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脫縣的確還沒有更多更忙的事可做,特別是大雪封山後,那長達八九個月的封閉日子真不是滋味,這就是墨脫的現狀。縣長對綿陽小夥子的解釋是,這是公路未修通的緣故,待今後公路修通了,有很多事要做,還要修街心花園、大樓、電影院,夠你忙的。
綿陽小夥子心裡明白,縣長的解釋不是沒有道理,公路不修通,哪談得上繁榮昌盛。況且,從東邊的波密方向傳來消息,國家已經投了資,修路的人們正在群山中開道,一路殺將過來,用不了多長時間,一條寬廣的公路將橫在眼前。
綿陽小夥子過起了大雪封山後墨脫的門巴族人最普通的生活。按照風俗習慣,父親搬出了老木屋,將這間老木屋傳給女兒和住進來的綿陽人。
對綿陽小夥子來說,全新的生活開始了。這是一種現實的生活,先熟悉遠村近鄰,再熟悉前山後坡,還得識別土裡生長什麼。
綿陽小夥子慢慢適應了墨脫的白天和夜晚,剛開始,他總覺得生活缺少了一點什麼,但細細一想,又想不出究竟缺什麼,只是內心深處感覺空蕩蕩的。這位伴隨身邊的女子成了他的老婆,可她連一句漢語也不會說。為了方便,綿陽小夥子不得不學些門巴族生活基本用語。門巴族女子是一位勤勞善良、能吃苦的女子,無論綿陽小夥子在何處做事,這位女子總是形影不離相依相伴。
第一年就這麼過去了,生活發生了新的變化。用這位綿陽老鄉的話來說:還沒有鬧清楚是怎麼回事,女人就給他生了個兒子。
在兒子還未滿月的時候,遠山的冰雪融化,氣候回暖,開山季節到了,進出墨脫的人們活躍起來。綿陽老鄉天天抱著自己的親骨肉,站在老屋前朝縣府大門望去,看著那些來來去去的人在大門前打轉。他的老婆看出了他的心思,不讓他走,說等今後公路修通了坐上汽車出去看看。說來也是這個道理,現在千辛萬苦走路出去看看也沒有多少實際意義。
很快,遠處的埡口又被飄雪堵住了,又到了墨脫的封山季節。土裡的莊稼要收割回來,會走路的兒子光著腳板滿坡亂跑,女子的老父親常常生病,每次來這間老木屋,進屋就咳嗽,一咳就是一天。綿陽老鄉終於感到生活還是有點累了。
就在他學會製作黃酒的時候,老婆又為他生了個兒子。這時候,全家的生活重擔壓在了他的肩上。不過,堅強的綿陽老鄉心底深處永遠都窩著一股氣,他不甘心生活就如此結局,剛留在墨脫時的那股激情封存在心中。他不滿意他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也許生活使他忘記了照鏡子,或許木屋內根本就沒有鏡子,他只感覺自己在變,而且變得很快,變成了什麼樣子,他並不知道。
東南方向有時也吹一些修路的風,吹得他心裡癢癢的,心底深處有一種東西在往外湧,他知道這是血肉裡的青春在躁動。多少個黃昏,他獨自站在坡崖翹首遠眺,朦朦朧朧的遠山如舊,看不見修路的火光,也聽不見修路的轟鳴聲。每當此時,他的門巴族老婆總會抱著光屁股兒子挨坐在他身邊。這時,他的遐思就會從朦朧的遠山迅速回到現實中,把老婆和光屁股兒子一起擁進懷裡。
他是有一定文化的人,也能理解很多事情,他知道像修公路這樣的事,急是急不出來的,連墨脫縣縣長都無可奈何。每年縣長出山彙報工作,總是累得要死要活,誰又不希望公路早點修好呢?通往墨脫的這段路變化多端,得慢慢修。
隨著時光的流逝,地裡的玉米棒子長了一茬又一茬。他已習慣了這裡的春夏秋冬,也習慣了喝這裡的黃酒,還學會了長時間盤著腿坐在木板上,看兒子在地上打滾。
1992年深秋,令全縣人民振奮的消息傳來了,公路已經修到離縣城僅三十里路的地方,按此進度,翻過大年公路就會修到縣府門前。這些日子全縣上上下下的人都在忙碌著,為公路修通後的新生活而準備著。
綿陽老鄉出頭的日子也快到了,他是一個有事業心的人,他總希望能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為墨脫的繁榮昌盛多做些事。在他的計劃中,通車後首先要帶著老婆和兒子坐上汽車去山外看看,然後再按縣委的發展計劃大幹一場。
那陣子,他全身心都處在虛幻的興奮中,幹任何事情總有使不完的勁。生活與理想能結合在一起,生活有了奔頭,他再也不會侷限在老婆、孩子和這老木屋了。
封山時節又到了,沒辦法,還得等半年。等待中,老婆又為綿陽老鄉生了一對雙胞胎。有時他感覺生活得很累、心情也煩,這樣下去,哪還有精力去建設繁榮昌盛的墨脫?
1993年初春,墨脫的花蕾植物發芽得特別早,枯枝老樹的末尾端亮出了一些嫩芽芽。也許墨脫的門巴族人還未注意到這些植物的細節變化。但是,綿陽老鄉注意到了,並由此產生了聯想。事不宜遲,他決心去縣府看看,找找縣長和縣幹部,和這些年關心過自己、向自己介紹墨脫髮展宏圖的縣領導們談談,順便把老婆娃兒全部帶去看看縣府的大鐵門是怎麼修的。
那天清晨,全家起了個早,早飯後全家大小精精神神地走在通往墨脫縣府的小道上。這還是第一次全家大小一起出遠門,老婆牽著剛會走路的小兒子,綿陽老鄉左右開弓,一手抱一個雙胞胎女兒,大娃兒戴一頂軍帽走在最前面。
山還是那座山,坡還是那道坡,今天走在路上的感覺就是不一樣。從老村落出發走到墨脫縣府,全家老小得走半小時。每走上一個新的坡梁,他都告訴老婆說,這裡要修一個電影院;看見另一個坡他又說,那邊可以修個茶館。當然,他那勤勞善良老婆並不在乎搞懂茶館和電影院是怎麼回事,只要男人高興,她也會跟著高興的。
縣府照樣只開著小鐵門,戴軍帽的大娃兒一把抓住小鐵門猴子盪鞦韆般地瘋蕩起來。反正現在時間還早,沒有人進出,就讓娃兒高興個夠吧。他蹲在大鐵門外,盯著懷中兩個同時出世的女兒出神:“墨脫修一個託兒所就好了。”
這時,從縣府走出幾個衣著比較講究的人,可能是縣府的幹部。他們看見大鐵門邊坐著的這一家人覺得奇怪,忙問怎麼回事。當他們得知這一家人找縣長時,更是奇怪,又追問找縣長幹啥?
看來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楚的。他招呼全家進了小鐵門後,對那些幹部說,他是縣長的朋友。
縣長的辦公室其實也是一排木樓屋,縣長那硃紅色的辦公桌上,重重疊疊地堆了一大堆文件。綿陽老鄉走進縣長辦公室時,縣長正專心看一份紅頭文件。
綿陽老鄉喊了一聲“縣長”。縣長抬起眼看了一眼懷抱雙胞胎的他,又垂下眼簾繼續看紅頭文件。
綿陽老鄉不敢相信眼前的現實,正專心看紅頭文件的人就是八年前拍著自己肩頭情緒激昂地談縣城發展遠景的縣長,縣長比以前更瘦了,頭髮也變得花白。
戴軍帽的大娃兒悄聲溜進了辦公室,抱著父親的瘦腿好奇地看著正發呆的父親。縣長的目光看到戴軍帽的大娃兒時一下子愣住了:這是一頂真正的軍帽,怎麼會戴在這個小孩頭上呢?
綿陽老鄉向我談到當時縣長的反應時顯得很激動:縣長足足盯著他看了幾分鐘,然後站起來走上前問道,你是不是那位姓陳的復員老兵?綿陽老鄉一個勁地點頭,激動得說不出話來。縣長走上前,伸手接過一個雙胞胎女兒忙問,這是你的?他點點頭。縣長摸著戴軍帽的男孩又問,這也是你的?他又點點頭。縣長大笑起來,連說你這副樣子跟我們門巴族人一模一樣啊,真是認不出你了。
縣長抱著小孩在屋中走來走去,喃喃自語,變化太大了,太大了。
他叫大娃兒出去把他媽和小弟弟叫進來。縣長一驚,怎麼外面還有,快叫進來。
縣長是一位熱情人,留他們全家在縣府食堂吃飯,並一再詢問這幾年的生活情況,一再提到如果他生活有什麼困難就提出來,縣府會盡力幫助他的。綿陽老鄉很感激縣政府對他的關心。但他明白,墨脫地區的門巴族人生活都如此,土地裡有糧食,能將糧食變成每天喝的酒、吃的飯就行了。也許小孩多生活起來很困難,但小孩是自己生的小孩,能怪誰?在這裡,哪家沒有五六個小孩。
另一位縣幹部過來了,就是當年帶著他去老木屋喝酒唱歌的那位幹部。縣幹部風采依舊,幾乎就沒有什麼變化。但綿陽老鄉的變化卻讓縣幹部吃驚不小。擺談的話題從老木屋的敘舊一直伸展到公路修通墨脫,再延伸到今後墨脫的發展繁榮與昌盛。話題還是幾年前的老話題,對墨脫的前景,大家仍雄心不減地描繪著未來。
縣幹部看著綿陽老鄉這四個孩子對縣長說,墨脫地區的小孩很多,不能滿山亂跑,今後公路修通後,我們縣府旁邊可以修一個兒童樂園,讓我們墨脫的門巴族小孩也能在兒童樂園裡坐坐碰碰車,玩玩高空飛船。
這些話語像火炭一般,灼得綿陽老鄉渾身滾燙。又激動起來,他連連說路修通了一切都能辦到。“只有想不到的,沒有辦不到的,人定勝天嘛。”他很快聯想起在部隊學到的這句話。
他真的很高興,將封存在心底深處的理想和激情重新抖了出來,這股激情隨著對墨脫未來描述的話語在縣府食堂的上空蕩來蕩去,他的心情舒暢極了。
全家大小從高坡下來,沿來路返回。遠天的火燒雲正漸漸隱去,還有一抹亮光從雲層豁口破出,正好照射在老木屋的屋頂。
當綿陽老鄉斜靠著身子,把所有這些令他難忘的回憶告訴我時,他那不太大的眼睛裡溢滿了興奮。他說,那段時間他走在土坡上感覺人在飄浮,不過他心裡很明白,這次一定要注意,不能再要娃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