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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郵遞員在米店的門口高聲喊著綺雲的名字,他交給綺雲一封信。綺雲這輩子中幾乎沒有收到過什麼信件,長期的與文字隔絕的生活使她無法通讀這封信,她讓米生給她念,米生將信草草地看了一遍說,是抱玉,抱王要來看你。綺雲愣了一會兒,深深地嘆了口氣,她扳起指頭算了算說,可憐,他娘死了都十二年了,虧他還記得我這個姨。綺雲轉而又問米生,你還記得你表兄嗎?無論是長相還是學識,他比你們哥倆都要強百倍,他是個有出息的孩子,米生用嘲諷的目光掃了母親一眼,把雪白的信箋揉皺了塞還她手裡。米生說,我怎麼不記得他?小時候他把我當馬騎,還用樹枝抽我的屁股。

    三天後一個面目清秀西裝革履的年輕紳士來到了瓦匠街。他的出現引起了街頭老人和婦女的注意,他們看著他以一種從容而瀟灑的步態走進了米店的店堂,雜貨店的老闆娘熟知米店的歷年滄桑,她盯住年輕紳士的背影回憶了片刻,脫口而出,是織雲的兒子,織雲的兒子回來啦!

    米生和柴生去火車站接抱玉撲了空,等他們回家看見院子裡正在殺雞宰鴨,雪巧正在認真地褪一隻花公雞的雞毛,她興高采烈地對米生說,表兄已經到了,你們怎麼這樣笨,接個人也接不到。米生皺了皺眉頭,他說,人呢?雪巧說,在屋裡和娘說話呢,你快去。米生厭惡地瞪了雪巧一眼,我快去?我為什麼要這麼下賤,他就不能來見我?米生一邊說一邊拖著跤腿往房間裡去。

    柴生走進前廳看見母親和表兄抱玉並排坐在紅木靠椅上,在簡短的寒暄中表兄弟之間相互觀察,柴生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抱玉冷峻而魅力四射的眼睛和倜儻風流的氣度使他深深地折服。柴生坐下後就向抱玉打聽上海賭市的行情,柴生說,表哥你喜歡鬥蟋蟀嗎?你要是喜歡我可以幫你弄到最好的蟋蟀大王。抱玉微微笑了笑,他操著一口流利動聽的國語說,以前也玩過蟋蟀,現在不玩這些了,現在我到處走走,做點房地產生意,有時候也做點北煤南運的生意。

    他們弟兄倆就是這麼沒出息。綺雲哀傷地對抱玉抱怨柴生成天不幹正經事,米生什麼事也不幹,就知道發牢騷。我創下的這份家業遲早要敗在他們手上。

    主要是姨父撐頂家門,表弟們想幹也幹不成什麼,抱玉的眼睛閃著睿智的思想的光芒,他掏出一盒雪茄,勾指彈出一支雪茄叼在嘴上,抱玉說,其實我也一樣,家父在世時我什麼也沒幹,現在不同了,好多事情一定要由我來幹,前輩結下的恩怨也要由我來了結,有時候我腦子裡亂得理不出頭緒。

    綺雲溫情地注視著抱玉。抱玉的臉隱沒在淡藍的煙霧後面,但他臉部的稜角線條閃著沉穩而冷靜的光芒。從抱玉的身上已經很少找到米店後代的標誌,綺雲想起多年前呂公館的那場可怕的劫難,想起織雲葬身火海的情景,不由潸然淚下。綺雲抹著淚說,抱玉,你爹暴死是罪有應得,你娘死得才滲,她那條命就是害在呂家手裡,最後屍骨也沒收全。你說她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她錯就錯在丟不開男人。把身子白送了男人,最後連命也搭上了。

    說起我娘,我連她的樣子也記不得了,抱玉聳了聳肩膀,他說,你知道我是奶媽帶大的,他們不讓我接觸我娘,我現在真的連她的模樣也記不得了。

    所有的人都容易忘本,這也不奇怪。綺雲站起來,到裡屋取出了一隻小紅布包。她把布包打開了交給抱玉,綺雲說,這隻翡翠手鐲是當年從火堆裡拾到的,你娘就留下了這麼一件東西,你拿著給你女人戴吧。

    抱玉抓起手鐲對著光亮照了照,很快地放還到紅布上,遞給綺雲,他說,這是最差的翡翠了,其實只是一種綠顏色的石塊,再說又不成對,一點也不值錢。

    不管值不值錢,它是你娘留下的遺物,綺雲不快地瞥了抱玉一眼。悲傷襲上綺雲的心頭,她輕輕撫摸著手鐲上沒有褪盡的那條煙痕,淚水再次滴落,多可憐,織雲你有多可憐,綺雲喃喃自語著,又聯想到自己不如意的一生,不由得哽咽起來。

    你這樣我就只好收下了。抱玉笑了笑,把翡翠手鐲連同紅布一起塞進了口袋。我最怕別人對我哭,請你別哭了。

    我不光是哭你娘,我在哭我自己。綺雲邊哭邊訴,我們姐妹倆的命為什麼都這樣苦?馮家到底作過什麼孽呀?

    抱玉和柴生一起退出了前廳。柴生說,你別見怪,她就是這種喜怒無常的脾氣,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哭。抱玉說,我知道,你們家的事情我都知道,他們走到院子裡,看見廚房裡雪巧和乃芳正在忙碌,而南屋裡傳出了米生吹口琴的聲音。抱玉問柴生,是米生在吹口琴?柴生點了點頭,他說,這傢伙怪,什麼事也不幹,就會拿把破口琴瞎吹。抱玉的嘴角始終掛著洞察一切的微笑,他對著地上的一堆雞毛踢了一腳,說,我知道,我知道他在米堆上悶死了小碗表妹。

    晚飯的酒菜端上了大圓桌……綺雲先點香焚燭祭把了祖宗的亡靈。米店一家在蒲團上輪流跪拜,最後輪到了抱玉。抱玉,過來拜拜你娘和你外公。綺雲虔誠地沿著前廳的牆際灑了一罈黃酒,她對抱玉說。去吧。讓他們保佑你消災避邪。抱玉顯得有點為難,他說,我一直是在呂家祠堂列拜祖宗的。照理說我在這裡算外人,不過既然姨讓我拜我就拜一回吧,抱玉說著在地上鋪開一塊白手帕,單膝著地,朝條桌上供放的牌位作了個揖。米店一家都站在一邊看。雪巧也許覺得有趣,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綺雲嚴厲地白了雪巧一眼,不知好歹,這有什麼好笑的?

    五龍就是這時候回來的。五龍走進來前廳立刻變得鴉雀無聲,只聽見紅燭在銅燭臺上燃燒的纖細的聲音。他注視著抱玉,突然很響亮地擤了一把鼻涕,摔在地上,五龍說,你來了,我猜你總有一天會來我這裡。他走到條桌前把燭臺吹滅,然後抬手把桌上的供品連同一排牌位一齊擼到地上。又來這一套,我看見就心煩。五龍對綺雲說,你要誰幫你?活人幫不了你,死人又有什麼用?五龍說著先坐到了飯桌前,朝一家人掃視了一圈,吃飯吧,不管是誰都要吃飯,這才是真的。

    飯桌上五龍啃了一隻豬肘。兩碗米飯是在很短的時間內扒光的。五龍吃完向抱玉亮著光潔的碗底說,看看我是怎麼對待糧食的?你就知道我的家業是怎麼掙下的。抱玉朝那隻碗瞥了一眼,笑著說,姨父不用解釋,你怎麼掙下的家業我聽說過,不管怎麼掙,能掙來就是本事。我佩服有本事的人。五龍會意地點了點頭,他放下碗,用衣袖擦著嘴角上的油膩,你知道嗎,以前我年輕受苦時老這樣想,等什麼時候有錢了要好好吃一頓,一頓吃一頭豬、半條牛,再加十碗白米飯,可到現在有一份家業了,我的胃口卻不行了,一頓只能吃兩碗飯,一隻豬肘,知道嗎?這也是我的一件傷心事。抱玉放下碗筷,捧著肚子大笑起來。過了好久也收斂了失態的舉止,他看見米店一家人都沒有露出一絲笑意,尤其是五龍,他的一隻眼睛黯淡無神,另一隻眼睛卻閃爍著陰鬱慍怒的白光。抱玉於是王顧左右而言他,他的雙腿在桌下散漫地搖晃著,觸到了一條柔軟溫熱的腿,憑直覺他判斷那是雪巧,抱玉用膝蓋朝她輕輕撞擊了一次、兩次,那條腿沒有退縮,反而與他靠得更近。他從眼睛的余光中窺見了雪巧臉上的一抹絆紅,雪巧的目光躲躲閃閃,但其中包含著花朵般含苞欲放的內容。

    你越長越像阿保了。五龍在院子裡攔住了抱玉,他的目光蠻橫地掠過抱玉的全身,甚至在抱玉的白褲的褲襠褶皺處停留了片刻,五龍剔著牙縫說,知道嗎?你並不像六爺,你長得跟阿保一模一樣。

    誰是阿保?我沒聽說過這個人。

    一個死鬼。五龍從象牙籤上拈下來一絲髮黃的肉末,眯起眼睛看著那絲肉禾,六爺割了他的xx巴送給我,聽說過這滑稽事嗎?六爺有時候確實滑稽,而阿保更滑稽,他最後把身子餵了江裡的魚,把xx巴餵了街上的狗。

    這麼說他早死了?抱玉淡淡他說。我對死人不感興趣,這一點跟姨父一樣,我只對活人感興趣。

    雪巧早晨起來就覺得天氣悶熱難耐,這是黃梅雨季常見的氣候,從房屋的每一塊木質板壁和箱櫃裡的每一塊衣料上,都能聞到那股黴爛的氣味。雪巧早晨起來就把許多抽屜打開,試穿著每一件夏天的衣裳,最後她穿上了一件無袖的紅底白花的旗袍,坐在床沿上擺弄腦後的髮髻,雪巧在髮髻上插了一朵白蘭花,對著小圓鏡照了一會兒,又決定把頭髮披散下來。雪巧坐在床沿上滋滋地梳著彎曲的長髮,她看見米生的一隻腳從薄毯下鑽了出來,米生掀掉了薄毯,他的那條彎曲的萎縮的左腿就這樣一點檔地暴露在雪巧的視線裡。

    別梳了,你不知道木梳的聲音讓我牙酸?米生翻了個身,那條左腿隨之偏移了一點角度,就像一段滾動的樹棍,米生說,你每天總要發出各種聲音,把我吵醒。

    你每天都在嫌棄我,就是我不小心放了屁,你也要朝我發火。雪巧哀怨他說,她走到窗前繼續梳著頭髮,她想把頭髮梳直了用緞帶箍住,就像師範學堂的那些女學生一樣。她想改變髮式已經想了很久了。

    我知道你打扮了給誰看,米生從床上坐起來,當他明白了雪巧梳頭的用意後,突然變得狂怒起來,賤貨,你給我把頭髮盤上去,我不准你梳這種頭髮,盤上去,原來是什麼樣今天還是什麼樣,你聽見了嗎?

    雪巧的手和手上的梳子停留在她的發端,她的渾圓的透出金黃色的肩膀劇烈的顫動起來,你什麼也不許我做。雪巧呆呆地看著手上的梳子,她說,連梳頭你也要管住我,我就像你手裡的木偶,連梳頭也要聽你的。

    你想不聽嗎?米生從床上爬過去,抓住雪巧的手臂,他奪下梳子扔出窗外,然後就替雪巧做頭髮,他胡亂地在雪巧腦後盤了一個髮髻,就這樣,米生鬆開了雪巧,你這賤貨就應該梳這種頭,不准你重新梳,你就這樣去勾引那個雜種吧。

    雪巧後來就頂著一個難看的髮髻在廚房門口擇芹菜。雪巧的心情和雨季的天空一樣充滿了陰霆,她在心裡狠狠地咒罵米生,柺子,不得好死的柺子。突然發現抱玉無聲地站在她面前,你的梳子怎麼扔到窗外來了?抱玉把梳子遞給雪巧,雪巧伸手去接,抱玉卻又縮回去了,他用梳子在頭上梳了幾下說,我喜歡這把梳子。雪巧低下頭擺弄著地上的芹菜,輕聲他說,你喜歡就留著吧。抱玉笑了笑,隨手把梳子塞進了西服的口袋,他的手在口袋摸索了一會兒最後摸出那隻翡翠手鐲,抱玉把手鐲輕輕放到芹菜堆上,我從來不白拿女人的東西,我把這隻翡翠手鐲送給你,但是你千萬別告訴別人,等我走了以後你再戴。雪巧的臉上已經是一片緋紅,她朝四周看了看,抓起一把芹菜葉蓋住了那隻手鐲,雪巧說,我明白,我怎麼會告訴他們呢?

    他們說話的時候太陽在瓦匠街上空猛烈地跳動了一下,濃濃的雨意頃刻間消失了,空氣益加灼熱而滑膩。米店的店堂裡傳來了第一批買主和夥計爭執的吵鬧聲,一個女人在尖聲抱怨,這麼黑的米,鬼知道是哪個朝代的陳米,給老鼠都不吃,你們大鴻記米店越開越黑啦。綺雲聞聲從裡屋出來,她看見抱玉和雪巧在廚房門口,一個站著,一個坐著,綺雲警惕地打量了他們一眼,說,抱玉,你不是要去辦貨嗎?快去快回,天氣不好,別看出了太陽,這倒黴的雨說下就會下的。

    抱玉隨口應著,看著綺雲瘦小微駝的背影消失在門簾後面,他朝雪巧擠了擠眼睛,你跟我一起上街嗎?我們去吃西餐,吃完西餐去看電影,看完電影我們去公園玩,隨便聊天,我最喜歡跟漂亮的女人聊天了。

    我要擇芹菜,雪巧說。

    你害怕?抱玉微笑地看著雪巧的手將芹菜葉子一點檔地摘光,他說,你怕米生?他只有一條腿好用,你怕他幹什麼?

    雪巧茫然地點檔頭,繼而又搖頭。她拎起菜籃子閃進廚房,把門輕輕地關上了。抱玉猝不及防地被關在門外,但他聽雪巧在門那側對他說話。雪巧在門裡說,早晨米生睡懶覺,早晨倉房裡沒有人進去。

    雪巧提著拖鞋閃進了幽暗的米倉,她看見抱玉坐在高高的米垛上,以一種平靜的聖靈般的姿態等候她的到來。

    我要死了,我透不過氣來,我覺得我快昏過去了。雪巧爬到米垛上,摩挲著抱玉光潔而堅硬的臉廓和脖頸,她的呼吸正如她自己感覺的那樣紊亂而急促,有一種垂死的氣息,她的頭無力地垂落在抱玉的大腿上,幾絡黑髮散亂地從髮髻上垂落,在抱玉的眼前顫動著,你快點,你千萬快點。說不定會被他們撞見,我害怕極了。

    不急。這事不能著急,抱玉輕輕地用手拍著雪巧的臀部,他的身上有某種藥膏的涼絲絲的氣味,抱玉說,想想很有趣,我是來這裡辦一件大事的,沒想到被許多小事纏住了手腳,我在米堆上跟女人幽會,想想真的很有趣。

    快點吧,別說話了,他們會聽見的,你不知道這家人的耳朵有多靈,你不知道他們的眼睛有多毒。雪巧緊緊地摟住抱玉的腰,她哽咽著說,求你快點吧,我害怕極了。我的心快要跳出來了。

    不急。我幹這事從來不急。抱玉突然笑了一聲,他說,我的槍沒有了,我把槍放在皮箱裡,不知道讓誰拿走了,是你拿走的嗎?

    我沒拿,雪巧抬起頭迷惑地注視著抱玉,她發現抱王的臉上並沒有任何情慾的痕跡。雪巧突然對這次魯莽的偷情後悔起來,雪巧往另一堆米垛慢慢移過去,她怨恨交加他說,你騙了我,你到底想幹什麼?

    什麼都想幹,你別走。抱玉褪下了他的褲子,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生殖器,露出一種倨傲的微笑,來吧,我幹什麼都很在行。

    米倉的柴門吱呀一聲推開了。米垛上的兩個人都愣在那裡。進來的是柴生,柴生夾著一包東西闖入米倉,直奔牆角的一口裝破爛的大缸,柴生是來偷藏什麼東西的。他把那包東西塞進大缸,一抬頭就看見了米垛上的兩個人,他以為是賊,剛想叫喊雪巧已經從米垛上滾了下來。雪巧伏在地上抱住柴生的腳,哀聲說,柴生,別喊,看在叔嫂情分上,你救我一命吧。柴生看清了米垛上的男人就是表兄抱玉,柴生咧嘴笑道,我們家盡出偷雞摸狗的事,沒一個好人。鄰居都誇嫂子賢惠,可嫂子卻在米垛上偷漢子。雪巧已經泣不成聲,她死死地抱著柴生的腳不放,柴生,答應我別告訴他們,嫂子一輩子給你做牛做馬,我給你做鞋子做衣服,只要你不告訴別人。柴生彎腰扒開了雪巧的手,柴生說,誰稀罕鞋子衣服?我只稀罕錢。不說就不說,但是等我手頭缺錢花的時候你可要大方。柴生說著就朝外面走,順手把門又關上了。

    抱玉一邊繫褲子一邊往米垛下走,抱玉的樣子看上去毫不在乎,他揪了揪雪巧的髮髻說,別哭了,看來我們倆沒有緣分,你快回到米生那裡去吧,只當我跟你開了個玩笑。我喜歡跟女人開玩笑。

    雪巧含淚怒視著抱玉,她朝那張平靜而溫和的臉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後提著鞋子飛快地衝出了米倉。

    抱玉臨走的那天綺雲叫米生和柴生兄弟去火車站送行。米生不肯去,他對抱玉始終懷著根深的敵意。米生說,要是送他去墳場我就去,送他回上海我不去,綺雲無可奈何,決定自己去給抱玉送行,而綺雲足不出戶已經多年了。

    黃包車出了瓦匠街,在城北狹窄擁擠的街道上穿行,綺雲發現抱玉坐在車上神色不定,時常朝後面張望,綺雲問,你怎麼啦?丟什麼東西了?抱玉的臉在正午的陽光下顯得有點蒼白,他的手指在皮箱上嘭嘭地彈著,有人跟蹤我,有人想在路上暗算我,綺雲也回頭看了一眼,除了初夏格外鮮活的人群和車流,綺雲什麼也沒有發現。她說,你別胡思亂想,你是五龍的外甥,地面上誰敢暗算你?抱玉無聲地笑了,要是姨父自己想暗算我呢?綺雲愣了一下,綺雲又回頭朝遠處幾個穿黑衫的人看了看,他不敢,我坐在你邊上他怎麼敢?他要是敢動你一根汗毛我就拚了這條老命。黃包車經過一條岔路口,車伕小心地將車子從兩側的瓜果攤中拉過去,抱玉突然對車伕喊,拐彎,拐到江邊輪船碼頭去,綺雲詫異地看了看抱玉,去江邊幹什麼?你不回上海了?抱玉說,當然回上海,我想坐船回上海了。

    輪船碼頭異常地嘈雜骯髒,綺雲皺著眉頭,站在唯一沒有雞籠鴨屎的地方擦汗,抱玉在售票的窗前買船票時綺雲看見那幾個穿黑衫的人在門外一閃而過,她記得那是碼頭兄弟會的幾個痞子。畜生。綺雲咬著牙罵了一句,綺雲這時候相信抱玉說的是真的。她想起米店一家紛繁而辛酸的往事,眼圈不由就紅了。當抱玉攥著船票走過來時,綺雲抱住了他的腦袋,別怕,綺雲說,那畜生今天要是動手,姨就陪著你死,我反正也活膩了。抱玉用船票颳著略略上翹的下頦,戒備地朝四處環顧了一圈,他說,我可不想死,現在就死太冤了,我還有大事沒幹呢。

    城北的天空響起一陣沉悶的雷聲,很快地雨就落下來了,陽光依然燦爛,但輪船碼頭的油布篷和空地上已經是雨聲噼啪了。簡陋而擁擠的候船室充斥著家禽、人體和劣質菸捲排放的臭氣,綺雲和抱玉掩鼻而過,冒著雨朝一艘油漆斑駁的舊客輪走去,他們站在船塢上說了會話,綺雲說,我就不上船了,頭疼得厲害,又淋了雨,說不定回去就要病倒在床上了。我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了。綺雲突然覺得有什麼東西隔絕了頭頂的陽光和雨霧,她看見兩個穿黑衫的人不知何時在她和抱玉頭上撐開了油布傘,綺雲吃了一驚,你們來幹什麼?誰要你們跟來的?穿黑衫的人回頭朝停在船塢上的那輛黑色汽車看了看,龍爺也來了,龍爺說要給呂公子送行。

    五龍提著一把槍鑽出了汽車,他搖搖晃晃走過來,一邊就把那柄槍扔給抱玉,接著,物歸原主吧。你今天算是撿回了一條命。

    我知道是你偷了我的槍,抱玉從口袋裡掏出白手絹,細細地擦拭著槍柄上的烤藍,然後把槍重新放進了皮箱。

    本來想用你的槍把你自己放倒在路上,現在就算了吧。五龍從一隻小布袋裡掏出一把米,塞進嘴裡咯蹦咯蹦嚼著,他說,我倒不喜歡把事情做絕,可是你怎麼這樣蠢,跑到我的地盤上來取我的人頭呢?再說我還是你的姨父,兔子不吃窩邊草,你怎麼可以算計我的人頭呢?

    我沒有,我對你說過了,這次來是走親戚,順便辦一點貨。抱玉說。

    別騙我,五龍吐出一口生米的殘渣,他的微笑充滿了寬恕和調侃的意味,你怎麼從娘肚子裡鑽出來我都一清二楚,我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還要長,你騙不了我。我雖然只剩了一隻眼睛,但誰想幹什麼,我瞄上一眼就知道了,誰也騙不了我。

    抱玉的白皙而清秀的臉微微昂起,梅雨季節特有的雨霧和陽光均勻地塗抹在他的身上,那件白色的西服幾天來已經出現了黑汙和皺褶,抱玉的臉一半面對著陽光,呈現出金黃的色澤,另一半則浸沒在暗影之中,他撣了撣衣袖上的黑灰,抬頭望著細雨中的天空。這天氣真奇怪,抱玉若有所思他說,說完拎起皮箱走上了輪船的跳板,在行色匆匆的趕路人中,他的步履是唯一輕鬆而富有彈性的,他的背影仍然傳導著神秘的信息。

    你看那雜種的肩膀,也是向左歪斜著的,他連走路的姿勢也像阿保,五龍指著抱玉的背影對綺雲說,你看他就這樣溜走了,我就這樣把一條禍根留下了。

    綺雲沒有說話,她轉過身背對著輪船,不停地用手帕擦著眼角,綺雲的悲哀是綿長而博大的,她聽見汽笛拉響了三次,舊輪船笨拙地嘎吱嘎吱地駛離了碼頭,綺雲的心情一下就變得空洞肅穆起來,走了好,綺雲從手袋裡拿出一盒清涼油,在額角兩側搽了一點,她說,我不要誰來看望我,不管他是真心還是假意,我都不需要。

    我有個預感,日後我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肯定就是那雜種暗算的。五龍對身邊的弟兄們說,我從他的眼睛看出來了,他真的恨我,就像我從前恨阿保恨六爺一樣。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想想這個世界很奇怪,很滑稽,也很可怕。

    雪巧提心吊膽的日子持續了一個時期,後來漸漸地就放心了。看來米生對妻子的不貞並未察覺,每逢雨聲滴嗒的黃梅雨季,米生的性慾就特別旺盛,而雪巧滿懷著深重的憐憫和歉意,頻繁地挑逗著米生,在雨季裡米生夫妻的臉色一樣的枯黃憔悴,顯示出種種縱慾的痕跡。乃芳有一次在院子裡看雪巧漂洗一堆內衣,她說你們房裡是怎麼啦,一到夜裡就有母貓叫,叫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雪巧看看乃芳似笑非笑的神情,心裡清楚她的意思,雪巧反唇相譏,你們房裡也不安靜,母貓叫幾聲有什麼?總比打架罵仗大哭小鬧的好聽些。乃芳訕訕地繞過雪巧和洗衣盆朝廚房走,乃芳的腰臀裹在一條花布短褲裡,看上去有點變形,她的身孕已經很明顯了,乃芳走進廚房尋找著吃食,想想不甘心敗給雪巧,隔著窗子又說了一句話,柴生天天打我,我還不是懷上馮家的種了?我又不是光打鳴不下蛋的母雞,他打死我我也不丟臉。

    雪巧的手在搓衣板上停頓下來,她憤怒地看著廚房發黑的窗戶,想說什麼終究又沒說。其實雪巧無心於妯娌間這種莫名其妙就爆發的舌戰,整個雨季她的思想都沉溺在抱玉身上。她害怕柴生把米倉裡的事透露給乃芳,但是這種擔憂看來也是多餘的,乃芳肯定不知道,也許是柴生信守了諾言,也許是柴生終日混跡於他的賭博圈中,忘記了她和抱玉的事。雪巧的手浸泡在肥皂的泡沫中,她看著自己被泡得發紅的手指像魚群在棉布的縫隙裡遊動,突然就想起抱玉最後在米堆上褪褲子的動作,這個動作現在仍然使雪巧心酸。

    那隻翡翠手鐲被雪巧藏在一隻竹籃裡。竹籃上面壓著幾件舊衣裳,一直鎖在櫃子裡。那是雪巧從前賣花時用的花籃,編織精巧而造型也很別緻,她一直捨不得扔掉,把翡翠手鐲放進這隻籃子,寄託了她縹緲的一縷情絲,它是脆弱而纖細的,不管是誰都可以輕易地折斷。雪巧每次面對這件抱玉隨手奉送的信物,身體深處便有一種被啄擊的痛楚,那是一排尖利的罪惡的牙齒,殘酷咀嚼著她的貞潔,她的名譽以及隱秘難言的種種夢想。

    雪巧把房門關上,第一次拭了那隻翡翠手鐲,她不知道手鐲的來歷,她只是害怕被柴生看見,米生的醋意強烈而帶有破壞性,使雪巧非常恐懼。她倚靠在房門上,將戴著手鐲的那隻手緩緩地往上舉,手鐲閃現的晶瑩的綠光也緩緩地在空中游移,雪巧虛幻的視線裡出現了一個碩大的男性生殖器,它也閃爍著翠綠的幽光,輕輕地神奇地上升,飄浮在空中。雪巧閉上眼睛幻景就消失了。她聽見窗外又響起了淅瀝的雨聲,又下雨了。在潮溼的空氣裡雪巧突然聞到了一種久違的植物氣味,那是腐爛的白蘭花所散發的酸型花香。雪巧從前沿街叫賣白蘭花,賣剩下的就攤放在窗臺上,她記得在一夜細雨過後,那些潔白芬芳的花朵往往會散發這種腐爛的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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