回事?
山上的兄弟們都死了,驢兒山的寨子讓日本人一鍋端了。寨子裡現在都是野狗,十幾條野狗在那裡啃死人肉。金豹也死啦?他們說金豹沒死,金豹一個人攀著藤索逃走了,那個又奸又滑的貨,就讓他一個人逃走了。
這狗日貨命大呢。六娥有點曖昧地嘆了一口氣,她伸手去拉春麥,但春麥癱坐著的身體像石頭一樣沉,拉不動。春麥的嘴唇仍然哆嗦著,只是重複一句話,我命大,那天沒跟金豹上山,我命大。是我一條胳膊救了你的狗命?六娥冷笑了一聲,她摸摸那隻空袖管說,要是那樣,我這條胳膊也算沒白丟。春麥後來昏昏沉沉地睡過去,兩隻手卻一直緊緊地摟著六娥的腰肢。六娥聽見春麥在夢裡發出女人般的抽泣聲,時斷時續的。六娥討厭這種聲音,春麥每抽泣一次她就去擰他的鼻子,但春麥毫無知覺,六娥看見男人的眼角淌出一滴淚珠來,六娥不忍心了,她用手背替他抹掉了那滴淚珠,邊抹邊罵,沒出息,多沒出息的貨呀。
大清早的春麥就被外屋的吵鬧聲驚醒了,是村長金官來了,六娥擋著房門不讓金官進來。金官說,你擋著我幹什麼?讓我進去和春麥說幾句話,是要緊話。六娥說,什麼要緊話非要攪了人家的覺?你的要緊話該偷偷地跟我說,怎麼跟春麥說?金官說,你讓我進去,真的是要緊話得跟春麥說。六娥說,你那狗嘴裡能吐出象牙來?不讓進就是不讓進,你讓他睡個安生覺吧。他半夜裡回家,又驚又累的,你別裝神弄鬼的再嚇唬他了。外屋沉寂了一會兒,突然響起金官酸溜溜的哂笑聲,金官說,這麼個貨,你還挺疼他?六娥就厲聲罵起來,不要臉的貨,我不疼他倒疼你?回家讓你那黃臉婆疼你去。不要臉的貨,得了便宜還賣乖。
春麥在裡面睡不下去了,他跳下床站在房門後面,想出去又怕見金官不陰不陽的臉,乾脆就站在門後偷聽。可外屋又沒動靜了,猛地聽見外面啪地一記響聲,好像是誰在誰的臉上拍了一記。然後就聽見六娥說,不要臉的貨,還往哪裡摸?春麥正想拉門出去,門被金官踉蹌著撞開了,金官摸著他的臉後退了一步,看看春麥,又看看六娥,好,好,打得好,金官指著六娥說,不識好歹的貨,我實話實說,你們家災禍臨頭了,到時候可別怪我不幫你們。
春麥不知道村長金官為什麼總像一個鬼魂盯著他,但他知道金官所說的災禍是什麼。金官一走春麥就溜到地窖邊去了。春麥看見寡嫂水枝正揹著孩子站在地窖那裡,水枝瞪大眼睛望著他,好象受了驚似的。
你怎麼又站這裡?春麥惡聲惡氣地驅趕著水枝,他說,家裡那麼多孩子那麼多活計,你怎麼老是在別人屋前東張西望的?
地窖被人動過了,你看窖頂上的泥,是新糊上去的。水枝仍然瞪大了棕黃的眼睛,她用一種驚恐的聲調說道,災禍臨頭了,怪不得近來我老是夢見大壯那死鬼,夢見他把我們全家老小往陰間裡拽。你別胡言亂語的。春麥彎下腰去鑑別窖頂上的泥,臉刷地就白了,春麥半跪半坐在地上,半晌說不出話來。他覺得眼前突然閃過一道刺眼的白光,白光不知從何而來,大概那只是災禍臨頭的徵兆而已。過了一會兒春麥緩過勁來,他問水枝,誰進了地窖?是你進去的?
我哪兒敢往你家地窖裡鑽?莫非是大壯的鬼魂?水枝皺著眉頭想著什麼,突然拍了拍大腿說,對了,是書來,前天我看見書來拿把鎬在這裡忙乎呢。
春麥枯乾的嘴唇顫動了一下,想說什麼最終卻什麼也沒說。春麥充滿血絲的眼睛現在像兩塊殘冰一樣閃閃發亮,在幽暗的樹木覆蓋的空間裡,那兩個光點像兩隻狼眼一樣閃閃發亮。閉上你的烏鴉嘴,別跟村裡人說。春麥這樣囑咐了水枝一句,人就像發瘋般地往家裡奔去。
書來被春麥吊到了房樑上,書來的身體像一隻竹籃在空中晃來晃去的。春麥站在板凳上,先是用一條麻繩抽書來的後背和屁股,書來大聲地哭,大聲地叫著,但書來不承認他進過地窖。春麥就丟下麻繩,又去找了一根門閂來,春麥用門閂朝書來掄過去,書來狂叫一聲就昏死過去了,他的身體仍然像一隻竹籃在春麥面前晃來晃去的。
門外圍了好多村裡人,他們要進屋勸阻春麥,但六娥堵著門不讓他們進來。六娥已經哭得像個淚人似的,嘴裡不停地罵人,一會兒罵水枝,一會兒罵書來,一會兒又罵起春麥來。六娥說,狼心狗肺的貨,對自己的親骨肉下這種毒手?你要有血性怎麼不找金豹去?欺弱怕硬的貨光在老婆孩子身上出氣,你砍了我一條胳膊不夠,難道還想要書來的一條命?六娥坐在門檻上罵一會兒又哭一會兒,門外的人也不敢勸她,誰勸就挨六娥罵。六娥嗚嗚地哭了一會兒,突然站起來往柴堆那兒衝,門外的人一齊拉住了六娥,六娥跺著腳說,你們別拉我,讓我去拿柴刀,讓我去劈了那豬狗不如的貨,反正日子也過不下去了。春麥的幾個堂兄弟這時趁勢衝進了屋裡,他們強行把書來從房樑上放下來。有人剝開書來身上沾結著血汙的衫子,發現口袋裡鼓鼓的,掏出來一看,原來是一支吃了一半的糖人兒,糖人兒有點化了,攤在手上是軟軟的斑斑駁駁的一灘糖泥。鬧了半晌,屋裡的人終於散去了,留下一家三口人,或站或躺地面面相覷。六娥低聲嗚咽著,用布條蘸著熱水擦書來的傷口,春麥垂頭站在一邊,等木盆裡的水發黑了就端去潑掉,再端一盆熱水來,春麥做這些事時神色就像夢遊一樣,腳步飄飄忽忽的。整整一上午春麥真的就像在夢遊一樣。禍已經惹下了,現在就該想想消災免禍的辦法,你得趕緊把地窖裡的東西拋出去了。六娥說。
往哪兒拋呢?往湖裡拋?可要是哪天金豹找上門來跟我要貨,我拿什麼給他?春麥愁眉苦臉地說。
沒出息的貨,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這麼怕金豹?你就不怕日本人?
怕,我都怕,我知道我是個沒出息的貨。春麥說著發出一聲淒厲的抽噎,春麥敲了敲他的腦袋,說,我誰也惹不起,惹不起還躲得起,看來想活命只有跑了,只有這條路可走了。一家人投奔他鄉吧。往哪兒跑?六娥吃了一驚。
過湖到清水鎮我大姨家去,讓我姨夫指點條生路,他在外面混得好,我想他會救我們一命的。
就怕躲也躲不起。六娥沉默了一會兒說,俗話說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一人犯事兒株連九族。我們一走全村人得替我們擔著罪名,你說金官他們能放我們走嗎?
趁夜黑偷偷地走,管不了那麼多了。
沒心肝的缺德貨。六娥罵了一句,又嗚嗚地哭起來了,六娥邊哭邊說,看來也沒別的法子了,就聽你的吧,反正是死是活的全靠天意了。趁天黑偷偷地走,怕夜長夢多,今天夜裡就得走。春麥說著呼地站了起來,我現在就到王村船老大那裡去租條船,現在就得去了。春麥說,船老大夜裡都不進湖,我要是給他錢,他會答應開船的。春麥走出村子,看見村長金官騎著毛驢在前面走,金官穿戴得新簇簇的,戴一頂呢子氈帽,穿一件青布長褂。金官明顯是往塔鎮去。金官每回去塔鎮都是這樣穿戴得新簇簇的。金官這回去塔鎮幹什麼?去鎮公所或者是去日本人那裡?會不會去告密?春麥想到這裡就倒吸了一口涼氣。春麥一路小跑往湖邊的王村去,春麥腦子裡只剩下一個念頭,趁夜黑偷偷地走,今天夜裡就走。
雨是黃昏時分落下來的,落在十九間房上空的樹蔭上,然後從枯黃的樹枝上往下滴落,十九間茅屋的屋頂上便響起一片凝重的雨聲。晚秋在這一帶本是一個乾涸的季節,這場大雨不知怎麼就落到十九間房來了。
天色在雨中黑得早,春麥一家人關起門窗收拾最後的行裝。春麥隔著窗戶不時地朝外面張望一番,看見的只是幽幽的黑暗和一片煙狀的雨霧,並沒有誰在監視他們。六娥說,好好的天怎麼就下起雨來?怕是老天爺在咒我們呢。春麥說,下雨好,昏天黑地的,誰也不會看見我們出村。六娥說,做下了傷天害理的事,就怕過了初一過不了十五,遭天打雷劈呢。春麥愣了一會兒,說,要是真的遭了天打雷劈,那我也就認命了。可是你難道不明白,如今的世道都是壞人長壽好人短命嗎?趁著天黑雨大之際春麥一家走出了十九間房,簷下的家狗們似乎在靜靜地聽雨,屋裡的人們早早地熄燈上了床,整個十九間房都湮沒在水聲雨霧之中。臨上獨木橋前,春麥回過頭朝夜雨中的村莊凝視了片刻,春麥對六娥輕輕說,祖祖輩輩的村莊,說走就走了,這一走恐怕再也回不來了。一家三口冒著雨來到王村渡口,每個人身上都溼漉漉地滴著水珠。渡口顯得冷清和淒涼,大雨落在湖面上激濺有聲,泛起滿湖淺藍色、灰白色的深淺不一的水光。有一條小船系在纜樁上,被水浪衝得東搖西晃的。船老大不在船上,船老大沒有像事先約定的在渡口等候。
這麼小的船,四個人坐上去能過湖嗎?六娥瞪著那條船疑疑惑惑地問。春麥似乎沒聽見,春麥焦灼地望著王村村子的方向,怎麼還不來?他說,說得好好的,船老大不會反悔吧。終於看見村裡走出一個人,提著一盞燈,扛著兩支槳,是船老大來了。春麥舒了一口氣,他吆喝書來道,把東西扔船上,扶你娘先上船吧。船老大走到春麥面前,把兩支槳往春麥懷裡一塞,轉身就要走,春麥傻眼了,一個箭步衝上去拉住他,怎麼走了?不是說好你送我們過湖的嗎?
自己走吧,把船靠到清水寨渡口。船老大甩開春麥,要活命就自己走吧。這麼大的雨,這麼黑的天,我不送了。可我不會行船,你積點善德送我們過湖吧,我們一家做牛做馬都會報恩的。我看你們可憐,白白送上一條船,難道你要讓我搭上一條命?船老大厭煩地推搡著春麥,又去拿地上的船槳,他說你到底走不走?你要不走我連槳也不給你了。春麥呆呆地望著船老大穿過雨幕往村裡匆匆而去,湖邊的夜雨突然下急了,豆大的雨點打在春麥光裸的頭頂上,春麥的心裡冰涼冰涼的。都在害我,都在逼我,都在把我往死路上推,春麥這樣想著,人就踉蹌著往船上奔,他對船上的依偎成一團的母子說,走,要活命只有自己走了,只要有船,我們就是漂也要漂到清水鎮去。
春麥跳上船,柳葉船陡地晃了一下,書來說,爹,你沒拿槳。春麥就跑回去拿槳,再上船架槳,用力劃,用力劃,柳葉船原地打了個圈,卻駛不出去。書來又說,爹,你沒解纜呢,春麥罵了一聲,他一邊去解船纜一邊看了看湖上暗藍色的潮溼的天空,老天爺跟我過不去呢,他說,六娥你說對了,看來真的連老天爺都跟我們過不去呢。
到了三更時分,柳葉船仍在湖心打轉,綿亙不絕的大雨組成一張網罩在船上,罩在船上三人頭頂上。春麥機械地划著槳。春麥覺得他的力氣已經用完了。偶爾地他望一望船首的母子倆,黑沉沉的天空中他們面容難辨,只看見母子倆的眼睛閃爍著幾點幽藍的恐懼的光芒。湖上的那具浮屍就是這時候漂流而來的,浮屍像另外一條船一樣朝他們衝撞過來,一下一下地撞擊著柳葉船。書來先看見了浮屍,他尖聲叫起來,是個死人。六娥隨後就嗚嗚地哭起來,六娥跺著船板發瘋似地向春麥喊,快把他弄走,快把他弄走呀。
春麥就用槳去推那具浮屍,推一下浮屍遠一點,但很快就又朝船漂過來。老天爺,連死人也來跟我們過不去。春麥的聲音已經近似於哭泣,他說,看來是老天爺不肯放我生路了。春麥就是在與浮屍的搏鬥中喪失了最後一點力氣,春麥的雙手終於抓不住雙槳,他的身體像坍塌的泥牆慢慢倒在船尾上。我來划船,我會划船。書來爬到船尾抓住了雙槳,書來用力划著,船於是又開始搖晃著前行,那具屍體終於遠離了柳葉船。雨仍然下個不停,從湖心望南岸的村莊,望東側的群山,已是一片悽茫與黑暗,十九間房更是無影可尋了,湖岸依然躲在黑暗中不肯顯現,船上的一家三口都在尋找,但誰也看不見湖岸。船突然劇烈地顛簸起來。六娥說,船怎麼晃起來了?六娥低頭看艙裡,發現艙裡已積起了三寸之水,六娥起先以為是雨水,用獨臂沿著艙底細細地摸,終於失聲大叫起來,船漏水了,書來,你用力劃,你快用力劃呀。
娘,我劃不動了,書來喘著粗氣說,我沒力氣了,我的胳膊快要斷了。春麥在艙裡翻了個身,春麥想爬起來,但很快又跌倒了。春麥的聲音聽上去仍然像一種哭泣。他說,下去一個人就好了,下去一個人船就好走了。
什麼?六娥驚愕地說。你想讓誰下去?
我,當然是我下去。反正老天爺也不讓我活了。你瘋了?糊塗的貨,你從來都不會游水。我下去,我想下去,反正我也沒臉活了。你瘋了。六娥大聲地啼哭起來,六娥用唯一的手去摸春麥的臉,摸到的只是一片冰涼的雨水,六娥用力打了春麥一記耳光,你瘋了,她說,你想把我們母子倆丟在湖上不管了?我不讓你下去,我們一家人是死是活都得在一起。你才是糊塗的貨,老天爺是不讓我活呢,我們一家人,能活一個是一個,死了我一個,活了你們兩個,這麼死我就值了。六娥突然說不出話來,她看見春麥突然從艙裡站了起來,春麥的臉在雨夜裡放出一種神奇的白光。春麥直立在顛簸的柳葉船上大概有三四秒鐘的時間,六娥想伸出她的獨臂去拉他,卻夠不到,春麥僵立的身體突然變得很遠,無法觸碰,六娥依稀聽見春麥說了兩句話,兩句都是對兒子書來說的。春麥說,書來,長大別學爹的樣。
春麥還說,書來,好好看住你娘。
六娥記得春麥投入湖中濺起的水浪,記得一聲難以言傳的沉悶的巨響,一切都酷似她曾經做過的惡夢。幾天後六娥和書來在清水鎮上聽到了一個驚人的消息,日本人洗劫了湖那邊的十九間房,村裡人九死一傷。又有人說日本人放火焚燒了十九間房,因為十九間房到處都是百年老樹,大火燒了兩天兩夜才逐漸熄滅。
這當然是五十年前的陳年舊事了。春麥的兒子書來成了一個聞名鄉里的木匠,曾經有幾年光陰,書來推著一輛獨輪車遊村走鄉尋找活計,他的路線往往是圍繞著大湖走的,書來的獨臂母親六娥坐在獨輪車上。六娥的眼睛已瞎了,一隻衣袖仍是空蕩蕩的。母子倆經常要經過十九間房荒涼的村莊遺址,那裡的遮天蔽日的百年樹林已經消失不見了。每次經過昔日的十九間房,六娥都會問兒子,長了樹沒有?兒子書來就說,長了一棵樹,又長了一棵樹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