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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滿街的人嘴裡都在高聲談論:“愛瑪-埃爾松”和“孟特羅塞”這兩個名字。越靠近歌劇院就聽到得越多。還有些巨幅海報貼在招貼柱①上將這兩個名字映進過路人的眼中,在空氣中彌散著對這一盛會的熱情氣氛。

    ①ColonneMorrls巴黎街頭專供張貼海報、廣告用的短柱,以創立人Morrls命名。

    被人稱為“國家音樂院”的大型建築蹲踞在黑色天空下,對聚集在它前面的人群炫耀著它微白色的壯麗牆面和它被裝飾性暗燈照著的大理石柱子。

    廣場上,騎兵保安警察隊在指揮交通。無數車輛從巴黎的各個角落裡彙集過來。從放下了的窗玻璃後面,人們能窺視到講究的淺色衣衫和淺色的腦袋。

    雙座車和活篷四輪馬車排著隊進入預留座拱廊。停下一會兒後,從中下來一些上流社會的婦女;還有另外一種人,一些打扮得神仙般的高貴肉體。在女士們的毛皮大衣下面是裝飾著鳥羽或者極昂貴的滾邊晚禮服。

    沿著劇院的著名樓梯,往上整個兒是一溜越來越高的仙景。登樓的太太們穿得像皇后,脖子和耳朵上閃耀著鑽石的光芒,她們的長裙曳地,拖到梯級上。

    為著不遺漏這兩位名藝術家的每一個音符,大廳裡早早就人滿了。整個圓形大劇場,被枝形掛燈的電光照得如同白晝,充斥著一大群來來往往找位子的人潮和鬧哄哄的喧聲。

    從公爵夫人、安耐特、伯爵、貝爾坦和繆塞基歐已經坐著的舞臺包廂裡,能看到幕後的人,有的在談話,有的跑來跑去,口裡叫叫嚷嚷:這都是些穿藍衣的佈景工人、服裝師、上了妝的演員。可是在放下了的大帷幕後面能聽到劇場人群的低沉聲音,能感到那兒有一大堆動來動去十分興奮的人,那種騷亂的情況像是透過了幕布,要一直擴散到佈景天幕上。

    上演的是《浮士德》。

    繆塞基歐講了些這部作品在詩歌劇院首演時的軼事,說起它開始時半失敗接著就得到輝煌成功,說及了首場演員和他們的每段唱腔。安耐特側過身對著他,抱著她對世上一切都好奇的貪婪心情傾聽他的談話,不時向還有不多天就會成為她丈夫的侯爵投出了充滿了深情的一瞥。現在她愛他就像所有純樸的心的愛一樣,就是說她愛的是寄託在他身上的一切未來憧憬。她沉醉在生活開始時的喜慶歡樂裡,對幸福的熱情追求使她為歡愉和期待而戰慄。

    奧利維埃站在包廂的最後面,用苦惱至極的眼光輪流看著他們。他見到這一切,知道這一切,他是個歷經不同階段私情戀愛、終於退下陣來的人,對此感到無能為力而又妒忌到了人類痛苦的極點,心像是在火上燒灼得吱吱直響。

    三聲鈴響,樂隊的首席猛然用琴弓在樂架上生硬地一敲,利落地止住了一切動作,一切咳嗽和竊竊私語。短短深沉的片刻沉寂後,升起了序曲的樂段。大廳裡充滿了看不見而不可抵禦的音樂奧秘,它滲進了身體,用詩一般而又實質性的激盪在人們吸入純淨的空氣裡摻入聲波,使神經和靈魂如醉如痴。

    奧利維埃坐在包廂的最後,感動極了,這些音符像觸到了他心上的傷口。

    但是帷幕升起了,他站起來,看到的是代表一間煉丹術士房間的佈景和浮士德博士在沉思。

    這部歌劇他聽過有二十次以上,幾乎能背出來。他的注意力立刻離開了戲劇而轉到了大廳。從遮住了包廂的舞臺前框後面,他只能看到大廳一個小角。但是這個角從樂隊一直延伸到最高的層樓座,給他露出了觀眾席的一角,他認出了其中很多人。正廳前座裡,那些帶著白領結的人,一個接著一個像是個名人陳列館:上層社會的人物、藝術家、記者們和那些在人人皆去的地方從不缺席的各類人物。在樓廳上和包廂裡,他逐個在心裡指出已看到的婦女:坐在舞臺口的一個位置上的羅克利斯伯爵夫人真是令人心醉,至於略遠一點則是新娘子埃布蘭侯爵夫人,她已經在舉起小望遠鏡觀望。貝爾坦心裡想道:“序曲真夠漂亮。”

    人們帶著顯然的同情心全神貫注聽孟特羅塞男高音對生命的悲嘆。

    奧利維埃心想:“真是能開玩笑!這是浮士德,這位神秘卓越的浮士德在歌唱一切虛無乏味;而這群人在不安地考慮孟德羅塞的嗓子有沒有變。”——於是他也和別人一樣聽起來。在主題的對白句以後,通過喚醒靈魂深處對音樂的深層體會,他得到一種啟示,類似歌德想象中浮士德的心靈。

    以前他曾讀過這首詩並高度評價,而現在忽然之間他體會到它的深不可測,因為就是這晚上,他自覺彷彿也變成了浮士德。

    安耐特略略向包廂的前面傾著身體,全身心地聆聽。觀眾席裡開始傳出悄悄的表示滿意的私語,因為孟特羅塞的聲音比從前更平穩、更準確,而且豐滿。

    貝爾坦閉眼不看。一個月以來,他將看到的一切,體驗到的一切和生活中遭遇到的一切,即時地看成他的情慾的從屬部分。他將所有的人和他自己都安置到這個固定觀念的題材裡。所有他看到的美好、寶貴事物,所有他設想為動人的東西,在他心裡都立刻貢獻給他那位小女伴,而且他沒有任何一個想法不涉及他的愛情。

    現在,他聽到了自己內心深處對浮士德詠歎調的迴響;於是他心裡悸動著死的願望,讓痛苦以及一切沒有出路的愛情折磨都與生命一起結束的願望。他看著安耐特纖秀的側面,而且他還看見了坐在她後面的法朗達也在出神地看她。他感到自己老了,完了,失敗了!唉,不會再有任何期待,不會再有任何希望,甚至也不會再有任何欲求的權利,他感到自已被淘汰了,正在從生活中隱退,像一個超齡的公務員,事業生涯已經被人結束。多麼難堪的痛苦!

    掌聲雷動。孟特羅塞已經勝利了。而梅菲斯特從地面上突然顯現了。

    奧利維埃從沒有聽到過他演這個角色,開始注意聽。奧班用低音唱的致敬演出十分激動人心,接著是富爾的致敬,他用男中音,唱得這樣動人,使貝爾坦得以分了一會兒心。

    可是驀然孟特羅塞有一句唱詞帶有如此不可抗禦的魅力,使他一直感動到了心裡,這是浮士德對撒旦說的:

    我要一份寶藏,它能包含一切,

    我要的是青春。

    這位男高音穿的是黑色緊身上衣,挎著劍,頭上戴一頂有羽毛的窄邊軟帽,一副歌唱家裝模作樣的派頭,打扮得漂亮年輕。

    他風度翩翩,而且討女人的喜歡,場上響起了一陣嗡嗡的聲音。相反的,奧利維埃則很失望,因為歌德詩劇中令人心碎的浮想,全因這位化身而煙消雲散了。此後在他眼前的只是一篇充滿了美麗唱段的神話,和一些只憑嗓子嚎叫的有才能的演員。這個穿著緊身上衣炫示大腿的男人,這個賣弄華彩過門和音符的漂亮單身漢使他討厭。這太名不副實,浮士德竟成了一個難以抵制的陰險騎士,要去挑逗瑪格麗特。

    他又坐下來,他剛聽見的詩句又回到了記憶裡,

    我要一份寶藏,它能包括一切,

    我要的是青春。

    他在齒縫裡輕輕地哼,他內心的深處在痛苦地共鳴,同時,兩眼一直盯著包廂的方洞口,安耐特金色的頸背不時從那裡探出來,他從她那兒深深體會到這種無法實現的慾望的苦味。

    然而孟特羅塞剛才十分出色地結束了第一幕,以至全場熱情爆發。掌聲、跺腳聲和叫好聲暴風雨般在大廳裡轟鳴達幾分鐘之久。人們能看到所有的包廂裡婦女們在互相揮舞手套,而站在她們後面的男人則一面拍手一面叫。

    幕布連續升降了兩次,而激動並沒有變緩。後來當帷幕第三次降下來,將舞臺和內部包廂與外部隔開後,公爵夫人和安耐特還拍了一會兒手,得到這位男高音一個小小的不引人注目的鞠躬作為專門的感謝。

    “啊,他瞧見我們了。”安耐特說。

    “多可敬佩的藝術家!”公爵夫人叫道。

    朝前彎著身體的貝爾坦帶著氣憤和輕蔑的混合感情,看著被熱烈歡迎的那位演員邁開兩腿,手撐在胯骨上,略有些左搖右擺但保持著一個舞臺人物的姿態,在兩根門柱之間消失了。

    人們開始議論他。他的各種勝利和他的才華都同樣引人關注。他遊歷過所有的首都,受到婦女們的傾倒,有些早就知道他的不可抗拒的女人,當看到他入場時心旌搖動。人們說,他好像很少旁騖這類狂熱感情,而是滿足於音樂上的成就。繆塞基歐因為安耐特在座,用很隱晦的話講評這位漂亮歌唱家的生涯。十分欣賞的公爵夫人懂得而且贊同他能鬧出來各式各樣的荒唐愛情。她認為他實在太動人、漂亮、出色,尤其是音樂出眾。她於是一邊笑著一邊下結論說:

    “總之,又怎能頂得住這副嗓子!”

    奧利維埃又氣又痛苦。他真弄不懂人們怎能對一個譁眾取寵的人如此喜愛,對這個終生在演他一輩子也成不了的人類典型的人竟會如此愛好,對將理想人物如此虛妄人格化會這樣津津有味,對這個當晚幾乎演了各種角色的塗脂抹粉的夜間服裝模特兒如此津津有味。

    “你們對他們妒忌,”公爵夫人說,“你們這些人,普通的男人和藝術家,你們對演員都這樣,因為他們比你們成功。”

    而後她轉過頭去對著安耐特:

    “瞧,小姑娘,你正走進生活而且用純潔的眼光看事物,你認為怎樣,這個男高音?”

    安耐特用一種心悅誠服的神氣回答說:

    “我真覺得他很好,我。”

    三聲鈴又響了,第二場要開始。幕啟是凱爾梅斯節①。

    ①Kermess荷蘭及法國北部地區的民間節日。

    埃爾松的處理是卓絕的。她的嗓子好像也比過去好,而且處理得更完美準確。她確實變成了偉大、超群、優美的女歌唱家,人們對她的評價和對俾士麥先生和萊塞普斯先生①的評價一樣。

    ①Bismarch和Lesseps前者為德國著名首相(1815-1898),開疆闢士,征戰連年,人稱鐵血首相。後者為法國外交家(1805-1894).蘇伊士運河開鑿的主要主持人之一。

    浮士德向她奔過去,用迷人的嗓子說出下面一心想誘惑的話:

    我親愛的小姐,您能允許我嗎?

    讓我請您挽住我的胳膊

    讓我們一同上路。

    這時那位十分美麗動人的金髮瑪格麗特回答說:

    然而我不需要人家向我伸手,

    不,先生,我不是小姐也不美麗。

    整個兒大廳一陣無比歡欣激盪,人們都站了起來。

    當幕落的時候,謝幕的喝彩歡呼簡直駭人。安耐特的手拍得那麼久,以致貝爾坦想去抓住她的雙手,讓她停住。他心裡又在受一種新的苦惱折磨。在幕間休息時,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因為他的成見已經成為仇視,他追到了後臺裡,又一直追到了歌唱家的化妝室裡,看這個使小女孩這樣興奮的可惡的歌唱家在兩頰上抹白粉。

    接著,幕啟是“花園”這一幕。

    大廳裡立時就散佈開了一種近似愛情的熱流,因為這段只能說是像一陣輕吻的音樂,還不曾有過其他解釋。這已經不是兩個名演員孟特羅塞和埃爾鬆了,而是兩個理想世界的人,與其說算是兩個人,毋寧說是兩個聲音:一個是在愛著的男人的永恆的聲音,一個是在迴避的女人的永恆的聲音;在整個詩篇裡這兩個聲音都在為人類的愛情嘆息。

    浮士德唱道:

    讓我,讓我細看看你的臉

    從他嘴裡飄出來的音符帶著這樣一種愛慕和懇求的情調,真使所有的心都湧起了一股愛的願望。

    奧利維埃想起他自己在隆西愛牧場裡的宅邸窗下,也曾低聲唱過這一句。他曾認為這句有點兒庸俗,而現在湧到了他嘴邊像是愛情的最後一聲呼喚,最後一次祈求,最後一個願望和他這一生中能等待的最後一個恩典。

    這以後他就什麼也不聽了,什麼也聽不進了。一陣銳利的妒忌發作將他撕裂了,因為他剛好看到安耐特將她的手絹蒙上了眼睛。

    她哭了!那就是她的心,她那還什麼也不知道的婦人幼小的心覺醒了,活躍了,感動了。在這兒,她就在他的旁邊,並沒有想到他,然而她得到了這種啟示:愛情可以使人生顛倒動盪。而這種啟示,這種啟蒙,她是通過這個可憐的華而不實的歌唱家得到的。

    他幾乎不再妒恨法朗達侯爵了,這個傻瓜他什麼也沒看出來,什麼也不知道,什麼也不懂!可是他多麼憎恨這個穿緊身衣,啟迪了這個年輕姑娘靈魂的人!

    他禁不住要撲到她身上,像撲向一個快要被坐騎壓住的人身上似的,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引開,把她拽走,對她說:“我們走吧!走吧!我求求你!”

    她越是聽,她的心就越是顫!而他又是何等痛苦!他曾經這樣痛苦過,但是沒有這次殘酷!因為重生的嫉妒就像重新撕開的舊創。他想起來了,開始是在隆西愛從墓地回來的時候。那時他頭一次感到她從他身邊溜走時,他對她,對這個像個小動物般的無拘無束的小姑娘一無辦法。可是在那裡,當因為她要採花惹怒了他的時候,他最多想到的是粗魯地制止她跑跑跳跳,要把她留在身邊;現在是她的心靈本身要溜走,抓不住的。唉!他回想起了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細微嫉妒的零星打擊給他留下的各種痛苦痕跡:每次她注意、稱讚、喜愛或者想要什麼東西時,他就嫉妒。這是那種難以覺察的連續的嫉妒,對一切吸引了安耐特的時間、注視、關心、歡喜、驚訝和感情的東西他都嫉妒,因為這一切都從他那兒分走了一丁點兒她的感情。他不在場時她做的一切,他不知道的一切,乃至她的出門,她的讀物,一切看來她喜歡的,他都嫉妒。他嫉妒過一個在非洲英勇受傷而巴黎為他忙了整整八天的軍官,嫉妒過一個廣受讚揚的作家,嫉妒過一個她從未見過,只是繆塞基歐為她朗誦了幾段不知名青年詩人的詩。總之妒忌任何被人在她面前稱讚過的,那怕只是泛泛說起的男人。因為當人愛一個女人時,哪怕那個女人只是表面上對別的男人感到興趣,他也不能在忍耐時不感到難過。在他的心裡有一種專橫的要求,要在她的眼裡只有自己。他要她看不見、不認識更不欣賞任何別人。一碰到她好像要回過頭看看誰或者認清誰,他就擋到她眼前,假使不能攆走這個人或者整個兒消除這個人的影響,他就會一直痛苦到心裡。

    奧利維埃面對著這個彷彿在歌劇院大廳裡播散愛情、摘取愛情的歌唱家,感到了這種痛苦。他為了這個高音歌唱家的成功埋怨世上所有的人,埋怨他看見的在包廂裡被激奮了的女人,埋怨給這個胖子特殊榮譽的那群傻瓜男人。

    一個藝術家!人家叫他做藝術家,一個偉大的藝術家!這個小丑,一個陌生思想的表演者,他能取得許多勝利,但原作者從不是這樣理解的!唉!人類藝術大師為那些無知的或者假裝的愛好者工作至死,而這就是社交場中這些人的公道和智慧!他看著這些人拍手、鼓譟、顛倒若狂,早就在他新興戶式的驕傲心底裡醞釀的這種舊恨使他更加惱火,變成對那些單單靠著出生和錢財而權勢顯赫的低能兒的極端狂怒。

    他一直到演出結束都-聲書記問聲不響,受著這些想法的折磨。後來,等到場上的興奮風暴平靜之後,他將他的胳膊伸給了公爵夫人,這時候爵則挽了安耐特。他們夾到一大群男男女女中間,夾到一條由裸露的胳膊,豪華的裙袍和黑色禮服組成的緩緩而下的珠光寶氣的人流中間走下了大樓梯。於是,公爵夫人、年輕姑娘、她的父親和侯爵上了同一輛四輪馬車,剩了貝爾坦單獨和繆塞基歐留在大劇院廣場。

    他忽然在心中對這個人產生了一種感情,或者毋寧說是一種自然吸引力,彷彿一個人在異國他鄉忽然遇到了同胞;因為他現在感到在這群陌生人中間茫然若失,只有和繆塞基歐還可以議論議論她。

    他於是拉住了他的胳膊。

    “您別馬上回去,”他說,“天氣很好,咱們兜一圈。”

    “很高興。”

    他們朝馬德蓮納路走過去,夾在一群夜遊神中間,夾在震撼劇院門口大道的短促喧鬧中間。

    繆塞基歐腦袋裡百寶俱全,他所有的適時話題曾被貝爾坦命名為“當日食譜”,他的嚼舌頭集中在最使自己感興趣的主題上。畫家拉著他的胳膊任他天南地北的扯,有把握不用多久就能讓他轉到她的身上。他走著,目不旁視,一心沉浸在自己的情思裡。他走著,被妒忌大發弄得像從高空墮下來受了傷似的精疲力竭;確信他在這個世界上已經完蛋。

    像這樣地越來越苦惱,變得毫無期望。他一天覆一天虛度光陰,遠遠看著她活得幸福,被人愛可能也在愛人。一個情人!也可能會像她媽媽有過情人那樣,她將來也有一個。他從她那兒體會到了太多而且複雜的痛苦根源,集不幸之大成,這麼多無法迴避的揪心之苦。他感到自己陷進了一種不可想象的苦難之中,他無法想象有誰曾比他更痛苦。他猛然想起了一些詩人的稚氣,他們發明了西西夫①的無益勞動,唐達爾②不折不扣的乾渴,普羅米修斯③被噬食的心!唉!要是他們預見過,仔細品味過一個老年人被一個少女激起的狂熱愛情,他們會用什麼方式來描述一個不會再被人愛的人的秘密可憎的努力;這種不會有結果的慾望會帶來的哪些痛苦;還有,小巧金髮形象竟會比禿鷲的嘴還要可伯能撕碎一個老人的心?

    ①SisypheCorinthe王之子,以殘暴搶劫為眾所憎,死後入地獄,被罰終生推滾石上山,至頂石滾下山,重新開始,永世作無益勞動。

    ②TantaleLydie王,接待諸神來訪時,以親生子的肢體供奉諸神。以考驗是否有靈。朱庇特罰以終生能接水而渴不得飲,能及向而飢不得食。

    ③Promethee火神,因傳火於人類,被朱庇特處分,最後被訂於山頂,任禿鷲啄食其肉。

    繆塞基歐喋喋不休,於是貝爾坦在固定觀念的作用下,幾乎不由自主地低聲打斷了他說:

    “安耐特今晚上很動人。”

    “是的,很甜……”

    為了阻止繆塞基歐重拾起他被剪斷了的思路,畫家接上去說:

    “她比她母親往日還要漂亮。”

    另外這一位用心不在焉的方式表示同意,反覆地說:“是……是……是……”他的思路根本還沒有接到這個新念頭上。

    奧利維埃使勁抓住這個念頭,為了把他穩住,他使了個花招把話題引到繆塞基歐愛好關心的問題上,又接著說:

    “結婚後,她會有一個巴黎一流的沙龍。”

    這一下子夠了,這個迷戀上流社會,曾任美術院視察的人物開始學識淵博地讚賞侯爵法朗達在法蘭西上流社會中所佔的地位。

    貝爾坦聽著他說,隱約看到安耐特在一間燈燭輝煌的大廳裡,周圍都是些男男女女。這種幻像仍然使他嫉妒。

    他們現在走上了馬萊斯埃伯大道。當走過紀葉羅阿家房子時,畫家抬頭一看,窗簾張開的後面像是點著燈。他疑心可能是那位公爵夫人和她的侄子被邀進去喝茶。於是憤怒使他臉上的肉都收緊了,使他心痛得無法忍受。

    他一直抓著繆塞基歐的胳膊,而且有時在一些矛盾觀點上他挑起對那位未來的侯爵夫人的議論。這張不說新鮮話的嗓子對她的議論使得他們周圍的夜色裡飄浮著她的形象。

    當他們走到維裡埃路畫家的門口時,貝爾坦問道:

    “您進去嗎?”

    “不,謝謝。晚了,我得回去睡了。”

    想到他剛才還在忍受感情煎熬,而現在就得回去單獨待著,奧利維埃心裡十分害怕。他拽住了另一個,要留他。

    “上去吧,我要您去挑一張我的習作,長期以來我一直想送您。”

    另一位知道畫家們通常是不太願意送畫的,而且許下的願不久就會忘記,他抓緊這個機會,憑著他在畫院的身份,他已經有了一畫廊著名的藏品。

    “我跟您上去。”他說。

    他們進去了。

    貼身僕人送來了摻糖的烈酒。對話內容有一段時間拖拖拉拉在油畫上。貝爾坦拿出來一些習作請繆塞基歐從中挑選他最喜歡的。由於煤油燈的色調叫他看不清,繆塞基歐猶豫不決,最後他選了一張一群小姑娘在人行道上跳繩的。一拿到了他的禮物,他幾乎立刻就想回去。

    “我叫人把它送到府上去。”畫家說。

    “不,我喜歡今天晚上就拿走,睡前再欣賞欣賞。”

    怎麼也留不住他,於是奧利維埃仍然又獨自一人在宅邸裡,在這座關著他的回憶和痛苦的監牢裡發呆。

    第二天早上,僕人端進早茶和報紙來時,看到主人坐在床上,臉色蒼白得叫他害怕。

    “先生不舒服?”他問道。

    “沒有什麼,有一點兒頭痛。”

    “先生,用不用我去找點什麼來?”

    “不用。天氣怎樣?”

    “下雨,先生。”

    “行了。好了。”

    僕人在常用的小桌子上放下了早茶和報紙就走了。

    奧利維埃拿起報來並打開了《費加羅報》。頭欄標題是“現代畫家”。這是對四五個青年畫家的溢美頌揚。這幾位雖具有真正善於運用色彩取得誇張效果的素質,卻被打扮成了天才的革新派、革命派。

    和所有上年紀的人一樣,貝爾坦對這些新派人物不滿,對他們的排斥異己生氣,向他們的宗旨提出異議。於是他立刻就開始帶著火氣讀這篇東西,神經質的心很快就開始發顫,後來將眼睛轉到下面看到了他的名字,在一句話的末了的那幾個字像給了他當胸一拳:“奧利維埃-貝爾坦的過時藝術”。

    他素來對批評和頌揚都敏感,可是儘管他自負,在心裡,他對被批評的難過有甚於對被頌揚的自賞,這是由於他猶豫性格長期培養成的自信不足。然而過去在他一帆風順的時候,那些捧場奉承者如此之多,使他對這些譏貶忽視不計。到了如今,面對新秀和新景仰人物的不斷產生,讚揚就變得越少而貶辭越鮮明突出。他已經處於雖有才能但毫不被年輕人尊為大師的老畫家營壘裡。由於他既聰明而觀察力又強,他現在對最小的暗示和直接的攻擊都同樣感到痛苦。

    然而任何對他藝術家驕傲的創傷,從來沒有這次這樣叫他傷心刻骨。他氣沖沖地重讀了這段文章想弄清其中最細微的含意。他和幾個同行被一攬子無禮放肆地扔了出去。於是他一邊起床,一邊叨叨老在他唇邊的這幾個字:“奧利維埃-貝爾坦的陳舊藝術。”

    從不曾有過這樣傷心,這樣叫人洩氣,這樣萬事皆休的感覺,這種他的身體健康和思想生活已臨末日的感覺。它們都在將他推進絕望痛苦的精神困境。他在一張圍椅裡呆了兩個小時,對著壁爐,兩腿擱在火邊,沒有力氣活動或者隨便做點什麼。後來他從心裡感到需要有人給他安慰,想要握住忠實的手,看到忠誠的眼睛,得到友誼語言的同情、援助、撫慰。於是和往常一樣,他去找伯爵夫人。

    當他進去時,安耐特一個人在客廳裡,背對著他站著,在很快地寫一封信上的地址。在她旁邊的桌子上放著打開了的《費加羅報》。貝爾坦看見姑娘的同時也看見了報紙,他變得不知所措,不敢再往前走!啊!要是她看到了那篇東西!她轉過身來一肚子心思還纏在女人操心的那些事情裡,匆匆忙忙對他說:“啊!早安,畫家先生。請原諒,我得走開。樓上我的女裁縫在找我。您理解在結婚的時候,一個女裁縫可是件大事。我去幫您找媽媽來,她正在和我的那位手藝人商討。要是我需要她,我會來找她,請您讓她去幾分鐘。”

    於是她朝上略為帶跑走了幾步,讓自己顯得匆匆忙忙。

    離開得這麼倉促,沒有一句帶感情的話,沒有朝他親切地看一眼,而這是他如此深深地……深深地愛著的人,這使他心亂如麻。他的視線重新盯到了《費加羅報》上,於是在心裡想:“她讀過了!人家對我胡謅,人家否定我。她不再相信我,我對她一錢不值。”

    他朝報紙跨前兩步,像是朝一個人走過去要刮他兩個嘴巴子。後來他想:“可能她仍然沒有見到。反正她今天太忙。可是今晚吃飯的時候人家會說這事,這是無疑的,於是會使她想起去讀它!”

    於是自發的,一個幾乎未經思索的動作使他抓起了這張報,合上折起,用小偷似的敏捷把它塞進了衣袋裡。

    伯爵夫人進來了。她一看見奧利維埃蒼白痙攣的臉就猜到了他痛苦到了極點。

    她一下子衝到他面前,她那可憐的撕裂了的心和她十分憔悴的身體一塊兒衝了過去。她將雙手擱到他肩上,對直看到他的眼底,向他說:

    “唉!您真可憐!”

    他這次不再否認了,嗓子不住痙攣,結結巴巴地說:

    “是的……是的……是的!”

    她感到他要哭,於是把他拉到客廳最陰暗的角落裡,朝著藏在一幅小小的古綢屏風後的一對圍椅走去。他們坐在這座精緻繡花牆後面,隱蔽在雨天的陰沉沉的暗影裡。

    她被這一段時期的痛苦,尤其是對他的憐憫,弄得很傷心,接著說:

    “我可憐的奧利維埃,您太受罪了!”

    他將斑白的腦袋靠到了女友的肩上,說;

    “比您想的還厲害!”

    她十分傷心,喃喃地說:

    “唉,我明白,我全感到了。我看著它出世和長大!”

    像是受到她指責似的,他回答說:

    “這不是我的錯,安妮。”

    “我很清楚……我一點也不怪您。”

    於是她輕輕地偏過一點頭,將嘴唇放到奧利維埃的一隻眼睛上,她在那兒嚐到了一滴苦澀的眼淚。

    她顫慄起來,像是他剛飲了一杯絕望之泉,於是她幾次重複說:

    “唉!可憐的朋友……可憐的朋友……可憐的朋友……”

    在經過了一會兒沉默後,她接著說:

    “問題是出在我們的心沒有老。我感到我的心充滿了活力。”

    他試著說話,可是說不出來,因為被抽噎哽住了。她聽著他那貼著她的胸膛裡的哽咽。過一會又被齧食她的自私的愛情苦悶佔住了,她用一種令人能體會其中極端痛苦的裂人心肺的聲調說:

    “天哪!您那麼愛她!”

    他又再次承認說:

    “唉!是的,我愛她!”

    她想了一會兒,接著說:

    “您從不曾這麼愛過我,我,是嗎?”

    他毫不否認,因為他正處在一種什麼都願意實說的時間裡。於是他低聲說:

    “沒有,我太年輕了,那時!”

    她吃了一驚。

    “因為那時生活太幸福。只有到了我們現在的年齡,人們才能不顧一切地愛。”

    她問道:

    “您現在在她身邊感到的和過去您在我身邊感到的一樣嗎?”

    “是也不是……然而這差不多是同樣的事。我愛您盡了一個人對女人能愛的。我愛她正如愛您,因為她簡直就是您。但是這種愛成了不可抗拒的,成了破壞者,比死還要嚴峻,我追求這種愛猶如往自己傷口上撒鹽!”

    在嫉妒的衝擊下,她感到自己的憐憫心枯竭了,於是用安慰的調子說:

    “我可憐的朋友!幾天之內她就要結婚,動身走了。看不到她以後,可能您就好了。”

    他搖搖頭說:

    “我全完了,完了!”

    “不會,不會!您會有三個月看不到她。這就夠了。讓您有三個月愛她甚於愛我就足夠了,您認識我已經有十二年。”

    於是他滿懷悲痛地懇求她說:

    “安妮,不要拋棄我!”

    “我能幹什麼呢?我的朋友。”

    “不要讓我孤孤單單的。”

    “我會隨時按您的願望去看您。”

    “不,儘可能地讓我呆在這兒。”

    “那您會在她近旁。”

    “也在您近旁。”

    “在她婚前您不該再看到她。”

    “啊,安妮!”

    “或者,至少要少見她。”

    “我今晚能呆在這兒嗎?”

    “不,像您目前這種情況不行。您得散散心,去武術俱樂部、劇場,哪兒都行,但是不能留在這兒。”

    “我求求您。”

    “不,奧利維埃,這行不通的。我還有些人來吃飯,他們在這兒出現會使您更激動。”

    “公爵夫人?還有……他?……”

    “是的。”

    “可是昨晚上我和他們是一塊兒過的。”

    “您還說呢!您今天為這覺得舒服?”

    “我向您保證會安安靜靜。”

    “不行,這是不可能的。”

    “那麼,我現在走吧。”

    “誰這麼催您?”

    “我該走走去。”

    “對啦。多走走,一直走到晚上,讓您乏得要死,而後躺下。”

    他已經站了起來,說:

    “再見了,安妮。”

    “再見了,親愛的朋友。我明天午前會去看您。您願意像從前一樣,我中午裝成在這兒吃飯,而在一點一刻的時刻和您一塊兒午飯嗎?”

    “好,我很願意。您真好!”

    “那是因為我愛您。”

    “我也是,我愛您。”

    “啊,別再提這話頭了。”

    “再見,安妮。”

    “再見,親愛的朋友,明天見。”

    “再見。”

    他親她的雙手,一下又一下,而後吻她的兩頰,最後吻了她的唇角。他現在保持了兩眼無淚,態度堅決。在出門的時候他抓住了她,將她整個兒摟在懷裡,還將嘴唇貼到她的額頭上,像是連喝帶吸要從她那兒汲盡她給他的全部愛情。

    於是他飛快地頭也不回地走了。

    等到她剩了自己一個人,她讓自己坐到一張椅子裡抽泣起來。如果安耐特沒有突然來找她,她會就這樣一直呆到晚上。伯爵夫人為了有時間擦乾她的紅眼睛,回答她說:

    “我有個小條子要寫,我的孩子。你上去,我一會兒就來。”

    一直到黃昏,她都忙著嫁妝那個重大問題。

    公爵夫人和她的侄子以家庭聚會的方式,在紀葉羅阿家進晚餐。

    坐上桌子,還在談論昨晚的演出。這時管家的進來,抱著三大捧鮮花。

    莫爾特曼夫人吃驚地說:

    “我的天哪,這怎麼回事?”

    安耐特叫道:

    “啊!這多好看!誰會送我們這些花呀?”

    她的母親說:

    “很可能是奧利維埃。”

    他走了後,她想著他。在她看來他顯得太陰鬱、太悲慘;她對他沒有出路的不幸看得太清楚,感受到了這種痛苦極殘酷的反衝。她太愛他,太深情,大徹底,在那些悽慘的預感下她的心都壓碎了。

    在這三束花裡,人們真找到了畫家的三張名片。在每張上面分別用鉛筆寫上了伯爵夫人、公爵夫人和安耐特的名字。

    莫爾特曼夫人問道:

    “他是不是病了,您的朋友貝爾坦?我昨晚上發現他的臉色很難看。”

    於是紀葉羅阿夫人說:

    “是的,他有點讓我不放心,雖然他自己沒有說。”

    她的丈夫接著說:

    “唉!他和我們一樣,他老了。他這會兒老得不留情。此外我相信那些單身漢說倒就倒。他們衰敗得比別人快。他,說真的,變了很多。”

    伯爵夫人嘆息說:

    “唉!是的!”

    法朗達突然停下和安耐特的悄悄話,說:

    “今天早上的《費加羅報》上有一篇東西會叫他很不愉快。”

    任何攻擊、任何批評、所有對她的朋友的才華不利的諷喻都使伯爵夫人生氣。

    “嗨!”她說,“看重貝爾坦價值的人不會理會這些粗製濫造的粗話。”

    紀葉羅阿吃驚地說;

    “什麼?瞧瞧,一篇會叫奧利維埃不愉快的東西,可是我沒有看到。在第幾版?”

    侯爵告訴他說:

    “在第一版版頭,標題是《現代油畫》。”

    於是這位參議員不吃驚了:

    “太好了。我沒有去讀它,因為是關於畫的事。”

    大家微笑了,全知道除了政治和農業之外,紀葉羅阿先生是對萬事不關心的。

    後來談話轉到別的主題上去了,一直談到大夥兒進客廳喝咖啡。伯爵夫人沒有聽,很少答話,總是纏在關心奧利維埃會幹什麼的想頭上。他在哪兒?他在哪兒吃的飯?他這會兒在哪裡熬受那無法醫治的心病?她現在揪心地懊悔讓他走了,一點都沒有留他。她猜測他現在是在馬路上跑,悽悽慘慘,孤獨一人,無所歸宿,被痛苦逼得到處跑。

    一直到公爵夫人和她的侄子走以前,伯爵夫人幾乎都不說話,受著一種隱隱約約和迷信的害怕的鞭笞。後來她上了床,呆在黑暗裡張著眼想念他!

    等她聽到房前門鈴響時,時候已經過了很久了。她一身發抖坐了起來,聽著。在黑夜裡第二次又有叮-叮-的聲音響起來。

    她從床上跳下來,使出全身力氣撳響喚醒貼身女僕的電鈴。而後一手舉著蠟燭跑到了門廳裡。

    隔著門她問道:

    “誰在那兒?”

    一個陌生的聲音回答說:

    “有封信。”

    “有封信,誰來的?”

    “從一個醫生那兒。”

    “哪個醫生?”

    “我不知道,這是關於一件事故的。”

    她不再猶豫,打開了門。她對面是一個頭戴油帽子的出租馬車伕。他手裡捏著一封信遞給她。她讀道:“特急——紀葉羅阿伯爵先生。”

    字跡認不出來。

    “進來,朋友,”她說,“請坐下等等我。”

    在她丈夫門前她的心跳得這樣厲害,她都喊不出聲來。她用蠟燭臺的座子敲木頭門板。伯爵睡著了,沒有聽見。

    於是她忍不住,氣呼呼地踢了幾腳,這時她聽到一個酣睡正濃的聲音問道:

    “誰在那兒,幾點鐘了?”

    她回答說:

    “是我,我給您送來一封馬車伕送來的急信,出了事故。”

    他在帳子裡結結巴巴地說:

    “您等一下,我正起來。就來。”

    等了一分鐘,他穿著睡衣出來了。和他同時,兩個傭人也被鈴叫醒跑來了。他們驚惶失措,看到餐廳椅子裡坐著一個陌生人時目瞪口呆。

    伯爵拿著那封信,在手裡翻來翻去,一邊低聲說:

    “這怎麼回事?我猜不出來。”

    她生氣地說:

    “那麼讀呀!”

    他拆開了信封,打開了信紙,驚得叫了一聲,用驚惶不定的眼睛看著他的妻子。

    “天哪,說的什麼?”她說。

    他的心情這樣緊張,結結巴巴勉強才能說清:

    “唉!真不幸!……一件大禍!貝爾坦倒到了車子下面。”

    她喊道:

    “死了!”

    “沒有,沒有,”他說,“您自己看吧。”

    她從他手裡抽出他遞給她的紙來,讀道:

    先生,剛才發生了一件十分不幸的事。我們的朋友,卓

    越的藝術家奧利維埃-貝爾坦先生倒到了一輛公共馬車下,輪子從他身上壓過。我還不能正式報告這件事故可能產生的後果,它有可能不嚴重,同樣也可能很快就面臨致命的結局。貝爾坦先生請您並請求紀葉羅阿伯爵夫人立即來看他。我希望,先生,伯爵夫人和您,你們能高興依從我們共同朋友的願望,他也說不定會在日出之前離世。

    醫師德-裡維爾

    伯爵夫人滿心焦急,張著大眼,定定地看著丈夫。突然間,受了電擊似的,她也像有些女人會在臨危之際成為最猛勇的人那樣,富有勇氣。

    她轉過頭來,朝她的傭人說:

    “快,我就去穿衣服!”

    貼身女傭問道:

    “夫人要穿什麼?”

    “我不在乎。照您的想法辦。”

    “雅克,”她接著說,“請在五分鐘內備好車!”

    她心亂如麻地回到房間裡去時,看到了那個馬車伕,他一直等著,於是對他說:

    “您的車在嗎?”

    “是的,太太。”

    “那好,我們坐它。”

    後來她朝自己房間跑去。

    瘋了似的,她匆匆忙忙這一下那一下,將衣服披上,鉤子鉤上,搭扣搭上,結上,隨隨便便地穿好,再對著鏡子將頭髮馬馬虎虎地攏起擰上,一邊另有所思地看著鏡子裡自己蒼白的臉和驚惶的眼神。

    等到她將大衣披到肩上後,她衝到丈夫的房間前面。他還沒有準備好。她拽住他說:

    “走吧,想想,他也許要死。”

    驚惶失措的伯爵也踉踉蹌蹌地跟著她,在黑洞洞的樓梯上,用腳試探著找梯級以免摔倒。

    這段路不長,靜悄悄的。伯爵夫人抖得太厲害,牙齒都格格的響,她從窗外閃過的煤氣燈前看到下著雨。人行道很滑,大街上荒涼無人,夜景淒涼。他們到的時候發現畫家房子的大門開著,門房的房間裡點著燈,但是沒有人。

    在樓梯的上面,醫生德-裡維爾來迎接他們。這是一個花白頭髮矮矮胖胖,小心多禮的小個子。他對伯爵夫人行了個禮,而後向伯爵伸出了手。

    像是上樓梯將她嗓子裡的氣全耗完了似的,她氣喘噓噓地問他:

    “怎樣,醫師?”

    “唉,夫人,我希望能不像我一開始時想的那樣嚴重。”

    她嚷道:

    “他不會死吧?”

    “不,至少我以為不會……”

    “您保證?”

    “不。我只是說我希望所面對的只是一點兒輕的腹部挫傷而沒有內傷。”

    “您說的內傷是什麼?”

    “各種撕裂。”

    “您怎麼知道他沒有?”

    “我假設。”

    “要是他有呢?”

    “噢!那呀,那就嚴重了。”

    “他會為此喪命?”

    “是的。”

    “很快?”

    “很快。幾分鐘或者幾秒鐘。可是,您放心,夫人,我相信他能在十五天以內好。”

    她十分深入小心地聽著,想全知道,全明白。

    她接著說:

    “能有什麼撕裂?”

    “例如肝撕裂。”

    “這很危險?”

    “是的……”可是要是他現在轉重,我會覺得很意外。我們走近去看看。這對他很有好處,因為他急不可待地想見你們。”

    走進房間時她首先看到的是一個蒼白的腦袋放在一個白枕頭上。幾支蠟燭和壁爐裡的火照著他,勾出了他的側面,突出了陰影;在這張沒有血色的臉上,伯爵夫人看到了一對眼睛在看著她走過來。

    她的一切勇氣、一切力量和一切意志全都垮了,這張凹下去的變了樣的臉太像一個臨終的人。才不久還見到過的他竟變成了這個樣子,這樣一個幽靈!她在唇間低聲說:“啊,我的天哪!”她開始走近他,怕得心裡突突跳。

    他勉強想裝出微笑讓她放心,這種嘗試裝成的鬼臉真是駭人。

    當她靠近了床時,她將她的兩隻手輕輕放到奧利維埃貼著身體的手上,吞吞吐吐地說:

    “唉,我可憐的朋友。”

    “這不要緊,”他低聲說,頭也不動。

    她久久地看著他,被這種變化嚇糊塗了。他變得這樣蒼白,就像他的皮膚下面一滴血也沒有了。他的兩頰凹得像是被臉吸了進去,那雙眼睛也凹得像是有什麼線把它們拽進去了。

    他看出了女友的害怕,籲口氣說:

    “我現在情況不錯。”

    她一直定定地看著他說:

    “怎麼會這樣的?”

    他為了說話使了大勁,這時他的臉孔因為神經震動不時抽搐。

    “我沒有看我周圍……我在想別的……想別的……唉!是的……有輛公共馬車撞倒了我,於是從肚皮上壓過去。……”

    聽著的時候。她明白了事故,嚇得更激動,她說:

    “您流血了嗎?”

    “沒有。我只有一點兒青腫……一點壓傷。”

    她又問:

    “在哪兒出的事?”

    他用很低的聲音說:

    “我不太清楚,地方很遠。”

    醫生推過來一張椅子,伯爵夫人有氣無力地坐下去。伯爵在床邊站著,在牙齒縫裡一直說:

    “噢!我可憐的朋友……我可憐的朋友……多可伯的不幸事。”

    他確實覺得十分傷心,因為他很愛奧利維埃。

    伯爵夫人接著說:

    “這到底是怎麼碰上的呢?”

    醫生回答說:

    “對這事我自己也不很知道,更恰當說我什麼也不明白。這事出在哥柏蘭,幾乎出了巴黎市了。至少送他到我這兒來的出租馬車伕是這樣告訴我的,他是從那個區的一家藥店送他來的,晚上九點鐘時人家將他抬到了那裡。”

    後來他彎下身對著奧利維埃說:

    “這事故確實是在哥柏蘭附近發生的嗎?”

    貝爾坦閉上了眼像思索似的,而後低聲說:

    “我不知道。”

    “可您是去哪兒呢?”

    “我記不起了。我徑直朝前走。”

    伯爵夫人禁不住從雙唇中間發出一聲哽咽,接著一陣憋氣,使她有幾秒鐘沒有能呼吸。她從口袋裡掏出了手絹,捂住了眼睛,號啕大哭起來。

    她明白,她猜到了!有件受不了的,叫人傷透心的事剛才突然讓她悟過來:懊悔沒有把奧利維埃留在家裡,把他趕走了,把他攆到了馬路上,痛苦得昏頭昏腦,讓他滾到了這輛車子下面。

    他用這當兒那種有氣無力的嗓子對她說;

    “別哭了。這讓我心痛。”

    靠了極大的意志努力,她止住了抽泣,張大了雙眼,盯住他那淚珠慢慢連續往下流的臉。

    他們互相看著,兩個人都不動,雙手在床單上握著。他們互相看著,不知在這兒還有別的人。他們的視線交流的是兩顆心中超於凡世的感情。

    他們互相看著。要交談的願望,要聽千百件互訴衷腸的知心傷情事的願望不可抗拒地湧上了唇邊。她感到,不管多大代價都要遣開在她後邊的這兩個人。她要找到一個法子、一個計策、一種靈感,她,這個辦法多端的女人。她心裡在想一件事,眼睛一直看著奧利維埃。

    她的丈夫和醫生在低聲交談。談的是需要看護的事。

    她轉過頭來問醫生道:

    “您有沒有帶個陪床來?”

    “沒有,我想最好派個實習醫生來,那會把情況觀察得更好些。”

    “各派一個來。總之越小心越好。您能今晚上就都找來嗎?因為我想您不會一直呆到早晨吧?”

    “實際上我快回去了。我已經在這兒呆了四小時。”

    “可是在回去時,您能為我們派陪床和實習醫生來嗎?”

    “在午夜裡辦這,比較困難。總之,我要試試。”

    “該這樣的。”

    “他們也許會答應,可是他們不來呢?”

    “我的丈夫陪您去,願意也好,強迫也好,帶他們回來。”

    “您不能獨自一個人留在這兒,夫人。”

    “我!……”她因為遭到頂撞,也出自要對反對她的意志作出憤怒抗議,幾乎是喊出來的。接著她用不容爭辯的權威發言方式闡述了現況上的需要:應當在一小時以內找來實習醫生和陪床,以防止任何事故。為了找來這些人,得有人去從床上叫起來,還得領他們來。這隻有她的丈夫能辦到。這段時間裡她將留在病人身邊。她,這是義務也是權利。她只是完成她作為一個朋友的作用,作為一個女人的任務。加之她願意這麼辦,誰也勸阻不了她。

    她的論點是明智的,應該同意,於是大家決定照這樣辦。

    她已經站起來了,一心想他們動身,急著盼到他們早早走遠好單獨留在這兒。現在為了當他們不在時,一點不手忙腳亂,她聽著醫生的囑咐,努力爭取理解、記住、一事不忘。畫家的貼身僕人站在她的旁邊也在聽,他的後面是他的妻子兼女廚師。她在開始敷藥包紮時幫過忙,用點頭表示她也一樣懂了。等到伯爵夫人像上課似的複述完了這些指示,她就催這兩個男人快走,並且對她的丈夫反覆說:

    “快回來,最要緊的是快回來。”

    “我用我的雙座車帶您去,”醫生對伯爵說,“它會帶您跑得快些。一小時之內您就會回來。”

    在動身以前,醫生重新檢查了傷病人很久,為的是讓自己放心病況。

    紀葉羅阿仍在猶豫。他說:

    “您不覺得我們這樣做有什麼不謹慎嗎?”

    “不,沒有危險。他要的只是休息和安靜。紀葉羅阿夫人必須注意不要讓他說話,也儘量少對他說話。”

    伯爵夫人愣住了,接著說:

    “那麼不得對他說話?”

    “啊,不,夫人。請拿張椅子呆在他旁邊。他會不覺得孤單,覺得舒服。可是別讓累了,別讓說累了或者想累了。早上九點鐘的時候我會來。再見了,夫人,我向您表示我的一切敬意。”

    他深深地鞠躬,走了。公爵跟在後面反覆說:

    “您彆著急,我親愛的,一小時以內我就會回來,您就可以回家了。”

    等到他們動身了,她聽見樓下關門的聲音,接著是雙座馬車在馬路上越走越遠的車輪聲音。

    僕人和女廚子呆在房間裡聽候命令。伯爵夫人放了他們的假。

    “你們退下去吧,”她對他們說,“要是我需要什麼的時候我會打鈴。”

    他們也走開了。這樣她就單獨在他身邊。

    她回來緊靠著床,將她的雙手放在枕頭的兩邊,也就是這個親愛的頭的兩邊,她彎下腰端詳它,後來她緊緊靠近他的面龐,像朝著他的皮膚上低聲說幾句話似的:

    “是您自己將您扔到車下去的嗎?”

    他盡力好歹算微笑地回答說:

    “不,是它壓到我身上來的。”

    “這不是真話,是您。”

    “不,我向您保證這是它。”

    安靜了一會兒。在這一瞬間,這兩個靈魂在目光裡相互纏綿,而後她低聲說:

    “唉!我親愛的,親愛的奧利維埃!真不該讓您走了,沒有把您留下!”

    他確信不疑地說:

    “這事我遲早總會發生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

    他們仍然互相看著,想設法看到他們更秘密的思想。他接著說:

    “我不相信我會復原,我太痛了。”

    “您很痛?”

    “噢,是的。”

    再彎下一點腰,她將嘴唇輕輕壓到他的前額上、眼睛上,而後輕輕慢慢地吻他的兩頰,柔和得像撫慰似的。她翹起的嘴唇剛剛碰到他,發出孩子親吻時作出的輕微吸氣聲音。這樣過了好久好久。他任這陣溫柔輕巧的撫愛一陣陣降臨他的身上,它們好像使他平靜,清涼,因為他收縮了的臉比以前抽搐得少些。

    後來他說:

    “安妮?”

    她停下了吻,聽著:

    “什麼?我的朋友。”

    “您得允許我一件事。”

    “我允許您的任何要求。”

    “假使我在天明之前沒有死,您發誓給我將安耐特帶來,一次,就只一次!我真不願意在沒有再見她之前死掉……您想想明天……在這時候……我也許……可能我會永遠閉上了眼睛……而我將永遠看不見你們……我……看不見您……也看不見她……”

    她止住了他,心都撕碎了:

    “唉!您別說了……您別說了……是的,我答應您帶她來。”

    “您發誓?”

    “我發誓,我的朋友……可是,您別說了,別說話了。您使我極痛苦難受……您別說了。”

    他臉上所有的皺紋都起了一陣急驟的痙攣,等痙攣過去後,他說:

    “要是我們呆在一起的時間只剩一會兒了,那一點也不要浪費,讓我們利用它說聲永別了。我曾太愛您了……”

    她低聲嘆息說:

    “而我呢……我一直都這麼愛您!”

    他仍然說下去:

    “我是靠您才有好運氣的。只有最後這些日子才是難過的……這一點不是你的問題……唉,我可憐的安妮……人生有時何其悲慘……死又何其艱難!……”

    “別說了,奧利維埃,我求求您……”

    他繼續說,沒有聽見她的:

    “要是您沒有生這個女兒,我這一輩子多幸福……”

    “別說了……我的天……別說啦……”

    他是在想,而不是在說:

    “唉!創造生命、創造人的這一位太盲目了,或者太壞了。”

    “奧利維埃,我求求您……要是您曾愛過我,就別說了……別再這樣說了。”

    他細細看看彎身對著他的臉,她也那麼蒼白,她也有一種臨死的氣色,於是他緘默了。

    她於是坐到了圍椅裡,靠著他的床,又握住了他伸在床單上的手。

    “現在我禁止您說話。”她說,“不要再動,您想想我,我也一樣想您。”

    他們重新開始相互看著,不動,由他們肌膚的熾熱接觸連在一起。她輕輕地搖著她握住了的發燒的手,他略略閉攏一點手指來答覆這種照拂。這種捏緊每次都給他們訴說了點什麼,使他們想起他們已經結束的一點兒回憶,激起了在他們記憶中已經停滯的往事柔情。每次捏緊說的都是一個秘密的問題,又都是一個隱秘的答案;傷心的問題和傷心的答案,一樁古老愛情裡的“您還記得嗎?”

    在這次臨終的,也可能是最後的一次幽會里,他們的靈魂又重沿著歲月追溯兩情眷戀的歷史。在這間房裡除了火花的爆裂聲外,聽不到別的聲音。

    像是從夢中醒來,他嚇得一跳猛然說:

    “您的信!”

    她問道:

    “什麼?我的信?”

    “我可能還來不及毀了它們就死了。”

    她嚷道:

    “嗨!那對我有什麼要緊!這不挺好。有人找到它們,念念它們。我不在乎這!”

    他回答:

    “我呢,我不願意。您起來,安妮,打開我書桌底下的抽屜,那個大的,它們全在,該全部拿來扔到火裡。”

    她一點不動,仍然有氣,好像他在勸她幹件卑鄙的事情。

    他接著說:

    “安妮,我求您。要是您不做就會使我痛苦、緊張、心神不安。您想想,要是它落到了什麼人手裡,不管是誰,一個公證人、一個僕人……或者甚至您的丈夫手裡……我不願意……”

    她站起來還在猶豫並重復說:

    “不,這太難了,這太殘酷了。我覺得您就像叫我去燒掉我們倆的心。”

    他懇求,臉痛苦得變了形。

    看到他這樣受罪,她退讓了,朝那件傢俱走過去。打開了抽屜,她看到裡面齊沿堆滿厚厚的信,一堆上面摞著一堆。她認出了在所有信封上都有她經常寫的那兩行地址。她記得它們,這兩行——一行是男人的名字,一行是路的名字——就和記得她自己的名字一樣,就和人們能記得代表他生命中一切希望和幸福的那幾個字一樣。她看著這,這些小小的方東西裝的是一切她所能描述的愛情,一切能從她心窩裡掏出來,為了給他而使上一點兒藍墨水寄託到白紙上的愛情。

    他設法在枕頭上轉過頭來看她,於是他又說了一次:

    “快把它們燒了。”

    於是她從中拿出了兩束,在手中抓住了一會兒。這事使她感到沉重痛心;在裡面有那麼多的各式各樣事情,有的生機勃勃,有的已成陳跡,它們曾那麼甜蜜、真摯、理想,現在都成往事。這是她的靈魂,她的心的心,在那兒保存著她愛情生涯的精華;於是她想起來,曾為了愛情抱著何等譫妄胡亂勾畫過某些女人,又曾抱著何等的激奮和對生活的酩酊,向誰人傾倒還將他讚頌。

    奧利維埃重又說:

    “燒了,燒了它們,安妮。”

    雙手用同樣的姿勢,她將兩紮信件扔進了壁爐裡。信落到柴火上時散落開來。接著她又從書桌裡再抓了些扔到上面,接著又抓,動作迅速,很快的一上一下,好快快地幹完這件可怕的工作。

    等到壁爐滿了,抽屜空了,她站著不動,等著看幾乎被壓熄了的火焰沿著這小山般的信封周沿爬上來。它們首先從邊緣進襲,齧掉四角,在紙的毛齒上蔓延,熄滅了又著起來,變得旺起來。這只是頃刻之間的事,在白色的錐體周圍是一圈腰帶似的明亮火焰,讓房間裡充滿了光明。光照著這個站立的女人和躺著的男人,這是他們的愛情在燃燒,這是他們正在變成灰燼的愛情。

    伯爵夫人轉過身來,在這堆熊熊火焰的陣陣閃光下,她看到了她的朋友神色不安地斜著身子在床邊上。

    他問道:

    “全在那兒了?”

    “是,全部。”

    在轉身回到他身邊時,她對這場毀滅投去了最後的一瞥。在這個扭動變黑,半成灰燼的紙堆上,他看到了幾滴鮮紅的東西在流淌。真像是幾滴血。一封信像一個傷口,它們竟像是從信的心裡淌出來的,它們慢慢朝著火焰流過去,留下了一條紫色的痕跡。

    伯爵夫人的心靈受了超自然的恐懼衝擊。她朝後退了一步,像是看到了暗殺;而後她一下子明白過來了,她明白了剛才看到的只是火漆的封印熔化了。

    這時,她轉過身對著這個傷號,輕輕地抬起他的頭,小心地把它重安置到枕頭中央。可是他動來動去,越來越痛。他現在氣息奄奄,痛苦得臉都變了樣,他像已經不知道她在這裡。

    她等待他能平靜一點,他能抬起他那堅定固執的視線,能對她再說一句話。

    最後她問道:

    “您很難受嗎?”

    他不回答。

    她朝他彎過腰去,將一隻手放在他額頭上勉強他來看看。他真張開了眼睛,但這是昏亂的眼睛,發狂了的眼睛。

    她嚇壞了,反覆說:

    “您痛嗎?……奧利維埃!回答我!您要我叫……?您努一把力,給我說句話!……”

    她相信聽到他在口齒不清地說:

    “領她來……您給我為這發過誓……”

    接著他在毯子下面轉動,身體扭曲,臉上痙攣成了鬼臉。

    她反覆說:

    “奧利維埃,我的天!奧利維埃,您怎麼啦?要不要我叫……”

    這回他聽到了,因為他回答說:

    “不……這沒有什麼。”

    他真像是在平靜下來,痛得好些了,一下子又進入了類似半睡眠的麻痺狀態。她希望他能睡著,重新坐到他旁邊,重新抓住他的手。他不再動了,下頦擱在胸膛上,嘴唇半張,短促的呼吸進出時像在清嗓子似的咯咯響。只有他的手指有時在動,雖然只是輕輕地搖動,可是伯爵夫人一直到頭髮根都能覺到,她激動得哭起來。這不再是故意輕輕捏捏手來代替疲乏了的嘴唇申訴心裡萬種悲愁,而是平息不了的痙攣,只顯示了肉體的苦楚。

    現在她害怕了,又憎又怕,極想走開、打鈴、叫人來,可是她不敢動,怕打擾了他的休息。

    透過牆垣轉來了街上的那些聲音。於是她聽是不是有輪子的聲音停到門前,她的丈夫會不會回來解脫她,最終將她從這種悲慘的兩人單獨相處的場面裡解脫出去。

    她試著將手從奧利維埃的手中抽出來,然而他捏緊了,噓了一口長氣!於是她順從地等著,儘量一點兒不打擾他。

    壁爐裡的火在信的黑色灰燼下快滅了。兩支蠟燭正在熄下去。有件傢俱響了一下。

    宅邸裡一切都是悄悄的,像死似的靜。只有樓梯上弗朗德勒產的立鍾在規律喧鬧地報時報刻,在黑夜裡歌唱時間,在不同的打簧上調諧抑揚。

    動也不動的伯爵夫人感到在她的心裡有一種受不了的恐懼在增大。夢魘糾纏她,一些嚇人的念頭擾得她心神不安,她覺得感到了奧利維埃的手指在她的手指裡漸漸冷卻。真這樣嗎?不,也許!她此刻從哪兒來了一種無法解釋的冰涼感覺?她驚惶迷亂地站起來想看看他的臉——他已經放鬆了,沒有表情,沒有生氣,對一切苦難已經漠然,已經歸於“永恆忘卻”的大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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