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太陽很好的天氣,織雲把藏在箱子裡的衣物全部架到院子裡晾曬,絲綢、呢絨和皮貨擠滿了小小的院子,散發著一股樟腦的氣味。織雲珍惜她的每一件漂亮時髦的衣物,它們也是她在青年時期唯一重要的財產。到了冬天,織雲微微有點發胖,看上去更加白皙豐腴,即使在室內,織雲的下額和半邊臉仍然埋在狐狸皮圍脖裡,讓人聯想到電影星那些嬌氣美麗的女演員。
織雲的心情像天空一樣明朗,她坐在一張搖椅上,帶著滿意自得的表情凝視自己的每一條絲圍巾,每一套花緞旗袍。午後的陽光從兩側的屋簷上傾瀉下來,柔軟的絲綢像水一樣地波動,靜心捕捉甚至能聽見一種細微的令人心醉的僻啪聲。織雲不停地晃動搖椅,隨口哼起一支流傳在城北碼頭一帶的蘇北小調。小調輕桃粗俗而充滿性的挑逗,織雲哼著突然就捂著嘴笑起來,真滑稽,真下流,她對自己說。她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學會唱這種小調的。另外,她的不斷變花樣的罵人話往屯脫口而出,這對於她也許是無師自通,也許是與碼頭兄弟會那幫無賴惡棍長久廝混的緣故。織雲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樣的女孩,什麼樣的人和事物都會輕易地影響她,導致她簡單的喜怒哀樂。
五龍,你過來。織雲看見五龍朝院子探了探頭就把他叫住了,你過來,給我看著這些東西。
為什麼要看著?五龍無精打采地走過來,棉襖上落滿了白色粉灰,他拍打著袖管和褲腿,在院子裡還怕人偷嗎?
不怕野賊怕家賊。織雲神秘他說,我要出門,我不放心我的漂亮衣裳。
誰是家賊?我偷這些東西幹什麼用?
我不是說你,你多什麼心呢?織雲搡著五龍說,她朝店堂那裡努努嘴唇,當心綺雲,她就嫉妒我有這麼多漂亮衣裳。她什麼也沒有。你當心她朝我旗袍上吐唾沫。
她會嗎?五龍微笑著很感興趣地問,她會吐唾沫?
去年我晾衣服時她就吐了,你不知道她有多陰毒,壞心眼一籮筐。
你是姐姐,你怎麼不狠狠治她一頓呢?五龍抱著雙臂漫不經心他說,二小姐在家是張狂了點,我也怕她。
我不跟她計較。她能持家,爹處處寵她,當個什麼寶貝。織雲從搖椅上騰地坐起來,她說,我才不願守著這個破米店熬日子,我兩天不出門就頭暈氣悶。
院子裡沒有人了。五龍無聊地繞著晾衣杆轉了一圈,懸掛的旗袍有時就像一個女人的形狀,逼近了可以聞到殘留的脂粉的氣息。陽光直射到他新剃的頭頂,產生一種微妙的酥癢的感覺,他抓抓頭髮,頭髮像針一樣直立著,有點微熱,什麼也沒有,然後他伸手摸了摸面前的鵝黃色的無袖絲袍,一種柔軟滑膩的觸覺從手指傳及他的身體。就像一灘水最後滲入血液,五龍莫名地打了個寒顫,他懷著突如其來的幻想注視那件鵝黃色的旗袍,心緒紛亂不安。那是夏天穿的衣裳。那是夏天,美貌風騷的織雲穿著它在米店出出進進,夏天他們在這裡於了些什麼?夏天他還在楓楊樹鄉村的稻田裡打稗草,洪水還沒有從山上衝下來,所有人都在稻田裡無望地奔忙。有時候在正午時分踩水車,聽著風車葉片吱呀呀地枯燥地轉動,水從壕溝裡慢慢升高,流進稻田。那時候他好像預感到了秋季的變化。在疲勞和困頓中他幻想過城市,許多工廠和店鋪,許多女人在街上走,女人就是穿著這種鵝黃色的多情動人的衣物,她們的Rx房結實堅挺,腰肢纖細綿軟,放蕩挑逗的眼睛點燃男人的邪念之火。五龍記得他在祠堂度過的無數夜晚,繁重的農活和對城市的幻想使他心力交瘁,陌生的城市女人在夢中頻頻出現。詞堂的地上和供桌腿上到處留下了白色汙跡。五龍記得他的堂叔來到祠堂,敏銳地發現了他的褻瀆,堂叔嚴厲他說,五龍,你弄髒了祖宗的靈地,遲早要遭報應。
我不怕報應,五龍抓住織雲的旗袍狠狠地捏了一下,他的臉上出現了紅潮。院子裡仍然沒有人,他走到牆角經常撒尿的地方,匆忙地解開褲帶。他就像撒尿那樣叉著腿站在牆角,看見有一隻老鼠從腳邊竄出去,消失在院子裡。
從店堂裡傳來馮老闆和夥計老王的說話聲。好像倉房裡的米快賣完了,而浙江運米的船卻還沒到碼頭,馮老闆很焦急的樣子,說要請六爺幫忙弄米,又擔心他是否肯幫忙。綺雲尖細的嗓音這時插進去說,讓織雲找他,這點小事怕他不幫忙?織雲不能白陪他玩呀。
馮老闆讓五龍跟上阿保他們去碼頭借米。五龍心有疑竇地問,這幾船米怎麼借?誰肯借幾船米呢?,馮老闆吞屯吐吐地打斷他的話說,你別管那麼多,跟著去就是了。
五龍再次來到深夜的碼頭,舊景舊情觸起一種酸楚的回憶,他靠著一垛貨包注視著碼頭兄弟會的幾條惡棍,他想看看他們怎麼借米。江邊燈影稀疏,船桅和貨堆被勾勒出複雜的線條和陰影。阿保的孩童氣的圓臉顯得輕鬆自若。就是這張臉,五龍總是從中看到罪惡的影子,使他畏懼更使他仇恨滿腔。奇怪的是他還能看見一張人皮在他身後拖著。他們跳上了緊靠駁岸的一條油船,然後再朝停在裡檔的船上跳。兩條運米的船急速地搖晃起來,桅上的煤油燈突然消失了。五龍遠遠地看見阿保把桅燈扔進了江裡,他意識到這不是什麼借米,而是一次實實在在的搶劫。五龍四處張望,他想為什麼沒有人來阻止?其他船上的人呢?那些像遊神一樣穿黑制服的狗子呢?看來這一帶真的沒有王法,只要你有槍有人,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阿保站在米船上朝五龍招手,示意他過去,五龍遲疑了好久,慢慢地從一條條船上跳過去,他不想參與搶米的過程。但阿保不放過他。狗日的阿保總是不肯放過他,他看見船老大被五花大綁地扔在艙裡,嘴裡塞著棉花,五龍熟悉這絕望悲憤的眼神,心想這又是一個倒黴鬼。守著一船米的人註定是要倒黴的,難道他不知道這是兇險黑暗的年月嗎?他扭過臉去看大艙裡的米,在夜色中大米閃爍著溫和的白色光芒。他喜歡這種寧馨的糧食的光。
你會弄船嗎?阿保說,鄉下佬應該會弄船。
我不會。五龍下意識地回答,鄉下佬不一定會弄船。
別騙我,阿保用手托起五龍的下巴,審視著他說,我看你的眼睛又在說謊,你快把船停到岸邊上,要不沒法卸這兩船貨,要不我就把你一腳踹到江裡去。
我弄不好,五龍垂下眼瞼,撥開阿保的手說,我試試看吧。
米船搖晃著艱難地靠了岸。有人從黑暗中推來幾輛板車,他們開始飛速地卸米,五龍聽見米傾倒在板車上發出沙沙的流暢的聲音,一切都顯得有條不紊,他們就這樣沉著而粗暴地搶了兩船大米。五龍相信了瓦匠街對碼頭兄弟會的種種傳說,他們憑藉惡行和暴力,幹任何事情都是易如反掌。
撲喘一聲,五龍回頭恰好看見被縛的船老大滾入江中的情景,船老大抬起頭似乎想說什麼,但是嘴裡的布團堵住了聲音,五龍看見他的臉上掠過一道絕望蒼白的光,他的身體像一捆貨物沉重地墜入江中,濺起許多水花。
他跳江了!五龍扔下工具,一隻手盲目地拉拽著什麼,船老大已經沉入水中,五龍的手上只留下幾滴冰涼的水。
他本來就不想活了。阿保淡淡他說,這種松包,死就死吧,算我成全他。為了一船米跳江?這種人就不配活著。
五龍摸摸自己的手,冰涼而潮溼,他的心裡也是同樣的感覺。江水在黯淡的月光燈影下向東奔流,五龍想一年又一年,罪惡像螞蟻一樣到處爬行,奔湧的江水不知吞沒了多少懦弱絕望的冤魂,為了一船米:他又目睹一次死亡。
裝滿大米的板車在城北狹窄黑暗的街道上疾行。五龍推著車夾在中間,他看見前面的板車突然停在一家新開張的米店門前,從門洞裡出來一個女人,和阿保小聲他說著什麼。阿保回過頭揮了揮手喊道,卸下兩車。卸兩車啦。
怎麼卸這兒了?五龍疑惑地問後面的人,這是大鴻記馮老闆要的米呀。
你別管。那人說,這是黑食,也不能光餵了馮老闆一個人,大家都想撈一點肥水。這米店肯出好價錢吧?
阿保站在路燈下面數錢,數完他咧嘴笑了笑,走到五龍的面前,他從一疊紙幣中抽了一張遞給五龍說,你出力了,該給錢,五龍盯著他的手說,就這一張?我可累壞了。阿保又抽了一張,他厲聲警告五龍,回米店不準提這事,就說只借了這幾車米。你要是敢多嘴一句,我讓你也去江裡喂鰻魚。五龍沉靜地把錢塞到懷裡,他說,給錢就行,我什麼也不會說,我為什麼要說給他們聽呢?
到瓦匠街已是半夜時分了。米店父女三人都坐在店堂裡枯等。板車停下來,織雲奔出來攬住阿保的脖子,很響地親了一記,說,老孃犒勞你。阿保嬉笑著說,這就行了嗎?快去給兄弟們做夜宵,大家都辛苦一夜了,要肉要酒。
五龍跟著那幫人擠進米店,米店一家諂媚的笑容使他覺得噁心,他得繼續幹活,扛起一籮又一籮的米。馮老闆抓起一把米說,這米有點糙,不過有貨總比沒貨好,什麼糧食都會賣光的。五龍想他知道為了這些米害掉一條人命嗎?他應該預料到這樣的事,但是不會在乎,瓦匠街是一條見錢眼紅利慾薰心的黑街,瓦匠街的人像毒蛇一樣分泌著致命的毒液。沒有人在乎一條人命。五龍將米籮放在肩頭朝後院走,他想其實我自己也不在乎,一條人命。
從冬天的這個夜晚開始,五龍發現織雲與阿保通姦的秘密,他被種種隱秘而灼熱的思想所折磨,常常夜不成寐。到了白天,他悄悄地觀察織雲的一顰一笑,眼睛裡閃爍著狡詐而痛苦的光芒,織雲對此毫無察覺,與阿保產生的私情給她的生活帶來了新的愉悅,這個冬天織雲容光煥發地往來於社交場合和米店家中,每逢六爺去逛城南的高級妓院時她與阿保在家裡偷情。織雲喜歡這種叛逆的方式。
起初聽見院牆上的動靜時,五龍以為是鄰家的貓和米店的大花貓在打架。直到那天深夜五龍去院子解手,猛地看見阿保從院牆上跳下來,他才意識到米店又發生了一件偷雞摸狗的事。阿保沒有發現場角的五龍,他徑直走到織雲的窗前去推窗子。窗子無聲地開了,阿保貓著身子從窗戶裡進入了織雲的閨房。
五龍驚驚地凝望著那扇窗子。燈亮了一下又遽然熄滅。除了木格窗的輪廓,什麼也看不見了,他躡腳走到窗前,站在那兒聽了一會,房間裡的說話聲模糊而遙遠,偶爾能聽見壓抑的嘻笑,院子裡風很大,五龍很快就覺得寒冷難耐,他打著哆嗦抱緊自己的身體,想象窗戶後面的事件。在黑暗和夜寒中偷聽阿保和織雲的私情,五龍的心情悲涼如水,這個狗雜種,他的日子過得多麼恣意快活。五龍咬著牙關想,為什麼沒有人來收拾這條下流野蠻的惡狗?為什麼我沒有勇氣破窗而入把他從床上拎下來,打斷他的脊樑或者踢碎他的睪丸?仇恨、沮喪、嫉妒,它們交織在一起,像一條黑色蟲子齧咬著五龍的心。他在黑暗中鑽進店堂,躺在油膩的散發著體臭的棉被裡幻想著種種奇妙勝景,他看見了另一幅莊嚴的畫面,他和織雲在充滿脂粉香氣的房間裡交配,地上鋪著的是一張巨大的淡黃的人皮,他和織雲在這張人皮上無休止地交配。五龍咬著棉被想那是阿保的人皮,那就是從阿保身上剝下來的人皮,它應該用來做他和女人擦屁股的床單。
在鐵匠鋪裡,五龍陰鬱地看著發紅的鐵器在水盆裡淬火,吱吱地冒著青煙,他突然對鐵匠們說,昨天夜裡米店裡有賊。他進了織雲的房間,你們知道他偷了什麼嗎?
原來是偷人的賊。鐵匠們暖昧地笑了,他們並沒有停下手裡的工作,織雲十四歲就開苞了,她怕什麼?她喜歡讓男人偷,五龍你他媽著什麼急呢?
是阿保那畜生,他翻牆過來正好被我看見了。
看見了又怎麼樣,你小心阿保收拾你。鐵匠們把五龍拉到大砧子上坐下,勸告說,這事別對人說了,只當沒看見過,要不然會惹禍的。
惹禍的是他。五龍沉默了一會,嘴角上浮現出一絲淡檔的微笑,他說,他會收拾我,難道就不怕六爺收拾他?你們說六爺知道了會怎樣?會怎樣?
鐵匠們朝斜對面的米店張望,綺雲正拎著馬桶從虛掩的門裡出來,綺雲的疏檔的眉毛習慣性地緊蹙著,把馬桶蓋揭開,靠在牆上,然後她返身進去把門砰地關上了。
馮老闆和綺雲知道這事嗎?鐵匠問。
他們不管,他們只操心錢,五龍說,只要有錢,讓織雲當婊子他們也幹。
那就行了,她家裡人都不管,你管這髒事幹什麼呢?
假如六爺知道了會怎樣?五龍仍然用一種痴迷的目光詢問鐵匠,他猛地做了一個割頸的動作,語氣堅定自信他說,他會宰了阿保那畜生。把阿保的人皮一刀一刀剝下來。
不一定。有個鐵匠說,阿保跟六爺多年了,他是六爺最忠心的看門狗。
會宰掉他的。五龍慢慢地搖著頭,他說,就因為是狗,想宰就宰了。六爺不會讓他去睡織雲的。男人都這樣。
你準備去告訴六爺嗎?鐵匠們又問,你真的敢嗎?
會有人宰掉他的,五龍沒有正面回答,他站起來朝門外走,走到銜上突然回過頭對鐵匠們說,你們不知道我有多麼恨他。
五龍朝瓦匠街街口走專。在綢布店的門口有一個代寫家信及紅白喜帖的小攤子,五龍就站在攤前看著那個面色焦黃懷抱小手爐的老先生。老先生因為生意清淡,正倚著綢布店的櫥窗閉目養神,他感覺到有人急促的喘氣熱哄哄地噴到臉上,一睜眼看見五龍焦的地站在攤前東張西望的。
你要寫封平安家信嗎?
什麼家信?我沒有家。五龍咯嚓嚓地掰著自己的手指,他低著頭說,你寫出去的信都能收到嗎?
當然,只要是活人,只要有地址。寫信的老先生放下手爐,拿起紙墨問,你寫給誰?
可是我不知道地址,我也不知道他的大名叫什麼,五龍求援似地看著老先生,他說,是六爺,六爺,你應該知道他的,郵局的人肯定也知道他的。
你是說呂丕基?老先生驚詫地放下筆墨,你給他寫信?寫什麼?你想參加他的碼頭兄弟會嗎?
你就寫阿保操了織雲,他會明白的。
我聽不明白,老先生盯著五龍的臉看,他迷惑地問,你是誰?寫這樣的信?我還從沒有寫過這種莫名其妙的信。
別管那麼多,五龍陰沉著臉冷冷他說,照我說的寫,我多給你一半錢。我有錢。
我倒是知道呂丕基的地址,有許多店主跟他要帳,不敢去見他人,就讓我寫信。老先生嘀咕著鋪開紙墨,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對五龍說,我不想寫那個髒字,就寫私通吧,一樣的意思。
隨便,只要六爺明白就行,五龍俯視著信箋說。他從棉祆裡掏出了一塊錢放在桌上,突然想起這就是阿保在澡堂裡給他的一塊錢。就用這錢給他送終吧。五龍朝街口的四周環顧了一圈,冬天的路人行色匆匆,沒有誰留意他,沒有誰能猜透他紛繁的心緒。
五龍頭一次花錢就是寫這封信。錢要花在刀刃上,他想象了阿保的淡黃色的人皮從身上漸漸剝落的景象,一塊錢太值得了,如果一塊錢買阿保的一條命簡直太值得了。
瓦匠街的店鋪在三天後都聽說了阿保的死訊。據說阿保被剝光衣服塞到一個麻袋裡,扔進了江心。了結阿保性命的是碼頭兄弟會的人,他們平素與阿保相熟。離開碼頭後這群人闖到江邊的小酒館喝酒,有人哭著撒酒瘋,站在桌子上大罵六爺無情無義,把他們兄弟會當蒼蠅一樣捏。這事很快地張揚開了,甚至有人知道阿保的死因跟米店的織雲有關,阿保打翻了六爺的醋罈,結果把命丟了。
沒有人知道五龍的信,五龍早晨在炸油條的大鍋前聽人說阿保昨天死了。他提著籃子的手立刻顫抖起來,收到了。五龍擠在人群中喃喃低語,六爺收到信了。他提著裝滿早點的籃子一路狂奔,銅壺裡的豆漿晃盪著,滴在路上,到了米店門口他站住,突然懷疑起消息的可靠性,這麼快,才三天的工夫,那封信真的起作用了嗎?
馮老闆坐在店堂裡喝茶,看見五龍神色倉皇地回來,又朝門外跑,他在後面喊,你幹什麼去?大清早的像丟了魂。
我出去一趟。我去看死人。
誰死了?誰又死了?馮老闆站起來追問道。
阿保!五龍奇怪而響亮的聲音把馮老闆嚇了一跳。馮老闆沒來得及問個清楚,五龍已經消失在門外了。
從瓦匠街到江邊碼頭隔了三個街區,五龍撒腿狂奔著,穿越早晨溼漉漉的街道和人流,到達碼頭時太陽正好從吊機笨重的石墩上跳起來,江岸上一派輝煌的日出景象,五龍驟然止步,他覺得心快從咽喉裡跳出來了,整個世界向他放出刺眼的光芒,他面前的江邊碼頭清新空寂,昔日陰暗可怖的印象在瞬間蕩然無存。
五龍沿著江岸慢慢地走,他想地上應該有血跡,宰了人總歸會留下痕跡。他低頭尋找著,除了滿地的煤渣、油漬和紙屑,什麼也沒有。五龍奇怪為什麼看不見阿保的血,也許沒用刀子,他們可能把他綁上石頭扔進了江裡。他想我漏過了一個最渴望的場面,沒有看見阿保臨死前是什麼模樣。他會跪下乞求嗎?他會想到是誰在殺他嗎?
你在找什麼?一個揀破爛的老女人從貨包後而探頭問。
一個死人。你看見昨天夜裡那個死人了嗎?
江邊每天都有死人。老女人說,你說誰呢?
阿保。碼頭兄弟會的阿保,我來給他收屍。
是這個嗎?老女人從籮筐裡拎起一件黑綢褂,又拎起一條黑褲子和一頂黑色圓帽,她對五龍說,你要是出錢,我就把這些賣給你。
五龍注視著老女人手裡的衣物,他認出那就是阿保平時戴的帽子,那就是阿保敞著襟的黑綢褂子,還應該有一雙皮鞋,它曾經在這裡殘忍地踩住我的手。我的手裡抓著一塊冰冷的滷豬肉。五龍突然抬起頭看了看天空,天空呈現出一半紅色和一半藍色,那道強光依然直射他的眼睛,他覺得臉頰上有冰涼的一滴,是眼淚。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流下了這滴奇怪的眼淚。
漫長的冬夜裡五龍經常無端地驚醒,在空寂中側耳傾聽人體從院牆上跳落的聲音,那種聲音沉悶而帶有陰謀的形式,它已經隨著阿保的死訊而消失,可是五龍聽見嘣的一聲存在於冥冥之中,它總是在夜深人靜時出現在米店的院子裡。
織雲的生活一如既往的放縱和快樂,她的紅唇邊永遠掛著迷惘而諂媚的笑意,沒有什麼可以改變她生活的內容和情趣。冬天她學會了風靡一時的探戈舞,有時候獨自在院子裡練習,她的嘴裡響著舞曲清脆的節奏,嘭、嚓。
五龍曾經偷聽了織雲和綺雲的談話,話題的中心是阿保之死,那會兒織雲正站在水池邊刷牙,五龍看著她辱邊牙膏的泡沫和漫不經心的表情,突然對女人有了一種深切的恐懼。想想吧,她一手葬送了一個男人的性命,到頭來卻無動於衷,兩種肉體的緊密關係隨時會像花一樣枯萎嗎?
街上人都在說你,說你是條不要臉的母狗,綺雲對她姐姐說,你害了阿保,你把他逗得鬼迷心竅才惹的禍。
關我什麼事?織雲朝地上吐了一口水,她說,他早把六爺得罪了,也不光是為我,他瞞著六爺撈了一大筆錢。
你沒見他們對著米店指指戳戳的?你不要臉我還要呢,綺雲怨恨交加他說,這下好了,你倒像個沒事人,害得我都不敢出門。
別對我說這些鬼話,我不愛聽,織雲猛地把牙刷摔在地上,她提高嗓門說,誰都容不得我,你們巴不得我也被六爺扔江裡去。我要是剁成一盤肉雜碎,你會吃得比誰都香。
我看你是瘋了。崎雲冷冷地回敬了一句,你遲早要害了自己,到時候看誰來管你。
誰也別想管我,我自己管自己。哪天我要是死了,你們就挨家挨戶送喜糖去。織雲說著突然噗哧笑了,她說,真有意思,都來教訓我,我到底招誰惹誰了?
對於米店姐妹倆的關係,五龍同樣難以把握,他知道織雲和綺雲是一母所生的親姐妹,但她們更像兩隻充滿敵意的貓,在任何時候都擺出對峙的姿勢,亮出各自尖利的爪子,米店沉寂的空氣往往彼姐妹倆的鬥嘴所打破:五龍想怎麼沒有人來打她們的臭嘴?馮老闆不敢,馮老闆對兩個女兒的畏懼多於親情,碰到這種場面他就面無表情地躲開,並且把氣出到夥計們和五龍身上,他推搡著五龍說,你幹活去,這兒沒你的事,你要想聽說書也該買張門票。
五龍忍住笑走到店堂裡,米店這家人在他眼中的形象是脆弱而可笑的。他以前沒有見過這樣烏七八糟的家庭,也許這就是楓楊樹鄉村與瓦匠街生活的區別之一。五龍用簸箕裝米,一次次地朝買主的量米袋裡倒,他的心情變得晴和而輕鬆起來。在這個多事的冬天裡,他初次發現了城市與瓦匠街生活的種種薄弱環節,就像一座冰冷堅固的高牆,它有許多漏洞,你可以把身體收縮成一隻老鼠穿過去,五龍想我可以像一隻老鼠穿過去,吃光牆那邊的每一顆米粒。這樣想著五龍像個孩子般地興奮起來,他突然朝店堂裡忙碌的人們吱吱叫了一聲,然後自己也笑了。
你在學狗叫?馮老闆仍然繃著臉,他說,我看你今天高興得就像一條狗,這年頭什麼事能讓你高興得像一條狗?
不。我在學老鼠叫。五龍認真地回答。
你就像一隻大老鼠。馮老闆又說,我的米會被你偷光的。我已經看出來你在想什麼壞點子。
五龍臉上的笑容驀然凝固,他偷眼瞟了下馮老闆的表情,馮老闆端坐在櫃檯後打算盤,五龍覺得他說那句話是半真半假的。那麼他會防備一隻老鼠嗎?他會感覺到某種危險而把我逐出米店嗎?這還是一個謎。五龍對此並沒有太多的憂慮,事實上他已經做過離開米店的準備。現在他不怕沒有飯吃了,他深知自己的本錢是年輕和力氣,這個城市的工業和後鋪作坊日益發達,他可以在任何一個需要勞力的地方謀得一條生路。
瓦匠銜的石板路上灑著冬日斑駁的陽光,不斷有穿著臃腫的人從米店走過,在車水馬龍的市聲中可以分辨出一種細碎而清脆的叮咚聲響。那是古塔上的風鈴。在城市的各種雜亂的聲音中,五龍最喜歡聽的就是古塔上的風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