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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泣的耳朵

    哥哥比弟弟大三歲,天經地義的,哥哥應該照顧弟弟。但那年夏天哥哥交了幾個不三不四的朋友,人像水一樣地往低處流。他的喇叭褲勒緊了屁股,看上去隨時會綻線,他的軍帽歪着戴,帽檐下滋出幾簇長頭髮,油膩膩的,抹過髮乳,散發着一絲墮落的香氣。他天天帶着象棋到鐵路橋下的公廁去,一邊方便一邊和人下棋,是賭殘局的。這個哥哥,你還讓他照顧誰去?人不學好的另一個標誌就是懶惰,而哥哥的懶惰正在損害弟弟的利益。就説去白鐵鋪取水壺的事,早晨母親出門前把它寫在廚房的小黑板上了,註明是哥哥做的事,註明要帶上五毛錢,還寫了一句:別忘了盛上水試試。弟弟在廚房吃早飯的時候看得清清楚楚的,可等他去了一趟公共廁所回來,發現黑板上母雞變了鴨,春風的名字已經改成了春生,是弟弟的名字了。弟弟知道是哥哥做的手腳,他想也沒想,隨手就把那個“生”字擦掉,又把名字改回去了。

    整個夏天弟弟看上去都愁眉不展,不為別的,是為了游泳的事。母親有一天路過護城河的酒廠碼頭,親眼看見有人從那裏撈起了一個溺水的男孩,母親在那兒看了會兒,突然產生了許多不必要的聯想,看見河對岸一羣孩子還在水裏打鬧,母親便春風春生地狂叫起來,對岸有人呼應道,春生剛剛還看見的,春風沒看見!母親就慌慌張張地往家趕。還好,路上看見了春風,春風和他的朋友坐在菜場賣豆製品的架子上,鬼頭鬼腦的,不知道在幹什麼。母親沒心思去調查他們在幹什麼,她問大兒子,你弟弟呢?哥哥先説不知道,馬上改口説,在家呢。母親騎着車趕到家門口,一眼看見門口的晾衣竿上掛着弟弟的游泳褲,是兩條紅領巾改制的,還滴着水,母親才鬆了口氣。弟弟迎出來為母親例行公事似的拿飯盒,母親臉上仍然是一副劫後餘生的表情,她看着弟弟頭髮上殘留的水滴,説,好,上來了就好。但她的臉還是白着的,不得了啦,酒廠碼頭又淹死一個,肚子脹得那麼高!她向弟弟描述了那個男孩膨脹的孕婦似的腹部,還説男孩的嘴裏塞滿了泥沙,泥沙裏還長了一堆水草。弟弟不相信什麼泥沙什麼水草的事,那只是母親在嚇唬人,為她下達禁令添油加醋罷了。

    弟弟愁眉不展。他再也不能下護城河游泳了,這道禁令,弟弟知道違抗不得。但他不能不游泳,去年夏天他剛剛在護城河裏學會了游泳。弟弟偷偷地跑到工人文化宮的游泳池去遊,遊了沒幾天,不巧,得了紅眼病,一雙眼睛躲避着光線和別人的目光,依然紅得令人心痛。母親大怒,一口咬定是游泳池傳染的紅眼病。怎麼能不傳染?她説,你難道不知道,有人在游泳池裏小便的!紅眼病也來和弟弟作對,這樣一來,母親連游泳池都不準兄弟倆去了。

    禁令對哥哥沒什麼影響,他對游泳不感興趣,他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其他事都偷懶,這麼熱的天,哥哥洗澡也偷懶,拿水在身上胡亂抹兩下,就騙母親説是洗過了。弟弟夜裏聞得到哥哥身上強烈的汗臭,像燻醋的氣味,弟弟埋怨哥哥比豬還臭,但他不敢嚷嚷,許多事情上他也要哥哥替他打埋伏。比如游泳的事,弟弟紅眼病一好就違抗了禁令,偷偷去閥門廠游泳,母親不知情,但哥哥知道弟弟藏游泳褲的地方,瞞不了他。就像一個山頭的強盜和土匪,他們誰也不能要挾誰,弟弟也捏着哥哥的把柄,哥哥和馮青他們在家裏賭博,賭香煙,賭光屁股,賭吃牙膏,還賭錢,好幾次都被弟弟撞見了。

    下午弟弟去閥門廠游泳時路過了白鐵鋪子,一頂草草搭制的遮陽棚從門檐上挑出半米多遠,沒有擋住多少毒辣的陽光,他經過那兒的時候覺得四周翻騰着一股熱浪。那五個老頭坐在悶熱的鋪子裏,叮叮噹噹地敲着白鐵,一台破舊的台式電扇坐在地上,搖晃着腦袋,向五個老頭公平地分配着熱風。好多鐵皮桶、花灑、燒水壺堆在地上,有的掛在牆上。弟弟不認識他們家的水壺,認識他也不拿,那不是他的事,是哥哥的事。五個老頭在炎熱的午後集體勞動的景象倒是有趣,弟弟看見瘦的歷史反革命分子剛剛修好了一隻鋁盆,他用油漆在盆底寫着什麼字,其他幾個都在敲,胖的歷史反革命分子在補弄誰的鋁飯盒,他的臉熱得通紅,白背心被汗弄濕了,緊貼在身上,透出兩個像婦女一樣的Rx房。逃亡地主背對着街道,他在用錘子敲一塊圓形的白鐵皮,弟弟只能看見他的裸露的後背上貼着一張膏藥,他穿着長褲,卻把長褲挽成了一條短褲,由於嚴重的靜脈曲張,他的小腿看上去好像爬滿了蚯蚓,讓人反胃。資本家看上去最年輕,他戴眼鏡,頭髮還是黑的,身上的軍用襯衫不知從哪兒弄的,這麼熱也不肯脱。他還模仿鍊鋼工人,在脖子上繫了一條白毛巾,好像這麼一打扮別人就忘了他是資本家了。他們四個人都埋着頭勞動,沒有注意弟弟,只有門邊的老特務抬起花白的腦袋,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讓弟弟吃驚,左眼角有一塊淤青,好像被人打的,腫着,睜不開的樣子,右眼安然無恙,但弟弟清晰地看見眼眶裏盛滿了莫名其妙的淚水。弟弟説了一句,又不槍斃你們,哭什麼?説完他就走了。

    七月炎熱的天氣把人都趕到閥門廠的游泳池來了。游泳池不正規,長度寬度都不夠,水有點發綠,也許好幾天沒消過毒了。來的人大多成雙成對,男男女女的年輕人在一起,男的看上去便很驕傲,也不管他帶來的女朋友是美是醜。女孩子不一樣,有的害羞,像個木樁似的插在水裏不動,有的就一點不害羞,靠在池邊上東張西望搔首弄姿的。他們都不怎麼遊,好像是來泡冷水降温的。弟弟不甘心,在人堆裏鑽來鑽去地遊,結果不小心撞到了幾個人,其中一個是燙頭髮的姑娘,撞她撞的部位不巧,那姑娘竟然尖叫起來,小流氓,小流氓!她罵人弟弟不在乎,弟弟不怕女的。他回敬一句你是女流氓就繼續遊,但有個傢伙突然衝過來拎住弟弟的耳朵,瞪着眼珠子吼,你活膩了?你敢調戲我的女朋友?那傢伙手勁好大,弟弟好不容易才掙脱了他的手,覺得耳朵很疼,疼得快從腦袋上掉下來了。他懂好漢不吃眼前虧的道理,沒有盲目地與那個傢伙正面交鋒,回頭去尋找那個燙頭髮的姑娘,她靠在池邊上,一邊咬着指甲一邊衝着弟弟這裏笑,看上去很自豪的樣子,把弟弟氣壞了。弟弟從小嘴不乾淨,一張嘴就罵了句最髒的,姑娘聽沒聽見他不知道,反正那個傢伙一定聽見了,他後來發瘋似的,一手繼續揪住弟弟的耳朵,另一隻手掐住弟弟的脖子,把他往游泳池外推。就那樣當着游泳池裏那麼多人的面,好像小偷被警察當場捉拿一樣,弟弟被一個力大無比的傢伙推出了游泳池。

    弟弟捂着耳朵。劇烈的疼痛使他喪失了任何報復的念頭,他很想找到一面鏡子看看耳朵的情況。他自覺顏面掃地,也沒勇氣再跳回游泳池了,所以他向那個傢伙匆匆喊了一聲我認得你,然後就跑了。

    弟弟回到更衣室時發現他的拖鞋沒有了。進來的時候他沒有租到小箱子,只好把拖鞋、毛巾、肥皂放在角落裏,好多沒租上箱子的人都把東西放在角落裏,可他的拖鞋失蹤了。不知讓誰穿走了。弟弟氣沖沖地跑去質問那個女管理員,那女人一點也不肯承擔責任,她説,告訴你人滿了別進,你非要進,鞋子丟了怪誰?你倒是教教我,我一雙眼睛怎麼照看三十幾雙鞋子?女人一邊發牢騷一邊嚼着一塊餈飯糕,弟弟怨恨地瞪着她的嘴,忽然想起母親描述的那個溺死的男孩,弟弟浮想聯翩,就衝女人罵了那句沒頭沒腦的話,嘴裏全是泥,嘴裏還長草!

    只好回家去。弟弟後來用一塊毛巾和一條褲頭裹着腳,穿過閥門廠外面那條長長的砂石路,向香椿樹街走。七月毒辣的陽光不僅把路上的砂石烤得滾燙,折磨着他的雙腳,它還像無數針尖戳着他受創的耳朵。弟弟的心中充滿了受辱後尖鋭的仇恨。仇恨主要針對游泳池裏的那對男女,也有針對空中的太陽的,還有針對一些不明事物的,比如那個不負責任的女管理員,那個穿了他拖鞋的人,無論是偷鞋還是錯穿都令他痛恨,還有東風他叔叔,他恰好騎着自行車經過那條砂石路,經過他身邊,弟弟拉住他的自行車後架,想搭坐着回家,沒想到他反應敏捷,後腿一蹬,倒踹了弟弟一腳。弟弟追着他跑了幾步,他頭也不回,説,滾!全世界的混賬東西都讓弟弟碰上了,怎麼能讓弟弟再講文明禮貌?弟弟一張嘴又罵了起來,李三年,你強xx過幼女,東風説的!東風他叔叔還是不回頭,他很冷靜地回擊了弟弟一句,我強xx過你媽媽!弟弟沒撈到什麼便宜,只能懷着滿腔的仇恨在滾燙的路上走,他一跳一蹦地走,突然想起來街上是曾經出過一個強xx幼女的人,不是李三年,是誰呢,就住在化工廠旁邊的,他的名字,弟弟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其實搭不上自行車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弟弟走了沒多久就看見了橋。走過橋頭他就得救了,街上開始有樹蔭,路面是青石板的,光腳走路也不怕。弟弟在橋頭拆下了腳上的褲頭和毛巾,突然聽見哥哥的聲音。他在喊弟弟的名字,準確地説是喊他的綽號,粉皮,粉皮,你下來。粉皮這種綽號起得沒什麼水平,不過就是影射弟弟拖鼻涕的歷史,誰小時候不拖點鼻涕呢?弟弟本來不和哥哥計較這些事,但那天下午哥哥一喊弟弟的綽號,他覺得好像一支冷箭射來了,射的不是別處,是他的耳朵,他的耳朵一陣劇痛。弟弟抓着自己的耳朵,尋找哥哥的影子,四周都沒有,原來在下面。弟弟看見哥哥和黃瓜正坐在陰涼的橋洞下面下軍棋。粉皮你跑哪兒去了?哥哥仰着頭説,媽讓你去白鐵鋪取水壺,怎麼還不去?還不快去,鋪子快關門了!

    弟弟對他這一套並不意外,他説,放屁。

    你説誰放屁?哥哥説,你説媽放屁?吃豹子膽了?

    你放屁!我説你放屁。

    黃瓜他們在橋下面都笑起來,哥哥手裏攥着一隻棋子從下面衝上來,鐵青着臉在弟弟頭上刷了一下,你敢在外面拆我的台?小心我揍你。他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塞給弟弟,説,別廢話,你沒看見小黑板?快去白鐵鋪子取水壺,否則媽今天就燒不了開水了!

    燒不了也不關我的事。弟弟説,那是你的事。

    什麼你的事我的事,是家裏的事。哥哥瞪着眼睛説,你比豬還懶,吃得比誰都多,還不肯幹事,你要不去拿水壺,以後就不準喝開水!

    不喝就不喝,反正我從來不喝開水。弟弟説,我喝冷水的。

    你是豬腦子,冷水是用開水涼出來的,你不知道?好像是弟弟的智商激怒了哥哥,弟弟看見哥哥的腦袋開始斜過來,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的臉部——主要是耳朵,哥哥開始抖動手腕,弟弟知道他的目標和游泳池那傢伙是一樣的,目標是他的耳朵。這個夏天哥哥不知道擰過多少次弟弟的耳朵了。弟弟下意識地大叫一聲,滾開。弟弟來不及思考,身體首先後退了一步,雙手攏緊了他的耳朵。哥哥的目光好奇地在弟弟全身上上下下地跳了幾下,你慌慌張張的,又去游泳了?還幹什麼壞事了?他瞪着弟弟的耳朵,説,你耳朵怎麼啦?鬆手,讓我看看,你的耳朵怎麼啦?好呀,你還光着腳,你的鞋怎麼也沒了?!

    不知道是緣於耳朵還是腳,還是一種手足無措的慌亂,或者是從游泳池歸來後的辛酸,弟弟差點哭出來,幸好他把眼淚忍住了。他垂着頭,看見父親從上海捎來的新拖鞋在哥哥腳上閃爍着寶藍色的光芒。弟弟決定向哥哥妥協。弟弟説,我替你去拿水壺,可以,那你把你的拖鞋給我。哥哥説,你穿我的鞋我穿什麼回家呢?你還沒説清楚呢,怎麼把鞋弄沒了?難以解釋的事情用不着解釋,弟弟沒有多嘴,彎下腰去把哥哥的兩隻腳從人字拖鞋裏強行搬了出來。哥哥畢竟大了三歲,任弟弟扒走了自己的拖鞋,你要是把拖鞋弄壞了,我敲死你。他推了弟弟一把,快點,快點去,媽回家以前一定要把水壺取回來。

    弟弟穿上了哥哥的藍色人字拖鞋,好像穿着兩條船下了橋。一種響亮的聲音從他的腳下傳出,迴盪在午後的香椿樹街上,嗒,嗒,嗒。節奏清晰明快,聽上去類似宣傳隊敲小竹板的聲音。藍色人字拖鞋帶給弟弟一絲莫名其妙的快樂。弟弟一路跑着,一路看着腳上的拖鞋,他的心情被腳上的一小片藍色照亮了。弟弟不知道自己是否微笑了,只知道他看着腳走路時耳朵不那麼疼了。但他走過診所旁邊的向陽院時,他的同學金橋看見了他的微笑。金橋倚着門怪叫起來,你這個傻貨,穿人字拖有什麼了不起的?走路還看着它,走路還在笑!弟弟站住了,他説,誰在笑?你才是傻貨,小心我敲你!他們一個倚着門,一個在路邊站着,兩個人的眼睛都骨碌碌轉着,一邊對峙一邊思忖着什麼。金橋先罵起來,誰敲誰?你敢敲我?弟弟説,那你敢敲我?你來,來敲,我就站在這裏,你有種來呀。金橋朝身後的向陽院裏瞟了一眼,看見一個男人在收晾衣竿上的衣服,金橋就改口説,你有種我們約地方,明天下午三點,酒廠碼頭見,你不來就不是人!弟弟也向院子裏瞥了一眼,他認出那個收衣服的男人是金橋的父親,弟弟鼻孔裏哼了一聲,説,碼頭見就碼頭見,你不來的話,我以後看見你就不叫你金橋,叫你大便!弟弟罵得有點得意,走了幾步,彷彿看見金橋正渾身紫脹,挺着孕婦般的大肚子躺在酒廠碼頭上。於是他又回過頭,一臉神秘地對金橋喊道,嘴裏塞滿泥,嘴裏長滿草!

    離開了向陽院,弟弟才發現天色已經暗下來了,有三個剛剛下班的女人各自提着一個網袋在他前面走,無意中做成一排人牆擋着道,網袋裏的飯盒讓弟弟一下想起了水壺的事。他從三個女人的縫隙中穿過去,把女人手裏的飯盒撞得都噹噹響起來。女人們在後面罵,弟弟頭也不回,向白鐵鋪的方向一路奔跑過去。

    弟弟正好趕上白鐵鋪關門的時間,敲白鐵的聲音早已平息,弟弟遠遠地看見一個瘦老頭在用叉杆把涼棚上的塑料布收下來,抱着那堆東西進去了。

    白鐵鋪的排門已經依次上好,只剩下最後一片了,五個敲白鐵的反動老頭,也只剩下了老特務一個人。弟弟看見老特務抱着一片門板,正從狹窄的門縫裏擠出來。弟弟堵在了他身前,掏出那張紙條,高喊了一聲,取水壺!老特務緩緩地移動了一下身子,腦袋從門板後面探了出來,他眼角的青腫在暮色中看起來就像一條黑色的蟲子在蠕動,他的另一隻眼睛睜開着,仍然淚汪汪的。他就用那隻淚汪汪的眼睛瞟了一眼紙條,瞟一眼又閉上了,弟弟注意到他抬起胳膊擦了下眼睛,還是抱着門板不放。

    明天來取。他説,我們下班了,你沒看我在上門板了嗎?

    不行。弟弟説,明天取,我們今天拿什麼燒開水?

    那我管不了。他説,我不負責取貨。取貨要找老孫。老孫已經走了。

    放屁。弟弟説,取個水壺哪有這麼多規矩?

    你這孩子怎麼説話呢?他説,我這把年紀了,我七十多歲的人了,犯得上跟你一個孩子鬥氣嗎?

    那你就把我家的水壺給我。弟弟説,要不我自己進去找,我認得我家的水壺。

    我們這兒也有規章制度的。他説,取貨是老孫負責的,他不在,我們就不能把壺給你,這是我們的制度。

    你們牛鬼蛇神還講什麼制度?弟弟的腦袋探進門去,四處搜尋着,他説,我不管你們那一套,我得把水壺拿回家去。

    是牛鬼蛇神就更加要守制度了,你是孩子,還不懂。他搖了搖頭,取水壺也要講制度,破壞制度就犯錯誤,你們小孩子,不懂裏面的道理的。

    不懂就不懂,你把水壺給我就行了。弟弟不耐煩了,整整一天的失敗讓他對最後這件事情認真起來,他把老特務往旁邊推了一把,一貓腰鑽進了白鐵鋪。鋪子裏沒有燈,弟弟看見許多的桶、盆、壺和花灑,或者堆在地上,或者吊在空中,一時找不到他家的那隻水壺。弟弟説,老特務,你把我們家的水壺放哪兒了?

    可是弟弟的行為把老特務惹惱了。滾出去!老特務抱着那塊門板,對着地面撞了好幾下,滾出去,他對弟弟叫喊着,你再不出去我就不客氣了。

    弟弟沒想到老特務會如此憤怒,即使在幽暗的白鐵鋪裏,他也能看到老頭的爛眼睛裏迸發出憤怒的火花。老頭懷裏的門板也調整了方向,老頭抱着門板好像抱着一件武器。弟弟有點慌,但弟弟的嘴不饒人,你對我不客氣?你個老特務也敢來惹我!弟弟説,你吃了豹子膽了,看我不收拾你?弟弟從來沒有和一個老人幹仗的經驗,老特務到底還有多大的力氣,心裏沒底,他就試着去拍拍那塊門板。這一拍把老特務徹底惹毛了,老頭突然把門板掄到了半空,弟弟感覺到一股風,他迅速地向後跳了跳,蹲了下來,弟弟説,你幹什麼,用門板砸我?你吃豹子膽啦?老特務説,我就吃豹子膽了,今天就砸死你這個小兔崽子,本來就活膩了,砸死你我償命,我還賺一命!弟弟這時候意識到了某種危險,他抱着腦袋向門那邊退,退到門邊他覺得安全了,正想説句什麼,脖子上突然被一個人啪啪扇了兩下,原來是哥哥來了。

    哥哥怒氣衝衝的,哥哥的腳上穿的不知道是誰的鞋,是一雙破了口的解放鞋。我就知道你什麼事也做不成,取個水壺也不會,哥哥幾乎是吼着問,媽已經到家了,讓你取的壺呢?

    不怪我。弟弟閃避着哥哥的手,他指着裏面的老頭説,你問他去,是他不讓我取。

    哥哥向裏面掃了一眼,看見老特務正把門板放下來,靠到牆上。哥哥很冷靜地説,他為什麼不讓取,你不跟他説清楚,媽等着壺燒開水洗澡呢!

    你問他去!弟弟尖叫起來,他説什麼也不讓取,還用門板拍我!

    哥哥的眉頭皺了起來。哥哥把弟弟向外面一推,自己闖了進去。你用門板拍我弟弟?哥哥問老特務。老特務冷笑了一聲,似乎是表示不屑,也似乎是表示否定,他不吭聲。哥哥説,你不讓我弟弟取水壺,還用門板拍他?你這種人,還敢欺負小孩子?哥哥逼到了老特務面前,在一片幽暗中與老頭臉對着臉,你這把年紀活到狗身上去了?哥哥在老特務的肩上戳了一下,你個四類分子,也敢欺負小孩子?老特務還是沉默不語,不過他的手開始行動,他去抓門板,哥哥傲慢地讓開一條路,説,我讓你抓。哥哥讓他抓,老特務偏偏又把門板扔掉了,站在門邊的弟弟看見老特務突然向哥哥身上撲去,然後他們就扭打在一起了。

    滾出去,滾出去!弟弟聽見老頭一迭聲地怒吼着,他的聲音聽上去已經變調了,比女聲更加尖厲更加單薄。他的聲音讓弟弟體會到一種模糊的快感,弟弟湊上去,看見哥哥強壯的身體把老頭壓在牆角,很像一塊岩石壓着一段枯木,在這次真實的格鬥中弟弟發現了哥哥驚人的青春的力量。力量對比很懸殊,老頭其實沒有什麼力氣了,只剩下一隻手顫抖着,頑強地在空中抓撓着什麼,弟弟意識到那隻手襲擊的目標,於是他大聲提醒哥哥,小心,他要抓你的耳朵!哥哥喘着粗氣對弟弟喊,你去找我們家的壺,趕緊送回家去!弟弟只當沒聽見,他瞪着老頭的手,突然一下,按住了它。我讓你揪耳朵!弟弟憤憤地説着,自己的手抓到了老頭的耳朵,老頭的耳朵很薄很大,也很柔軟。我讓你抓耳朵!弟弟説着將手裏的耳朵擰了一圈。我讓你揪耳朵!弟弟説着又把老頭的耳朵轉了一圈,這次他聽見了老特務的一聲尖叫,那尖叫聲淒厲得令人心驚,哥哥和弟弟一下都愣住了。哥哥猛地鬆開手,有點慌亂,問弟弟,你幹什麼了?我讓你別在這兒,去拿水壺!弟弟説,我沒幹什麼,就揪他耳朵了,他是裝死吧。

    老特務跌坐在地上,他的腦袋順着一隻水桶向右下方傾斜,然後枕在一隻花灑上。他的喉嚨裏先是發出了含糊痛苦的呻吟,隨後呻吟聲完全變成了另外一種聲音,哥哥和弟弟聽得很清楚,是笑聲。老頭竟然笑了,儘管笑聲嘶啞而短促,但仍然是笑聲。哥哥和弟弟一時不知所措,哥哥問弟弟,他怎麼啦?弟弟説,他瘋了,肯定是裝瘋。然後他們聽見老特務開始説話,由於端着粗氣,聲音也微弱,聽不清楚。哥哥和弟弟都彎着腰湊上去聽,總算聽清了,老頭其實沒説什麼,他説,我這把年紀是活在狗身上了。老特務仰着頭,望着白鐵鋪低矮的頂棚説,我這把年紀是白活了,我怎麼活的?我和小孩子打起架來了!

    兄弟倆看見一張扭曲的老人的臉浸在白鐵鋪幽暗的角落裏,一動不動。除了三個人的喘息聲,鋪子裏靜下來了,剪切過的白鐵皮凌亂地扔在地上,長條形的、圓的、方的,都保持安靜,修理好的器具大多掛在牆上,沒有修理的都堆在牆角,臉盆、洗腳盆、水桶、花灑,都閃着淡淡的白光,保持安靜。哥哥和弟弟彎着腰研究老頭的臉,沒有得出什麼結論,他們無法確定那是一張笑臉,還是一張哭泣的臉,老頭看上去是笑着的,但淚水正像泉水一樣從他的眼睛裏湧出來,湧出來。

    外面卻有動靜了,有人從外面探頭向白鐵鋪裏面張望,探了探又走了。一定是察覺到白鐵鋪的異常,那個人走過去又返回來,敲了敲白鐵鋪的門。老孫,你還沒走?老孫不知道是誰,兄弟倆不知道老特務的姓名,只知道他是個特務。敲門的是個女人,弟弟以為是母親跑來了,弟弟説,不好,媽來了。哥哥立刻用手蓋住了弟弟的嘴。但女人只是嘀咕了一聲就走了,説明不是母親。兄弟倆都鬆了口氣,然後他們開始在滿地的雜物中尋找他們家的那把水壺。他們找到了,水壺的壺底已經換過,哥哥用手摸了摸,弟弟也伸手上去摸,摸到的是一塊平滑嶄新的鋁皮。弟弟説,媽關照要盛上水試試,要不要試?哥哥搖頭,向老頭那邊歪了歪嘴,低聲命令弟弟,拿上壺,趕緊走!

    他們擠出白鐵鋪狹窄的門洞時,聽見老頭喉嚨裏喀地響了一下,然後是一陣寂靜,然後便是一陣急促而奔放的慟哭聲在白鐵鋪裏炸響了。

    我至今還記得我們家的那把燒水壺,現在各地的鋁製品廠不再生產這麼大的水壺了,一壺水燒開了,能夠灌滿三個熱水瓶,你想想它有多麼實用吧。我記得那把水壺的提手上纏着紅布條,壺身平時是黑糊糊的,但到了逢年過節前我母親會用粗鹽把它擦得乾乾淨淨的,一擦就像新的了。壺底卻是個例外,由於讓白鐵鋪子的老傢伙們換過,補上去的白鐵皮多少有點讓人放心不下,我母親害怕會把壺底擦薄了,只能讓它黑着。

    他們都罵我懶。我母親説我懶,我哥哥自己那麼懶,他居然也口口聲聲罵我懶。我不是懶,我只是怕燒開水,他們偏偏最喜歡讓我去燒開水。我不能告訴他們我為什麼怕燒開水,告訴他們他們也不相信的。當我提上水壺去自來水龍頭上接水,聽見水柱落入壺底的噴濺聲,我會想起白鐵鋪的老頭們敲白鐵的聲音,咚咚咚,哐哐哐,我的耳膜受不了。等我再把壺提到爐子上,聽見火苗吞噬壺底的水跡時發出噝噝的聲音,一切就更令人難以忍受了,我會耳朵疼,火苗會躥進我的耳朵,我會感到一種細微而尖鋭的灼痛襲來,那灼痛感發生於壺底的圓形白鐵皮,終止於我的耳朵。

    壺裏的水,壺裏的日子,好多冷水燒成了開水,日子也一天天過去了。我們街上的白鐵鋪有一天關門大吉,據説是給裏面的老頭們落實政策了。就我的理解,這對於白鐵鋪裏的五個老頭是一種解放;對於我母親這樣節儉成性的家庭婦女卻是一種不公,那五個老頭不敲白鐵,苦了街上所有勤儉持家的婦女,後來她們只好把壞了的盆啊桶啊都拿到河對面的小柳樹街去,那條街上的人倒是敲白鐵的世家,手藝比老特務他們要好得多,但是帶着那些東西走那麼多路,畢竟是不方便的。

    我最後一次見到老特務是在體育場旁邊的街心花園裏,大約是八十年代的一個春天。有一羣老人在街心花園裏打紙牌,我看見一個戴耳朵套子的老頭坐在人羣裏,格外醒目。那是一對紫紅色的絨布做的耳朵套子,這稀奇的東西逼你向他的主人多看兩眼,我認出了他。老頭氣色不錯,模樣沒有變得更老,當然也沒有變年輕,我認出他以後就下意識地躲開了。多少年來我一直害怕撞見這個老人,但是他的那副耳朵套子確實太滑稽太招惹人了,我走過去又退回來,假裝看他們打紙牌,目光忍不住地落在那副耳朵套子上。我在猜老頭為什麼要戴這麼個玩意兒,春天了,天氣一點也不冷,別人的耳朵都大大方方地沐浴着陽光和春風,他為什麼非要戴着這個怪模怪樣的東西?

    我對老頭的耳朵套子很敏感,敏感了就會多慮,會不會我們兄弟倆當初把他的耳朵揪壞了呢?這份疑慮使我的心情沉重起來。我和我哥哥曾經談起老特務和他的耳朵套子,他居然是一副惘然不解的樣子。我是記得那老頭,他敲白鐵嘛,手藝不錯。我哥哥瞪着我,眼神中充滿了被羞辱後的惱怒,你説我打他,打過他的耳朵?造什麼謠?我什麼時候扁過老頭的?我以前是好打架,可怎麼打也打不到個糟老頭身上,怎麼打也不會去打人家的耳朵呀!

    我不敢確定我哥哥是健忘還是故意抵賴。往事都一樣蒙着歲月的灰塵,有的部分清晰,有的部分模糊,就看風吹過後灰塵是越積越厚還是悄然消失了。我哥哥的態度起初讓我吃驚,最終卻是令我感到輕鬆的。既然他已經把那年夏天在白鐵鋪發生的事情忘了個精光,我何苦非要對一次青少年時代的惡行耿耿於懷呢?我們兄弟倆的感情一直很好,不僅如此,在許多事情上我們是同盟,比如對待家裏的那些破爛,母親怎麼也不捨得扔,誰扔就要跟誰拼命的樣子,而我們兄弟倆經常在一起密謀,如何讓那些破爛自然而必要地消失,又不傷害母親的感情。

    消滅舊水壺的事情是我乾的。有一天我在廚房裏幫母親準備未婚妻第一次登門的晚餐,我母親的目光落在那把水壺上。春生,去燒點水。在母親的命令發出之前,我突然感到了一種極度的衝動。我衝出門去,騎上車到百貨商店買了一把新上市的不鏽鋼水壺。回家後我就把那把黑糊糊的舊水壺沉到了護城河裏,母親追在後面罵我,我不管,我蹲在河邊的石階上,看見沉重的舊水壺墜入深水時泛出了無數的水泡,我感到自己沉浸在某種殘酷的享受中。説起來奇怪,人們對特定事物的恐懼其實可以找到解決的途徑,有時只是舉手之勞,自此以後我再也不怕水壺燒開水的聲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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