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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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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道德盛女人是否向我父親打過小報告,也不知道父親從船民們嘴裡聽到了什麼閒話,有一天我上岸前突然被父親叫住了,他手裡拿了一張紙說,東亮,我給你制定了上岸日程表,你好好看看,從今天起,你每次上岸都要按照日程表上的規定,不準延時,不準到岸上幹不三不四的事情!

    我接過紙一看,果然是一張上岸日程表的表格,內容大致如下:上岸時間總計兩小時,購置船上生活用品限制在四十分鐘之內,洗澡理髮上廁所不得超過三十分鐘,去郵局寄信去醫院配藥之類雜事二十分鐘,剩餘時間用於步行或機動。我拿著日程表心裡就涼了,對父親嚷道。我不是犯人,犯人放風才規定放風時間呢!父親說,我再不嚴加管教,你離監牢也不遠了。別以為我在船上什麼都不知道,告訴你,你在油坊鎮上放一個屁,我都聽得見!

    我心裡有鬼,只好忍氣吞聲。上岸前我先拾掇旅行包,然後精心修飾了一番自己的儀表,父親在旁邊不滿地瞪著我,頭髮抹那麼多油幹什麼?皮鞋擦得那麼亮有什麼意義?外表不重要,心靈美才是美你懂不懂?他指著艙裡的鬧鐘重申他的規定,我在船上看著鬧鐘呢,兩個小時,你千萬別忘了,超過一分鐘,我也不會饒了你。我提上旅行包爬出後艙,走到艙門口,聽見父親的又一道命令,站住,還有一條規定我忘了說,從今天起,你每次上岸前都要向你奶奶宣誓!我迷惑地看著他,今天又不是九月二十七日,我上岸去買油買米,宣的什麼誓?他拽住我的胳膊,抬起我的下巴,讓我仰望著艙棚上懸掛的鄧少香烈士遺照,你不會宣誓我教你,宣誓不一定背誦什麼豪言壯語,看著你奶奶的照片,看一分鐘!我就那麼被父親託著下巴,站了一分鐘,一分鐘過後我聽見了父親嚴肅而沉重的聲音,記住,你可以欺騙我,不可以欺騙你奶奶,不該去的地方千萬別去,不該乾的事情千萬別幹。岸上現在風氣不好,你幹什麼都要想一想,你是誰的後代,千萬別給你奶奶的英魂抹黑!

    我上岸的時候看見王六指的女兒大鳳和二鳳在船舷上曬雪裡蕻,大鳳抱著一棵雪裡蕻,眼睛火辣辣地盯著我,她說庫東亮你打扮得那麼講究,去相親呢?我不理大鳳,大鳳沒怎樣,她妹妹二鳳為姐姐打抱不平了,她惡狠狠地說,大鳳你怎麼就那麼賤,沒事不能去跟河水說話?你跟他說什麼屁話?誰不知道他上岸去幹什麼?到人民理髮店去,癩蛤蟆吃天鵝肉去!也不知道二鳳是不是故意嚇唬我,她還特意朝我家的七號船瞟了一眼,嘴裡說,也真是的,船隊這麼多嚼舌頭的,他這麼不學好,怎麼就沒有人告訴他爹去?我加快了腳步穿越大鳳姐妹倆的視線,就像通過一個危險的雷區。穿過駁岸跑過油泵房,我聽見油泵房裡傳來李菊花朗誦詩歌的聲音,青春啊青春,你是一團火,為了共產主義,燃燒,燃燒!我急著趕路,看見李菊花自己也像一團火從油泵房裡閃出來,差點和我撞個滿懷。她撞了我一副又羞又氣的樣子,你這人,走路走這麼快乾什麼。救火去呀?我對她說,你普通話這麼差,朗誦詩歌幹什麼?她不介意我對她的挖苦,擺弄著兩根辮子說,庫東亮,你替我去雜貨店買兩根牛皮筋好嗎,我的牛皮筋快斷了。我說我沒有空,哪兒有時間去雜貨店買牛皮筋。她鼻孔裡發出輕蔑的笑聲,庫東亮你會沒有空?你沒空跑理髮店一坐坐半天?我都不好意思說你呀,你難得上岸,時間寶貴,就不能去看看報紙打打籃球,做點健康向上的事?理髮店裡有馬戲團啊?你天天去理髮店,讓人說閒話呢!

    父親的日程表讓我惜時如金。那天我一路小跑,跑進人民理髮店的時候不免有點喘。我一進去就聽見店堂四周的聲音,又來了,他又來了,跑得直喘氣!我假裝沒聽見,坐在老崔的轉椅上說,剃個頭!他們都不理我,有個婦女頂著滿頭捲髮器斜眼看我,說,今天他聰明,剃個頭,就有藉口在這裡泡蘑菇了。老崔拿著推子剪子過來,不知怎麼我覺得他氣勢洶洶的,似乎是提著殺豬刀過來了。我剃頭是被迫,他為我剃頭不情願,不時地扳正我的腦袋,說,你坐好,坐好,眼睛別亂看,這兒是理髮店,不是電影院。我眼睛看著鏡子,目光像向日葵一樣朝向慧仙站立的方向,這樣我的眼睛看上去就是斜眼,老崔從鏡子裡發現我的目光,手在我肩膀上粗暴地拍了一下,空屁,你看電影也該正眼看,老是斜著眼睛看什麼呢?眼珠子都快掉出來啦。我發現鏡子洩露我的秘密,就去拿了張報紙,準備用報紙掩蓋我的眼睛,老崔不耐煩了,搶過報紙扔到椅子上,你又不是大幹部,剃頭看什麼報紙?是我自己要剃頭的,我只好自認倒黴。那老崔給女人理髮一律溫柔體貼,對我卻粗暴無禮,他把我的頭部當一塊荒涼的黑土地了,剪子推子一起上,像耙犁一樣犁我的頭皮,像聯合收割機一樣收割我的頭髮。我還不能喊疼,一喊疼,他就停下,一臉不快地對慧仙說,慧仙你來,你招來的人都歸你,你來給他理。

    慧仙不願意擔待這個罪名,當場洗清了自己,怎麼是我招來的?這兒不是誰家的地盤,是理髮店呀,他是顧客我們是理髮師,他有權利進來,我們沒權利趕他走嘛。慧仙的立場聽上去不偏不倚,但我捉摸不透她的心思,我發現了一個新的怪現象,當初她要替我剃頭,我不敢,現在我盼望她過來,是她不敢了。她說,老崔呀你是服務標兵,不能對顧客耍態度,你手藝好,就替他理吧,他又不肯讓我理的。

    她已經學得巧舌如簧。我不知道她為什麼不肯過來,是怕我還是厭惡我,是厭惡我的頭髮還是厭惡我的身體,是怕我的身體還是怕我的心?她對我一次冷淡過一次,我不怨她,幻想終歸是幻想,我不迷戀幻想。我坐在轉椅上,有時候腦子裡會浮現出一些卑賤的念頭,我情願是理髮店裡的一張轉椅,天天與慧仙朝夕相處,我情願是慧仙手上的那把推剪,天天可以看見她,看見她的每一個顧客。我對自己的身份越來越清醒了,我什麼也不是,我是一個監視者。慧仙的一舉一動都將被我記錄在案,店堂裡這個小圈子更值得我觀察研究,小圈子裡到底都是什麼人?他們來理髮店到底是什麼動機?為什麼有人磨磨蹭蹭地專門等慧仙,是約定還是一廂情願?他們不著邊際談天說地,是聊天還是調情?我都要監視。我的眼睛是為慧仙特製的照相機。我的耳朵是為慧仙設置的留聲機,依我對這個小圈子的觀察,起碼有五個青年人一箇中年人對慧仙有非分之想,但我不知道慧仙心儀的對象是誰,她似乎在等,肯定不是等我,我不知道她在等誰。

    那天不巧,我的頭髮剪了一半,趙春美和醫院藥房的金阿姨結伴駕到,扭著腰肢走進了人民理髮店。這兩個女人徐娘半老風韻還在,都穿了雙白色高跟鞋,提著個白包包,一人坐一張轉椅,都要等老崔做頭髮。也許我在店堂裡的形象顯得突兀,趙春美一眼認出了我,眉眼間的嫵媚立刻煙消雲散,我聽見她尖聲叫起來,這個人來幹什麼?什麼人都來,這兒還是人民理髮店嗎?

    老崔咕噥道,你問我我問誰去?誰讓這兒是人民理髮店,他是人民,來理髮嘛。

    他是什麼人民?他算人民就沒有階級敵人了。趙春美說,你們知道不知道啊?他喜歡寫反標的,經常寫我哥哥的反標!

    冤家路窄。我一看見趙春美和金阿姨就抬不起頭來了。這是我從小到大的秘密,一看見父親敲過的女人,我就會臉紅心慌。我記得那幾個女人的名單曾經對我進行了性的啟蒙,如今她們的名字仍然像一個隱秘的春夢,肉慾而性感,帶著悲劇的陰影。幾年不見,趙春美越來越瘦,金阿姨越來越胖,她們鬆弛的面孔上堆滿了脂粉,兩個人都穿著收腰的列寧式女裝,一件杏黃,一件墨綠,凸顯出一個臃腫肥胖的腰肢,還有一個憤怒上翹的臀部。青春期的記憶讓我感到窒息,耳邊依稀響起父親的喊叫,小心,小心!我悄悄做了一個小動作,雙手緊緊地掖緊白色的兜布,把自己的身體全面隱藏起來了。

    我聽見了慧仙為我辯護的聲音,趙春美你不要上綱上線嘛,反對毛主席反對共產黨才算反標,他反對的是趙書記,趙書記也就是個科級幹部嘛,寫他的標語,不算反標的。

    趙春美嘴裡嘁的一聲,立刻把矛頭對準了慧仙,你個小鐵梅倒跳出來替他辯護了?你算他什麼人,他是你什麼人?你的立場跑哪裡去了?

    那金阿姨在旁邊為趙春美幫腔,怪笑道。春美你是犯糊塗囉,他們本來就是一個立場,都是向陽船隊的,都是船上人的立場嘛。

    慧仙的臉上幡然變色,把手裡的剪子往桌上一拍,走到裡面的鍋爐間去了,邊走邊說,好,我是船上人,你們是岸上人,惹不起你們還躲不起你們?今天我休息了,嫌煩!

    我看著慧仙進了鍋爐間,她一走,理髮店明亮的店堂就暗淡了,蕭瑟了,寒意逼人,她一走我感到四面楚歌,也急著要走,老崔卻扔下我去伺弄趙春美的頭髮了。我對老崔喊。老崔,我這裡剃到一半,你怎麼能走?我還有急事呢!老崔說,在那兒等著,你能有什麼急事?你不是我們理髮店的一把活椅子嗎,今天怎麼就那麼急?我說,我今天有急事,等不了,你把我的頭剃好再走!老崔沒來得及說什麼,那趙春美從轉椅上忿然地回過頭,向我翻了個白眼,然後對著老崔大叫道,庫文軒的狗崽子,你去理他幹什麼?他再敢這麼囂張,我就給大家透露個內幕消息!她這麼一說店堂裡所有人的眼睛都瞪著她了,什麼內幕消息?你說給我們聽,輕聲一點就行了。趙春美豪邁地一揮手,說就說,我還怕他聽見?我告訴大家,庫文軒他冒充烈屬冒充了幾十年,他不是鄧少香的兒子,是河匪丘老大的兒子呀,他媽媽不是鄧少香,是爛菜花,爛菜花是什麼人,解放前在酒船上做妓女的呀!

    店堂裡一下變得死寂無聲,然後突然像是炸開了鍋,我聽見丘老大爛菜花暗娼這幾個音節像一群蒼蠅在店堂上空飛旋。我朝趙春美衝過去的時候,被一隻手揪住了衣袖,是慧仙聞聲出來了,她拼命地把我往椅子上推,一邊厲聲叫起來,趙春美你瘋了?嘴裡積點德吧,就算你跟他家有天大的冤仇,也不能這麼編排人家的祖宗,小心天打雷劈!趙春美躲到一張轉椅後,嘴巴毫不示弱,我編排他家祖宗?我沒有那個閒空,也沒有那個水平,告訴你們這是內部消息。我哥哥說了,姓庫的要是再鬧事再告狀,內部消息就升級成參考消息,再告再鬧,參考消息就是公開消息了!

    我再次朝趙春美衝過去的時候,是老崔和小陳死死地架住了我,這會兒他們看上去有點同情我,老崔勸我冷靜,冷靜冷靜,你別跟個婦道人家一般見識,男人跟女人打仗,男人都要吃點虧,你個男子漢去打一個女人算什麼英雄呢?小陳說反正是內部消息,是真是假還難說,就我們這幾個人聽到了,我們保證誰也不外傳。兩個理髮師把我槊到了玻璃門邊,我正要推開他們自己出去,聽見那趙春美不依不饒的還在耍潑,老崔小陳你們拉他幹什麼?讓他來讓他來,我歡迎他來,正愁沒法收拾他呢,他要是敢打我,正好把他繩之以法!我一氣之下心裡就盤算起來,如何可以殺殺趙春美的威風,也是一瞬間的選擇。我想起母親那個工作手冊上最私密的內容,嘴裡就高聲嚷嚷起來,我也給大家透露個絕密情報,大家聽好了,趙春美給庫文軒吹過喇叭!吹喇叭你們懂嗎?不懂問趙春美,她是吹喇叭專家!

    趙春美一時愣在那裡,老崔他們眨巴著眼睛瞪著我。那個金阿姨大概預感到了牽連的危險,抓過一把梳子朝我扔過來,下流,下流死了,你們快把這小流氓攆出去啊!

    金阿姨反而引火燒身了,我在氣頭上,毫不留情地抖出了她的隱私,金麗麗你少裝蒜,你也不乾淨,你主動替庫文軒吹喇叭,一個月吹過五次,一九七○年六月,吹了五次,你承認不承認?

    店堂裡炸開了鍋,這回是兩個女人要衝過來和我拼命。我站在門口沒有躲,隨著仇恨以一種酣暢淋漓的方式發洩出來,我渾身戰慄,眼淚都快掉出來了。我就站在那裡等,報復招惹報復,報復者等待報復者,這是公平交易。老崔和小陳他們都掩飾了不正經的笑意,去拉拽兩個女人,嘴裡忙不迭地安慰她們。我聽見趙春美在尖叫,拿刀來,我要捅死庫文軒的狗崽子!金阿姨悽楚地嚎哭起來,一邊哭一邊埋怨,是哪個糊塗領導把庫文軒下放船隊的?他們父子應該去充軍,去大西北勞教,應該槍斃,永遠別到油坊鎮來!

    慧仙拿著個草帽三步兩步出來了,她把草帽塞到我手裡,一邊拼命把我往門外推,快走快走,庫東亮你也不是好東西,這麼下流的事,虧你說得出口!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指了指我的陰陽頭。她拍拍草帽說,不給你草帽了嗎,你怎麼這麼笨?戴著草帽走吧,快走,冤冤相報沒盡頭,這兩個女人你惹不起的!

    是該走了。我還記得父親制定的日程表。時間越是珍貴,我越是掌握不好。半個小時浪費在理髮店裡,我只收穫了一腔怒火,還有腦袋上剃了一半的陰陽頭。我把慧仙的草帽戴在頭上,那草帽傳遞了一份溫情,也幫助我恢復了冷靜。這時間我應該去糧油站買油買面,我朝糧油站方向走,走了沒幾步發現我的旅行包丟在了理髮店裡,沒有油壺我拿什麼買油,沒有面袋我拿什麼買麵粉?我應該回去拿我的旅行包,可是我不敢回去,趙春美和金阿姨也許還在理髮店裡。

    我走過了街角的工農浴室,站在門口猶豫,要不要趁這工夫進去洗個澡呢?一抬眼我看見文具店的老尹腋下夾著一包衣褲從浴室裡面出來了,他說東亮你怎麼戴個草帽來洗澡?你們船隊好多人在裡面洗呢,快進去找他們吧。他這麼一說就打消了我的念頭,從小養成的習慣改不了,我從來不跟船民一起洗澡。我看著老尹紅光滿面的面孔,突然想起他是油坊鎮的消息靈通人士,趙春美披露的那件駭人的醜聞是真是假,至少應該向他了解一下。我就說老尹我不是來洗澡的,是來問你一件事的。老尹嘴裡哎呀一聲,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你有什麼事儘管問,就怕你問的事情太難,我也答不上來。我原來想直接求證趙春美的說法,話到嘴邊又沒了勇氣,我問他,老尹你知道丘老大是什麼人嗎?老尹說怎麼不知道?不知道他我還研究什麼地方誌?丘老大是解放前金雀河河匪頭子!我問他,那你知道爛菜花叫什麼名字,她是幹什麼的?老尹說,爛菜花姓藍,又叫藍姑娘,她幹什麼的——這職業對你們年輕人還真不好說。我說,有什麼不好說的?不就是妓女嗎。老尹叫起來,你知道還故意問我,東亮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我終於憋不住了,一跺腳說,老尹你行行好,請你告訴我,我爹他到底是誰的兒子?老尹一驚,用古怪的目光注視了我一眼,突然搬過浴室門口的一張凳子,兀自整理著他換下的衣褲,整理好了衣褲,他突然對我說,別去管你爹的出身了,管好你自己就行,東亮我勸你一句話,千萬要記住,歷史是個謎,歷史是個謎啊。

    我和老尹在浴室門口分了手,他朝文具店走,我朝菜市場走。也怪老尹的話故弄玄虛,我一聽到歷史這個字眼,就忍不住朝棋亭方向的天空看,對於我來說,歷史就在棋亭的上空飄揚,歷史之謎也隱藏在棋亭的地下。我仰著頭走了沒多遠,聽見身後有自行車呼嘯而來,沒等我看清周圍的動靜,我頭上的草帽就不見了。我的草帽被人掀到了地上,兩個十六七歲的中學生騎著自行車朝我撞過來,一個手裡高舉著一把鏈條鎖,另一個正看著我的陰陽頭傻笑。我認出那個舉鏈條鎖的是金阿姨的兒子張計劃,空屁你吃了豹子膽了,敢欺負我媽!張計劃高喊一聲,旋著那鏈條鎖就朝我甩過來,我下意識地躲開了鏈條鎖,衝過去撿那隻草帽,另一箇中學生敏捷地把自行車騎過來,車輪子準確地碾住了草帽。我去推車輪子推不動,兩個中學生跳下車來,我們三個人剛剛扭打在一起,聽見街對面擁出一群人,一箇中年男人的吼聲率先響起來,李民、張計劃,你們吃了豹子膽了,曠課跑到大街上打架來了?兩個中學生聞聲推上自行車,飛一樣跑了。我回頭一看,街對面竟然就是油坊鎮中學的新址,校門口站著一排衣冠楚楚的人,不是教師就是校工,那中年男人我認識,是顧校長,他也曾經是我的政治老師,我發現顧校長眯著眼睛打量我,怕他認出我來,迫不得已之下,我也像那兩個中學生一樣,飛一樣地跑了。

    總算是一場虛驚,可恨那個張計劃臨走還使壞,他把我的草帽拿走了。那是慧仙給我的草帽,我很心疼。我捂著腦袋走了一段路,發現路人都好奇地打量我手掌下的腦袋,沒有辦法,我只能到花布巷去買一頂新草帽。

    花布巷一帶陽光燦爛,有幾個老漢在巷口的老虎灶外擺了張桌子,一人一個小竹凳,坐在一起喝茶閒聊。老漢們大多認識我,壓低聲音議論著,這就是那個庫公子呀,小時候是太上皇,到哪兒都耀武揚威,現在沒辦法,受人欺負囉,你們看,還給人剃了陰陽頭!

    我買了草帽走出花布巷,聽見那些老漢正在爭論兒子好還是女兒好的問題。那個脖子上長了大瘊子的老漢是五癩子的父親,以前開鐵匠鋪的,他不停地咳嗽吐痰,吐一口用鞋底踩碾一下,他說女兒好啊,我養那麼多兒子,抵不上一個女兒,每年過年,七個兒子送我七瓶酒,一個女兒就送了八瓶酒來。戴軍帽的老漢我也認得,他是理髮師小陳的父親,原來在澡堂工作,擅長掏耳屎修雞眼,我記得以前他經常帶著一隻木箱子上門為我父親服務的,沒想到他對養兒養女的看法還有點水平,什麼兒子好女兒好的,只要他們自己有出息,兒子女兒都好,要是沒出息,兒子女兒都不好,做絕育手術最好!我注視著那幾個老漢其樂融融的樣子,想起船艙裡孤獨的父親,不由得百感交集。河上的父親未老先衰,岸上的老漢看上去卻返老還童了,岸上就是比水上好。岸上的老漢們很好,他們的兒子也很好。我忽然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如果所有人的血緣都容許更改,那該多麼有趣啊,如果我不是庫文軒的兒子,如果那老鐵匠是我父親,如果那掏耳屎的老頭是我父親,我會成為五癩子和小陳那樣的人嗎?如果我是五癩子我是小陳,好不好呢?我站在那裡思考了很久,被自己的心聲嚇了一跳,我竟然在羨慕五癩子那混賬東西,我竟然嚮往著和理髮師小陳調換身份,我的答案竟然是,很好!

    我路過沈麻子的燒餅攤子,聞到香味,才覺得肚子餓了,我買了個燒餅,正啃著燒餅,聽見身後有一個清脆的聲音叫著我名字,是德盛女人。她大驚小怪地瞪著我,東亮你還有心思在這兒啃燒餅呢,你在理髮店到底惹了什麼事?治安小組到處找你呢!我說,治安小組找我幹什麼,我在大街上走路,破壞了什麼治安?德盛的女人神色嚴峻地看著我,你跟我犟嘴有什麼用?理髮店的人說趙春美讓你逼得去上吊了,人家剛剛把她從樑上救下來呀,你招惹誰不好,怎麼偏偏去惹她呢?

    2

    我再次走進人民理髮店去,店堂裡瀰漫著飯菜和光榮牌肥皂混合的氣味,理髮師們用兩張方凳拼湊成一張小桌子,正圍著一起吃午飯。他們看見我回來都驚訝,我比他們更驚訝,因為我發現治安小組的王小改在理髮店搭夥,他擠在理髮師們的中間,正夾了一隻荷包蛋往嘴裡塞,而孫喜明一個人尷尬地坐在長椅上,看見我進去如遇大赦,站起來對王小改說,王小改,東亮來了,我可以走了吧?

    王小改在飯桌上頭也不抬,說,不可以,你要在場,等問題解決了再走。

    我不知道他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藥。我原本是要讓理髮師們把我的頭剃完的,看店堂裡空氣不對,拿起角落裡的旅行包就要走,王小改扔下飯盒跑過來,一把奪下旅行包,你往哪裡走,惹了禍就想溜,哪兒有這麼便宜的事?

    我知道他是在說趙春美的事,我說,我跟她的矛盾怎麼起來的,你瞭解清楚了嗎?

    王小改說,你倒會說話,你都把她逼上吊了,那還叫矛盾?

    我說,是她先逼我的,她在這裡說的什麼話,大家都聽見了,不信你問他們。

    理髮師們這時都放下了手裡的飯盒,表情看上去很曖昧,老崔說,空屁你差點惹了人命,還要我們替你說話?我要說話就說公道話,這事開頭錯在趙春美,後面都是你的錯,千錯萬錯,大錯小錯,誰逼人上吊誰是大錯!

    很明顯,老崔他們的立場最終站到了趙春美一邊。我的目光忍不住去看慧仙,慧仙卻到火爐邊用火鉗翻弄著烤架上的幾片饅頭,她也不回應我求援的眼神。拿了塊烤饅頭徑直走到孫喜明面前,強行塞到孫喜明手裡,乾爹你不吃我的飯,吃塊饅頭,就算給我個面子。孫喜明看看手裡的饅頭,又看看我,慧仙,你別操心我了,你在鎮上人頭熟,關係廣,還是幫東亮出出點子,趁早解決問題吧。慧仙沉默了一下,眼睛瞟我一眼,眼神有點虛無,她說,他那個怪脾氣,誰捉摸得透,我出點子他不愛聽呢。孫喜明對我使了個眼色,替我表態說,愛聽,你有點子,他愛聽。慧仙這時嘆了口氣,謝謝你們高看我一眼,我也不是諸葛亮,哪兒有什麼好點子?我看就讓王小改帶著庫東亮上門去道個歉。不管她趙春美過得去過不去,先道歉,什麼叫解決問題?走一步看一步嘛。

    王小改鼻孔裡哼了哼,說得輕巧,道個歉就行了?這就算解決問題了?你們把趙春美當什麼人了?

    慧仙豎起了柳眉,目光炯炯地瞪著王小改,那要怎麼辦?把庫東亮殺了,拿他的人頭去向她道歉?他們庫家也死一個人,就解決問題了?

    王小改一時語塞,看上去他對慧仙充滿崇拜之情。不敢開罪她,就又把目標對準我,推了推我的肩膀,你們看他犟頭犟腦的,哪兒有個道歉的樣子?不要到了人家門上再鬧起來,我的面子往哪兒擱?帶他去道歉,先讓他保證,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王小改這一番話把我氣壞了,嘴裡就嚷起來,王小改你放屁,我憑什麼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要我道歉可以,趙春美也要向我爹道歉!我說完這句話就意識到自己錯了,店堂裡的人都對我做出了鄙夷的鬼臉,王小改對慧仙說,你看看,我沒說錯吧?這人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的,你去幫他幹什麼?孫喜明急了,低聲對我說,東亮你怎麼犯糊塗呢?你這提的什麼要求?你沒有資格呀,男子漢大丈夫的,跟女人道個歉有什麼?去就去。

    孫喜明又替我表了態,他拉著我手往門邊走,嘴裡說道歉去道歉去,眼睛催促著王小改,王小改站在那兒不動,用眼神徵求慧仙的意見。事情的發展有點神奇,慧仙似乎成了事件的主宰者,不知為什麼,她扮演這角色,讓我感到安心。我也看著慧仙,慧仙的表情看上去深不可測,嘴角上浮出一點笑意來。我怎麼成了李奶奶了,這不是李玉和上刑場告別李奶奶嗎?她開了個玩笑,一隻手拿起了桌上的推剪,一下一下地試著推剪,忽然朝我勾了勾手指,來,庫東亮,上刑場前先做頭髮,你把草帽摘下來,我來替你把頭髮剪好。

    我遲疑著,看見慧仙已經把白罩布打開了,用手指提起來拍打轉椅上的碎髮,來,坐下來吧。她說,李奶奶給李玉和剃個頭,你剃好再走。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開這個玩笑。我騎虎難下,在小改他們嘲弄的目光中向轉椅走過去,一種罕見的緊張感讓我的腳步有點踉蹌,我聽見慧仙說,你把旅行包放下。我沒放。我坐在方凳上。把旅行包安置在我的膝蓋上,慧仙說,你那旅行包裡裝了金條呢,諒你也沒有金條,怕誰偷?她的手伸過來一拎,把我的旅行包扔到一邊去了。

    她站在我身後,身體與我若即若離。一種陌生的豐富的香味包圍了我,我無法描述那香味,一半來自慧仙的身體,是她臉上脂粉帶出的茉莉花香,還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來歷不明,我懷疑那是她的體香,是向日葵花盤的清香。說出來沒有人相信,慧仙的身上真的有一股向日葵花盤的香味兒。我感到有點窒息。我聽見老崔在一邊說怪話,還是慧仙對他好呀,他們兩個有樸素的階級感情。慧仙說,老崔你說什麼怪話呢,我對誰都有樸素的階級感情,別的感情都沒有。我沉默著,我的身體卻無法保持安靜。隨著慧仙的手勢和身體的移動,有時候我緊張,有時候我躲避。慧仙說,庫東亮注意你的腦袋,你腦袋怎麼了,怎麼那麼僵硬?你端著肩膀幹什麼?把頭低下去。低下去呀。我把頭低下去,感覺到一隻手按在我的腦袋上,輕柔地抓了一把,然後她的兩根食指在我的雙耳裡緩緩地轉動了一圈,兩圈,我記得很清楚,就那麼轉了兩圈,我舊病復發了,我忘了我的艱難處境,從頭頂到腳底,我的身體完全被生理反應所俘獲了,一股神秘的強烈的電流從我的頭頂急速穿越身體,下墜,下墜,我勃起了,我又勃起了。勃起。可怕的勃起。我感到一陣窒息。危險,危險,危險。我聽見自己的頭腦嗡嗡作響,理髮店的空氣對我發出了越來越強烈的警告,快走,快走,快離開慧仙!

    在慧仙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我突然跳了起來,站到一邊說,好了!

    慧仙詫異地說,什麼好了,還沒好呢,後面沒修。鬢腳也沒剃好。

    我瞥了一眼鏡子說,差不多就行了,反正我是去趙春美家道歉,又不是去相親。

    你這人,跟個怪物似的。捉摸不透你!慧仙上下打量著我,把手裡的梳剪往旁邊一扔,隨便你吧,反正是你的腦袋,你想怎樣就怎樣。

    大約是午後一點鐘左右,我像一個被押的罪犯在街上走,王小改在我左邊。孫喜明在我右手,他們挾持著我帶我去繡球坊趙春美家。

    趙春美家的門虛掩著,王小改先進去張望了一下,出來和孫喜明商量,人躺在床上呢,還要不要進去?孫喜明猶豫。我不想進去,人已經退到門洞外,被孫喜明拉住了,東亮來都來了,道個歉就走,不用她起床的。我被他們兩個人推搡著往裡屋走,一眼看見已故的小唐在牆上的黑鏡框裡,陰沉沉地注視著我,我想起很多往事,不知怎麼倒吸了一口涼氣。孫喜明見我腳步拖沓,猜到我有點害怕,對我耳語道,記住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就幾分鐘,挺一挺就過去了。

    趙春美的房間窗戶對著天井,王小改站在窗戶前敲窗,春美姐,我帶空屁來跟你負荊請罪了,你要打要罵都可以,好好出出氣。

    房間裡靜了一下,突然咣的一聲,什麼東西砸到窗戶上了。裡面響起趙春美嘶啞的吼叫聲,滾開,給我滾開。

    王小改說,他是要滾開的,不能讓他這麼滾開呀,太便宜他了,他要道歉,道完歉才能滾開。

    窗戶後面響起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趙春美好像起來了,窗戶吱吱嘎嘎呻吟了一聲,大開了,趙春美的臉出現在一團幽暗裡,我看見一張浮腫的淚光瀲灩的臉,腦門上貼了一張膏藥。她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看上去不是那麼尖銳可怕,是一種冷靜幽遠的目光,帶著一點點悲傷。道歉我不稀罕,我要庫文軒的狗崽子下跪。她突然說,他要下跪,向我跪五分鐘,再去向我家小唐的遺像下跪,替庫文軒跪,跪五分鐘!

    我沒有想到趙春美要我下跪,王小改和孫喜明一時也愣在窗前了。我轉身就要往外面跑,孫喜明過來死死地抱住我,東亮你別走,她是氣話,怎麼解決問題我們再商量。我聽見趙春美在窗戶那邊說,誰說是氣話?他要麼下跪,要麼滾開,沒什麼可商量的。王小改艦著臉說,時間上能不能通融一下?五分鐘加五分鐘要十分鐘,跪十分鐘怕他不肯呢。趙春美拍著窗臺尖叫起來,不肯就給我滾開,我讓趙春堂來解決這個問題!孫喜明說,趙大姐呀你能不能變通一下,出來打他罵他,狠狠打,狠狠罵,一樣出氣的,下跪太難看,他跪不下去的。趙春美冷笑一聲說,打他我怕髒了我的手,罵他我沒那麼多唾沫,我限你們一分鐘時間,不下跪就都給我滾開。

    王小改和孫喜明急眼了,王小改居然按住我肩膀往下壓。嘴裡警告我說,空屁你今天要是再不聽話,別怪我手段辣,看我把你交給誰處理去!孫喜明急得在天井裡團團轉,東亮你就跪一下吧,跪一下也死不了人的,我們不看你下跪,我跟王組長到外面去,保證不看你行不行?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發瘋般地左右摔打,掙脫了王小改和孫喜明的四條胳膊,我朝著趙春美家的門外飛奔而去,一口氣跑出了繡球坊,聽見身後王小改的喊叫,空屁你跑,跑吧,你跑了和尚跑不了廟!

    跑到人民街上,我感到一陣疲憊,突然想起父親的日程表,看看手錶,早就超過了父親規定的時間,我上岸已經三個小時了,正經事什麼都沒做,倒是惹下了一大堆麻煩。我走過雜貨店門口的臺階,看見一堆人圍在臺階上排隊買花生米,不知是誰大喊一聲,空屁,空屁來了!一支隊伍都扭過頭來看我,對我指指點點的,他們一定知道我惹下的禍了。我覺得自己像一隻過街的老鼠,趕緊避開大路走小路。我拐進了七步巷,抄小路往人民理髮店去。去拿我的旅行包。七步巷那麼僻靜那麼狹窄,我卻劈面遇到了孫喜明的兒子小福,小福一見我就對我喊起來,我爹上哪兒去了?我媽讓我來找他,找不著他啊!我不好跟小福解釋,就搪塞他說,你爹在繡球坊,自己找去!小福說,什麼繡球坊?我不認識,你帶我去找!我推開小福說,我沒空,上岸都快三個小時了,我什麼事都沒辦。小福在後面對我嚷嚷,站住,空屁你快站住,我不認識繡球坊呀,你沒良心,我爹都是為你的事忙,忙到現在還空著肚子,你還沒空?你要是個人,就帶我去繡球坊!我被纏得不耐煩了,回頭對小福喊,沒空就是沒空,我不是人,我是空屁,你們誰也別把我當人!

    3

    我第三次走進人民理髮店,險些沒能活著出來。

    起初我沒有注意到金阿姨的弟弟三霸。我只注意慧仙,慧仙不在,老崔和小陳一個埋頭看報,一個對我擠眼睛,我也沒有留意老崔的眼色。店堂裡似有一股肅殺之氣,沒有一個女顧客,只有幾個陌生男人的身影散落在長椅上水池邊,我急著要去買米買鹽。沒有留意任何異常現象,徑直到角落裡去拿旅行包,這才發現我的旅行包被人鎖起來了,一把自行車鎖從旅行包手襻上穿過去,掛在一根水管上。

    一回頭我看見了三霸陰森猙獰的臉,三霸說,空屁,你好大的膽,你惹我姐姐就是惹我,你才多大,怎麼活得不耐煩了?

    我倉皇地奔向理髮店的門,已經來不及了。那三個陌生的青年堵住了門,我衝了幾次沒衝出去,雙臂被他們銬到了身後,身體像一個麻袋一樣,被他們扔到了地上,我的臉恰好貼在三霸的腿邊,看見了他小腿上的那個著名的老虎刺青。三霸順勢對我的臉踢了一腳,他說,空屁,我親手修理你,傳出去丟人,我不動手,讓我小兄弟給你好好上一課吧。

    那三個青年來者不善,像三顆陰沉沉的炸彈包圍著我,其中一個留八字鬍膀大腰圓的,人稱李莊老七,他在金雀河一帶的知名度與命案有關,少年時代捅死過人,勞教幾年出來,又捅死一個,又進去,不知怎麼又放出來了。我知道他們是三霸叫來的人,可是我不知道他們要給我上什麼課。三個人都比我年輕,也就十八九歲的樣子,統一穿著白色的大喇叭褲,色彩相仿的花格子襯衫,腕上戴著時髦的液晶電子手錶。李莊老七褲子皮帶上懸著個皮套,皮套露出一點寒光,裡面是一把鋥亮的電工刀。一個青年問三霸,大哥,今天上什麼課?三霸沒說話,李莊老七罵他的同伴,蠢貨,當然是解剖課,拆他的喇叭!我注意到李莊老七的神情輕鬆而調皮,說著話還朝我擠眉弄眼,我聽懂了他們的暗語,心裡一慌,嘴裡就向老崔和小陳求援起來,老崔,小陳,你們幫幫我!小陳攤開手,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老崔則向門外指了指,我循著他的手勢往門外一看,看見還有一個穿白色喇叭褲的青年在外面晃盪,很明顯是在望風。我懂老崔的意思,三霸嚴密部署了這堂“課”,他們都愛莫能助了。

    很奇怪,我在絕望之下想起了慧仙,忍不住喊了一聲,慧仙!慧仙不在。她不知跑哪兒去了。我聽不見她的回應。三霸嘴裡嬉笑著。眼睛卻兇惡地瞪著我,你喊慧仙幹什麼?慧仙是你什麼人?你是慧仙什麼人?這會兒誰也救不了你,上課鈴響了。

    一個青年模擬起上課鈴聲,叮鈴鈴,叮鈴鈴。李莊老七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掏出電工刀來,在我的褲襠裡點了一下。我下意識地大叫起來,李莊老七獰笑道,你叫什麼,不過是拆掉你喇叭,不疼的,聽說你爹喜歡吹喇叭,吹剩了半截喇叭,我們來替你圓一個孝道,讓你向你爹學習,讓你向你爹致敬!我用雙手護住下身,拼命掙扎著站起來,朝店門外跑,門外那個青年身手矯健,迅速把玻璃門拉上了。我的頭正好撞在玻璃門上,我的腰被李莊老七箍住了,腿也被另外兩個青年絆住了,我精疲力竭,覺得自己像一張紙一樣被他們攤在地上,他們解我皮帶時我聽見了自己的叫聲,爹,爹!我自己都不相信,那是我的呼救聲,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向我父親呼救,也許他是我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我這麼一喊,三霸對著我冷笑起來,你個沒出息的空屁,喊你爹幹什麼?要不是你爹喇叭惹的禍,我們也不會摘你的喇叭,吹喇叭吹喇叭,我來挽救你們父子倆,讓你們一輩子吹不了喇叭。

    我看見李莊老七的電工刀拖曳著一道白光,在我的下身附近巡迴,翹呀,翹起來,快翹起來,你不翹我們不好做手術!我感到一陣尖銳的冰涼的刺痛。這個瞬間,所有的羞辱和恐懼都被我忽略了,我忘了我躺在理髮店裡,似乎是躺在我家駁船的後艙裡,躺在一個熟悉的噩夢裡,三霸他們的臉在我面前晃動,每一張臉都是模糊的,但我父親的臉在他們的身後時隱時現,眼角的皺紋和下顎的癍癬清晰可辨,他的眼睛裡噙滿了淚水,蒼老的臉上卻浮現出一絲欣慰的笑容,我依稀聽見了父親勸解的聲音,東亮別犟,別犟,忍一下就過去了,讓他們剪,剪了也好,剪了就解脫了,剪了我對你就放心了。

    外面響起了一陣尖利的哨聲,店堂裡靜了一下,我感覺到鎖著我身體的所有手和腿有所鬆動,從三霸的腿縫間我看見了玻璃門外的動靜,我的救星來了,是王小改和五癩子,他們站在門外跟慧仙說著什麼話,那個負責望風的青年已經轉移到店堂內。對三霸說,肯定是那小鐵梅去報信的,這小騷貨,膽子還挺大!

    治安小組和三霸他們在玻璃門邊對峙,三霸說,王小改你們手裡抓的什麼東西,接力棒啊?別拿這棍子來嚇我,空屁他把我姐姐氣得犯了心臟病,你說我能不能饒他?我來私了,你給我個面子,等五分鐘再進來。王小改說,三霸你也給我個面子,你要私了,千萬別在這裡,這裡鬧出事情來是我的責任,換個地方,誰管你的閒事誰是小狗。

    兩撥人堵著門談判的時候,慧仙在外面喊老崔和小陳的名字,兩個理髮師都不敢答應,慧仙就要往理髮店裡闖,兩個小青年上去截住了她,李莊老七嬉皮笑臉地說,小鐵梅你小心啊,你袒護空屁,就得罪我們大哥了,你不讓我們拆空屁的喇叭,我們就讓你幫我們吹喇叭。一句下流話把慧仙惹急了,她啪地打了李莊老七一個耳光,你們別以為我落到這一步,就由你們欺負了?欺負我的人還沒有生出來!我認得你們,現在讓你們囂張,明天我一個電話打給地區人武部,讓王部長派人來,帶槍來收拾你們!

    他們對慧仙還算客氣,慧仙終於從三霸他們的人牆裡擠了進來,抓起一把掃帚走近我,在我身上打了一下,你自作自受啊,活該,還不爬起來?我掙扎了幾下,身體散了架似的,怎麼也爬不起來,慧仙的手伸過來,還是沒法把我拽起來,一跺腳對著老崔小陳嚷起來,老崔小陳你們是不是人?都什麼時候了,還在看熱鬧?快過來幫幫忙,把他送出去!

    老崔和小陳把我送到了門邊,趁著三霸他們隊形混亂,我跑到理髮店門外。李莊老七先追上來,朝我腰間踢了一腳,我躲閃不及,被他踢中了,另一個青年抓過理髮店的剃鬚刀追出來,拿剃鬚刀做飛鏢,朝我的脖子飛,刀子從我的耳邊掠過去了。我跑到街上,聽見三霸在我身後大聲叫喊,空屁我讓你跑,岸上你能跑,水上我看你往哪兒跑?我可記得你家的船,向陽船隊七號船對不對?你回船上等著我!

    4

    我亡命地奔跑。

    我驚魂未定,身體各個部位都疼痛難忍,但我一直堅持在跑。恍惚中我覺得自己這樣奔跑了很多年了。我從不練習跑步,可是我從小到大一直在經歷各種各樣的險情,必須拼命奔跑,不跑不行。奔跑途中我瞥見一個穿醬紅色毛衣的女人從雜貨店的臺階上走下來,那個高挑勻稱的身影在我的左前方忽隱忽現,從背後看酷似我母親喬麗敏。我從街路的右側跑到了左側,彷彿一條垂死的魚追逐最後一滴水,我尾隨著那個女人,突然強烈地思念起我母親來了。我拼命地逃跑,心裡軟弱到了極點,明明知道我是在尾隨一個母親的幻影,但我仍然緊追不捨。我跑過雜貨店,撞見一支排隊買白色田徑鞋的隊伍,隊伍裡混雜了幾個青少年,他們好奇地看著我,目光都沉在我的下身部位,有個愣頭青衝出隊伍追逐我,嘴裡喊,空屁,空屁,三霸給你上的什麼課?三霸拆你的喇叭了?我哪兒顧得上跟他們糾纏,折返到街道的右側繼續奔跑,我必須跑,不跑不行。經過一排宣傳櫥窗的時候,我瞥見了櫥窗裡“只生一個好”的計劃生育宣傳畫,畫上那個懷抱嬰孩的年輕婦女再次讓我想起了母親喬麗敏,那張鮮豔而失真的面孔似乎臨摹了我母親的青年時代,一樣燦爛的微笑,一樣空洞的幸福,臨摹得惟妙惟肖。我跑到街道的右側,街道左側母親的幻影就消失了,我回頭一望,恍惚中看見我母親的幻影在後面監視我,她躲在梧桐樹的樹蔭下,用一隻塑料拖鞋不停地拍打樹幹,不成器的兒子呀,看著我幹什麼?現在想起我來了?已經遲啦!

    我從棉花倉庫邊的小路穿出去,下意識地折向碼頭方向,一抬眼看見母親的影子又出現在小路上,她從倉庫幽暗的門洞裡閃出來,舉著拖鞋對我說,你往哪兒跑?別去船上,三霸他們會追來的。我揮手驅趕那個幻影,聽見母親的聲音說,你還要攆我呢?這世上只有我會救你了,東亮你快回家去,回家去!我倉皇地停下了腳步,很奇怪,我停下腳步,母親的幻影也消失了,她尖利的敦促和警告聲也消失了。回家。我想回家。可是我的家在哪兒呢?我身心交瘁,頭腦卻很清醒,我的家在向陽船隊的駁船上,我在油坊鎮上沒有家了,上船十三年,我在岸上早就沒有家了。這麼熟悉的街道,這麼熟悉的房屋,這麼多的門洞和窗子,都是別人的家,沒有我的家。我無處可去。在棉花倉庫附近躑躅了一會兒,正要朝路邊的水泥管子裡鑽,聽見西北方向傳來了學校放學的鈴聲,那鈴聲悠然迴盪,讓我回憶起了十三年前的放學之路,我恍恍惚惚地翻越了一大片堆放建築垃圾的小山,我要回家去。這條通往工農街的捷徑上綴滿了我少年時期的足跡,時光在廢墟中逆向流淌,我在滿地報廢的鐵皮油桶和貨箱中間穿梭包抄,有時候小心翼翼,有時候健步如飛,也就是三五分鐘過後,一條熟悉的小街豁然在目,我看見了工農街九號。看見了我十三年前的家。

    暮色掩映著油坊鎮最幽靜的心臟地區,工農街名不副實,街上的普通居民都已搬遷,只剩下了幹部之家,街口停放的一輛吉普車一輛上海牌小轎車顯示了這地段的高貴,石子路剛剛鋪上了瀝青,所有人家門扉緊閉,掩映在梧桐樹的濃蔭裡,顯得門第森嚴。工農街九號的房頂院牆幾經翻修,清除了鳥窩。斬掉了瓦簷草,嶄新的紅瓦和雪白的院牆在暮色中閃著潔淨而溫暖的光芒。

    是我小時候的家。房子幾經易主,新主人是綜合大樓的紀主任,據說是副團級幹部,去年剛剛轉業,他有一個欣欣向榮令人羨慕的大家庭,兩個兒子在部隊,一個是海軍,一個是空軍。我站在兩扇綠漆大門前,看見一大片茂盛的絲瓜藤葉從院子裡爬到了門楣上,門上釘了好幾塊小牌子,五好家庭。光榮軍屬。優秀黨員之家。我注意到紀主任家的信箱,還是我們家用過的舊鐵皮信箱,刷了一遍奶黃色的油漆。我瞪著那信箱上隱隱泛出的“庫”字,心裡一陣酸楚,說不出是溫情還是哀傷。抬頭一看,院子裡的棗樹還在,一片棗樹葉子落在我頭上,我甩了甩頭,樹葉掉到了我的肩上,我摘下那片樹葉,心裡想房屋比人還健忘,看起來只剩下這片棗樹葉記得我了。好多年沒來工農街,悠閒的時候不來,心情好的時候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了,我覺得自己像一條喪家犬,在狗窩的廢墟上流連。有個男孩滾著鐵箍從我身邊經過,瞪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盯著我,你是來送禮的?紀主任家人都上班去了,晚上才有人。我說,我不送禮,我是房管所的,來看看房子。

    十三年後,這個家對我只剩下憑弔的意義了。我沿著院牆走,看見牆根處我當年壘的兔子窩還在,紀家的人現在把它改做了垃圾箱。我走到東面的窗子前,窗子緊閉著,新加了一排鐵柵欄,窗後掛了一條花窗簾,裡面黑漆漆的看不清楚。那窗子後面曾經是我的小房間。我的鐵床就放在窗下。我在窗邊徘徊,注意到窗玻璃上貼著一對蝴蝶窗花,我換了幾個角度,試圖看清楚房間現在的佈局,突然我被自己的舉動嚇了一跳,那一定是紀主任女兒的閨房呀,看不得。看不得!姑娘家的窗下,過去是我的禁地,現在仍然是,我一貓腰,從紀主任家的窗下走開了。

    小街的另一側有一棵大梧桐樹,我打量著大樹的樹幹和濃蔭,靈機一動,對我來說那是我藏身的好地方,不僅安全,也便於登高觀望我從前的家。我爬上了樹,視線豁然開朗。院子裡老棗樹還在成長,整個院子被棗樹的樹冠覆蓋了一半。另一半到處架著晾杆和繩子,紀主任家不知從哪兒弄來這麼多的雞鴨魚肉,一時吃不掉,雞和鴨,豬頭和魚,都分門別類地醃過,晾在院子裡。那不是我家的院子了。憑我的記憶,棗樹下應該有個花壇,花壇裡有一叢月季花,我母親栽了很多年月季,別人的月季都開花,母親栽的不開花,花事為我們一家的命運埋下了伏筆。我們搬出工農街的那年春天,月季花正好開了幾朵,是第一次開花,粉紅色的花骨朵小小的,瘦瘦的,我現在還記得半夜裡起來撒尿,看見月光下母親坐在花壇邊,對著那叢月季花總結自己的人生,她對我說,這是我的命呀,都是你爹作的孽,月季花總算開了,我卻要滾蛋了,看不見花了!

    我在梧桐樹上看見了母親最後的幻影。我進不了工農街九號,母親的幻影卻順利地進去了,我看見母親穿著醬紅色的毛衣站在棗樹下,她的目光越過院牆,恨鐵不成鋼地怒視著我,不準爬樹,快下來,回家,回家!我的頭腦很清醒,幻影的指令是聽不得的,這個家近在咫尺,可惜不是我的家了。我坐在樹上,感到腰部漸漸地疼痛起來,我知道李莊老七那一腳很厲害,也許會給我留下禍害,我坐在樹上揉著我的腰,忽然百感交集,這是第一次,我在反思自己的人生,父親和母親,我為什麼選擇父親呢?如果當初我不從母親身邊逃走,我的前途會不會好一點?父親和母親,誰的教育對我好一點,誰更有資格把我培養成人?如果跟著母親,我會失去駁船,失去河流,但至少在岸上有一個家。河上岸上,哪一種生活對我好一點?我思考不出什麼結果,然後我聽見了自己心裡絕望的回答,都是空屁,是空屁,哪一種生活都不好!河上岸上都一樣,我還不如在這棵樹上住一輩子呢。

    我爬在樹上,對著梧桐樹的枝杈和樹葉發呆,街上的一條黃狗首先注意到了我,黃狗悄悄跑到樹下,猛地對我吠叫起來,我嚇了一跳,以為是李莊老七他們追來了,我向更高的樹杈上攀登,憑高一望,工農街上靜悄悄的,有一戶人家的門打開,探出來一個花白的腦袋,四下張望一番,又縮回去了。狗吠引來了那個滾鐵箍的男孩,男孩來到樹下,大驚小怪地朝我叫道,你那麼大的人還爬樹?你爬在樹上幹什麼?我說,不幹什麼,我累了,在樹上睡覺呢。男孩說,騙人,鳥才在樹上睡覺呢,你是人,怎麼在樹上睡覺?我說,我是人鳥,我的家在樹上,人鳥累了都睡樹上啊。男孩狐疑地觀察著我,突然又叫道,騙人,哪來什麼人鳥?你不是說你是房管所的嗎,房管所修房子,不修樹,你爬在樹上幹什麼,是不是要偷東西?你一定是小偷吧!這下我有點急了,我說,爬在樹上就是小偷?你個小雜種也狗眼看人低?我告訴你,我在這兒住的時候,你還沒從你媽肚子裡鑽出來呢。

    男孩收起他的鐵箍,風風火火往東邊一個門洞跑,我怕他要去叫大人,趕緊從高處往下轉移。我看了看手錶,按照父親的規定,我的上岸時間已經超時六個小時了,不管三霸和李莊老七他們是不是已經守在船上,躲在樹上總不是長遠之計,我心急如焚,毅然跳下了樹。跳下樹我才意識到自己兩手空空,我的旅行包沒了,我的旅行包忘在理髮店裡,上岸大半天,我都幹了些什麼呀?倒黴事接二連三,麵粉沒有買,菜油沒有買,糧油站卻要關門了。

    我左顧右盼地趕到了人民理髮店門口。為了預防埋伏,我四下觀察了很久,沒有什麼異常,只是在附近的垃圾堆裡,出現了一大堆閃亮的玻璃碎片,我能夠分辨出哪些是鏡子的殘骸,哪些是橘子水瓶的殘骸,但我不知道我逃走後理髮店裡發生了什麼樣的衝突。人民理髮店提前打烊了,門口的波紋燈停止了轉動,花壇裡那兩朵向日葵似乎受了驚嚇,蔫蔫地躲在肥大的葉片裡,不再亮相。理髮店門窗緊閉,人已散去,玻璃門上新貼的一張告示引起了我的好奇,我過去一看告示,馬上屏住了呼吸,告示上的每個字都像一顆子彈射入了我的胸膛。

    即日起禁止向陽船隊庫東亮進入本店。

    人民理髮店全體職工

    他們禁止我進入理髮店了。他們沒有禁止三霸和李莊老七進入理髮店,禁止的是我!我有什麼錯,他們憑什麼禁止我進入公共場所?我的肺氣炸了。我用手去撞那扇玻璃門,裡面沒人,撞門聲驚動了對面彈棉花的浙江人,夫婦倆都一頭棉絮地出來了,男的手裡提著我的旅行包,女的拿著一捆白花花的新棉被。男的嘴裡嘖嘖地替我慶幸,對我說,你跑得很及時哦,三霸其實叫來了四個人呢,幸虧大閻王去買香菸了,否則你今天就吃大苦頭了。大閻王你聽說過嗎,他比李莊老七厲害多了,最愛砍人胳膊,在鳳凰鎮一口氣砍過四條人胳膊,我親眼看見的!女的推開丈夫,急著把旅行包和棉被交給我,這棉被是慧仙送給你爹的,說是還她小時候欠下的人情。她強行把那條新棉被塞到我的懷裡,拿上東西快點走吧,你看見對面那佈告了吧?慧仙讓我轉告你呢,說是集體意見,你以後理髮去別處理,他們不歡迎你進人民理髮店了。

    我猜得出慧仙的心思,這是要跟我劃清界線了,這個結果是在情理之中,卻在我的意料之外。我抱著那條棉被,抱了一下,又塞回到那女人手裡,我說,一床棉被我不稀罕,她要還人情,讓她還到別人家去!我拿過旅行包,心裡突然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馬上伸手去夾層裡摸,沒有摸到我的工作手冊,這應了船民們常說的一句話,怕丟什麼丟什麼,包裡的罈罈罐罐一樣不少,偏偏那本工作手冊沒有了。我幾乎驚叫起來,工作手冊呢?準拿了我的工作手冊?我驚恐的樣子把那對夫婦嚇著了,男的一臉狐疑蹲下來,幫著我一起在包裡翻查,女的不樂意了,撇著嘴牢騷滿腹地往作坊裡走,嘴裡大聲說,這船上人就是難纏,你好心替他保管個包包,他賴你拿他東西呢。我們再窮也窮不到那份上,誰要拿你一個本子?我以前開小店賣過本子的,一個本子只賣五分錢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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