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奴荷鋤,男孩扛鍬,他們在樹林裡走。
你別走了,天亮了,沒地方給你掘墓了。男孩在碧奴的身後說,誰讓你不趁天黑時死的,現在好了,太陽出來了,他們都起來了,你在哪兒挖坑都會讓人看見的!
泥濘的空地上,鹿和孩子們的足印交織在一起,一片落葉旁有翻挖的痕跡,碧奴忍不住地停下來,用鋤頭刨了幾下,她知道鹿人們把什麼都埋在地下,於是她抱著一點幻想,能不能把豈梁的衣服刨一點回來,哪怕挖出一隻鞋,也是好的。
你看你還說要死呢?要死還刨你的東西?男孩說,我看你一點也不想死,什麼眼淚流出來你就會死,騙人的,你讓我拿鋤頭和鐵鍬,原來是要挖你的包裹!
我沒騙你,我想再看一眼豈梁的東西再去死。碧奴說,孩子,我不甘心呀,一路上看包裹看得那麼緊,躲過了強盜躲過了賊,就是沒躲過你們這些孩子!
不怪我們,是你自己跑到樹林裡來的!他的眼睛無辜地瞪著碧奴,說,你什麼也刨不出來的,包裹裡的東西都分光了,每人都把自己的東西藏起來了!
孩子,你們把刀幣拿去我也不怨你們,碧奴說,你們不該把豈梁的冬衣也分了,豈梁是大人,他的袍子你們穿不上,他的帽子你們戴不上,他的鞋子你們沒法穿的!
蠢女子,不能穿怕什麼?拿到集市上能賣錢的!男孩觀察著碧奴的一舉一動,突然跑過來把鋤頭奪過去了,他說,你要挖你的包裹就用樹枝,不準用我的鋤頭。我就知道你騙人,人人都怕死,你為什麼不怕?別人埋到墳裡還要鑽出來逃命呢,你活得好好的,為什麼自己挖自己的墳?你不是挖墳,是挖包裹!
碧奴悲傷地看著男孩,她嘆了口氣,說,那好吧,孩子,我再也不挖包裹了,我們就挖墳,我也死心眼,人不死心就不死,還在惦記那包裹!乾脆埋到土裡,倒也省心了。孩子,我們走,找個向陽的地方去挖墳!
男孩對碧奴的挑剔不堪其煩,他把鐵鍬在地上重重地頓了頓,腦袋側向樹林外面百春臺的方向,什麼向陽不向陽,向陽有什麼用?你聽呀,射獵的號角吹響了,衡明君的馬隊就要出來了,熱乎乎的麵餅也要端出來啦!他說,我上你的當了!你活又不肯好好活,死又不肯好好死,到底準備怎麼樣?你還沒說呢,僱我做你的掘墓人,到底給我什麼好處?你的包裹沒有了,做你的掘墓人,我還能撈到什麼好處?
孩子,我是葫蘆變的呀!碧奴說,等我死了變回葫蘆,你可以來摘葫蘆的,摘回去剖兩半,就是兩個水瓢,要是不剖就把小頭切開個口,可以做鹽罐,也可以做油燈的!
誰要你的水瓢?誰要你的鹽罐?你倒會哄人!男孩輕蔑地哼了一聲,過來在碧奴的袍袖裡摸了摸,他說,有錢才能使鬼推磨,你身上還有刀幣嗎?
碧奴拍了拍她的袍子。除了這袍子,你們什麼也沒給我留下呀。她看見男孩臉上掠過一絲失望的表情,就從髮髻裡拔出了一根銀簪,我就剩下這一件東西了,是白銀打的,現在我怎麼打扮也沒用了,梳什麼髻子豈梁也看不見了,你拿去,以後送給你媳婦。
什麼媳婦不媳婦的?用這麼個小玩意來僱我,我吃大虧了。男孩嘟囔著猶豫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接受了碧奴的銀簪。他謹慎地注視著銀簪,是白銀做的?沒騙我吧?在得到了碧奴的賭咒發誓後,男孩終於露出勉強的笑容,他把簪子塞到耳朵裡轉了轉,掏出一片耳垢,說,衡明君大人天天要掏耳朵的,有錢有勢的人都要掏耳朵的,我以後就用這東西用掏耳屎,天天都掏!
為了兌現自己的諾言,男孩開始履行掘墓人的職責,他瞄準了一塊松樹下的空地,丈量了一下,用樹枝劃出一個方框。斜著躺下去就夠了,他說,反正你死了,不吃飯不要鍋灶,不怕冷熱就不要門窗,不怕風雨就不要屋頂,你長那麼瘦小,這塊地方夠安頓你啦。
碧奴端詳著那棵松樹下草草劃出的墓線,依稀看見死神在那個方框下欠起了身子,焦灼地等待著她。她不怕死,但死到臨頭她突然想起自己葬身在這樹林裡,沒有人替她舉起喪幡,沒有人會到墳邊為她掉一滴淚,碧奴不甘心,她決定在死之前為自己痛痛快快地哭一場,於是她沿著那個方框走,一邊走一邊讓淚水盡情奔流。碧奴的淚水雨點般地滴落在地,她烏黑的長髮失去了簪子的束縛,在獲得自由的同時大聲嗚咽起來,髮間淚珠像雨點一樣從頭髮上瀉下來。男孩驚恐地叫起來,你在幹什麼?碧奴說,我在轉墳,我在哭墳,我死了沒有人替我轉墳,也沒有人來哭墳,我只好自己轉自己的墳,自己哭自己的墳了!男孩半信半疑地瞪著碧奴,你們婦人就是事多,活著事多,死了也多事!
碧奴轉好了墳,透過滿眼淚水打量著松樹下的墓坑,想起自己最後葬在這麼一棵樹下,不靠路,不見陽光,無論如何算不上一個好墳塋,於是她向男孩提出了最後的建議,孩子,我們能不能換個亮一點的地方,我是要變葫蘆的,這樹下不見陽光,等我埋下去了,萬一葫蘆藤子長不出來怎麼辦?
什麼陽光,什麼葫蘆藤子?男孩受騙似地叫起來,我就知道你千方百計賴著,賴著不肯死。你要是耍賴,我就不做你的死神了!
我不是耍賴,我是不放心,這裡有那麼多鹿,萬一葫蘆秧子剛出來就讓鹿啃了呢,要是變不成葫蘆我就沒來生了,沒有來生我就白死了。
男孩把手裡的鋤頭扔到碧奴那邊,叉腰站在坑邊,鼻孔喘著粗氣,憤怒地喊起來,你是個騙子!你自己掘你的墓去,自己埋自己去吧,我再也不上你的當啦!
兩個人隔著地上的方框對峙了一會兒,赴死的人有口難辯,掘墓的人氣急敗壞。松樹上落下一片褐色的鳥毛,憤怒的男孩抬起頭,發現樹頂上有隻鳥巢,鳥巢凌駕於樹叉之上的樣子讓他頓生靈感,男孩說,好,好,我有好地方了,你不用擔心見不到陽光,也不用害怕鹿來啃葫蘆藤了,我把你捆起來,掛到樹上去死!男孩眼睛裡閃著亢奮而寒冷的光,他撿起鋤頭去灌木叢砍下一叢荊條,抽了一根,捲起來,鬆開,說,你不是要陽光嗎?把你掛到樹上去,掛你這麼又瘦又小的女子,三根荊條就夠了!
碧奴朝樹上瞥了一眼,看見那隻鳥巢孤零零地壘在樹上。我不是鳥,我不到樹上去!碧奴說,就是鳥,它死了也要落到地上,就是一片樹葉,枯死了也要落在地上,孩子,你怎麼能把我掛在樹上?
你自己說的,我是你的掘墓人,不管你的生,只管你的死!男孩嚷起來,我讓你死在樹上,你就死到樹上去!
男孩抓著荊條過來了,他沒有料到碧奴向著他舉起了鋤頭,那女子滿面是淚,可她的臉上出現了罕見的倔強潑辣的表情,這使男孩毫無思想準備,他一時被難住了。她不肯死到樹上去,她不肯死在樹上!一個精神崩潰的女子在尋死的地點上寸步不讓,男孩覺得很好笑。你怎麼這樣笨呢?你死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你就把自己當一棵樹枝好了,樹枝不都是死在樹上的?
碧奴叫喊道,我不是樹枝!孩子,你不能讓我死到樹上去!
男孩皺著眉頭注視著碧奴,他思考著什麼,突然向她下了最後通牒。反正不是樹上就是樹下!給你最後一個機會,松樹下到底行不行?不行我就走了,我把簪子還給你,你找別人蓋你的墳去!
這次輪到碧奴妥協了,她來到了松樹下仰望著茂密的松枝,說,不要陽光就不要陽光吧,孩子,我是不該臭講究的,你別生姐姐的氣。她提起袍子在方框裡蹲了蹲,又側身半躺著試了試。斜著身子埋下去,是也夠了。她用一種迎合的語氣對男孩說,聰明的孩子,你來蓋我的墳,是我的福氣,姐姐怎麼會去找別人呢?
樹林中土地潮溼,他們挖坑的聲音很悶很輕,本不至於終於驚動樹林外面的人,更不應驚動河那邊的百春臺,當一個穿著紫袍的百春臺門客突然飛奔而來的時候,男孩傻眼了,驚叫了一聲,千里眼看見我們了,快跑!他扔下鋤頭就跑,跑了沒幾步便讓那門客擒住了,紫衣門客千里眼一手挎住男孩,一手舉著一面旗幟,凶神惡煞地朝碧奴走來,他說,我夜裡就盯住你了,你在河邊晃來晃去的,是不是誰派來的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