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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一九三零年南方再次爆發了大規模的災荒,而在遙遠的北方戰事紛繁。炮火橫飛。成群的災民和服飾潦倒的傷兵從蒸汽火車上跳下來,蝗蟲暗地湧進這個江邊的城市,有一天五龍在瓦匠街頭看見兩個賣拳的少年,從他們的口音和動作招式中透露出鮮明的楓楊樹鄉村的氣息。五龍站在圍觀的人群裡,一手牽著五歲女兒小碗,另一隻手拽著八歲的兒子柴生。賣拳的少年不認識五龍,五龍也難以判斷少年來自楓楊樹的哪個家族,他只是懷著異樣的深情默默觀望著兩個少年鄉親,他們的鬥拳笨拙而充滿野性,兩個人的臉上都佈滿了青紫色的傷痕。五龍看著他們最後軟癱在地上,把一隻破碗推到圍觀者的腳邊,他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銅板,一個個地扔進破碗裡,他想對少年說上幾句活,最後卻什麼也沒說。

    爹,你給了他們很多錢,柴主抬起頭不滿地望著父親,他說,可你從來不肯給我錢。

    五龍沒有說話,他的臉上過早地刻上了皺紋,眉字之間是一種心事蒼茫的神色,五龍拉拽著兩個孩子往米店走,手上用的勁很大,小碗跟著踉蹌地跑,一邊帶哭腔地喊,爹,你把我拉疼啦!

    這天米店打烊半天,綺雲堅持要給米生做十歲生日,他們走進後廳時,看見圓桌上擺滿了葷素小菜,米生穿了件新縫的學生裝半跪在椅子上,他正用手抓菜吃,這一天米生正好滿十歲,他驚恐地回過頭看著父親,一條腿從椅子上挪下來,米生說,我不是偷吃,娘讓我嚐嚐鹹淡。

    又對我撒謊。五龍走上去颳了米生一記頭皮,他說,你像只老鼠,永遠在偷吃,永遠吃不夠。

    綺雲端著兩碟菜走進前廳,她接著五龍的話音說,你就別教訓孩子了,米主就像你,你忘了你年輕時那副餓死鬼投胎的樣子啦?你忘了我可沒忘,綺雲把兩隻菜碟重重地擱在圓桌上,她說,今天孩子做壽,是喜慶日子,你還是整天掛著個驢臉,好像我們欠了你債。我真不明白到底是誰欠誰的?

    五龍搡了米生一把,徑直走到南屋裡。他坐在一隻竹製搖椅裡,身子散漫地前後搖晃,腦子裡仍然不斷閃過兩少年街頭鬥拳的畫面。飄泊了這麼多年,經歷了這麼多事件,五龍突然產生了一種孤獨的感覺,孤獨的感覺一旦襲上心頭,總是使他昏昏欲睡。他閉上眼睛就看見一片白茫茫的汪洋大水,他的竹製搖椅,他的米店的青瓦房屋,還有他的疲憊不堪的身體,它們在水中無聲地漂浮,他又看見多年前的水稻、棉花和逃亡的人群,他們在大水中發出絕望的哀鳴。

    前廳裡響起碗碟落地的清脆的響聲,然後是小碗嗚嗚的誇張的哭聲。綺雲大概打了小碗,綺雲訓罵孩子的語言經常是繁冗而橫生枝節的。讓你別瘋你偏要瘋,喜慶日子裡打碎飯碗要倒黴的。乾脆全碎光倒也好了,你偏偏打碎了一個碗底,綺雲說著把碗扔到了院子裡,又是清脆的令人煩躁的一響,綺雲哀怨他說,你這瘋樣就像你姨媽,老天爺不長眼睛,為什麼我的孩子都不像我,都像了這些沒出息的東西,我日後還有什麼指望?

    給我閉嘴吧。五龍衝出門去,滿臉厭煩地對綺雲嚷,你這種碎嘴女人只有用xx巴塞住你的嘴。你整天嘮哌叨叨罵東罵西,你不怕煩老子還嫌煩呢。

    你煩我不煩?我忙了一天,你什麼事也不想幹,倒嫌我煩了?綺雲解開腰上的圍裙,拎著角啪啪地抖著灰,她怒氣衝衝他說,晚飯你別吃,你就躺那兒想你的鬼心思吧,你整天皺著眉頭想心思,想也想飽了,還吃什麼飯?

    綺雲突然譁聲不語了,她看見織雲提著一隻布包出現在院子裡,織雲是來赴米生的壽宴的,綺雲還請了孩子們的表兄抱玉,但是抱玉卻沒有跟著織雲來。

    抱玉怎麼不來?綺雲迎上去問。

    他不肯來。那孩子脾性怪,最不願意出門,織雲的臉上塗了很厚的脂粉,綠絲絨旗袍散發著樟腦刺鼻的氣味,她站在院子裡環顧米店的四周,神情顯得茫然而拘謹。

    是他不聽你的吧?綺雲說,我倒無所謂,主要是孩子們吵著要見表兄,馮家沒有其他人了,只有抱玉好歹算是個親戚。

    織雲無言地走進屋裡,坐下來打開布包,掏出一捆桃紅色的毛線放在桌上,那捆毛線顏色已經發暗,同樣散發著一股樟腦味,織雲說,這一斤毛線送給米生,你抽空打一件毛衣,就算做姨的一點心意。

    綺雲朝桌上溜了一眼,很快認出那還是織雲離家時從家裡捲走的東西,那捆毛線最早是壓在母親朱氏的箱櫃裡的,綺雲忍不住譏諷的語氣,也難為你了,這捆毛線藏了這麼多年,怎麼就沒被蟲蛀光。

    織雲尷尬地笑了一聲,她摟過孩子們,在他們臉上依次親了親,然後她問綺雲,五龍呢?米生做壽辰,怎麼當爹的不來張羅?

    他死了!綺雲大聲地回答。

    五龍在南屋裡佯咳了一聲,仍然不出來。直到掌燈時分,孩子們去廚房端了米生的壽麵,五龍才懶散地坐到圓桌前。他始終沒有朝織雲看過一眼,織雲也就不去搭理他,只顧找話跟綺雲說,桌上是沉悶的吸溜吸溜的聲音,米店一家在黯淡的燈下吃米生的壽麵,米生捱了父親打,小臉像成年人一樣陰沉著,他十歲了,但他一點也不快活,米生和小碗則經常把碗裡的麵湯濺到桌上,綺雲只好不時地去抓抹布擦桌子。

    前天我看見抱玉了,五龍突然說,他仍然悶著頭吃,但顯然是衝著織雲的,我看見他在街上走,人模狗樣的。我看他長得一點不像六爺,他像阿保,連走路的姿勢也像阿保,我敢說抱玉是阿保的種。

    織雲放下碗筷,臉色很快就變了。她仇視地盯著五龍油亮的嘴唇,猛地把半碗麵條朝他潑去。織雲厲聲罵道,我讓你胡說,我讓你滿嘴噴糞。

    孩子們哇哇大叫,驚惶地面對這場突然爆發的衝突,他們無法理解它的內容。五龍鎮靜地把臉上的麵條剝下來,他說,你慌什麼?我不會去對六爺說,我只是提醒你,假的成不了真,就像我一樣,我是這米店的假人,我的真人還在楓楊樹的大水裡泡著,我也不是真的。

    你滿腦子怪念頭,我不愛聽。織雲啞著嗓子說,我已經夠苦命了。誰要再想坑我我就跟他拼命。

    米生的十歲壽宴最後不歡而散,孩子們到銜上玩,五龍照例捧著馮老闆留下的紫砂茶壺去了對面的鐵匠鋪,多年來五龍一直與粗蠻的鐵匠門保持著親密的聯繫,這也是他與瓦匠街眾人唯一的一點交往,綺雲憤憤地衝著五龍的背影罵,你死在鐵匠鋪吧。你別回家。她收拾著桌上的殘羹剩碗,動作利索而充滿怨氣,這日子是怎麼熬過來的?綺雲突然對織雲感慨他說,一眨眼米生都滿十歲了。

    織雲洗過臉,對著鏡子重新在臉上敷粉,鏡子裡的女人依然唇紅齒寒,但眼角眉梢已經給人以明日黃花之感。織雲化好妝用手指戳了戳鏡子裡的兩片紅唇,她說,我今年幾歲了?我真的想不起來我到底幾歲了,是不是已經過三十坎了?

    你才十八,綺雲拖長了聲調挪揄織雲,你還可以嫁三個男人。

    沒意思。做女人真的沒意思。織雲跟著綺雲到廚房去洗碗,在廚房裡,織雲用一種迷惆的語調談起呂公館深夜鬧鬼的事情,織雲說得語無倫次,她沒有撞見過那個鬼,只是聽呂家的僕人和老媽子在下房偷偷議論,綺雲對此特別感興趣,在這個話題上追根刨底。織雲最後白著臉吐露了一句至關重要的話,那個鬼很像阿保。

    他們說那個鬼很像阿保。織雲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絲恐懼,她說,這怎麼可能?阿保早就讓六爺放江裡餵魚了。

    不是說沒見阿保的屍首嗎?也許他還沒死,他到呂公館是要報仇的,你們都要倒黴。

    不可能。織雲想了想堅決地搖著頭,你不知道阿保的東西都割下來了,他就是當時不死以後也活不成,我懂男人,男人缺了那東西就活不成了。

    那麼就是阿保的冤魂,反正都是一回事,綺雲掩飾不住幸災樂禍的表情,她咬著牙說,他六爺張狂了一輩子,也該倒點黴了。有鬼就鬧吧,鬧得他家破人亡才好,憑什麼別人吃糠咽菜的,他天天山珍海味大魚大肉?

    你心也太陰毒,織雲不滿地瞟了妹妹一眼,怎麼說那還是我的夫家,你這麼咒他不是順帶著我和抱玉嗎?呂家若是出了什麼亂子,我們娘倆跟著倒黴,你們米店的生意也不會這麼紅火。

    這麼說他六爺成了我們家的靠山了?綺雲冷笑了一聲,把手裡的一摞碗晃得叮咚直響,她說,什麼狗屁靠山?他連你也不管,還管得了我家?碼頭兄弟會每月上門收黑稅,一次也沒拉下。難道他六爺不知道米店是你的孃家?

    織雲一時無言以對。她在廚房裡愣愣地站了一會兒,走到院子裡看看天色很晚了,織雲簡短地回憶著在米店度過的少女時代,心裡異常地酸楚而傷感。她沒有向綺雲道別,拎起布包朝外面走。她記得每次回米店的結局總是不愉快的。也許她們姐妹的宿怨太深太厚,已經無法消解了。

    她在門口看見五龍從鐵匠鋪出來,下意識地扭過臉去,裝作沒有看見,她拎著空空蕩蕩的布包向前走了幾步,聽見後面響起五龍響亮的喊聲:你千萬當心。織雲回過頭望著五龍,他的叫聲突兀而難以捉摸,織雲說,莫名其妙,你讓我當心什麼?五龍的一條腿弓起來撐著鐵匠鋪的牆壁,他的微笑看上去很暖昧,當心鬼魂,當心阿保的鬼魂!

    你才是個鬼魂。織雲遲鈍地回敬了一句。她想他是怎麼知道呂家這條秘聞的,呂家隱秘而奢華的生活與瓦匠街的對比過於強烈,瓦匠街的人們永遠在流傳呂家高牆內的種種消息,想到這些織雲感到了虛榮心的一點滿足,感到了一點驕做,她走路的步態因而變得更加柔軟和妖嬈了。

    瓦匠街兩側的店鋪隨歲月流逝產生了新的格局和變化,即使有人在觀望夜燈下的街景,看見織雲娉婷而過,年輕的店員也不會認識織雲,更不知道曾經流傳的有關織雲的閒話了。

    米店兄妹三人經常在塵封多年的北屋裡捉迷藏,那是他們外祖父外祖母生前居住的地方,高大粗笨的黑漆箱拒上方掛著外祖父外祖母的遺像,像片裝在玳瑁框子裡,已經發黃,像片上的兩個人以遙遠模糊的目光俯瞰著他們的後代。孩子們從未見過他們,死者的概念對於他們有時候是虛幻的,有時候卻使他們非常懼怕。

    米生鑽到了外祖父的紅木大床下,讓柴生和小碗來找他,米生儘量地將身子往裡縮,他的手撐到了潮溼發黴的牆磚上,咯嚓一聲,一塊舊磚掉落下來,米生的手伸到了一個洞孔裡,他好奇地在洞孔裡掏來掏去,掏出一隻小木盒和一本薄薄的書冊。

    米主抱著這兩件東西爬出來,他首先打開木盒,看見裡面放著許多各種形狀的金器,在幽暗的房間裡熠熠發亮。米生把柴生和小碗叫過來,指著木盒對他們說,知道嗎?這是金子,我們不捉迷藏了,我們把金子拿到雜貨店換糖塊,偷偷地去,別讓爹孃知道。柴生說,這點東西能換幾塊糖呢?米生把木盒關好了掖在懷裡,能換一大堆,我分你們一半,但你們千萬不能告訴爹孃。這時候小碗在抖動那本紙片縫綴的書冊,紙片已經發脆,噼啪地響,小碗說,這是什麼?上面有好多字。米生朝書冊打量了一眼,搶過來扔回床底下,他說,這是一本書,書不值錢。

    他們悄悄地溜到了瓦匠街口的雜貨店,米生踮起腳尖把木盒放到櫃檯上,他對雜貨店的老闆娘說,裡面是金子,我知道金子就是錢,你要換給我們許多糖塊才行。雜貨店的老闆娘打開木盒嚇了一跳,半天才緩過神來,她走出櫃檯把門關上,然後輕聲細語地對孩子們說,你們要是保證不對大人說,我就給你們一大包糖塊,你們敢發誓打賭嗎?米生不耐煩他說,我絕不會說,他們也不敢說,他們要是敢說我就揍扁了他們,你就換吧。老闆娘對兄妹三人掃視了一圈,最後猶猶豫豫地從櫃檯上執出一包糖塊,塞到了米生的懷裡。

    連續幾無米店兄妹三人從早到晚地嚼著糖塊。米生上小學堂時書包裡也裝著糖塊。有時高興了就分送幾顆給別的孩子。米生還用那些糖塊換來了許多彈弓、玻璃彈子和香菸殼,米店夫妻整天忙於店堂的事務,無暇顧及孩子們的反常表現,直到有一天小碗又打碎了一隻茶杯,綺雲狠狠地罵著小碗,小碗哭哭啼啼地申辯說,娘老罵我,怎麼不罵米生?米生偷了家裡的金子換糖吃。

    綺雲如雷擊頂,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去找雜貨店的老闆娘。正是早晨街上最熱鬧的時候,許多人聽見了綺雲在雜貨店裡瘋狂的哭罵聲,他們擠進雜貨店看熱鬧,聽綺雲和雜貨店老闆娘你一句我一句的爭吵,終於弄清了事情的原委。所有人都認為這事對於米店一家來說可笑而又殘酷,後來他們看見雜貨店老闆娘朝櫃檯上摔來一隻小木盒,綺雲清點的時候用身體擋住眾人的視線,最後她咬著牙齒對雜貨店老闆娘說,少了一副耳環,你想留就留著吧,就算老孃送你進棺材的陪葬。

    這天米生放學一進門就發現家裡氣氛的異樣,想跑已經來不及了,五龍抱住了他。一根麻繩唰唰幾下就捆住了米生瘦小的身子。米生被吊到了後廳的房樑上,他在空中痛苦地旋轉著,看見父親的臉充滿恐怖的殺氣,手裡操著一根擔米用的槓棒,柴生和小碗畏縮在父親的身後,抬臉望著他,誰告的密?是誰說出去的?米生突然掙扎著狂叫起來,他看見妹妹小碗受驚似地跳起來,跑到母親那邊往她身上靠。米生聽見柴生在下面小聲說,我沒說出去,不關我什麼事。

    綺雲坐在靠椅上一動不動。即使在屋角黯淡的光線中,仍然可以看出她蒼白的嘴辱不停地顫抖著,她推開小碗站了起來,突然躁怒地對五龍喊,打呀,打死他不要你償命,這孩子我不想要了。

    米生看見父親的槓棒閃著寒光朝他掄過來,呼呼生風,起初米生還忍著疼痛,不斷重複一句話,小碗我殺了你。後來就不省人事了。槓棒敲擊身體的沉悶的聲音像流沙,在他殘存的聽覺裡漸漸散失。米生經常捱打,但沒有一次比得上這次。米生甦醒過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綺雲坐在燈下衲鞋底,她的眼睛紅腫得厲害,綺雲過來抱著米生的腦袋,哽咽著說,你怎麼這樣不懂事?那盒金器是我們家的命根子,你怎麼能拿去換糖塊吃?米生的眼淚也流了出來,他從綺雲的雙臂中掙脫了,轉過臉看著布帳上的幾個孔眼,從孔眼裡可以看到後面的一張小床,柴生和小碗就睡在那張小床上,米生說,是小碗告的密,她發誓不說出去的,她說話不算數,我要殺了她。

    米生這年剛滿十歲,米生的報復意識非常強烈,這一點酷似他的父親五龍,妹妹小碗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成為米生復仇的目標。

    米生看見小碗在院子裡跳繩,頭上的小辮一搖一擺的。小碗已經忘了幾天前的事,她對米生喊道,哥,你來跳嗎?米生站在倉房門口,陰鬱地望著妹妹骯髒的掛著鼻涕的小臉,米生搖了搖頭說,我不跳,你也別跳了,我們爬到米堆上去玩,小碗一路甩著繩子跳過來,她發現米生的眼神極其類似暴戾的父親。小碗怯怯他說,你不會打我吧?米生繼續搖著頭,他說,我不打你,我們到米堆上捉迷藏。

    米生牽著小碗朝米垛上爬。米生把小碗用力地朝米垛下面摁。你藏在米堆裡,別吭聲,我讓柴生來找你。米生喘著氣說,這樣誰也找不到你,爹孃也找不到你,小碗順從地縮起身子往米堆深處鑽,最後只露出小小的臉孔和一條沖天小辮。小碗說,快讓小哥來找我吧,我透不過氣來,米生說,這樣露出臉不行,柴生會看見你的,米生說著就拽過半麻袋米,用力搬起來朝小碗的頭上倒去,他看見雪白的米粒湧出麻袋,很快淹沒了小碗的腦袋和辮子。起初新壘的米堆還在不停地鬆動坍陷,那是小碗在下面掙扎,後來米堆就凝固不動了。倉房裡出奇的一片寂靜。

    他知道自己闖下了大禍,但他已經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他把倉房的柴門反扣上,拎起書包跑出了家門,經過店堂的時候,他看見父親和兩個夥計正在給一群穿軍裝的士兵量米,母親則坐在櫃檯後面編織一件桃紅色的毛衣,他知道那是替自己打的,他根本不想穿這件顏色的毛衣。

    下午五龍和夥計老王去倉房搬米,鐵鏟揮舞了幾下,米垛上露出了一根沖天的纏著紅線的小辮,隨著米垛沙沙陷落,小碗蜷縮的小巧的身體滾了下來,小碗的臉呈現出可怕的青紫色,五龍把小碗抱起來摸她的鼻孔,已經沒有鼻息了,他看見小碗僵硬的手裡還抓著一條繩子。

    意外的災難使綺雲幾乎要發瘋,她竭力支撐的精神在一天之內成為碎磚殘瓦。綺雲抱著小碗冰冷的遺體坐在米店的門檻上,她在等待米生放學回家,街上的人對小碗之死一無所知,他們看見綺雲抱著小碗坐在米店的門檻上,以為是小碗生病了,綺雲抱著她在曬太陽。他們沒有聽見綺雲的哭聲。

    但是米生卻沒有回家。米生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第三天五龍把小碗裝進了一口匆創打就的薄皮棺材,在釘棺的時候五龍聽見夥計老王說,米生在江邊碼頭上,我看見他在拾爛桔子吃,喊他他就跑,他還朝我扔石塊,綺雲嘭嘭地拍打著薄皮棺材,邊哭邊喊,把他找回來,讓他跟小碗睡一起,讓他們一起去,把柴生也捎上,我一個也不想要了,我再也不想跟著你們受罪了。

    五龍吐出嘴裡的長釘,抓在手上,他冷冰冰地審視著綺雲說,你喊什麼?狠心的女人,乾脆你也進去吧,我來給你們蓋棺釘棺。

    後來五龍在江邊的一隻空油桶裡捉住了米生,米生當時正熟睡著,他的臉已經被油汙弄得烏黑難辨,夢中的神情顯得驚悸不安,五龍把兒子緊緊地抱住,端詳著米生的整個臉部,五龍喃喃他說,你真的像我,可你怎麼小小年紀就起殺心?你把你的親妹妹活活悶死了。

    打斷米生的一條腿骨是綺雲的主張,當五龍再次把米生吊到房樑上時,綺雲哭著說,打吧,打斷他一條腿,讓他以後記住怎麼做人,五龍掂著手裡那根油光銀亮的槓棒,他對綺雲說,這可是你讓未打的,米生若是記仇該記你的仇了。綺雲的身體顫了顫,她背過臉低檔地嗚咽著,打吧,我背過臉不看,你就動手打吧,綺雲用手指塞住自己的耳朵,但她還是聽見了米生的一聲慘叫和脛骨斷裂的聲音,咯嚓一聲,它後來一直頻繁地出現在綺雲的噩夢中。

    米生在床上躺了一個月,初次下地走動時一家人都緊張地注意他的腿,米生走路時失去了平衡,他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小柺子。

    織雲回了一趟米店。除了說幾句常用的勸慰的話,織雲也說不出什麼,她和綺雲枯坐在前廳的兩張靠椅上,聽店堂裡偶爾響起的嘈雜聲,姐妹倆相對無言,織雲回想了一會兒小碗的粉紅健康的臉和烏溜溜的眼珠,思緒很快地折到呂公館的後園裡,後園又在鬧鬼了。有一個夜晚她聽見臥房的窗外有動靜,推開窗子就看見了那個黑衣黑褲的鬼魂。他正在朝後園的芍藥花地裡走。

    我真的看見了,那個鬼魂就是阿保。織雲睜大驚惶的眼睛說,阿保跟活著時一模一樣,走路神氣活現的,還搖晃著肩膀。

    綺雲並沒聽見什麼,她呆值地望著織雲溼潤的塗過口紅的嘴唇,仍然陶醉在自己的悲痛中。

    他們說那不是鬼魂,是活人,是阿保來找六爺報仇了。可我還是不相信,阿保的東西都讓六爺割下來了,他怎麼會不死呢?

    別說了,我沒心思聽,綺雲厭煩地打斷了織雲的話。

    也許阿保讓哪個神仙救活了?織雲沉思著作出了一個推斷,她撫摸著腕上的翡翠手鐲說,他們都怕極了,六爺也有點害怕,每天睡覺都有六個家丁守在床邊,可我一點也不怕,我和阿保畢竟有過情分,他會捉別人不會捉我的。

    捉的就是你,綺雲突然對織雲惡聲惡氣他說,歸根結底,你是我們家的禍根,若不是你,我也不會落到現在這步田地,活不成也死不了,想哭都沒有眼淚。

    對綺雲常年累月的攻擊,織雲其實也聽慣了,但這次不比尋常。織雲再也不能忍受,她紅著眼睛拂袖而走,邊走邊說,從今往後我再也不進這個破門,我才不願意做你的出氣筒,從今往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我沒你這個妹妹,你也別求我辦什麼事,織雲氣鼓鼓地走到店堂裡,被五龍攔住了,五龍說,怎麼急著要走?留下吃晚飯吧,他的手很自然地過來在織雲的乳峰上捏了一把,織雲揚手扇了五龍一記耳光,她罵道,畜生,這種日子你還有好心情吃老孃的豆腐,你還算個人嗎?

    織雲又是傷心而歸,這一走果然兌現了無意的誓言,織雲沒有再回過瓦匠街的米店。多年來她一直在呂公館裡過著秘不傳人的生活,紅顏青春猶如紙片在深宅大院裡孤寂地飄零,瓦匠街的人們知道織雲做了六爺的姨太太,卻無從知道她在六爺膝下的卑微,她的虛幻的未來和屈辱的現實。只有綺雲知道,呂家上上下下都歧視織雲,甚至抱玉也從來不肯喊一聲娘。

    幾天後城北一帶的居民都聽見了來自呂公館的爆炸聲,那是午夜時分,爆炸聲持續了很長時間,有時沉悶,有時清脆,男人們披衣出門,站在街上朝北張望,北面的夜空微微泛紅,可以看見一股龐大的煙霧冉冉地升騰,空氣中隱約飄散著硫磺和焦鐵的氣味。他們一致判斷出事的地點是呂公館,是呂公館出事了。

    關於呂家爆炸的消息也在瓦匠街上不脛而走,目擊者說有人引爆了後院私設的彈藥庫,呂家的半座園子在大火中化為灰燼,呂家被炸死了許多人,剩下的人都坐上一輛大卡車往火車站去了。五龍站在人群裡大聲問,還剩下了誰?目擊者是街口的小皮匠,他了解五龍與呂家婉轉的關係,他說,六爺連一根汗毛也沒傷著,他站在卡車上還是吆五喝六的。還有抱玉,抱玉也活著,但是我沒看見織雲,也許織雲被炸死了。五龍又問,你知道是推乾的嗎?小皮匠遲疑了一會兒,用一種不確切的語氣說,聽說是阿保,可是阿保已經死了十年啦,怎麼可能?不然就是阿保的鬼魂?這也不可能,一個鬼魂不會引爆彈藥庫。小皮匠皺著眉頭想了一會,最後對眾人說,我覺得這件事情很蹊蹺。

    五龍和綺雲趕到呂公館的廢墟上時,所有的死者都被遷往野外的亂墳堆了,昔日象徵著金錢和勢力的深宅大院到處殘垣斷壁,草木被燒成了焦黑的炭條,綺雲在廢墟上茫然地走著,突然看見磚縫中夾著的一團綠光、她彎下腰不由叫了一聲,翡翠手鐲:綺雲把手鐲從磚縫裡摳出來,臉色蒼白如雪,手鐲明顯地被火焰燒烤過,留下了處處煙痕,綺雲撩起衣襟擦拭著失而復得的翡翠手鐲,淚水忍不住流到面頰上。綺雲哽咽著說,我早料到織雲不會有好結局,我沒想到她死得這麼慘,這麼冤枉。五龍抬腳踢飛了一根圓形的鐵管,他認得那是來復槍的槍膛,五龍追著那根鐵管跑了幾步,回過頭對綺雲說,我們都不會有什麼好結局的,我們都會死,你哭什麼?織雲早死其實是她的福氣。

    綺雲把翡翠手鐲套到手腕上,忽然覺得這不吉利,又摘下來包到手帕裡,這時候她聽見五龍遠遠地問,你知道這事是誰幹的?

    聽說是阿保,聽說阿保還活著。

    如果我說是我乾的,你相信不相信?

    綺雲吃驚地看著五龍,五龍盤腿坐在後園唯一殘存的石凳上,雙手把玩著那根圓形鐵管,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古怪,有點像一個撒謊的孩童,更像一個真正的兇手,綺雲面對著五龍沉默了很久,後來她說,我相信,因為你是世界上最狠毒的男人。

    綺雲在清掃父親留下的北屋時,從床底下掃出了那本家譜,所有的冊頁都已被地氣浸潮,家譜上佈滿了黴斑和水漬,綺雲隨意翻動冊頁,許多馮姓先人的名字像螞蟻般掠過視線,最後是她的父親的名字,顯然家譜到父親這一代役有續修,也許他在世時就覺得沒有修家譜的必要了。綺雲注視著那些空白的舊紙,心情悲涼如水,她把它放到窗臺上晾曬,心裡浮生了續修家譜的念頭。

    第二天街東的小學教員如約來到米店,他帶來了宣紙和筆墨。綺雲送上一碗蓮心紅棗湯後,呆呆地看著小學教員在陳泥硯臺上磨墨。小學教員瀏覽了一遍馮家的五十三代家譜,他敏銳地提出一個問題,五十四代怎麼續,五十四代沒有男丁。綺雲想了想說,就寫下五龍的名字,就讓那畜生上馮家的家譜吧。你在我爹的名字下寫上馮五龍。他好歹是個男人,我的名字不能寫就寫他的吧。小學教員在寫字的時候聽取綺雲深深地嘆了口氣,她自怨自艾他說,我不是男人,我只能讓那畜生上馮家的家譜了。

    馮家的第五十五代自然是米生和柴生,小學教員在寫完馮米生三個字後,懷著一種別樣的心情加一行蠅頭小楷,腿有殘疾,系親父棍毆所致,他知道五龍不會認得這些字,他不怕五龍。他正想對一旁的綺雲解釋什麼,聽見院子裡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是五龍從外面回來了。

    綺雲走出前廳看見五龍拖著兩隻米籮往倉房裡鑽,綺雲跟過去問,店堂裡不缺米,你又擔米幹什麼?五龍悶著頭用竹箕往米籮裡倒米,他說,碼頭兄弟會換了個幫主,他說只要我繳上一擔米,就收我入夥,綺雲厲聲說,我不准你糟蹋我的米,你就是上山當土匪我也不管,可我不准你糟蹋我的米。五龍不再理睬綺雲,他裝滿了米挑著籮就往外面走,綺雲衝上去抱住米籮下放。她嘴裡不停地罵著,敗家的畜生,你吃了我的不夠,還要往外拿,我不准你把米挑出米店。五龍卸下了肩上的米擔,抓著扁擔焦灼而仇恨地盯著綺雲,我說過你別攔我,我想幹的事一定要幹,你攔也攔不住。五龍說著揮起扁擔朝綺雲抓著米籮的手砍去。在綺雲的哭泣和呻吟聲中,五龍挑著一擔米走出了米店,他的腳步沉著平穩充滿彈性。

    小學教員在窗前看見了院子裡發生的一切,五龍擔米離店後他重新坐到桌前,打開業已修訖的馮家家譜,在第五十四代馮五龍的名字下面寫了一個問號,然後他再執小楷,在右側的空白處添了一行字:碼頭兄弟會之一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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