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西嬸嬸的宴會一向都大同小異。大體上說來,就像女主人一樣令人感到屏息而不熟練。柯羅德醫生似乎一直在盡力按德他的暴躁性格,他對客人一成不變地很有禮貌——可是客人都看得出,他只是努力做出有禮的樣子。
外表看來,林尼爾,柯羅德很像他哥哥傑若米。他很瘦、灰頭髮,可是缺少一般醫生應有的沉著鎮定,態度粗串唐突而不耐煩——也因此使很多病人忽略了他的醫術和背後的親切。他真正有興趣的的還是研究方面,喜歡探討歷史上各種草藥的用法。他很有理智,很有頭腦,所以對他太太那種捉摸不定的行為很難以忍受。
綾恩和羅力雖然一直稱呼傑若米-柯羅德太太“佛蘭西絲”,卻稱呼林尼爾-柯羅德太太為“凱西嬸嬸”。他們喜歡她,只是覺得她有點兒滑稽。
這次慶祝續思回家的宴會,只是他們一家人的事。
凱西嬸嬸親切地向她侄女問好。
“你看起來真好,真健康,親愛的。我想是在埃及曬成褐色的吧。有沒有看我寄去的有關金宇塔預言的書?真有意思。看完之後,什麼都懂了,你說對不對?”
幸好戈登-柯羅德太太和她哥哥大衛來了,使綾恩免得回答這番問話。
“這是我侄女綾恩,這是羅莎琳。”
綾恩好奇面有禮貌地悄悄打量戈登-柯羅德的未亡人。
不錯,這個為了錢嫁給戈登-柯羅德的女孩是很可愛。羅力說得沒錯,她有一種無邪的神情——大波浪黑頭髮,藍色的愛爾蘭眼睛,半張著的嘴。
她的其餘部分就全都是豪華昂貴的東西——衣服、珠寶、仔細修飾過的手指、皮帽。身材很好,可是她好像並不懂怎麼穿戴昂貴的服飾。換了續思-馬區蒙,絕對不會這麼穿!“可惜你就是投機會穿!”續思腦子裡有個聲音說。
“你好。”羅莎琳-柯羅德說。
她有點猶豫地轉身看著她背後的男人。
她說:“這……這是我哥哥。”
“你好。”大衛-漢特說。
他是個瘦高個兒,黑頭髮、黑眼睛,他的表情並不快樂,帶著挑戰和無禮的意昧。
綾恩馬上發現柯羅德一家人所以不喜歡他的原因。她以前在國外也碰到過這種男人——鹵莽而且有點危險,是那種不值得信賴的人,他們有他們自己的法律,藐視世界上其他的一切。
綾恩隨口問羅莎琳道:“喜歡住在富拉班嗎?”
大衛-漢特不屑地輕輕一笑。
“可憐的老戈登對自己真不錯,”他說:“什麼錢都捨得花。”
事實上的確如此。當戈登決定在溫斯札村定居——或者說他決定在這兒度過他一部分忙碌的日子時,確實花了一番心血蓋房子,他的個人主義太強,不願意住在寫過別人歷史的屋子裡。
他請了位年輕的現代建築師來設計,隨他的意思去發揮,溫斯禮材至少有半數以上人覺得“富拉班”是棟可怕的屋子,不喜歡它又白又方的外表,建在牆上的傢俱、滑門,還有玻璃桌、椅。他們唯一真心喜歡的只有屋裡的浴室。
羅莎琳初次看到的時候,驚愕地說:“真是個奇妙的房子。”大衛卻笑得讓她臉紅。
“你剛從婦女皇家海軍服務隊退伍回來吧,對不對?”大衛問綾恩。
“是的。”
他用讚許的眼光看看她,不知道為什麼,她竟然臉紅了。
凱西嬸嬸又突然出現了,她老是有辦法出入意料地在某個地方出現,也許是她參加太多招魂會學採的本事吧。
“吃晚飯了,”她喘著氣說,又補充道,“我想還是別叫做‘晚餐’。這年頭,誰也不敢期望太豐富的食物,耍弄什麼都好睏難,對不對?瑪麗-路易斯說她每個禮拜少付漁夫十先令,我覺得太不道德了。”
林尼爾-柯羅德醫生一邊對佛蘭西絲-柯羅德說話,一邊緊張而性急地笑著。他說:“喔,算了,佛蘭西絲,你不能真的要我以為你相信那種事,走吧。”
他們走進簡陋的舊餐廳。傑若米、佛蘭西絲、林尼爾、凱西、亞黛拉、綾恩,還有羅力,這一大群柯羅德家人,再加上兩個外人——羅莎琳和大衛。羅莎琳雖然冠上了柯羅德家的姓,卻還沒有像佛蘭西絲和凱西那樣融人這個家庭。
她仍然是個陌生人,不安而緊張。而大衛——他是不屬於這個圈子的。是需要造成的,也是他自己選擇的。續恩一邊就座,一邊想著這個問題。
空氣中似乎有陣陣感覺,一種強烈的電流……是什麼?恨意?真是恨嗎?
無論如何,總是一種消極性、破壞性的東西。
綾恩猛然想道:對了,我一回家就發現了,到處都一樣,是戰爭造成的後果——憎恨、厭惡感,什麼地方都一樣,什麼人都一樣:火車上、公共汽車上、商店裡,工人與工人之間,職員與職員之間,甚至農人與農人之間。憎恨是這樣,這兒比任何其他地方都強烈,是存心這樣的!
她又驚愕地想道:我們真的那麼憎恨他們嗎?這兩個陌生人,拿走了一切我們認為屬於我們的東西。
那麼……不,不對,我們也許……還是不對,應該是他們憎恨我們。
這個重大的發現,使她一時陷入沉思中,忘了和坐在身邊的大衛-漢特交談。
他馬上說:“想出什麼頭緒了嗎?”
他的聲音根愉快,覺得有點好笑似的,但是綾恩卻很不安,也許他會以為她故意表現出惡劣的態度。
她立刻說:“對不起,我正在想世界局勢。”
大衛冷冷地說:“真是太不新奇了!”
“對,是有點。現在大家都那麼熱心,可是看起來好像沒什麼用。”
“一般說來,要傷害人反而容易。過去幾年裡,我們已經想出一、兩種這類的實用裝置了——包括原子彈在內。”
“我就是在這個……喔,我不是指原子彈,是說怨恨,肯定而實際的怨恨。”
大衛鎮定地說:“怨恨是沒錯,不過我寧可採取這個名詞的實際意義。中世紀那時候最明顯了。”
“你指的是什麼?”
“大致上是指巫術。惡意的祈禱,做蠟人,月夜裡施符咒,殺害鄰居的貓,甚至殺死鄰居本人。”
“你不會真的相信巫術吧?”綾恩不相信地問。
“也許吧,可是無論如何,偏倔有人做得像真的一樣。現在,嗯……”他聳聳肩,“就算你和你們一家人都恨透了羅莎琳和我,也沒什麼用吧,對不對?”
綾恩猛然一揚頭,她忽然覺得很有意思。
她禮貌地說:“現在恨你們已經太晚了。”
大衛-漢特笑了,他似乎也覺得很有趣。
“你是說我們已經贏了?不錯,我們現在的確可以安心地享福了。”
“你覺得很有意思?”
“因為有那些錢?可以那麼說。”
“不只是錢,我是說你從我們身上也得到很大的樂趣?”
“因為我打敗了你們?嗯,也許吧。你們本來一直對那老頭的錢很有把握,就像已經裝進你們口袋一樣。”
綾恩說:“別忘了,這麼多年來,他一直給我們這種想法。他告訴我們用不著存錢,用不著為將來擔心——叫我們放心照自己的計劃去做。”
她想:羅力,就像羅力和他的農場。
“可是有一件事你們還不懂。”大衛愉快地說。
“什麼事?”
“天下沒有絕對安全的事。”
“綾恩,”凱西嬸嬸從桌子頂端靠向她這邊,喊道:“萊斯特先生屬下的精靈有一個四代牧師,告訴過我們好多有趣的事。你跟我一定要好好談談。我想埃及對你心理上一定有影響。”
柯羅德醫生嚴肅地說:“綾恩還有別的事要做,沒時間搞這些迷信。”
“你的偏見太深了,林尼爾。”他太太說。
綾恩對她舅母笑笑,然後又默不作聲地想著大衛的那句話:
“天下沒有絕對安全的事。”
對有些人面言,生活中到處都是危險,大衛-漢特就是那種人。綾恩不是在那種環境下長大的,但那個世界卻深深地吸引著她。
大衛仍舊用那種緩慢而覺得有趣的聲音說:
“我們可以再談談嗎?”
“噢,可以。”
“好,你是不是還恨羅莎琳和我這種發財的方式?”
“對。”綾恩興致勃勃地說。
“太好了,那你打算怎麼辦?”
“買點蠟來施巫術!”
他笑了。
“喔,不,你不會那麼做,你不會用那種老掉牙的方法。你用的辦法一定很現代化,而且可能很有效,只可惜你不會贏。”
“你為什麼認定會有一場爭鬥?我們不是已經接受眼前的事實了嗎?”
“你們表現得都很源亮。真有意思。”
綾恩緩緩地說:“你為什麼恨我們?”
那對深不可測的黑眼睛裡彷彿閃耀著什麼。
“我沒辦法讓你們瞭解。”
“我想可以。”
大衛沉默了一兩分鐘,然後輕描談寫地說:“你為什麼要嫁給羅力-柯羅德?他是個笨蛋!”
她提高聲音說:“你一點都不瞭解他!根本不可能瞭解!”
大衛沒有改變話題的意思,又問:“你覺得羅莎琳怎麼樣?”
“她很可愛。”
“還有呢?”
“可是好像不大開心。”
“對極了,”大衛說,“羅莎琳很傻,嚇壞了,她一直很膽小,每次都是闖了禍還不知道怎麼回事。要不要我告訴你一些羅莎琳的事?”
“如果你願意的話。”綾恩客氣地說。
“我很願意。她本來很想當演員,不過演得不好。後來參加一個三流旅行劇團,到南非去旅行,因為她一直很喜歡南非。可是劇團在開普頓一籌莫展,她就嫁給一個奈及利亞來的政府官員。其實她並不喜歡奈及利亞——我想也不大喜歡她丈夫。要是他是那種愛喝酒又會打太太的丈夫,倒也不會怎麼樣,可是他是個很有學問的人,在叢林裡開了間大圖書館,又喜歡談玄學。他表現得非常好,也給她足夠的零用錢。本來,兩個人要是談不來,他說不定會和好離婚——但是也可能不會,因為他是天主教徒。總而言之,幸好他得熱病死了,羅莎琳也得到一點養老金。戰爭爆發之後,她塔船到北美去。事實上她並不喜歡北美,所以又換了一艘船,就在那條船上碰見戈登-柯羅德,把她可憐的一生完全告訴戈登。於是他們就在紐約結了婚,快樂地住了兩星期,後來他被飛機投下的炸彈炸死,留給她一棟大房子,一大堆昂貴的珠寶和豐富的收入。”
“不錯,這個故事的結局很快樂。”續恩說。
“對,”大衛-漢特說,“羅莎琳雖然一點也不聰明,可是她運氣一直很好——這也一樣有用。戈登-柯羅德是個強壯的老頭,六十二歲,很可能會再活二十年,甚至更久,那對羅莎琳可沒什麼意思,對不對?她嫁他的時候才二十四歲,現在也才二十六歲。”
“看起來還不到。”綾恩說。
大衛看看桌子對面,羅莎琳正在玩弄麥面,像個緊張的孩子似的。
“對,”他想了想,說,“你說得對。我想是因為她完全不花腦筋想東西。”
“可憐的東西。”綾恩忽然說。
大衛皺皺眉。
“你同情她幹嘛?”他嚴厲地說,“我自然會照顧她。”
“那當然。”
他不悅地說:
“誰要是想打倒羅莎琳,就得先通過我這一關!我可是身經百戰,什麼場面都見過了!”
“現在又要我聽你的生平大事了吧?”綾恩冷冷地問。
“最精簡的版本,”他笑道,“大戰爆發之後,我覺得用不著為英格蘭上戰場,因為我是愛爾蘭人。可是我也像所有愛爾蘭人一樣喜歡打仗,當突擊隊員對我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吸引力。我在戰場上的確得到了一些樂趣,可借後來腿受了傷,就只好到加拿大去,在那邊訓練了一些人。正當我不知道何去何從的時候,接到羅莎琳從紐約打來的電報,說她馬上要再婚了!她並沒說有什麼好處,可是我很能捕捉字裡行間的意思。所以馬上趕過去,牢牢跟住這對快樂的新婚夫婦,又和他們一起回到倫敦。而現在……”他無禮地對她笑笑,“‘水手回家了,從海上回家了。’你回來了。就是這樣。怎麼了?”
“沒什麼。”綾恩說。
她和其他人一起站起來。
回到起居室時,羅力對她說:“你和大衛-漢特好像很談得來,到底談了些什麼?”
“只是隨便聊聊。”綾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