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香椿樹街沒有一所學校,人們後來常常提起的紅旗小學是由廢棄的教堂改建的,那時候來自異域的傳教士早已遠離這條世俗的沒有信仰的街區,教堂附近雜草叢生,釀酒廠的殘渣垃圾被隨意地堆放在禮拜堂裡,而傳教士曾居住過的青磚小樓裡住著酒廠的一群粗蠻的外地民工,他們把樓梯和涼臺弄得尿跡斑斑汙穢不堪,紅旗小學來之不易,那些創業時期的老教師後來習慣於對新來的教師回憶當初艱苦辦學的情景,關於狐狸的故事也是那些白髮教師在課間休息時最喜歡的話題。
倪老師初到學校就很引人注目,她是被紅旗小學的第一任校長鄭老師領進簡陋的辦公室的。人們記得她梳兩條長辮,辮梢上扎一對豆綠色的蝴蝶結,她的裙子和隨身帶來的皮箱也同樣是雅緻耐看的豆綠色的。辦公室裡的教師們都立刻注意到了倪老師的美麗,不僅由於她的天生麗質和脈脈含情的微笑,更由於她的談吐舉止處處顯示出香椿樹街地帶所罕見的大家閨秀鳳範。
學校後面的那座青磚小樓現在作了教師的宿舍。住宿舍的除了新來的倪老師,還有軍屬袁老師和她的五歲的小女孩。小樓是西洋式的磚木結構,有一個很大的涼臺,涼臺恰恰被樓前高大的懸鈴木樹的枝葉所覆蓋,透過綠色的枝葉可以看見整個簡陋的校園,灰土操場,兩排用碎磚殘瓦壘砌的教室,還有那座被改稱為禮堂的從前教士佈道做禮拜的禮拜堂。倪老師似乎很快就喜歡上了這個涼臺,最初幾天袁老師發現她每天早晨都站在涼臺上,梳頭,洗漱,更多的時候是在讀一本封皮磨損了的外國小說。
兩位女教師第一次交談雖然內容普通,屬於必要的寒暄,但袁老師仍然對倪老師的一些出乎意料的回答將信將疑。
你今年不到二十歲吧?
哪裡,我都快滿三十了。
袁老師不相信這個年齡,但對方的微笑看上去是誠實的善意的。
他們說你是浙江人,我也是浙江人,可我聽你說話倒像是北方人?
我從小死了父母,寄養在親戚家裡,我在天津長大,後來又去上海唸書,連我自己也弄不清我說話是什麼口音了。
你在上海唸的什麼學校?是女子師範嗎?
是的,我念的學校沒有名氣,只念了兩年,後來生了一場病就輟學了。
袁老師察覺到對方臉上漸漸有一種不悅之色,於是談話就戛然中止了。兩個女教師站在綠葉掩映的涼臺上,起先捱得很近,慢慢地就分開了。沉默了一會兒,倪老師突然指著樓下的一叢紫荊說,那叢紫荊挺好看的,我最喜歡紫荊花了,袁老師漫不經心地掃過倪老師手指的方向,目光停留在前面的灰土操場上,袁老師重新朝倪老師身邊靠近了一些,然後她用一種緊張不安的語調說,你知道嗎?操場上有狐狸出沒,前天夜裡我看見一隻狐狸,一隻雪白的狐狸從操場上跑過去了。
倪教師教音樂課,也教美術課。她在教室裡教孩子們唱歌的時候辦公室裡的人也在側耳傾聽。他們覺得她唱歌的方法很特別,懶洋洋的但卻很動聽,年紀大一些的則回憶著從前在哪裡聽到過這樣的歌謠,一個白髮蒼蒼的女教師不屑地說,有什麼好聽的?是舊社會歌舞廳裡歌女的那一套。
趁倪教師不在辦公室之際,教師們開始談論她的來歷。袁老師不失時機地對這個新同事提出了各種疑惑,包括年齡、學歷和籍貫各方面。我覺得她說話躲躲閃閃的,好像心裡藏了什麼鬼。袁老師說,她每天都在涼臺上洗頭髮,夜裡也洗,昨天夜裡我聽見涼臺上有潑水聲,跑出去一看,又是她在那裡洗頭,黑漆漆的披散著長髮,穿了件白裙,像個女鬼,倒把我嚇了一跳。我問她怎麼天天洗頭,你們猜她怎麼說?她說我不能把頭上的粉筆灰留到明天,我喜歡每天都乾乾淨淨地上床睡覺。
她這麼愛乾淨?一個教師說。
這麼愛乾淨也是正常的,人家還是個姑娘。另一個教師說。
可是她不像個當教師的人,越看越不像,袁老師的神情顯得很迷茫,她注意到同事們都在等著她的下文,但她突然噤口不語了。過了一會兒袁老師噗哧笑了笑,她說,我每次給學生講問號的使用時,腦子裡就浮現出倪老師的臉,你們說奇怪不奇怪?
兩個女老師的宿舍僅隔著一道薄牆,那些夜晚袁老師時刻傾聽著牆壁另一側的動靜,直至沉沉的睡意襲來。除了小樓下雜草叢中夜蟲的鳴唱和遠處夜行火車的汽笛聲,袁老師什麼也沒聽見,學校的秋夜異常寧靜,兩個單身女教師的夜晚也同樣地清淡如水。
袁老師後來終於聽見了來自隔壁宿舍的那一聲夜半驚叫,倪老師的驚叫聲並不尖利,但聽來非常恐怖。袁老師記得她奔出去敲倪老師的門時只穿著內衣,倪老師你怎麼啦?袁老師等著倪老師來開門,但門仍然緊閉著,房間裡無人應答,倪老師你怎麼啦?袁老師很疑惑。她蹲下來尋找門上的一條縫隙,希望透過門縫發現裡面的異常情況。但她很快發現那條縫被一張牛皮紙從裡面貼住了,紙上映著一點黯淡的昏黃的燈光,袁老師不知道倪老師是什麼時候把門縫封貼住的。
倪老師你到底怎麼啦?袁老師的聲音已經由焦灼變為沮喪,而且她身上單薄的內衣無法抵禦秋夜的涼意。倪老師的宿舍裡卻依然一片死寂,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袁老師開始懷疑聽見的驚叫是否幻覺,也抱著自己的雙肩在倪老師的門前躑躅了一圈,這時候她清晰地聽見門後拉動燈繩關燈的聲音,然後床板嘎吱響了一下,倪老師大概上床睡覺了。
無論如何這是件怪事,袁老師一夜未眠,猜測著那聲驚叫和倪老師拒絕開門的原因,她無法排遣一個令人不安的念頭,倪老師是一個謎,這個新來的女教師到底是什麼人?
第二天早晨袁老師看見倪老師站在涼臺上刷牙,她的氣色看上去與往日一樣姣好清朗,即使是唇下的牙膏沫也沒有掩蓋她的美麗。袁老師端著女兒的便盆冷眼觀望著倪老師,心裡突然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
倪老師你昨天夜裡怎麼啦?
怎麼啦?倪老師側首朝袁老師笑了笑,她朝涼臺下吐了一口水說,昨天夜裡我怎麼啦?
我聽見你驚叫,夠嚇人的。
我驚嚇了?我怎麼不記得了?
你叫了,可我跑過去你卻不肯給我開門,昨天夜裡出什麼事了?
什麼事也沒有。昨天夜裡我看見了狐狸,就是你說的那隻狐狸,白色的小小的狐狸,它從操場上跑過去了。
你真看見了狐狸?袁老師的臉上掠過一絲驚詫的表情,她心裡清楚那天關於狐狸的話題是一種即興發揮,其實她從來沒有看見過操場上的白狐狸。
當然是真的,我站在窗邊,看見那隻狐狸從操場上跑過去了。
我不相信,我在這裡住了三年了,從來沒有見過狐狸。袁老師說到這裡意識到露了破綻,於是又補上一句,我只是聽別人說夜裡操場上有狐狸出沒。
倪老師的嘴角上浮現出一絲隱晦的冷冷的笑意,她隨手將臉盆和杯子裡的水朝樓下潑去,這麼說袁老師你在說謊,倪老師說,假如你是騙我的,那我也是騙騙你的,根本就沒有什麼狐狸。
可是我聽見你叫了,我拼命敲門你卻沒有開門。
我喜歡一個人,倪老師最後的回答聽來意義含混,但她的敵意似乎是明顯的。倪老師手裡的臉盆和臉盆裡的杯子牙刷乒乒地碰撞著,她的臉現在是陰沉著的,這使她的容顏接近三十歲而不是二十歲這個年齡。袁老師有點窘迫地看著她從身邊疾速閃過。我是好意,我是怕你有什麼意外。袁老師朝倪老師的背影喊了一句,但倪老師似乎充耳未聞。
是一個薄霧嫋嫋的早晨,紅旗小學簡陋的校舍湮沒在霧氣和烏鳴聲中,孩子們還沒有上學,這是一天中最寧靜而抒情的時刻,但袁老師卻無心欣賞小樓周圍的秋日晨景,對於倪老師的種種懷疑和猜度像一片烏雲在她心裡飄來蕩去,這個奇怪的女人到底是怎麼回事?
兩位教師的關係已經失去了所有溫和或禮貌的色彩,不管是在小樓上還是在辦公室裡,她們都是側目而視,最讓袁老師耿耿於懷的是倪老師的敵意居然殃及小孩子,袁老師三歲的女孩摔在樓梯上嚎陶大哭時,倪老師從孩子身邊繞過去,居然不肯伸手把孩子扶起來。袁老師在辦公室裡向同事們多次談及此事,我看她根本不是做教師的人,袁老師難以掩飾她的憤怒和刻毒的情緒,她說,天知道她是幹什麼的,誰知道她的來歷?誰知道她的出身?我看她以前幹什麼事都像,就是不像學生,不像做教師的人。
辦公室裡的人對袁老師的話題似乎都很感興趣,但是沒有人附和她,他們更喜歡聽而不喜歡說。唯一作出反應的是紅旗小學的校長老鄭,老鄭皺著眉頭批評了袁老師,不要在背後這樣議論別人,影響同志間的團結,再說你對倪老師這樣妄加猜測沒有證據?
證據?袁老師冷笑一聲,證據遲早會有的,我相信我的直覺你們等著吧。
袁老師一直等待著的機會有一天似乎突然來臨了,下午放學後她在摟上晾衣物,看見樓下有三個中年男子朝上面張望,僅從他們西裝革履的服飾打扮來看,袁老師就可以判斷客人來路不正。
你們找誰?袁老師一邊高聲詢問一邊抓緊了手裡的叉杆。
倪香紅住這裡嗎?樓下的男人操著典型的北方口音。
沒胡倪香紅只有倪紅。袁老師話剛出口就意識到一個新的問題,倪老師根本不叫倪紅,她是改過名字的。
這時侯倪老師已經來到涼臺上,袁老師聽見她邊走邊嘀咕著,誰找我?怎麼會有人找我?當倪老師扶住涼臺的木欄杆朝下張望時,一邊的袁老師發現她的眼睛裡閃過一絲慌亂,臉色也變得蒼白如紙,這使袁老師感到一份驚喜,她對身邊的這個女人機械地重複著,有人找你,有人來找你了。
倪老師沒有說什麼,倪老師提著她的灰絲絨裙子朝樓下飛跑,她很快和那三個陌生男人站在一起了。他們在說著什麼,袁老師很想聽但什麼也沒有聽清,她猜這是倪老師在搞鬼,倪老師時刻提防著她的耳朵。
令人失望的是他們沒有上樓,倪老師領著那三個陌生男人穿過操場往學校外面走,袁老師隨即返回她的房間,打開了面對香椿樹街的那扇西窗,西窗多年緊閉,插銷已經鏽死了,袁老師費了很大勁才把窗子打開,她看見了秋風暮色中的香椿樹街,街上的那些正在關門打烊的小店鋪和行色匆匆的路人,她看見倪老師和那三個陌生男人拐過街角:在織布廠的圍牆後面消失不見了。
袁老師在剩下的黃昏時分裡心不在焉,她不知道倪老師帶著三個男人去了哪裡,但可以確定他們之間一定有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倪老師回來得愈晚問題也就愈嚴重,袁老師這樣想著漸漸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不管怎麼說,她對倪老師來歷的懷疑已經有了初步的證明,她相信事情已經露出端倪了。
天色已經昏黑一片,倪老師仍然沒有回來,袁老師抱著女兒在涼臺上朝校門口觀望了一陣,看見的只是一片薄薄的幽暗和隨風飄落的梧桐樹葉,最後一個賣糖人的貨郎正搖響潑浪鼓從街上經過。袁老師突然感到隱隱的恐懼,她想倪老師會不會出事了?這種結果是她害怕和不希望見到的。袁老師把女兒放到床上哄她睡覺,一邊留心著外面樓梯上的動靜。桌上的鬧鐘指針指向九點的時候,她聽見從樓梯上傳來一陣遲滯拖沓的腳步聲,袁老師衝到門外打開了廊上的電燈,她看見倪老師站在她的宿舍門外,遍身尋找著她的鑰匙。
你總算回來了。袁教師舒了口氣搭訕道。
倪老師朝袁老師頷首一笑,她的臉色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蒼白可怖,笑意是淒涼而柔和的,袁老師已經很久沒有看見對方的這種微笑了。袁老師忍不住想追問那幾個男人的身份,但話到嘴邊又咽下了,而且倪老師很快發現她出門前忘了鎖門,鑰匙正插在掛鎖上,於是倪老師像平日一樣取下掛鎖,側身進了她的宿舍。
怎麼回事?袁老師獨自在廊上站了會兒,想像著剛才倪老師離去的遭遇。沒出事就好,人回來就好,袁老師咕噥著關了燈回到她的宿舍,她想隔壁這個女人的一切快要水落石出了,對於她的種種疑問也將會被確鑿的證據所取代,現在袁老師心中有數,她覺得她應該上床好好睡一覺了。
午夜時分倪老師的宿舍裡再次傳來一聲悠長的驚叫,比上次更其尖厲和悽烈,隔壁的袁老師和她的女孩一齊被驚醒了。袁老師聽見板牆那側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有人闖入了倪老師的宿舍,袁老師抱起被嚇哭了的女孩,睜大眼睛坐在黑暗中,她知道倪老師這次的夜半驚叫是可怕的,而深夜的闖入者無疑是那三個陌生的操北方口音的男人、袁老師記得她聽見了倪老師的求援的叫聲,袁老師幫幫我,快來幫幫我!但她猶豫再三還是不敢出去,一半出於對那三個闖入者的恐懼,另一半也許出於對倪老師不友好態度的報復心理。袁老師甚至不敢開燈,她用手捂住了女孩的嘴制止她的啼哭,因為她害怕災禍殃及她和她的孩子。
隔壁的嘈雜聲很快平息下來,倪老師的嘴似乎也被堵住了,憑腳步聲可以判斷他們把倪老師弄下了樓。袁老師不知道倪老師怎麼樣了,最壞的估計是出了人命。後來袁老師跑到涼臺上,出於意料的是倪老師跟著三個男人走過操場,她好像沒有受到傷害,在秋夜的月光下袁老師看見倪老師的絲絨裙子隨風飄動,而且她的手裡提看那口小巧的皮箱。袁老師沒有想到事情的結果是這樣,倪老師收拾了東西跟著那三個男人走了。
青磚小樓現在復歸往日的寂靜,但黑暗的空間裡疑雲密佈,袁老師覺得倪老師如此不告而別,證實了以前對她的種種懷疑都是正確的,她感到一絲欣慰,同時也對女鄰居產生了一種憐憫,不管怎麼說,倪老師肯定是一個不幸的女人。
夜涼如水,已經看不見黑暗中匆匆離開的那四條背影了,袁老師正要返回宿舍,這時候她看見操場上有一團白影急馳而過,消失在禮堂的後面,月光照亮了那隻動物的輪廓和皮毛,袁老師看清那是隻白狐狸,真的是一隻小小的白色的狐狸,真的是傳說中的那隻狐狸。
鄭校長從區上帶回消息說,來無蹤去無影的倪老師果然是個女騙子,她是從丈夫身邊逃出來的,而且她從前是在天津的妓院裡被丈夫贖出來的,這樣的一個女人,怎麼能讓她做人民教師?鄭校長滿臉羞慚地說,我們都讓她給騙了。
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袁老師打斷了鄭校長的話茬,她在學生作業本上連續打了幾個問號,我第一眼看見她心裡就有問號,你們知道為什麼?因為我覺得她像一隻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