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肩背錢褡的外鄉人闖進了米店,他自稱是五龍的堂弟,來自百里之外的楓楊樹鄉村。外鄉人與五龍在房間裡長時間的密談引起了綺雲的懷疑。綺雲站在窗外偷聽,聽不清談話的內容,但她從戳破的窗紙上看見五龍交給外鄉人一個紙包,綺雲懷疑紙包裡包著錢。
這個夏天外鄉人頻繁地出沒於米店,有二天在他離開米店後綺雲猛地推開房門,她看見五龍爬在衣櫃頂上,他揭開了房頂上的一塊漏磚,正往那個洞裡塞一隻木盒子。
別塞了,小心讓老鼠拖跑了,綺雲說。
你總是在偷看,就連我撒尿你也要來偷看。五龍填好了漏磚,撣掉身上的灰塵,小心地從衣櫃爬到床上,又從床上慢慢地挪到地上,他說,你他媽就像一個賊。
你才是賊。你跟那個鄉下佬在搞什麼鬼名堂?
告訴你也沒關係。五龍喘了口氣,抬眼望了望屋頂上的那塊漏磚,漏磚看上去嚴絲合縫,它保護那隻裝滿錢幣的木盒已有多年的歷史了。在被綺雲發現後他也許應該另闢一個安全之處藏匿這隻木盒。五龍揩怒的神情中包含著另外一種內容,那就是與堂弟一夕長談帶來的狂熱和激情,他對綺雲說,我要買上地,我準備買三千畝地。
買地?綺雲驚異地觀察著五龍的表情,她發現五龍說這話是認真的,他在發出土地這個音節的時候甚至有點結巴,綺雲說,你真的瘋了?你要買下哪塊地?
買我老家的地,買下楓楊樹的一千畝水稻地,一千畝棉花田,還有祠堂、曬場和所有房屋。五龍的眼睛中再次閃過一道灼熱的白光,他從地上拉起一把板刷在皮膚上輕輕刷洗,一些發焦的皮屑從豬鬃縫裡紛紛墜落。他說,那也是我離開老家時許的願,我對一個小男孩說過這句話,我還對爹孃的墳堆說過這句話,現在我要還願了,我堂弟已經交給我楓楊樹的許多地契,就在那隻木盒裡放著。
你真的瘋了。我原以為你是給自己買墳地,綺雲痛苦地搖著頭說,我不懂你從哪兒弄來這麼多的錢。
一分分攢下來的。我吃喝玩樂過好多年,但我從來不用我的血汗錢。五龍舉起板刷指了指屋頂,表情變得寧靜而安詳,那隻木盒裡至今藏著我生平賺到的第一筆錢,是你爹給我的五塊大洋,我在米店裡賣一個月的力氣,才拿五塊大洋。
你這個人。綺雲欲言又止,她凝視著五龍的臉,突然覺得這個人對於她是多麼陌生,這種感覺在他們二十多年的夫妻生活中多次出現,但從未像這一次這麼強烈而又動人,綺雲背過身子啜泣起來,出於某種消極悲觀的信仰,或者僅僅出於女人慣有的惻隱之心,綺雲洞悉了五龍脆弱的值得憐憫的一面,她覺得人活著其實都是孤立無援的,他們都會在屋頂、牆洞或者地板下面藏匿一隻秘密的錢盒,他們的一部分在太陽下行走,另一部分卻躲在黑暗的著不見的地方,譬如那隻擱置於屋頂洞穴裡的木盒,綺雲似乎看見五龍的靈魂在木盒裡一邊狂暴地跳蕩,一邊低聲地哭泣。
這天適逢農曆七月七日,綺雲照例在午餐前點香焚燭,祭把了祖宗亡靈和想象中的每一個鬼神。祭祀的所有儀式都是她獨自完成的,他們對此不感興趣,綺雲在熄滅燭火後看見供桌上升起一片淡藍色的煙靄,煙靄久久不散,在祖宗的畫像前嫋嫋擴展,最後籠罩了前廳的所有傢俱和飯桌前的每一個家庭成員,綺雲虔誠的眼睛停留在父親的遺像上,她看見了一片若有若無的光。綺雲認為她看見的就是傳說中指點迷津的佛光。
我看見了佛光,綺雲對五龍說,看見佛光是一個吉兆,我們家也許從此太平了。
你在做夢,這個家裡只要有活人,永遠不會太平。五龍漫不經心他說,他踩滅了地上的一隻沒有燃盡的錫箔紙錢,朝灰堆裡吐了一口痰。
夜裡瓦匠街上突然騷亂起來,乘涼的人群紛紛從竹榻和藤椅上爬起來,他們看見染坊的三媳婦狂街上追著米店的大兒子米生,那女人嘴裡一迭聲咒罵著,而米生一瘸一拐的跑著,米生的手裡抓著一把小剪刀。
米生逃進了家門,染坊裡的女人就站在米店的門口罵,人們從她嘴裡瞭解到事情的原委,不由得啼笑皆非,原來米生乘她熟睡之際,用剪刀剪開了她的短褲。
他女人跑出去做了婊子,他大概想女人想瘋了,有人在一邊竊笑著說。
他想女人想瘋了,染坊裡的女人氣憤地朝米店的門板端了一腳,她說,他怎麼不去剪他孃的短褲?這家人一個比一個下流,一個比一個可惡,沒有一個好東西。
染坊與米店兩家世代不睦,染坊的人就此醜聞對米店展開了凌厲而漫長的攻擊。綺雲被氣出了病,病在床上三天沒起來,每逢傷心時刻她的頭疼病就會發作,綺雲只好在額際大量塗抹清涼油和薄荷葉子,眼淚不停地流淌,一半出於藥物的刺激,另一半則出於哀怨的心情。
綺雲把米生叫到床邊,絕望地看著兒子麻木的臉和手中那隻舊口琴,你怎麼做出了這種醜事?傳出去哪個女孩子肯嫁給你?綺雲想起了上樑不正下樑歪這句著名的民諺,她嘆著氣說,你跟你爹一樣,做下的事禽獸不如。
我要女人,沒有女人我睡不著覺。米生低聲而堅定他說,用舊口琴輕輕地敲擊著他的牙齒。米生對他的行為沒有絲毫羞恥。
可是一時半載讓我去哪兒給你覓媳婦呢?綺雲愁腸寸斷,鬼節祭祖出現的佛光看來是虛假騙人的,或許那只是她的願望,她的每一個願望最後總是會被現實擊碎的。最後綺雲想到了離家出逃的雪巧,綺雲說,說來說去都怨那個不要臉的賤貨,千刀萬剮也不解恨,我花了二百個大洋買她進門,她沒替馮家續下香火不說,她竟然敢在粥裡下毒,她竟然就這樣跑掉了。
雪巧是個笨蛋。米生用一根火柴挖著口琴音孔裡的汙垢,他笑了笑說,換了我下毒,你們就聞不到砒霜的味道,你們現在都去見閻王爺了。
閉嘴,我遲早會被你們活活氣死。綺雲怒聲叫道,雙手嘭嘭地拍打竹篷編制的涼蓆。在病中她忘記了天氣的炎熱,從指尖向上滲透的這股涼意像一條蛇,兇殘地爬過她瘦小的弱不禁風的身體。綺雲朝著米生離去的背影說,誰不想下毒?這事我已經想了二十多年了,我不過是橫不下這條心而已。
隨著分娩期的臨近,乃芳每天都要向柴生訴說她的腰疼和乏力。乃芳終日躺在床上聽留聲機,不再下地操持家務。有一天她告訴柴生,她用針測試了胎兒的性別,針尖是直插在泥地裡的,根據她母親傳授的經驗,胎兒肯定是個男孩,最後她帶著幾分自豪說,你們家傳宗接代的大事不還是要靠我?柴生不置可否地笑笑,他對此不感興趣。
柴生的蟋蟀罐在幾番覆滅後重新又堆滿了米倉一角,柴生將蟋蟀罐的蓋子輕輕打開,丟進一顆碧綠的新鮮的毛豆米,他看見那隻兇猛的紅頭蟋蟀很快就把毛豆米啃了一個缺口,不由深深地折服於這隻蟋蟀王驚人的食量和勃勃生氣。這時候五龍蹣跚地走進米倉,他在背後悄悄地觀看柴生給蟋蟀餵食的過程,五龍說,你應該給它們喂米吃。
它們不吃米。柴生回答說,我養的蟋蟀不吃米,它們最喜歡吃毛豆米。
沒有不吃米的人,也沒有不吃米的畜生,就是神仙也是要吃米的。五龍充滿自信他說,他從米垛上抓過一把米放進陶罐裡,蟋蟀果然不吃米,五龍看了一會兒感到有點失望,他把蓋子蓋上說,這畜生現在不餓,到它餓瘋了再喂米,你看它吃不吃?
柴生對父親處處體現的獨斷和專制敢怒不敢言,他把裝有蟋蟀王的那隻陶罐捧在手上,匆匆地朝外面走,但是五龍叫住了他,五龍是來和兒子談一件正事的。
你女人快生了?五龍說。
快了。她說是個男丁。柴生說。
男女都是一回事,生出來就多了一張吃飯的嘴,五龍的臉上看不出喜悅,他的手臂在空中揮了揮,讓她回孃家生去,明天就回孃家去。
為什麼?為什麼不能在家裡生?
你不懂,家裡有男人生病,女人不能在家臨盆。否則血光會要了我的性命。五龍淡淡他說,他看柴生滿臉困惑不解的樣子,又補充了一句,這是楓楊樹老家的風俗,原來我不信這一套,可現在不同了,現在我的身體需要萬事小心才行,我不想把這條命白白地交出去。
真滑稽。柴生沉默了一會兒,壯著膽子調侃了父親。他笑了笑說,爹當了一輩子好漢,現在連女人生孩子也害怕了,柴生捧著蟋蟀罐子朝院子裡走,他突然想到什麼,又回過頭問父親,如果乃芳不願意呢?你也知道她的脾氣很犟,如果她非要在家裡生呢?
那我就找人把她抬出去。五龍說,這是很容易的事。
讓柴生感到意外的是乃芳這次順從了家裡人的意志。乃芳說,回孃家也好,在這裡坐月子你娘是不會伺候我的,我娘說女人坐月子最要緊,坐不好日後落下什麼病自己倒黴,乃芳趁勢向公婆索取了一筆錢。乃芳說,我不能白吃白花娘家的錢,我懷的是馮家的根苗,跟你們要多少也不算過分,綺雲仍然是病歪歪的狀態,捂著額上的薄荷葉子聽乃芳的表白,她厭惡乃芳的這種要挾,但還是從錢箱裡數了些錢給她。乃芳沒有接,她鄙夷地也斜著綺雲捏錢的那隻手,這兒個銅板就把我打發回家啦?你們不嫌丟人,我還怕孃家人笑話呢。綺雲想了想,走到北屋去搜尋了一會兒,最後拿來織雲留下的那隻翡翠手鐲,綺雲下意識地摸了摸手鐲上被火燎烤過的煙痕,她說,現錢我是拿不出了,給你這隻手鐲吧,你要是把它典賣了,起碼值一百塊錢,這是祖傳的避邪物,上面的金是純金,翠也是好翠。乃芳終於接過了綺雲子手上的錢和手鐲,她很熟練地把手鐲套到腕子上,抬起手臂欣賞了一眼,然後她輕描淡寫他說,那我就戴上它避避邪吧。
柴生送乃芳回孃家的路上看見她的手腕上戴著那隻翡翠手鐲,他沒有在意,他對女人的首飾缺乏任何鑑別能力。乃芳的孃家是城南有名的李記壽材店,店堂裡豎著各種規格和質地的白木棺材,柴生每次去岳父家就像去一座大墳場遊逛。在臨近壽材店的街道一側,柴生夫婦看見了一座由棉花加工廠改建的日本兵營,大約有一箇中隊的日本士兵在鐵絲網後面列隊訓練,吶喊聲傳得很遠很遠。
你看那些日本兵多滑稽,那麼短的腿,那麼長的鬍子,乃芳從車座上側過身注視著兵營,她的瘦長的臉因為歸家的喜悅而泛出健康的紅暈,乃芳拉著柴生的手說,你看呀,你聽他們嘰哩咕嚕叫得多滑稽。
滑稽什麼?一刀捅死你就不滑稽了,柴生說。
說實在的,我覺得他們很可愛,我討厭仗勢欺人的黑狗,也討厭那些鄉下佬出身的黃狗,可我不討厭那些日本兵,乃芳說著嗤地一笑,她看看柴生,他沒有答腔。
柴生覺得乃芳的話很荒唐,但他並不想作任何反駁。女人天生長了副纖弱而多變的腦爪,她們腦子裡閃現這樣那樣的怪念頭是不足為奇的。
八月十三日下午,兩個年輕的日本士兵搖搖晃晃地走出城南的兵營,他們喝醉了酒,藉著酒勁強行衝過了門口的崗哨。他們是出來做一種特殊的遊戲的,比賽殺人,在狂熱的酒醉的情緒中他們商定了這個計劃,他們想比較一下,誰殺的人更多一些。
首先遇難的是兵營門口賣西瓜的小販和買西瓜的路人。賣西瓜的小販看見兩個日本上兵端著刺刀走過來,他捧著半隻切開的紅瓤西瓜迎了上去,兩位太君渴了?小販陪著笑臉把西瓜遞過去,他說,又甜又沙的薄皮西瓜,嘗一嘗吧,不好不要錢,小販看見兩個日本士兵對視一笑,他們的嘴裡噴著一股強烈的酒氣,小販聽見他們發出一陣瘋狂的笑聲,他預感到了某種危險,扔下半隻西瓜往攤子前跑,但是他沒有躲過那柄閃閃發亮的刺刀,一個日本士兵搶先一步,刺刀銳利地洞穿了小販光裸的背部,在周圍的尖叫和嘈雜聲中,那個日本士兵從小販身上抽出血淋淋的刺刀,他豎起一根手指向同伴搖晃著,高聲叫喊屬於他的第一個數遼,一、乙乙乙!
他們的殺人比賽就是從城南的羊腸街開始的。他們手持刺刀在羊腸街上一路狂奔,逢人就刺,聽見整條街道發出了淒涼無助的慘叫和哭聲,在壽材店的門口,兩個日本士兵同時發現了那個驚惶失措而又行動遲緩的孕婦,對數字的敏感和對比賽勝利的渴望使他們同時躍上壽材店的臺階。這一刀可以刺死兩個人,他們幾乎同時向孕婦的高聳的腹部刺去致命的一刀。
發生在城南一帶的慘聞傍晚傳到了瓦匠街,五龍從米生的手上接過當地出版的晚報,報紙上登載了幾幅死屍的照片,他看見其中的一個女人躺在血泊裡,她的肚子被剖開了,一個發白的飽滿的嬰兒若即若離地攀附在女人的身上。五龍注意到照片的背景,那是幾口棺木組成的筆直的線條和均勻的陰影。他讓綺雲來看這幅照片,你看看這個女人像誰?綺雲在廚房裡忙著純紅棗蓮心湯,她拒絕瀏覽那份充滿血腥氣的報紙,你喜歡你自己看吧,我不要看死人,我看見死人就噁心。五龍盯著照片上女人模糊的臉部,他高聲說,你還是來看看吧,你看這個女人是不是乃芳?
綺雲面對報紙臉立刻變得蒼白失色,她注意到了女人手腕上的那隻鐲子。老天爺,她真的是乃芳。綺雲指著那隻翡翠手鐲留在報紙上的白色輪廓說。她的身體因恐懼而簌簌顫抖,老天爺,她還懷著馮家的根苗,他們怎麼下得了這個毒手?
第二天柴生從城南拖來兩口黑漆柏木棺材,一大一小兩口黑漆柏木棺材。兩口棺木分別裝著乃芳的遺體和過早夭折的男嬰,這是壽材店老闆娘的意思,她一定要讓柴生把乃芳母子的遺體拖回馮家,並且要馮家停靈三日,老闆娘認為這是馮家蓄意製造的陰謀,馮家把女兒送來其實是讓她朝火坑裡跳,柴生沒有申辯,他哭喪著臉,押著兩輛運送棺木的板車經過騷動不安的街市,街市上人心惶惶,有人在店鋪裡為兩名日本上兵殺人比賽的準確數目爭執不下,柴生緬懷著他與乃芳短促而不幸的夫妻生活,心情格外沉重,他想起乃芳是用怎樣一種喜悅的聲調誘露胎兒的性別,又想起那天一句惡毒的玩笑竟然一讖成真——一刀擁死你你就不覺得滑稽了。柴生悲傷地搖著頭,現在他深深地意識到人的嘴和唾沫是有靈性的,也是有毒的,有時一句惡毒的玩笑也會應驗,成為真正的現實。
為乃芳母子守靈的三天天氣奇熱,儘管米店一家在棺木四周放滿了冰塊,儘管綺雲在前廳灑掉了七八瓶花露水,死屍散發的臭味還是籠罩了整個米店,前來弔唁的人寥寥無幾,城南的一場殺人比賽導致了這個夏天濃郁的死亡氣息,似乎人們都在忙於奔喪,米店的喪事因而顯得平淡無奇了。
柴生在鼻孔裡塞了兩個小棉花團,用以阻隔屍臭的侵襲。按照乃芳孃家的要求,他坐在兩具棺木之間披孝守靈,三天來他的神情始終是恍惚而睏倦的。他注意到乃芳手上依然戴著那隻翡翠手鐲,隨著死屍的日益浮腫,翡翠手鐲將死者的手腕勒得很緊,深深地嵌進了青紫的皮肉之中。柴生恍惚聽見一種疼痛的呻吟聲,他懷疑那是死者發出的聲音。柴生站起來揭開了蓋在死者臉上的白布,他看見一張青紫色的驚愕的臉,嘴依然張開著,在牙床與舌頭之間藏著一顆微微發黑的果核,那也許是一顆杏核,也許是一顆楊梅的核子,柴生無法作出準確的判斷,但是可以肯定它是乃芳嗜食的一生中最後的食物。
是你害死了乃芳,出殯的這天柴生突然找到了悲劇的根源,他對父親說,如果不是你把她趕回孃家生產,乃芳母子就不會死。
你怨我?五龍坐在搖椅上與兒子從容地對視著,他的雙手富有節奏地拍打著搖椅的扶手。這簡直是笑話,五龍閉起眼睛說,我手上是有許多親人命,但是沒有乃芳這條命,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我上過兩年私塾,我早就懂得這個道理了。
如果乃芳留在家裡,她不會死,現在我已經抱上兒子了。柴生喃喃他說著,他的眼皮卻因為瞌睡而耷拉下來。柴生打著呵欠在櫃檯上躺了下來,最後他又含糊他說了一句話,爹,是你害死了我的女人和兒子。
你怎麼不去找那兩個日本兵算帳?五龍從身下抽出了他的心愛的駁殼槍,把槍放在手掌上掂著,他說,我給你槍,你去把他們的人頭提回來,你敢嗎?喂,你敢嗎?
柴生沒有回答,他在櫃檯上倒頭便睡,很快響起了鼾聲。柴生已經把乃芳母子的棺槨安葬在郊外的馮家墓地,現在他終於可以睡一個好覺了。
城市是一塊巨大的被裝飾過的墓地。在靜夜裡五龍多次想到過這個問題。城市天生是為死者而營造誕生的,那麼多的人在嘈雜而擁擠的街道上出現,就像一滴水珠出現然後就被太陽曬乾了,他們就像一滴水珠那樣悄悄消失了。那麼多的人,分別死於兇殺、疾病、暴躁和悲傷的情緒以及日本士兵的刺刀和槍彈。城市對於他們是一口元邊無際的巨大的棺槨,它打開了棺蓋,冒著工業的黑色煙霧,散發著女人脂粉的香氣和下體隱秘的氣息,堆滿了金銀財室和錦衣王食,它長出一隻無形然而充滿腕力的手,將那些沿街徘徊的人拉進它冰涼的深不可測的懷抱。
在靜夜裡五龍依稀看見了這隻黑手,他帶著心愛的駁殼槍不斷地搬移那條被汗水浸紅的篾席,從北屋到院子,又從院子到米倉,他想逃避這隻黑手的騷擾,五龍最後選擇了米倉,他乾脆捲起那領蔑席,裸身躺在米垛上睡覺。米總是給人以寧馨而清涼的感覺,米這樣安慰了他的一生,夜已經很深。敲更老人的梆聲在瓦匠街上如期響起,然後是遠處火車經過鐵道的催人入眠的震顫聲,還有夜航船駛離江濱碼頭的微弱的汽笛聲,世界在時間的消逝中一如既往,而我變得日漸衰弱蒼老,正在與死亡的黑手作拉鋸式的角力。五龍的眼前接踵浮現了他目睹的所有形式的死亡場景,所有姿態不一卻又殊途同歸的死者的形象,他意識到了自己唯一的也是真正的恐懼——死。
死。五龍從米垛上爬起來,想到這個問題他的睡意就消失了,他抓著米從頭頂往下灌,寧馨而清涼的米發出悅耳的流動的聲音,慢慢覆蓋了他的身體,他的每一處傷疤,每一塊潰爛流膿的皮膚。米使他緊張的心情鬆弛了一些,然後他回憶了楓楊樹鄉村生活的某些令人愉快的細節,譬如婚嫁和鬧洞房的場景,譬如一群孩子在穀場上觀看剁豬時爆發的莫名其妙的笑聲,譬如他十八歲和堂嫂在草堆裡第一次通姦的細節。五龍感慨地想到如果沒有那場毀滅性的洪水,楓楊樹鄉村相比城市是一塊安全的淨土,這種差別尤其表現在死亡的頻率方面,他記得在楓楊樹鄉村的吉祥安寧的時期,平均每年才死一個老人,而在這個混亂的人慾橫流的城市,幾乎每天都有人墮入地獄的一道又一道大門,直至九泉深處。
五龍設想了有一天他衣錦還鄉的熱鬧場景,楓楊樹的三千畝上地現在已經屬於他的名下,楓楊樹的農民現在耕種的是他的土地。堂弟將帶領那些鄉親在路口等候他的到來。他們將在樹上點響九十串鞭炮,他們將在新修的祠堂外擺上九十桌酒席,他們將在九十桌酒席上擺好九十壇家釀米酒。五龍想他是不會喝酒的,這條戒律已經堅持了一輩子,為的是讓頭腦永遠保持清醒。那麼在鄉親們狂吃濫飲的時候我幹什麼呢?五龍想他也許會在那片久違的黑土地上走一走,看著河岸左側的水稻田,然後再看看河岸右側的罌粟地。堂弟告訴他春季以來楓楊樹農民種植的就是這兩種作物,這是五龍的安排,充分體現了五龍作為一個新興地主經濟實惠的農業思想。
米倉的氣窗裡流進一絲涼爽的風,五龍迎著這陣風從米垛上爬過去,風中夾雜著製藥廠的氣味和路邊洋槐花的花香,五龍將頭部探出氣窗,俯視著夜色中的瓦匠街,節氣已過立秋,街上不再有乘涼露宿的人,青石路面在夜燈下泛著雪青色的幽光,秋天正在一步步地逼近,五龍想到時間就這樣無情地消逝,而他的病情卻絲毫不見好轉,不由得悲從中來,他對著窗外空曠的街道長吼了一聲——我操你娘。
我操你娘。五龍這聲怒吼耗去了唯——點精氣,現在他很容易就處於精疲力竭的狀態。他伏在長方形的佈滿木刺的氣窗上,再次看到那隻死亡的黑手,它溫柔地撫摸了他的頭髮,五龍的身體在這種虛幻的觸覺中,縮起來,他突然哽咽著說,你別碰我,別碰我,你到底要幹什麼?
瓦匠街在午夜以後已經一片空寂,但是雜貨店的毛氈涼棚下站著一個人,他不時地朝米店這裡張望,後來五龍看見了那個奇怪的黑影,低弱的視力加上夜色濃重使他無法辨認,他同樣不知道那個人到底要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