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瓶清洗廠大概是城北地區最簡陋的小工廠了,一道竹籬笆把工廠與香椿樹街街面隔開,籬笆牆內堆滿了玻璃瓶的山,從醫院運來的空藥瓶在這裡得到女工們的全面清洗,然後乾乾淨淨地運到製藥廠重新投入使用。因此這個工廠沒有機器聲,有的只是毛刷洗瓶的沙啦沙啦的聲音,水流的聲音,還有女工們不拘一格的嬉笑怒罵聲。
都說玻璃瓶廠的女人們風氣不正,追本溯源地看,小工廠的前身其實是一群妓女勞動改造的手工作坊,二十年過去,那些解放前的風塵女子已經褪去了妖媚之氣,倒是後來進廠的黃花閨女和良家婦女學壞了,有人在街上遇到收破爛的小販就這樣打趣,你要收破鞋?到玻璃瓶廠去,那裡破鞋最多了。
素梅對兒子進玻璃廠一直是憂心忡忡的,有一個陰雨天她去給敘德送傘,隔著籬笆牆恰巧看見敘德拎著褲子往屋子裡跑,四五個女工拿著毛刷在後面追他。那些女工無疑是要扒敘德的褲子,素梅的臉立刻氣白了,她覺得這種下流的玩笑對於她也是一種汙辱,素梅於是怒氣衝衝地闖進去,把雨傘往敘德腳下一扔,丟下一句話,褲帶打下死結,素梅陰沉著臉走過女工們的視線,心裡恨不得朝她們每個臉上扇一個巴掌。回到家裡,素梅自然地就把男人當了撒氣筒,沈庭方對玻璃瓶廠裡的玩笑卻不以為然,他對素梅笑道,這有什麼大驚小怪?別說沒扒下來,就是扒下來讓她們看見了又有什麼?兒子畢竟是兒子,他吃不了虧。素梅說,你當然無所謂,你恨不能跟敘德換一換呢。你無所謂我受不了,你得想辦法把兒子從那狐狸窩調出來。沈庭方仍然無動於衷,過了一會兒他反問素梅,調?調哪裡去?沈庭方說,別忘了你兒子是讓學校開除的,他又不是什麼好青年,參軍輪不到他,插隊你不肯放,拿這八塊錢工資就是你的福氣了。
兒子敘德長大成人了,但素梅無法估計他的勢如破竹的青春慾望,及至後來的那天中午,素梅無意撞見了兒子的隱私,她被這種突如其來的事情弄得目瞪口呆。
素梅從提包裡找出鑰匙開門的時候,聽見街對面滕鳳家的門吱扭響了一下,滕鳳站在門口剝蔥,照例兩個女鄰居不說話,但素梅覺得滕鳳的目光和微笑都暗藏鬼胎,素梅疑疑惑惑地進了家門,為了對女鄰居的詭秘表示反感,她有意重重地撞上門。鬼鬼祟祟的想幹什麼?
索梅嘀咕著去推房間的門,砰地一聲門後有個椅子翻倒在地上了,怎麼把椅子放在門後?素梅的埋怨到此為止,她把房們推開的同時嚇了一跳,她看見紅漆大床上有一對赤條條的男女,是玻璃瓶廠的騷貨金蘭和兒子敘德,騷貨金蘭竟然不知羞恥地坐在敘德的胯上。
敘德在慌亂中斥罵他母親,誰讓你這麼早回家?快出去,快給我出去。而金蘭明顯地處驚不亂,她拉過一條被單遮住身體,兩隻手就在被單後面迅速地穿戴著,金蘭躲避著素梅的目光,緋紅的臉上掛著一絲窘迫的笑意,她對敘德說的那句話似乎也是說給素梅聽的,都怪你,你不該騙我到你家來,騷貨金蘭說,這下多難堪呀,羞死人了。
素梅仍然站在那裡,手裡抓著椅子,素梅渾身發抖,嘴裡發出一串含義不明的冷笑。
你還站在這裡幹什麼?敘德半推半扶著金蘭走到房門邊,素梅守著門不讓路,敘德的低吼便帶上了些許殺氣,你讓不讓路?敘德對母親說,你再不讓路我弄死你。
素梅用一種絕望而痛苦的目光注視著兒子,身子往牆邊挪了一步,她看見騷貨金蘭從面前若無其事地閃過去,一股濃烈的雪花膏香味也若無其事地閃過去。素梅這時候如夢初醒,跺著腳大罵起來,騷貨,狐狸情,都說你是狐狸精轉世,你真的要吸童男子的精血,你不做下流事就活不下去嗎?金蘭在堂屋裡站住了,一邊捋著她凌亂的燙髮一邊回敬著素梅,什麼下流不下流的?你不下流敘德怎麼出來的?素梅說,我是明媒正娶生孩子,光明正大,我敢到街上跟沈庭方X去,你敢嗎?你偷男人偷上癮了,連個半大小夥子也不肯放過,金蘭這時候打斷了素梅的怒斥,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金蘭抬起一條腿往上拉著尼龍絲襪,她說,到底是誰不肯放過誰,問你兒子去。
素梅一時語塞,眼睜睜地看著騷貨金蘭從家裡溜出去,兒子穿著短褲站在門邊,歪著頭怒視著母親,素梅突然想起兒子跟金蘭是在她的床上做那種事,心裡就像嚥了只蒼蠅一樣難受,於是她衝到廚房裡端了半盆水,都潑在那張涼蓆上,然後素梅就用一柄板刷拼命地刷洗涼蓆,素梅咬牙切齒他說,我要把那狐狸精的騷氣洗掉,我不能讓它留在我的床上。
理髮店快要關門了,老朱開始把滿地的碎頭髮注畚箕裡掃,突然看見沈庭方的女人推開了玻璃門。老朱覺得奇怪,素梅是屬於那種髮型毫不講究的女人,一年四季不登理髮店的門,她們想剪頭髮時就請女鄰居幫忙,一剪刀了事,老朱站在轉椅後面,笑著招呼素梅,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要吹風還是電燙?是不是要去吃喜酒了?
素梅朝理髮店四周掃了一眼,嘴角輕蔑地撇了一撇,卻不說話。素梅朝上面挽著細花襯衫的衣袖,不難發現那隻衣袖是潮的。
你怎麼啦,沈家嫂子?老朱抖著白兜布的碎髮說,我跟你家老沈很熟的,不用擔心,給你做頭髮收半費就行了,反正現在店裡就我一個人。
素梅搖了搖頭,她用一種古怪的目光審視著老朱,突然說,你跟金蘭,是夫妻嗎?
是,怎麼不是夫妻?結婚快十年了,老朱笑起來,說,這事你剛知道?
素梅又搖了搖頭,這時候她有意誇張了那種難以啟齒的語調和表情,你們是夫妻,素梅咳嗽了一聲說,那你知不知道金蘭在外面——素梅注意到老朱臉上的笑凝固了,她的話也就此咽回肚裡了。都說老朱是香椿樹街上最沒用的男人,但再沒用的男人也會有火氣,索梅突然覺得把事情透露給老朱會傷及敘德,到理髮店來告狀也許是失策的,於是素梅改口說,今天不剪頭了,改日再來,說完匆忙退出了理髮店的玻璃門,玻璃上映現出老朱肥胖的身影,老朱手裡拎著那塊白兜布站在轉椅邊,木然的表情看上去愚不可及,索梅在臺階上低聲罵了一句,可憐的活烏龜。弄根繩子吊死算了。
素梅本來不想去玻璃瓶廠告狀,她路過肉店時看見鐵鉤上掛著的凍豬肉還算新鮮,就拐進去割了二兩肉,割的是便宜的坐臀。素梅拎著肉眼前突然閃過下午撞見的那幕場景,騷貨全蘭,她竟然叉著腿坐在兒子的胯上。素梅想起從小就聽說的狐狸妖精魅男子的傳聞,心裡又恨又怕,騷貨,狐狸精,我饒不了她,我要找他們領導去,素梅嘀咕著身體就向後轉,朝街西的玻璃廠走去。
玻璃廠的領導也是個女的,臉上長了星星點點的白麻子,人們背後都稱她為麻主任,素梅記得麻主任在多年前的一個群眾大會上控訴資本家剝削殘害重工,臺下的群眾都被她的控訴打動了,素梅也哭成了個淚人。誰都知道麻主任就是童工時染了天花沒錢治,落下了一臉麻子,誰都知道麻主任是個黨員,因此素梅走近她時有一種找到主心骨的輕鬆。
素梅看見麻主任用一支紅筆在報紙上劃來劃去的,就陪著笑臉搭訕道,主任又在學習了,是不是中央下來九號文件了?
哪來的九號文件?麻主任抬起頭瞟了素梅一眼,她對素梅這種不懂裝懂的態度無疑感到厭惡,搶白了她一頓,六號文件還沒下,哪來的九號文件?中央文件能在報紙上登嗎?那是保密的。麻主任把報紙合上,又指著它告訴素梅,這是社論,這不叫文件。
社論和文件都差不多,反正都是中央的指示,素梅倒不見窘色,自己給自己打了圓場後就切入正題,主任,我來是跟你反映一件事。
什麼事?麻主任正襟危坐在辦公桌前,她說,是你兒子?他在政治上不求上進,散漫了一點,但是勞動態度倒還可以。
不是我兒子,我來是反映金蘭的問題,她跟人搞腐化,讓我當場捉住了。
搞腐化?我怎麼不知道,你有什麼證據吧?
有。素梅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隻胸罩,頗為自得地一笑,她來不及穿衣服,把它忘在我家裡了。
怎麼是在你家?麻主任聽出了點問題,她用圓珠筆挑了挑那隻胸罩,說,這回是跟誰?
跟你男人還是跟你兒子?我男人?我男人才不會上狐狸精的當。素梅考慮了幾秒鐘後,是敘德,孩子什麼都不懂,讓那狐狸精勾引壞了,敘德剛過十八歲,什麼都不懂呢。
什麼都不懂,那種事卻先懂了。麻主任話裡帶刺,目光炯炯地看著素梅,這種事情你也不能都怪女方,你兒子好像天生不學好,也不知道你是怎麼教育的!
素梅臉上終於有點掛不住,她說,你是做領導的,應該知道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把話挑明瞭說金蘭就是個主要矛盾,敘德歸我教育,那主要矛盾你主任一定得解決。
看不出來你學過毛選嘛。麻主任用圓珠筆把金蘭的胸罩挑到抽屜裡,又朝裡面啐了一口說,你放心吧,我饒不了她。
不難看出麻主任也恨透了金蘭,麻主任作為香椿樹街正派婦女的語言習慣漸漸暴露出來,她也口口聲聲稱金蘭為騷貨,最後她對素梅說,等著吧,哪天再搞運動,我非要在那騷貨脖子上掛一串破鞋,讓她挨批鬥,讓她去遊街,我就不相信,無產階級專政治不了一個騷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