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晨,她端著茶到她主人面前,當他們視線相遇的時候,她哆嗦得那麼厲害,以致手裡的碗盞都跟著磕得直響。
瑪里奧朝她走過去,接過盤子放到桌上,當她垂下了眼簾的時候,他對她說:
“瞧著我,小寶貝。”
她看著他,睫毛裡沾滿了淚水。
他又說:
“我不願意你哭。”
當他把她摟緊了的時候,他覺察到她從頭到腳都在發顫;她一邊喃喃地說:“啊!我的天哪!”他知道這不是由於痛苦,不是由於懊惱,也不是由於悔恨使她低聲說出了這幾個字;而是出於幸福感,真正的幸福感。這使他生出一種奇怪而自私的滿足,不是精神上的,而是肉體上的,感到這個小人兒終於愛上了他,她緊緊貼在他的胸前。他像一個在路旁受傷、得到了一個女人搭救的人那樣感謝她;他以他在無效衝動中被人拋棄、被另一個女人無情冷待的飢餓的心,一顆百孔千瘡的心謝謝她;而在思想深處為她嘆息。看到她這樣蒼白而令人心酸的臉,雙眼燃燒著愛情的火焰,他決然地對自己說:“她多麼動人!女人變化得太快,按照她心頭的慾望或者生活中的需要遂心如意地變!”
“你坐下。”他對她說。
她坐下了。他拉住她已經為他變白變細了的可憐女工的手,於是很慢地,用詞技巧地對她說,他們彼此之間應當保持的態度。她已經不是他的女傭,但是表面上得保持一點,免得在村子裡流言蜚語。她在他的身邊將作為一個管家的,還常常給他朗讀點書,這可以作為新局面的一種藉口。而且再隔些時候,她作為女朗讀的身份確立了以後,他就讓她上桌吃飯。
等到他說完,她樸實地回答他說:
“不,先生,我是您的傭人,而且仍將是您的傭人。我不要人家說閒話,也不想人家知道有過什麼事。”
雖然他一再堅持,她一步不讓,當他喝過了茶,直到她端走盤子時,他一直用感激的眼光看著她。
等她走了,他想:“這是個女人,當她們使我們喜歡的時候,所有的女人都一樣。我讓我的女傭成了我的情婦。她漂亮,也許還會變得楚楚動人!無論怎麼說,她比那些上流社會的女人和風騷婦女們新鮮年輕。再說,這又有什麼關係!好多名角不也是門房的女兒嗎?可是現在人家把她們當貴婦人似地接待,捧得像小說裡的女英雄,還有些王公把她們當作女王接待。難道這是由於她們常是不能置信的才能嗎?或者常有爭議的美貌嗎?不。可是實際上,一個女人常能接她巧妙安排的幻像,造成她所強加的局面。
這天,他散步走得很遠,雖然在他心靈深處始終一樣沉痛,兩條腿變得好像痛苦已經使得他功能器官全洩了勁,但在他心裡像有什麼東西在啁啾,彷彿有隻鳥兒在低聲歌唱。他不再感到那樣孤單,那樣茫然,那樣孤獨無主。樹林好像也不那樣荒蕪,那樣寂靜,那樣空虛。他回來的時候,叨唸著要看到伊麗莎白迎著他過來用充滿了愛情的眼光,微笑著看他走近。
將近一個月,在那條小河邊上,過的真是田園詩似的生活,瑪里奧被愛之深大概很少男人曾體味過;那是瘋狂的、獸性的愛、愛得像個母親愛她的孩子,像條狗愛它的主人。
對她說來,他是一切,是天是地,是歡樂,是幸福。他對她天真熾熱的女性期待作出了反應,用一個吻就足以使她感到心醉神迷。在她的眼睛裡,在她靈魂裡、心裡和肉體裡都只有他,她陶醉得像一個初次飲酒的青少年。他躺在她的懷裡入睡,他醒著任她撫摸,她則盡情敞懷地縱身相就。他驚喜忘形地品味這種毫無保留的獻身,他的感受以為這是在愛的源頭,於是用自然的雙唇痛飲愛情。
然而他仍然在傷心,處在一種消沉恆在的幻滅心情裡。他的小情婦使他喜歡,但是他失去了另外那位。當他在草地裡、在盧瓦恩河邊散步時,他問自己:“為什麼我總放不開這份煩惱呢?”一想起巴黎,他就覺得心中煩躁得無法忍受,他就回家,免得一個人孤單。
於是他躺到吊床裡晃晃搖搖,而伊麗莎白則坐在一張摺椅上朗讀。就在聽著她讀,看著她的時候,他又想起了在黃昏時,在他那位女朋友沙龍里單獨陪著她談話的時刻。於是一陣可恨的想笑心情潤溼了他的眼簾;一陣焦心炙肺的悔恨叫他揪心,使他不斷感到想立刻走開,回巴黎去的難忘願望。要不就從此浪跡天涯。
看到他陰沉憂鬱,伊麗莎白問他道:
“您是不是難過?我看到您眼睛裡有眼淚。”
他回答說:
“親親我,小姑娘,你不會懂的。”
她心情不寧地吻了他,一面感到有些什麼她毫不知情的悲劇。可是在她的撫受下,他得到了點兒寬解,心裡想:“唉!要是有個二者得兼的女人,她既有這個的愛又有另一個的嫵媚!為什麼總找不到夢中人,總只能碰到些大致差不多的呢?”
他再也聽不見她在談什麼,只在單調的聲音催眠裡無止無休地遐想那位他離棄了的情婦,她曾使他著迷、使他傾心、使他被征服的種種。他在回憶的索繞之下,她的幻像彷彿一個幽靈的形貌總對他纏繞不清,他對自己說:“難道我是個遭到了詛咒的人,永世不能擺脫她?”
他開始作遠程步行,在樹叢裡遊蕩,暗自希望能在那兒讓這個幽靈迷失在一個溪谷裡,在一塊岩石後面,在一片灌木林裡都行,就像想要擺脫一頭不忍動手殺死的忠實畜生,把它帶得遠遠地試圖設法讓它迷路。
有一天,在作完了這種散步以後,他回到了那片到處是山毛櫸樹的地方。現在這兒是一片陰森森近似黑色的樹林葉叢密得難以通過。他從那些巍峨的穹頂下走進去,林子裡又潤溼又幽靜。但可惜陽光下由初展的嫩葉組成的輕盈綠霧已經逝去;於是他沿著一條窄窄的小徑往前走,在兩棵交纏的樹前驚愕地站住了。
即使在他最熱烈最驚心動魄的愛情生活中,也不曾有過這樣叫他觸目驚心的景象:一棵粗壯的山毛櫸樹緊緊箍住了一棵細長的橡樹。
那棵山毛櫸像一個體型粗壯而痛苦絕望的情郎,用兩根粗壯駭人的樹枝,像胳膊似的將橡樹的主幹摟在了懷裡。橡樹在擁抱的扶持下,將它纖細光滑筆直的身材傲然地一直伸向藍天,遠遠高出了它的凌辱者。然而它雖然逃向了太空、雖然傲岸地遁脫了凌辱,但在它的腰部有兩個久已癒合的傷槽,這是無法抗拒的山毛櫸的粗枝在它的皮上鑿出來的。這些閉合了的傷口將它們融合在一起共同生長,樹汁交流,在被凌辱的樹裡也流著欺凌者的血。而且一直升到了樹梢。
瑪里奧坐下來,長久地端詳這兩棵樹。它們在他苦惱的心靈裡成了卓越而令人驚心的象徵,它們是兩個佇立不動的鬥士,向路人敘述它們永恆的愛情故事。
他重新又上了路,變得更傷心,走著走著,慢慢地垂著眼睛,忽然看到了在草下面一張沾滿了泥濘和淋過雨的舊電報,肯定是哪個散步的人扔下或者丟失了的。在他腳下躺著的這張藍紙帶給那顆心的是甜還是苦呢?
他不禁去拾起來,又好奇又厭惡地用手指把它展開。還可以大致讀出來:“請您來……我……四點鐘。”名字已經被路上的潮溼化得看不清了。
殘酷而甜蜜的回憶湧上了他的心頭,那些他曾從她那兒接到過的種種快遞電報,有些是約定一個幽會的時刻,有時是告訴他會來不了。從來不曾有過別的事情能比看到使人興奮萬狀或者令人沮喪的信使更叫他心潮澎湃,更叫他激烈顫抖,更叫他心臟停跳或者強烈跳動的了。
想起此後他再也不會打開類似的電報,他幾乎傷心得無法動彈。
他重新自問,自從他和她分手以後,她是怎樣過的?她曾經為了被她的冷漠而攆走的朋友痛苦過、懊悔過嗎?或者她決心接受這種離棄,只因感到觸犯了她的虛榮心?
他想知道的慾望變得這麼強烈,這麼固執,以至一種大膽的奇想猶猶豫豫地冒出來了。他走到去楓丹白露的道上。當他走到了市裡,滿心猶豫不定,緊張不安,發抖地走到了電報局。像有一股力量推著他。一股來自他心中的無法抵制的力量。
他舉起哆哆嗦嗦的手從桌上拿起了一張紙,在米歇爾-德-比爾娜夫人的名字和地址下面寫道:
“我極想知道您對我的想法!我什麼也忘不了。
安德烈-瑪里奧-蒙蒂尼。”
他接著就出來了,僱了輛車回到蒙蒂尼,對自己做的事又惱又煩,已經開始後悔。
他算過,要是她給面子回答的話,過兩天他會得到她的迴音,但是第二天他沒有離開別墅一步,又怕又盼第二天會接到她的電報。
到了下午三點鐘左右,他在草地上的兩棵椴樹之間搖床上晃悠,伊麗莎白來告訴她說有位太太要和他談話。
他激動得那麼厲害,一時氣都緩不過來,他邁著打顫的雙腿,忐忑不安地朝住房走過去。雖然他沒有敢期望這會是她。
當他推開了客廳的門,坐在一張軟榻上的德-比爾娜夫人微笑著,有點兒含蓄的微笑,臉上和姿態都微微拘謹地向他伸出手來,一邊說:
“我來聽聽您的近況,電報表達的不夠全面。”
在她面前,他變得這樣蒼白,以致她的雙眼裡都輝耀起了喜悅的神色;而他因為百感交集,甚至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握住了她伸給他的手放到了嘴上。
“天哪,您多好!”他終於說出來了。
“不是,可是我忘不了我的朋友們,我惦記他們。”
她仔細盯著他,用對誰都會出人不意窮根究底地挖掘心態,揭開所有假象的女人的乍然一眼盯著他,很可能她滿意了,因為她臉上粲然一笑。
她接著說:
“您這個世外桃源真好。住在裡面快活嗎?”
“不,夫人。”
“怎麼會呢?在這個漂亮地方,在這個美麗的森林裡,傍著這條令人神往的小河。您該當心寧神靜,在這兒萬事如意。”
“不,夫人。”
“那是為什麼?”
“因為不能忘卻往事。”
“然則您是必須忘卻什麼事才能幸福?”
“是的,夫人。”
“能讓人家知道是什麼嗎?”
“您知道的……”
“那怎麼啦?”
“這樣一來,我就很慘了。”
她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同情神氣說:
“接到您電報的時候我就猜到了,而且就是為此來的。還打定了主意,要是我錯了,我立刻就走。”
略略呆了一會,她又說:
“既然我不馬上回去,能看看您的花園住宅嗎?那邊有條椴樹的小道,我覺得看來十分引人入勝。在那兒該比這兒涼爽。”
他們走出去。她一身淡紫打扮,和綠色樹蔭、藍色天空立刻顯得十分協調,以至對他顯得麗若天人,叫他目瞪口呆,想不到的新穎動人美麗。她身材如此婷婷玉立,面龐細嫩鮮潤,在一頂也是紫色的大帽子下面,露出一小綹燙過的金髮,帽子上面自在地點綴著一根長而捲曲的鴕鳥毛,纖細的胳膊用雙手拿著沒有打開的傘橫在胸前,她高傲和近乎直線的步伐給這座小小的鄉下園子帶來了某種不尋常的、出人意料的外地情調,那種奇異和意味深長的感覺,像是故事中人、夢中人、圖畫中人,瓦託①畫幅中的人物,出自一個詩人或者畫家的想象,憑幻想顯示出她去到鄉間時,會多麼美麗。
①Watteau(1684-1721)法國刻版畫及油畫家,以鄉村風景畫出名。
瑪里奧看著她,不禁舊情全面復熾,內心深處發顫,他想起了那回在蒙蒂尼的路上看到的那兩個女人。
她對他說:
“給我開門的那個小個兒女人是什麼人?”
“我的女傭……”
“她的神氣不像……一個女傭人。”
“不像?她確實很討人喜歡。”
“您從哪兒找來的?”
“就在附近,在一個畫家的飯店裡,那兒的顧客威脅到了她的貞節。”
“所以您救了她?”
他紅著臉回答說:
“我救了她。”
“也許對您有好處?”
“肯定對我有利,因為我願意在我身邊轉悠的是個漂亮面貌而不是個醜八怪。”
“這就是她引起您興趣的全部內容嗎?”
“她可能還引起了我一些想法:禁不住想重晤您的強烈願望。因為任何女人,只要能吸引我看看她,哪怕是一秒鐘,也使我的心思迴轉到您身上。”
“您這話真是說得巧妙!她愛她的救命恩人嗎?”
他的臉更紅了。像閃電似的一剎那間,確信任何妒嫉都有利於激勵女人的心,他決定只說一半假話。
於是他猶猶豫豫地說:
“我對這還不知道。有這可能。她對我十分關心,照顧備至。”
一陣不能覺察的惱火在德-比爾娜夫人心裡油然而生,她說:
“那您呢?”
他用愛情如熾的雙眼凝視著她,接著說:
“沒有任何東西能使我對您移情。”
這話仍然十分巧妙,可是她不再指責了,這話對她像是表達了一種無庸置疑的事實。像她這樣一個女人怎能對此有所懷疑呢?她對這種說法毫不懷疑,而且是滿意的,她再也不關心伊麗莎白了。
他們坐到了在椴樹蔭下的兩張帆布椅上,下面是潺潺流水。
於是他問道:
“您能想到過我怎樣嗎?”
“我想您很不幸。”
“由於我的錯還是您的錯?”
“是我們的錯。”
“說下去。”
“還有,我覺得您太激動,太興奮。我認為最聰明的辦法是先讓您定定神。於是我等待。”
“您等什麼?”
“等您來個信。我接到了,我就來到了這兒。我們現在作為一對嚴肅的人談談。您真一直在愛我?……我問您這個問題不是為的撒嬌…我是以情人的身分問您。”
“我一直愛您。”
“您有什麼打算呢?”
“我怎能知道?我在您的掌握之中。”
“唉!我呀,我的想法很明確,但是在不明白您的意圖之前,我不能告訴您。給我說說您自己,自從您逃之夭夭以後,您感情上和理智上有過什麼想法和感受?”
“我想念您,我幾乎沒有做過什麼事。”
“是嗎,怎麼想法?從什麼意義上?又有什麼結論?”
他敘述他想治好自己對她的相思病和他的出走。他跑到了這個大樹林裡,到處見到的都是她:白天被對她的憶念緊追不放,晚上為妒嫉苦惱揪心。他全說了,真心誠意地全說了,只回避了與伊麗莎白的戀情,連名字也不再提。
她聽著,深信他一點沒有說謊,從他話音裡的誠摯,更重要的是由於感到自己仍然控制著他而聽信了他。她為自己的勝利,為重新將他收歸旗下而十分高興,因為她仍然十分喜愛他。
他接著又懊惱這種情況永無終了。於是,抱著經過如此相思、如此受罪之後得以申訴而十分興奮的心情,同時又重新埋怨起她來,埋怨她被激發的愛情竟然如此軟弱,無力;但他沒有怒氣,也不辛辣,而是熱情洋溢、抒情詩或對命運反抗和屈服的申訴。
他反覆說:
“別的女人是沒有討人喜歡的天賦,而您卻沒有愛人的天賦。”
她興奮地滿有理由打斷了他的話頭。
“至少我是始終不渝的,”她說,“要是在被您愛了十個月以後,我現在愛上了別人,您會少痛苦點嗎?”
他叫起來說:
“難道對一個女人說來就不能只愛一個男人嗎?”
可是她激動地說:
“人不能總是愛;只能總忠誠。您相信肉慾的狂言亂語能經久不衰嗎?個會的,個會的。說到熱戀縱慾的女人,不管時間長短,她們大部分都只是直截了當地將生活當成了些傳奇故事:男主角不同,環境高xdx潮變化難測,結局也不同。對她們來說,這樣做有趣而散心。我也承認,因為每次的起頭轉折和結局的感情都有新招。可是當結束了就算完了,……對她說來……您明白嗎?”
“明白,其中有的是實際情況。可是我看不出您想歸結到哪一點。”
“歸納起來就是:從來情慾都不會太持久。我指的是熾熱的、折磨人的熱情,就是您還在為之痛苦的那種。我使您得到的痛苦是一種危象,很痛苦,我知道也能感覺到,……是由於我缺乏溫情體貼和性格不外露。可是這種危象會過去,因為它不會恆在不變。”
她不響了。他焦急地問道:
“那怎樣呢?”
“因之我認為,對於像我這樣一個理智寧靜的女人,您可以成為一個完全叫人中意的情夫,因為您很有分寸。相反的,您會是個叫人難以忍受的丈夫。但是,世界上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所謂的好丈夫。”
他有點兒覺得遭到了冒犯,吃驚地問道:
“為什麼要保留一個並不愛的情夫,或者不再受了的情夫?”
她生氣地說:
“我按我的方式愛,朋友。我愛得生硬,可是我愛。”
他無可奈何地說:
“您主要是要別人愛您,並且要人家表示出來。”
她回答說:
“這是實情。我愛這樣。可是我的心靈也需要一個隱而不露的伴侶。對公開頌揚的虛榮嗜好並不妨礙我忠誠老實,而且自信我知道該給某個男人某種內心感情,那是別的男人得不到的:我的忠實感情,我內心的誠摯愛慕,我心靈秘密的絕對信任,而且,作為交換,要從他那兒得到一個情夫的全部柔情,和極珍貴、極甜蜜的自己不是孤寡一人的感受。這完全不是您瞭解的那種愛情,但這也是幹金難買的!”
他欠身過去,激動得哆哆嗦嗦,結結巴巴地說:
“您願意我是這個人嗎?”
“願意。再晚一點兒,等到您的痛苦減退了一點兒時再說。在等待的時候,您得忍受一點不時因我招來的痛苦。這會過去的。既然您反正都是受苦,與其離我遠遠的還不如在我身邊,是嗎?”
她的微笑好像是在對他說:“拿出點信心來。”而且看到他激動得心裡突突直跳,她全身都感到舒適滿意,按她的方式感到稱心。這種得意之情有如老鷹撲到了一頭嚇呆了的獵物。
“您什麼時候回去?”她問道。
他回答說:
“那就……明天”
“明天,行。您上我家吃飯?”
“是的,夫人。”
“至於我,我得立刻回去。”她看著藏在她傘柄上的表說。
“啊!為什麼這麼快?”
“因為我趕五點鐘的火車。我邀了幾個人來吃飯,有德-馬爾唐郡主、伯恩豪斯、拉馬特、馬西瓦、麻爾特里,還有一個新客人德-夏萊納先生,他是位探險家,剛從柬埔寨回來,在那兒作了一次令人羨慕的旅行。現在誰都在議論他。”
瑪里奧心裡略略低沉了一陣。一個接一個的名字都使他難過,像讓蜂子螫似的。這些名字都帶著惡意。
“那麼,”他說,“您願不願意馬上動身,我們一塊兒在樹林子的端頭走走?”
“太樂意不過。請先給我一杯茶和一片烤麵包。”
當該上茶的時候,找不到伊麗莎白了。
“她採購去了。”廚娘說。
德-比爾娜夫人毫不奇怪。實際上,現在還用得著害怕這個女傭會對他引起什麼綺思嗎?
於是他們坐上了停在門口的四輪馬車,瑪里奧讓車伕選了一條長一點兒的路,途中經過狼群隘。
當他們到了高高的葉叢下面時,葉叢投下了靜諡的陰影,到處是清新氣息和歌鴝的鳴囀,她禁不住體會到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只有大地的全能神秘的美才知道如何能通過視覺挑起肉體激盪不安,她說:
“天哪,真是心曠神怡!多美、多好,多麼令人舒適!”
她幸福地抱著一個領過了聖體的有罪行的人的激動,吸著氣,渾身發軟,充滿了感情。於是她將手擱到了安德烈的手上。
可是他想道:“啊,是的!大自然。這仍然是聖-米歇爾山的調子。”因為在他眼睛的幻象裡,看見的是一列去巴黎的火車。他將她一直送到車站。
分手的時候,她對他說:
“明天,八點。”
“明天,八點。夫人。”
她容光煥發地離開了他。他則坐了那輛雙篷四輪馬車回去,滿意,很幸福,但仍然心煩,因為這不是結局。
可是為什麼要角逐呢?他已經無能為力了。她以一種他所不能理解的魅力使他喜愛,而且甚於一切。逃遁並沒有使他解脫,也沒有能使他和她分開,徒然使他難以忍受地失去了她;如果他做到委曲求全一點的話,他將從她那兒得到她承諾了的一切,因為她是不撒謊的。
馬兒在樹下小跑著走,他想起了在這次整個兒會面中,她沒有起意過,也不曾有過一次向他撅起嘴唇的衝動。她始終都一樣。她從不曾有過一點變化,而且也許他將終生在同一方式下為她苦惱。想起他已經度過的艱苦時刻,想起將抱著他永生無望感動她的確信難熬地等待,他的心又重新揪緊了,使他預感到而且害怕明天將臨的角逐和同樣不變的困難局面。然而,他已經甘心屈就任何痛苦而不能讓她失去,屈就於這個永遠的慾念成了他血液中一種強烈的永不滿足的嗜好使他肌膚如焚。
過去每次從奧特伊區單獨回去時經常遭受的怒火已經又開始了,而且使得他在成蔭大樹下奔駛的馬車中,全身發顫,這時他猛然想起了伊麗莎白,她在等他,她一樣鮮豔而且年輕漂亮,愛得全心,吻得盡情,他轉念之間心情就平靜了下來。轉眼間,他就會將她擁到懷裡,閉上雙眼,欺騙自己,一如別人相欺,在擁抱的陶醉裡將所愛的人與愛他的人混淆一氣而同時佔有了兩者。此時此刻,無疑他是喜愛她的,這是靈與肉的知遇之情,心靈所挑起的愛情和共享的樂趣將永遠會滲透人性。對於他乾旱枯燥的愛情,這個被誘惑的姑娘難道不是穿越沙漠時,在黃昏宿營地旁一道小小的清泉嗎?
可是當他回到家裡時,沒有見到那個年輕姑娘出來,他有點害怕,變得不安,他問另一個女傭說:
“您確實知道她出去了嗎?”
“是的,先生。”
於是他也走出去,希望能碰到她。
當他走出來沒有幾步遠,還沒有轉進到那條上山的路時,他看到在他前面那座又寬又矮的老教堂。它頂著一座矮鐘樓,匍伏在一個土丘上,遮住了這個小村子的房子,像母雞和小雞似的。
一個疑慮,一個預感促使他想,誰知道在一個女人的心裡會產生什麼奇奇怪怪的猜測呢?她曾怎樣想、怎樣理解過?她如果眼見到實況的陰暗面,除開這兒,她又會躲到哪裡去呢?
因為天色已晚,寺院裡已經很暗。他順眼看去,只在端頭能看到一盞小燈,在象徵聖母所在的聖體龕裡亮著。瑪里奧放輕了腳步,沿著長凳走過去。當他快走到祭壇的時候,他看到有個女人雙手捧著臉跪在那兒。他走過去,認出是她,是伊麗莎白。他碰了碰她的肩頭,這裡只有他們兩個人。
她十分吃驚地轉過頭來。她在流淚。
他說:
“您怎麼啦?”
她囁囁嚅嚅地說:
“我全明白了。您是因為她使您痛苦才到這兒來的。她剛來是找您的。”
他被他所造成的痛苦感動了,輪到他結結巴巴地說:
“您錯了,小寶貝。確實我就要回巴黎,但是我帶您一起走。”
她不相信地重複說:
“這不是真話,這不是真話。”
“我給你發誓。”
“什麼時候?”
“明天。”
她開始抽噎,呻吟般地說:“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於是他挽住她的腰,扶起來,摟著她在暮色沉沉中走下了坡。當他們到了河邊時,他讓她坐在草地上,自己坐在她的身旁。他能聽到她的心跳和她的喘息。他後悔得心亂如麻,對著她的耳朵,說了許多從不曾對她說過的甜言蜜語。在憐憫心引起的熱情和欲情中燒之下,幾乎不能算他說謊,也不是在欺騙;他對自己說的和感到的也不禁驚奇,另外他問自己,他還處於另外那位將永世役使他的女人來臨而引起的激動之下,怎麼能這樣戰慄地懷著慾念和感情去安慰這種愛情的痛苦呢?
他答應好好愛她——他不是很簡短地說“愛她”——就在他的近旁,給她找一幢夫人住的漂亮房子,佈置有講究木器,還給她找一個服侍她的女傭。
她聽著聽著,慢慢平靜了下來,漸漸安定起來;雖然還沒有相信他真會這樣寵她,然而從他的語調裡明白了他是真心的。最後她真相信了,而且被她自己竟然會輪到成為一位太太的想法迷住了,被這出身貧窮、在小飯店當女傭的小姑娘竟轉眼之間就成了一個如此富有而善良的男子情人的夢想迷住了,她陶醉在貪婪的慾念裡,陶醉在與對安德烈的依戀混在一起的感恩之情和自豪之感裡。
她將雙手箍住了他的脖子,一邊滿臉吻他,一邊結結巴巴地說:
“我真太愛您了!我心裡只有您。”
他十分感動,一邊回答她的親吻,一邊喃喃說:
“親愛的,親愛的小寶貝!”
她幾乎將對適才給她帶來如許痛苦的那位女人的恐懼忘記得一乾二淨。然而還有一絲下意識的疑慮在她心裡浮蕩,她用溫存的聲音問道:
“您真會和在這兒時候一樣愛我嗎?”
他鼓起勇氣回答說:
“我將和在這兒一樣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