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從北方駛來的運煤火車搖搖晃晃地停靠在老貨站。五龍在佯睡中感到了火車的顫動和反坐力,哐噹一聲巨響,身下的煤塊也隨之發出坍陷的聲音。五龍從煤堆上爬起來,貨站月臺上的白熾燈刺得他睜不開眼睛,有許多人在鐵道周圍跑來跑去的,蒸汽和暮色融合在一起,貨站的景色顯得影影綽綽,有的靜止,有的卻在飄動。
現在該跳下去了。五龍抓過了他的被包卷,拍了拍上面的煤粉和灰塵,小心地把它扔到路基上,然後他彎下腰從車上跳了下去,五龍覺得他的身體像一捆乾草般的輕盈無力,他的雙腳就這樣茫然地落在異鄉異地,他甚至還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風從曠野上吹來,夾雜著油煙昧的晚風已經變得很冷,五龍打著寒噤拾起他的被包卷,他最後看了看身邊的鐵路:它在暮色中無窮無盡地向前延伸,在很遠的地方信號燈變幻著紅光與藍光,五龍聽見老貨站的天棚和軌道一齊咯噔咯噔地響起來,又有一輛火車駛來了,它的方向是由南至北。五龍站著想了想火車和鐵道的事,雖然他已經在運煤貨車上顛簸了兩天兩夜,但對於這些事物他仍然感到陌生和冷漠。
五龍穿過月臺上雜亂的貨包和人群,朝外面房子密集的街區走。多日積聚的飢餓感現在到達了極頂,他覺得腹中空得要流出血來,他已經三天沒吃飯了。五龍一邊走著一邊將手伸到被包卷裡掏著,手指觸到一些顆粒狀的堅硬的東西,他把它們一顆顆掏出來塞進嘴裡嚼嚥著,發出很脆的聲音。
那是一把米。是五龍的家鄉楓楊樹出產的糙米。五龍嚼著最後的一把生米,慢慢地進入城市的北端。
才下過雨,麻石路面的罅縫裡積聚著碎銀般的雨水。稀疏的路燈突然一齊亮了,昏黃的燈光剪出某些房屋和樹木的輪廓。城市的北端是貧窮而骯髒的地方,空氣中莫名地混有糞便和腐肉的臭味,除了從紡織廠傳來的沉悶的機器聲,街上人跡稀少,一片死寂。五龍走到一個岔路口站住了,他看見路燈下側臥著一個男人。那個男人四十多歲的樣子,頭枕著麻袋包睡著了。五龍朝他走過去,他想也許這是個歇腳的好地方,他快疲乏得走不動了。五龍倚著牆坐下來,那個男人仍然睡著,他的臉在路燈下發出一種淡藍色的光。
喂,快醒醒吧。五龍對男人說,這麼睡會著涼的。
睡著的男人一動不動,五龍想他大概太累了,所有離鄉遠行的人都像一條狗走到哪裡睡到哪裡,他們的表情也都像一條狗,倦怠、嗜睡或者兇相畢露。五龍轉過臉去看牆上花花綠綠的廣告畫,肥皂、捲菸、仁丹和大力丸的廣告上都畫有一個嘴唇血紅搔首弄姿的女人。擠在女人中間的還有各種告示和專治花柳病的私人門診地址。五龍不由得笑了笑,這就是亂七八糟千奇百怪的城市,所以人們像蒼蠅一樣彙集到這裡,下蛆築巢,沒有誰讚美城市但他們最終都向這裡遷徙而來。天空已經很黑了,五龍從低垂的夜色中辨認出那種傳奇化的煙霧,即使在夜裡煙霧也在不斷蒸騰,這印證了五龍從前對城市的想象,從前有人從城市回到楓楊樹鄉村,他們告訴五龍,城市就是一隻巨大的煙囪。
五龍離開街角的時候看了看路燈下的男人,男人以不變的姿勢側臥在那裡,他的蓬亂的頭髮上結了一層白色的霜粒。五龍走過去推了推他的肩膀,別睡了,該上路啦。那個男人的身體像石頭一樣冰冷僵硬,一動不動,五龍將手伸到他的鼻孔下面,已經沒有鼻息了。死人——五龍驚叫了一聲,拔腿就跑,五龍設想到那是個死人。後來五龍一直在陌生的街道上奔跑,死者發藍的臉跟隨著像一隻馬蜂在他後面飛翔,五龍驚魂未定,甚至不敢回頭張望一下,許多黑漆漆的店鋪、工廠和瓦礫堆閃了過去,麻石路面的盡頭是一片開闊地和浩浩蕩蕩的江水。五龍看見了林立的船桅和桅燈,黑壓壓的船隻泊在江岸碼頭上,有人坐在貨包上抽菸,大聲他說話,一股辛辣的酒氣在碼頭上瀰漫著,這時候五龍停止了奔跑,他站在那裡喘著粗氣,一邊冷靜地打量著夜晚的碼頭和那些夜不歸宿的人。直到現在,五龍仍然驚魂未定,他需要喘一口氣再決定行走的方向。
他們看見一個背被包卷的人像一隻驚慌的兔子朝碼頭奔來,他的臉色慘白,脖子和鼻樑上沾著煤灰的印跡。這些人圍坐在一起,就著花生米和滷豬頭肉喝酒,所有人都己酒意醺臉,他們站起來,看著五龍像一隻驚慌的兔子朝碼頭奔來。
你跑什麼?阿保上前堵住了五龍,他一把抓住五龍的衣領說,你是小偷嗎?
死人。五龍張大嘴喘著粗氣,一個死人!
是死人在追你?阿保笑起來,他對同伴們說,你們聽見了嗎?這傢伙連死人的東西也要偷。
我沒偷,我不是小偷。五龍這時才發現碼頭上的這群男人。地上貨包上堆放著酒瓶和油膩膩的豬頭肉。他下意識地朝那裡挪過去。月光和江中的船燈照耀著那些男人紫紅的臉,他們無聲地觀望著五龍。五龍的喉嚨裡咕嚕響了一聲,他的手微顫著伸向貨包上的食物,我餓壞了。五龍用目光試探地詢問那些男人。他們的臉上浮出若有若無的笑意。我三天沒吃東西了,我真的餓壞了。五龍暱喃著抓起一塊滷豬肉,緊接著他就發出了悽楚的尖叫,他們突然而準確地踩住了五龍的手和手裡的肉。
叫我一聲爹。阿保的腳在五龍的手上碾了一下,他說,叫我一聲爹,這些東西就給你吃了。
大哥你行行好吧。五龍抬頭望著阿保的臉和他光禿禿的頭頂,我真的餓壞了,你們行行好吧。
叫我一聲爹就給你吃。阿保說,你是聽不懂還是不會叫爹?叫吧,叫了就給你吃。
五龍木然地瞪著阿保,過了一會兒他終於說,爹。
阿保狂笑起來,他的腳仍然踩住五龍的手不放,他指著旁邊那些壯漢說,還有他們,每人都得叫一聲爹,要不然他們不答應。
五龍掃視著那群人的臉,他們已經喝得東搖西晃,有一個靠在貨包上不停他說著下流話。他們的眼睛裡閃爍著模糊的紅光。這種紅光令人恐懼。五龍哀傷地低下頭,看著阿保的腳,阿保穿著一雙黑布鞋,鞋尖處頂出兩顆蒼白的腳趾,它們像石頭一樣牢牢地踩住了他的手背。
爹。五龍的聲音在深夜的碼頭上顯得空曠無力。他看見那群人咧著嘴笑,充滿某種茫然的快樂,五龍低下頭,看見自己的影子半蹲半伏在地上,很像一條狗。誰是我的爹?五龍對這個稱謂非常陌生。他是一名孤兒,在楓楊樹鄉村他有無數的叔伯兄弟和遠房親戚,但是沒有爹孃。鄉親們告訴他他們死於二十年前的大饑荒中。親戚們前來抬屍的時候,五龍獨自睡在乾草堆上舔著一隻銀項圈。鄉親們說,五龍,你那會兒就像一條狗。沒爹的孩子都像狗。然後阿保的腳終於從五龍的手上鬆開了。五龍抓起滷豬肉急著朝嘴裡塞。味覺已經喪失,他沒有品出肉的味道,只是感覺到真正的食物正在進入他的身體,這使他的精神稍微地振作起來。阿保端著一碗酒走過來,他用手掌拍拍五龍的顎部,你給我喝了這碗酒,懂嗎?你一口氣喝光它。
不,我不想喝。五龍的臉被阿保的手卡得變了形,他費勁地嚼嚥著說,我不會喝酒,我只要吃肉。
光吃肉不喝酒?你是男人嗎?阿保將酒碗塞進五龍的雙唇之間,給我喝,不喝就把肉從你嘴裡掏出來。
五龍的頭部本能地向後仰去,他聽見阿保罵了一聲,旁邊的幾條壯漢衝過來把他擒住了。有人用手鉗住五龍的雙顎,他的嘴自然地張大著,像一個無底的黑洞。他們朝這個黑洞接連灌了五碗燒酒。五龍蹬踢著,咳嗽著,他覺得那五碗白酒已經在體內燒起來了,他快被燒死了。五龍朦腚朧朧聽見他們狂笑的聲音。他不知道這是為什麼,醉酒的感覺突如其來,頭腦一片空白,五龍疲憊的身體再次似乾草一樣飄浮起來,夜空中的星星、江中的桅燈和那些人醺紅的眼睛在很遠的地方閃閃爍爍。
他們把五龍扔在地上,看著五龍翻了個身,以一種痛苦的姿勢側臥著。月光照著五龍蠟黃的臉和嘴角上殘留的肉沫,他的嘴唇仍然歙動著,吐出一些含糊的聲音。
他在說什麼?有人問。
他說餓。阿保踢了踢五龍的腿說,這傢伙大概餓瘋了。
這時候江上傳來一艘夜船的汽笛聲,他們聞聲集隊向水邊而去,把五龍扔在地上。那些粗壯矯健的身影從五龍的身上跨過去,消失在高高低檔的貨包後面。五龍爛醉如泥,他不知道他們到底是什麼人。直到後來,他屢次遭遇碼頭會的兄弟,這些人殺人越貨,無所不幹,五龍想到他初入此地就闖進碼頭會的虎穴,心裡總是不寒而慄。
黎明時分五龍夢見了楓楊樹鄉村,茫茫的大水淹沒了五百里稻田和村莊,水流從各方湧來,摧毀每一所灰泥房舍和樹木。金黃的結穗的稻子鋪滿了水面,隨波逐流,還有死豬死狗混雜在木料枯枝中散發著隱隱的腥臭。許多人從水中跋涉而過,他聽見男人和女人的哭聲像雨點密佈在空中,或者就像雹子一樣堅硬地打在他的頭頂上。五龍還看見了自己,在逃亡的人流中他顯得有點特別,他的表情非常淡漠甚至有點輕鬆,五龍看見自己手裡拖著一條樹棍,沿途擊打酸棗樹上殘存的幾顆乾癟發黃的酸棗。
江邊碼頭已經開始忙碌了。五龍被四面嘈雜的聲音驚醒,他看見另外一些陌主人,他們背馱大貨包,從他身邊匆匆經過,有許多船停靠在碼頭上。有許多人站在船上,站在碼頭的貨堆上,叫喊著什麼。五龍慢慢地坐起來,想了想昨天夜裡發生的事,他的頭腦中仍然一片空白,只是嘴裡還噴出酒肉混雜後的氣味。夜來的事很像一場夢。
五龍在碼頭上轉悠了一會兒,沒有誰注意他,夜裡遇見的那些人在白天無影無蹤了。他看見幾輛大板車停在一艘鐵船的旁邊,船艙裡裝滿了雪白的新米。有幾個漢子正從船上卸米。五龍站著無聲地青著他們,新米特有的清香使他惆然若失。
這是哪裡的米。五龍問裝車的漢子,多好的米啊!
不知道,管它是哪裡的米呢?漢子沒有朝五龍多看一眼,把他最後一籮筐米倒進板車,拍了拍手說,今年到處鬧災荒,這些米來得不容易。
是不容易。五龍從車上抓了一把米摸著,他說,我家鄉的五百畝稻子全讓水淹了,就像這樣的米,全淹光了。
到處都一樣,不是水災就是旱災。
眼看著就要開鐮收割了,突然來了大水,一下就全完了,一年的血汗就這樣扔在水裡了,連一升米也沒收下。五龍說著,嘴角上露出一絲自嘲的微笑。
四輛大板車裝滿了米,排成一隊朝碼頭外面定。五龍緊跟在板車的後面,他恍惚之中就跟著裝米的板車走了。他們穿過骯髒擁擠的街道。在人群、水果攤、黃包車和店鋪的縫隙間鑽來鑽去,一路上五龍又一次難擋腹中的飢餓,他習慣性地把手裡的米塞進嘴裡嚼咽起來,五龍覺得嚼咽生米和吃飯喝粥其實是一樣的,它們的目的都是抵抗飢餓。
在瓦匠街的街口,五龍看見密集的破爛的房屋堆裡聳立著一座古舊的磚塔。磚塔高出地面大約五丈的樣子,微微發藍,有鳥群在塔上飛來飛去,風鈴清脆的響聲傳人五龍的耳中。他仰頭朝磚塔張望著,那是什麼?五龍問。沒人回答他,這時裝米的大板車已經停留在瓦匠街,他們已經來到了大鴻記米店的門口,拉車的漢子們吆喝著排隊買米的人:閃開,閃開,米來啦!卸米啦!
織雲坐在櫃檯上嗑葵花籽,織雲斜眼瞟著米店的門外,織雲穿著一件翠綠色的旗袍,高跟皮鞋拖在腳上,踢噠踢噠敲打櫃檯,那種聲音聽來有點煩躁。在不遠的米倉前,綺雲幫著店員在過秤賣米,綺雲的一條長辮子在肩後輕盈地甩來甩去。織雲和綺雲是瓦匠街著名的米店姐妹。
搬運工肩扛米袋依次進了門,他們穿過忙亂的店堂和夾弄來到後院。馮老闆已經守在那裡,嘴裡點著數,一隻手順勢在每一隻米袋上捏一捏,運來的都是剛軋的新米,米袋撞擊後揚起的粉塵瀰漫在後院。後院環列著古老的青磚黑瓦房屋,東西側屋是貯放糧食的倉房,朝南的三間是馮老闆和兩個女兒的居室,門洞很大,門簷上掛著一塊黑底燙金的牌匾,有四個字,一般人只認識其中一個米字。搬運工知道米店之家在瓦匠銜佔據一角,世代相襲,也已經有二百多年的歷史了,但是沒人去留意匾上另外三個字。
院子裡的晾衣繩上掛著一些紅紅綠綠的衣裳,是洗了不久的,滴滴嗒嗒淌著水,人就在那下面出出進進。不言而喻,那是米店姐妹倆的東西。散發著淡淡肥皂味的衣裳,被陽光均勻地照著,讓人聯想到女孩的身體。織雲和綺雲,一個十九歲,一個十六歲,都是和衣裳一樣紅綠嫵媚的年紀。
織雲看見五龍坐在板車上,雙手劃拉著車上殘留的米粒,他把它們推攏起來,又輕輕弄散,這個動作機械地重複了多次。五車大米很快卸光了。搬運工們從馮老闆那裡領了工錢,推上車散去。五龍仍然站在米店門外,腳下橫著一堆破破爛爛的行李。他朝裡面張望著,神色有點奇怪,那張臉憔悴而不失英俊,枯裂的嘴唇好像受了驚似地張開著。織雲跳下櫃檯,她走到門口將手裡的瓜子殼扔掉,身子往門上一靠,饒有興味地打量起五龍來。
你怎麼不走?你沒領到工錢?
五龍朝後退了一步,茫然地看著織雲,他說,不。
你不是搬米的?織雲朝地上那堆破行李掃了一眼,那麼你是逃荒要飯的?我說得沒錯,我看人一看一個準。
不,五龍搖搖頭,他的視線越過女孩的肩頭落在米店內部——賣米的夥計和買米的人做著簡單的交易,他說,這家是米店嗎?
是米店。你在看什麼,織雲捂著嘴噗味一笑,詭譎他說,你是看我還是看我妹妹?
不。我看米。米店果然有這麼多的米。
米有什麼可看的?織雲有點掃興他說,她發現這個男人的臉色在陽光下泛著一種石頭般的色澤,你的臉怎麼像死人一樣難看?你要是有病可別站這兒,我最怕染上天花霍亂什麼的,那我這輩子就完了。
我沒病。我只是餓壞了。五龍漠然地看著她說,給我一碗冷飯好嗎?我三天沒吃飯了。
我給你端去,反正也要倒給貓吃的。織雲懶懶地從門框上欠起身子,她說,世界上數我心眼最好,你知道嗎?
織雲到後面廚房端了碗冷飯出來,看見五龍已經走進店堂正和兩個夥計撕扯著,綺雲拉著他的衣角往門外拖,嘴裡叫喊著,他有蝨子,他身上肯定有蝨子!五龍的臉固窘迫有點發紅,精瘦的身體被三個人推得東搖西晃的朝外面挪,他突然扭過臉,用憤怒得變了調的聲音罵了一句粗話,織雲沒聽清楚,她看見綺雲抓過一把掃帚砸過去,你還罵人?你這要飯花子敢罵人?
織雲看見他頹然坐在門外臺階上,後背在急促地顫動,可憐的男人,織雲自言自語他說,她猶豫了一番,還是走過去把飯碗遞給他。織雲笑著說,怎麼鬧起來了?你快吃,吃了就走,你不知道米店最忌諱要飯的進門?五龍抬起頭看看那碗飯,沉默了一會,猛地揚手把飯碗打翻了,他說,我操你們一家,讓你們看看,我是不是要飯花子?織雲看著一碗飯白花花地打翻在地上,怔在門口,半天醒過神來,咯咯笑起來說,咦,看不出來你還有骨氣,像個男人。不吃就不吃吧,關我什麼事?店堂裡的人都扭頭朝這邊望,綺雲拿了個什麼東西敲櫃檯:織雲,你給我過來,別在那兒人來瘋了。織雲就往店堂裡走,邊走邊說,什麼呀?我不過是看他餓得可憐,誰想他跟我賭氣,這年頭都是狗咬呂洞賓,好人也難做。
排隊買米的人表情呆滯,一言不發地看著米店內的小插曲。他們把量米袋子甩在肩上或夾在腋下,等待過秤,他們更關心米的價格和成色。這一年到處聽到災荒的消息,人們懷著焦慮和憂鬱的心情把糧食大袋揹回家。在兵荒馬亂的年月裡,南方的居民把米店當成天堂,而在瓦匠銜上,大鴻記米店呈現出一種特殊的紅火景象。
買米的人多。織雲幫著在櫃檯上收了一會兒錢。織雲對這類事缺乏耐心和興趣,她不時地扭過臉朝街上看,瓦匠銜街景總是黯淡乏味,那個男人沒有走遠,他在織雲的視線裡遊移不定,成為唯一可看的風景。他在瓦匠街一帶轉來轉去,像一隻被追殺的家禽,既可憐又令人嫌厭。織雲懷著某種混亂的情意注視著他:一張疲憊而年輕的臉,一雙冷冷的發亮的眼睛,它們給織雲留下很深的印象。
下午一輛帶花布篷的黃包車停在米店門口。織雲款款地出來上了車,她的臉上撲過粉霜,眉毛修得細如黑線,嘴辱塗得猩紅,所經之外留下濃烈的脂粉香氣。
去哪裡?車伕問,大小姐今天去哪裡玩呀?
老地方。織雲拍拍腿說,快騎呀,要是誤了時間我不付車錢。
瓦匠街兩側的店鋪裡有人探出腦袋看,他們猜測織雲又是去赴六爺的宴會,這在她是常事。風傳織雲做六爺的姘頭已經幾年,店員們常常看見織雲出門,卻看不見織雲回來。織雲回來很晚,也許根本就不回來。
到了呂公館才知道宴會是招待兩個北京商人的,去的人很多,多半是織雲不認識的。織雲看見六爺和幾個男女從花園裡進來,坐到靠裡的主桌上,織雲就朝那邊擠,讓一讓,讓我過去,織雲不時地推開那些在廳裡擠來擠去的客人,沒走幾步上來了一個男僕,他攔著織雲輕聲說。老爺吩咐,今天不要女客陪坐。織雲愣了一下,等到明白過來她白了男僕一眼,說,誰稀罕陪他?我還不願意坐他邊上呢。
這天織雲喝了好多紅酒,喝醉了伏在飯桌上,吵著要回家。旁邊的幾個女客摸不透她的來歷,咬著耳朵竊竊私語。有人說,我認識她,是米店裡的女孩。織雲用筷子敲著醋碟說,你們少嚼舌頭,米店怎麼啦?沒有米店你們吃什麼?吃屎?吃西北風?滿桌人都為織雲無遮無攔的話語吃驚,面面相覷的。織雲又站起來,仇恨地環顧了一圈說,這頓飯吃得真沒勁,早知道這樣我才不來呢。
織雲走到大門口,看見阿保和碼頭兄弟會的一幫人在那裡敲紙牌,織雲扯了扯阿保的衣領說,阿保,你送我回家,阿保說,怎麼,今天不留下過夜了?織雲捶了他一拳,罵,我撕爛你的狗嘴,誰跟誰過夜呀?快叫車送老孃回家,我今天不開心,就想回家,回家睡覺去。
瓦匠街上已經是漆黑闃寂的一片了,織雲跳下黃包車,對阿保說,回去告訴六爺,我再不理他了。阿保笑著說,那怎麼行?你不怕六爺我還怕呢,我可不傳這話。織雲鼻孔裡哼了一聲,誰讓他晾了我一晚上?我還沒受過這種氣。
米店門口有人露宿,那人蜷在被子裡,只露出一團亂蓬蓬的頭髮。織雲朝被子上踢了踢,露宿者翻了個身,織雲看見他的眼睛睜開來,朝夜主望望又睡著了。她認出來又是那人。他又來了。織雲想他怎麼又跑到米店門口來了。
那是誰?阿保在車上問,要不要把他趕走?
不要。織雲從五龍身上跨過去,她說,就讓他睡這兒吧,沒家的人多可憐,我就見不了男人的可憐樣。
天矇矇亮的時候馮老闆就起床了,馮老闆咳嗽著走出屋子,到牆根那兒倒夜壺。然後他穿過院子和夾弄,店堂,把大門的鋪板一塊塊卸下來,摞在外面。最後他把那杆已經發黑的幌子打出去。多年來馮老闆已經形成了習慣,偶爾地他抬眼看看幌子上的那個黑漆寫的米字,覺得它越來越黯淡了,周圍的絹布上也出現了一些隱約的小孔。這是常年風吹雨打的緣故,馮老闆儘量不去聯想衰敗的徵兆,他想或許應該換一面新的幌子了。
馮老闆連續三天都發現五龍露宿在米店門口。
五龍坐在被窩裡,木然地凝望晨霧中的瓦匠街,聽見米店的動靜他會猛地回頭。他看見硃紅色的鋪板被一塊塊地卸掉了,馮老闆的藍布長褂在幽暗的店堂裡閃著清冷的光。那股大米的清香從他身後奔湧而出,五龍渙散的精神為之一振,在異鄉異地唯有大米的清香讓他感到親近和溫暖。
你怎麼天天睡我家門口?馮老闆盤問道。
五龍搖搖頭,用一種夢幻的目光看著他。
那兒有個布篷,夜裡能躲露水。馮老闆指著對面雜貨店說,我說你為什麼不去那兒睡呢?
我喜歡在這裡。這裡能聞到米香,五龍爬起來飛快地捲起鋪蓋,他悅,我只是睡這兒,我從來沒偷過你們的一粒米。
我沒說你偷了。馮老闆皺了皺眉頭,你從哪裡來?
楓楊樹,遠著呢,離這八百里路,城裡人不知道的。
我知道楓楊樹,那是個大米倉。年輕時我去運過米。你為什麼不在那兒種田了,怎麼一窩蜂都跑城裡來呢?
發大水了,稻子全淹光了。不出來怎麼辦?不出來就要餓死了。
出來就有好日子嗎?這年頭生死由天,誰都做不了自己的主。城裡的日子跟鄉下也一樣的難過。
馮老闆嘆著氣轉身過去,他開始清掃店堂,把地上的米粒都掃起來倒進一隻籮筐裡。馮老闆想起家國之事,心裡總是很沉重。這時候他聽見門外的人說,老闆,你要夥計嗎?馮老闆耳朵有點背,他直起身子,看見五龍的腦袋探了進來,亂篷蓬的頭髮上沾滿了桔黃的草灰。
你說什麼?你要做我的夥計?馮老闆驚詫地問。
五龍的手緊張地摳著門框,眼睛看著地上,他的沙啞的帶有濃重口音的語調聽來很古怪,老闆,留我在米店吧,我有力氣,我什麼都能幹,我還上過私塾,認識好多字。
我有兩個夥計了。馮老闆打量著五龍,他說,店裡不缺人手,再說我沒有餘錢僱人了,做米店生意的都是賺的溫飽,擺不了什麼大場面。
我不要工錢,只要有口飯吃,不行嗎?
說的也是。逃荒的想的就是這口飯。馮老闆撂下手裡的蘿走近石龍,眯起眼睛想著什麼,神情有些微妙的變化,他拍拍五龍的肩背說,身體是挺壯實,可是我沒地方給你睡覺,你睡哪兒呢?
哪兒都行。五龍的臉上閃過驚喜的紅光,他指著地上說,我睡地上,我在哪兒都一樣,就是站著睡也行呀。
說的也是。馮老闆頷首而笑,他淡淡他說,那你就進來吧。俗話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五龍的一條腿鬆軟下來,它彎曲著想跪下,另外一條腿卻死死地直撐在米店的臺階上。他低下頭惶惑地看著自己的雙膝,它們是怎麼啦?五龍的顎部因為突如其來的衝動而緊張著,從顎部以下,直到心臟都有疼痛的感覺。
你怎麼啦?馮老闆見五龍僵立著,怎麼不進來,是不是變卦了?你求我的事,可不是我開口的。
不。五龍大夢初醒地跨進米店,他說,我進來了,進來了。
綺雲邊走邊梳著長辮子從裡面出來,她狐疑地掃了五龍一眼,對馮老闆喊,爹,大清早的你怎麼讓他進來了?不嫌晦氣?這個臭要飯的,你看我不把他攆出去才怪。
我留他做夥計了。馮老闆說,說定了只供吃飯不付工錢的。
什麼夥計?綺雲圓睜杏目尖聲說,爹,你老糊塗了,我家不缺夥計,僱來個要飯的於什麼?把他當豬喂嗎?
別大驚小怪的。馮老闆狠狠地瞪了女兒一眼,店裡的事你不懂,我有我的打算,再說他也可憐。
你們都假充善人,天下可憐的人多了,你都去把他們弄回家吧。綺雲跺著腳說,氣死我了,僱個要飯花子做夥計,讓別人笑話。讓我怎麼告訴別人?
我不是要飯的。五龍在一旁漲紅了臉申辯,你怎麼非要糟踐人呢?我對你說過我不是要飯的,我是離家出門找生計的人,我們楓楊樹的男人全都出來了。
管你是惟,綺雲怒氣衝衝地對他說,誰跟你說話?我討厭你,你別挨近我,別挨近我!
從五龍跨進大鴻記米店的這一刻起,世界對於他再次變得陌生新奇,在長久的沉默中他聽見了四肢血液重新流動的聲音,他真的聽見枯滯的血突然汩汩流動起來,這個有霧的早晨,將留給五龍永久的回憶。
整個上午買米的人絡繹不絕。馮老闆扔給五龍兩塊燒餅,讓他吃完去倉房扛米。五龍覺得米袋上肩後腳板有點發飄。這是飢餓的緣故,他想只要再吃上兩頓飽飯,力氣會像草芽一樣滋滋地長出來。五龍的嘴角上沾著些芝麻屑,帶著一種快樂的神情在店堂出出進進,除了綺雲的鄙視的眼光偶爾掠過,並沒有人注意五龍。到了十點多鐘,櫃檯上清閒下來,他得以緩一口氣。五龍坐在一張破舊的紅木靠椅上,不安地調整著姿勢。他注視著米店內外,匆匆來去的人和悄然無聲的米囤。陽光經過護城河水的折射,在街面上投下白色的波浪形狀,瓦匠銜充滿了嘈雜的市聲,有時遠遠地從城門傳來刺耳的槍響。一個婦女在雜貨店門口無休無止地哭泣,她的錢包被小偷偷走了。五龍有一種恍然若夢的感覺,現在我是否真正遠離了貧困的屢遭天災的楓楊樹鄉村呢?現在我真的到達城市了嗎?
織雲在午飯前起床了。五龍看著她睡眼惺忪地坐到飯桌上,從夥計老王手上接過飯碗。她吃飯時仍然在打呵欠。織雲還沒卸掉夜妝,臉上又紅又白,眼圈是青黑色的,她穿一件粉色的綢子睡袍,因架腿坐著露出一條箭形的雪白滾圓的大腿。五龍不敢多看,悶頭拼命吃飯。他和兩個夥計坐在另一張小桌上,主僕有別,五龍對此有清醒的認識。
五龍在盛第四碗飯的時候看見綺雲盯著他的碗,綺雲說,他又盛啦。爹,你看你我的好夥計,他比豬還能吃!五龍抓飯鏟的手停留在空中,他回頭說,還讓吃嗎?不讓就不吃了。他聽見所有人都嘻嘻地笑開了,這使他很窘迫。
你飽了沒有?馮老闆說,飽了就別吃了,米店的米也要花錢買的。
那我不吃了。五龍漲紅了臉說,我已經吃了三碗了。
織雲咯咯地笑得彎下腰,她捂著肚子對五龍說,吃,別理這些吝嗇鬼,能吃幾碗吃幾碗,哪有不讓人吃飽的道理?
你知道他能吃多少?綺雲說,他簡直像一條牛,你給他一鍋照樣能吃光。
五龍的臉由紅轉青,他低聲咕噥了一句,我飽了,飽了,就把碗朝桌上一扣,走到院子裡去。他的憤怒很快被三碗飯帶來的幸福沖淡了,他懶懶地剔著牙,朝院子四周打量著。午後陽光突然消失了,天空陰沉,是一種很冷的鉛灰色,空氣中蘊含著雨前的潮意,他看見晾衣竿上仍然掛著米店姐妹的內衣和絲襪,而旁邊米倉的門敞開,飄散新米特有的香味。五龍簡單地回顧了流浪的過程,他覺得冥冥中嚮往的也許就是這個地方。雪白的堆積如山的糧食,美貌豐腴騷勁十足的女人,靠近鐵路和輪船,靠近城市和工業,也靠近人群和金銀財寶,它體現了每一個楓楊樹男人的夢想,它已經接近五龍在腦子裡虛擬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