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之初有神話。一如偉大的神曾經在印度人、希臘人和日耳曼人的心靈中進行創作並尋求表現那樣,他如今又日復一日地在每個兒童的心靈中進行創作。
那時候,我家鄉的高山、湖泊、溪流都叫些什麼名字,我還一無所知。但是,我看到了紅日之下平湖似鏡,碧綠的湖面交織著絲絲銀光,環抱著湖泊的崇山峻嶺層層疊疊,高遠處的山縫間是白雪皚皚的凹口和細小的瀑布,山腳下是傾斜的、稀疏的草場,其間點綴著果樹、茅屋和灰白色的阿爾卑斯山母牛。我的可憐的、小小的心靈是那麼空虛,那麼平靜,又有所期待,於是,湖泊和高山的精靈便把它們勇敢壯麗的事蹟書寫在我的心靈上。堅韌的峭壁和陡坡一副倔強的神態,懷著敬畏的心情,談到了時間。時間的兒子便是它們,它們的身上留下了時間的傷痕。它們談到了當年的情景:地球開裂,彎曲,在成形時的痛苦的呻吟聲中,巖峰和山脊從它飽經摺磨的軀體裡突起。岩石山咆哮著、轟鳴著擠出來,山峰聳起,毫無目的地越升越高、直到折斷為止;雙峰山你死我活地拚命爭奪空間,最後,一座勝了,突兀而立,把它的兄弟甩到一邊,跌得個粉身碎骨。從那個時候以來,折斷的山峰,被擠走而碎裂的岩石,便始終留在山上的淤泥裡,隨處可見。每到冰雪融化期,山洪挾帶著房屋般大的石塊直瀉下來,把它們象玻璃似的衝個粉碎,或者用力地一推,讓它們滾到山下,嵌入柔軟的草地裡。
它們,這些岩石山,講來講去就是這麼一套。要聽懂它們的意思並不困難,只消瞧一瞧那些陡峭的山壁。它們一個岩層接一個岩層地折斷、彎曲、龜裂,每一面都佈滿了一道道裂開的傷痕。“我們有過可怕的遭遇,”它們說,“我們還在受苦。”但是,它們說這番話時卻是驕傲、嚴肅而又頑強,煞似久經沙場考驗的老戰士。
不錯,是老戰士。我看著它們鬥爭,同水和風暴鬥爭,在可怕的初春的黑夜裡,當猛烈的燥熱風在它們的禿頭周圍咆哮的時候,當溪流從它們的脅腹衝下粗糙的石塊的時候。在這些個黑夜裡,它們牢牢站穩腳根,臉色陰沉;屏住呼吸,堅韌不拔,昂首挺胸,以道道裂痕的峭壁和山峰迎著風暴,集中全力,頑強抵擋。每裂開一道傷痕,它們就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憤怒和恐怖的隆隆吼聲;對四遠的每一次山崩,它們都報以駭人的呻吟,斷斷續續,怒氣沖天。
我還看到草地、斜坡和被土填滿的岩石裂縫裡都長滿了青草、鮮花、蕨類和苔蘚,古老的民族語言賦予它們稀奇古怪、宮有想象的名字。它們是群山的子子孫孫,各得其所地生活著,生機昂然,善良無害。我觸摸它們,觀察它們,聞它們的香味,學它們的名字。我觀察樹木時更加認真,感觸也就更深。我看到,每棵樹都獨善其身,構成了自己的特殊的形態和樹冠,投下了與眾不同的陰影。在我看來,它們既是隱士,又是戰士,與群山是近親,因為每一棵樹,甚而至於挺立在靠近山巒的較高處的樹木,都為了生存和成長,默默地、堅韌不拔地同風、氣候和山石鬥爭著。他們備有各的負擔,必須把根扎牢,穩住軀幹,並因此形成了各自不同的形態,留下了各自不同的傷痕。有的松樹,由於風暴的緣故,僅僅一面長著樹枝。還有的,紅色樹幹象蛇一般緊貼著突出的岩石彎彎曲曲地生長,樹和岩石互相擠壓,互為依靠。它們象戰士似的打量著我,喚起了我心中的羞怯與敬畏。我們這兒的男人和女人也都象它們,堅毅頑強,緊鎖眉頭,沉默寡言,最好的人說話最少。因此我學會了象觀察樹木或者岩石似的去觀察人,並且一如對無言的松樹那樣地尊重和愛戴他們。
我們的小村莊尼米康座落在湖畔一塊傾斜的三角形平原上,夾在兩座山的突出部分之間。一條道路通往附近的修道院,另一條道路通往離此地四個半小時路程的鄰村,至於其餘座落在湖邊的村莊,都可以由水路抵達。我們村子的房屋都是古老的木結構建築,說不清有多少年頭了,幾乎從未見到過新蓋成的。人們根據需要對這些古老的小屋進行部分翻修,這一年換地板,下一年修房頂的一角。一些半截的梁木和板條,原先大約是隔斷房間的材料,現在卻用作屋頂的椽子,如果它們連作椽子都不合適了,但當作柴燒又太可惜的話,在下一回修繕廄棚或者存放乾草的閣樓時便又派上了用場,要不就當作屋門的橫條。這些房屋裡的居住者的情況也相類似;每個人都起著自己的一份作用,能持續多久就多久,隨後猶猶豫豫地加入到無用者的圈子裡,最終無聲無臭地沉沒到黑暗的地下去。長久身在客地的本鄉人,又重返故里時,除去見到幾家人家的舊房頂更新了,幾家人家半新的房頂變舊了之外,再不會見到有什麼變化,當年還健在的老人雖然已經亡故,但又有另外一些老人,居住在同樣的農舍裡,姓同樣的姓,照看著同樣是黑色頭髮的兒童,他們的相貌和舉止,同在這段歲月裡已故的那些人幾乎毫無區別。
我們這個鄉所缺少的,便是經常增添外來的新鮮血液和生命。這裡的居民是還算得上精力充沛的一族人,幾乎家家都結下了最近的血親關係,足足四分之三的人都姓卡門青。這個姓氏一頁一頁地填滿了教堂的簿冊,見之於教堂公墓的十字架,還被人用油漆書寫或用粗獷的刀法刻在房屋上。連車行主的車輛上、牲口棚的桶上以及小船上也都可以看到這個姓氏。在我父親的房屋的大門上方,也書寫著:“此屋為約斯特和弗蘭齊斯卡·卡門青所建”,不過這不是我的父親,而是我父親的一位先祖,我的曾祖父;如果我也沒有留下子女便去世的話,那末,肯定也會有一個姓卡門青的人搬到這個老窩裡來住,只要到時候這所房屋還在,上面還有屋頂。
然而。且不論表面上信教的虔誠,在本村居民中,也有壞人和好人,有高貴者和卑賤者,有強者和弱者,除了某些聰明人而外,還有少數逗人樂的傻瓜。至於白痴,則根本沒有計算在內。象任何地方一樣,這裡也是大千世界的小小縮影,又由於老老少少,機靈鬼和傻瓜蛋都是姑表親戚,相互間關係密切,所以,往往在同一所房屋裡,板起面孔、高傲自大的人同目光短淺、輕率大意的人經常發生齟齬。因此,我們的生活為人性顯示其深邃與滑稽提供了足夠的天地。只是這生活蒙上了一層永久性的紗幕——被掩飾起來的或者未被意識到的壓抑感。對各種自然力的依賴,有著幹不完的活計的生活的勞苦,隨著時光的流逝,使得我們這個本來就在老化的一族人,都染上了沉思的癖好,雖說我們的嚴峻的臉配上沉思倒也不壞,但卻沉思不出任何結果來,至少是沒有令人欣快的結果。正因為如此,大家只靠那幾個傻瓜來取樂,他們雖然沉默寡言,一本正經,但總會使環境生色,並帶來一些機會,引起人們鬨堂大笑和嘲諷譏誚。如果他們之中有誰由於幹了一樁新的蠢事而成為議論的對象時,快活的表情就象一道閃電掠過尼米康的兒子們佈滿皺紋的棕色面孔,在取笑別人而得到的樂趣之外,還撒上美味的法利賽人①的調料,即為自己勝人一籌而洋洋自得,嘖嘖有聲地品嚐這種快慰,深信自己決計不會這樣糊塗或者犯這樣的錯誤。多數人介乎義人和罪人②之間,如果這兩種人有什麼好處,他們都樂於分享。我父親便是這多數人中的一個。一件蠢事,倘若不能使他既動心又不安,既蠢蠢欲動地想贊同幹蠢事的人,又老想到自己是個從未失算因而留下汙點的人,於是就搖擺不定,顯得十分可笑。倘若做不到這一點,那末,這件蠢事就愚蠢得還不夠到家——
①法利賽人是古代猶太教一教派的信徒,他們堅守摩西的法律。這裡比喻相信自己言行正確的人。
②《聖經》用語。指在宗教和道德上守規矩和不守規矩的人。譬如下文把酗酒者也稱作罪人。
我的舅父康拉德也屬於傻瓜之列,但在智力上,他並不因此而比我父親以及其他英雄好漢們差。倒不如說他是一個機靈鬼,只是被一種不安好動的創新精神所驅使,而別人本來倒應該羨慕他具備了這種精神。不過他自然從來不曾走運過。但他並不就此垂頭喪氣,無所作為地沉思默想,反倒一再開始新的嘗試;這無疑是他的優點,可是,旁人卻認為這是他可笑的特點,因此把他當作本教區不拿報酬的丑角。我父親對他的態度一直在欽佩和蔑視之間搖來擺去。他的這位內兄每提出一項新的計劃,總使他感到非常新奇,非常興奮,儘管他試探性地用反話詢問,含沙射影地譏諷,但也無法掩飾住他的這種心情。每當我的舅父表示深信自己有成功的把握,並開始充好漢的時候,我父親就會被吸引住,還投其所好地懷著兄弟的情誼贊成這位天才,直到不可避免的失敗臨頭為止。對於失敗,我的舅父只是聳聳肩膀,可我的父親反倒怒不可遏,挖苦他,辱罵他,幾個月不瞧他一眼,不同他說一句話。
康拉德曾使我們村裡的人頭一回看到了帆船,為此,我父親的小船還差點賠了進去。舅父根據日曆上的木刻畫,精細地製作了船帆、繩索、桅杆等器具,可是,我家的小船太窄,不適合改成帆船,所以這畢竟不是康拉德的過失。準備工作延續了幾個星期,我父親心情緊張,既抱有希望,又提心吊膽,簡直坐立不安。至於村裡其餘的人,他們談論得最多的莫過於康拉德·卡門青的最新計劃。帆船在湖裡試航那天,對於我們來說真是意義重大。那是多風的晚夏的一個清晨。我的父親膽怯地預感到可能會遭殃,便離得遠遠的,還禁止我隨船出航,使我非常傷心。陪同帆船藝師的,只有麵包師菲斯利的兒子一人。但是全村的人都站在我家的鋪鵝卵石的空場上或者小園子裡看熱鬧。這可真是件前所未聞的事情哪!離岸遠處颳著一股輕快的東風。小船先得由那個小夥子劃,直到進入微風中,才揚起船帆,高傲地駛去。我們驚歎著目送它繞過頭一個向湖中突出的山腳消失了影蹤,接著便動手準備歡迎這個聰明機智的舅父勝利歸來,並對自己暗地裡惡意譏誚他的念頭感到羞愧。可是,到了夜裡,小船回來了,船帆不見了,兩個船伕半死不活,麵包師的兒子連連咳嗽,並說;“你們是來歡慶的,可差一點在這個禮拜天擺兩次喪宴哩!”我父親不得不給小船補上兩塊新木板。從此以後,在藍色的湖面上再也見不到船帆的倒影了。事後不久,別人一見到康拉德匆匆忙忙去幹什麼事情時,還會在他身後喊道:“掛上船帆,康拉德!”我父親把怒火吞進肚裡,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只要一遇上他這位倒黴的內兄,就扭轉臉去,啐出一口唾沫,讓它畫一道大弧線,飛出遠遠的,藉以表示非語言所能形容的輕蔑。這種情況延續了很久,直到有一天,康拉德帶著耐火烤爐計劃前來找他商談時為止。這項計劃給這位發明家招來了沒完沒了的嘲笑和譏諷,還讓我父親賠了四個塔勒的現金。他一想起這件損失四個塔勒的倒黴事就心疼,所以根本就不敢去想它。很久以後,有一回家裡又缺錢花了,我母親隨口說,要是這一大筆白扔的錢還在的話就好了;父親一聽,臉紅到脖子根上,但他硬著頭皮,只是說:“我要願意的話,一個星期天就可以把這筆錢統統喝光的。”
每年年末,燥熱風便刮來了,它那低沉的呼號,使阿爾卑斯山人聽了膽戰心驚,但當他身在客地時,又會懷著催人憔悴的鄉愁思念這咆哮聲。
燥熱風到達之前許多個小時,男人和女人,群山,野獸和家畜都會預感到它。幾乎每回都是先從相反的方向刮來一陣涼風,隨後是一股低聲呼嘯的熱流宣告它的到來。碧綠的湖水頃刻間變得象墨水一般黑,突然戴上了倉促製成的白色泡沫的冠冕。緊接著,在幾分鐘之前還平靜無聲的湖水,白浪滔天,濤聲似雷,象大海一般無情地拍打湖岸。同時,山巒大地害怕得緊縮在了一起。原先,山峰霧氣蒸騰,遠在天邊,現在,可以數清山頂上的岩石;原先,其他的村落離得很遠,看去只是點點褐斑,現在,房頂、山牆、窗戶都可以分得一清二楚。一切都緊縮在一起了,高山、草場和房屋,象受驚的畜群。隨後開始了隆隆的風聲,大地的顫抖。排排白浪,似濃煙橫空,被鞭打著驅趕向前。人們持續地,甚至在夜間也聽到狂風同群山的殊死搏鬥。過不多久,溪流橫溢、房屋毀壞、小船碎裂、父兄失蹤的消息便會傳遍各個村落。
我幼年時懼怕燥熱風,甚而至於對它恨之入骨。但是,隨著少年的野性在我心中覺醒,我愛上了它,這個反抗者,這個永恆的青年,這個大膽的鬥士,這個送來春天的使節。它充滿生機希望和激越之情開始狂野的戰鬥時,又是何等壯觀。它橫衝直撞,放聲大笑,呻吟歎息,號叫著闖過山壑峽谷,吞噬山上的積雪,用它粗糙的雙手擰彎堅韌的老松,折磨得它們嘆息連連。此後,我的愛更加深了,我站在燥熱風中向芳香、美麗、過於富庶的南方致意,從那裡源源不斷地湧來由歡樂、溫暖和美組成的氣流,撞在山上,四散而去,臨了進入平坦、陰涼的北方,筋疲力竭,失勢消亡。再沒有比甜蜜的燥熱風熱①更稀罕、更珍貴的了,在燥熱風季節裡,它向山區的人們,尤其是婦女襲來,奪走了睡眠,撫摩著、刺激著所有的感官。這是南方②,它總是一再迅猛而熱烈地投入冷淡的、比較貧瘠的北方的懷裡,並莊嚴地向積雪覆蓋的阿爾卑斯山的村落宣告,如今在附近的韋爾斯蘭德的紫色的湖畔,櫻草花、水仙花和杏花又復吐豔了——
①燥熱風帶來的高氣溫。
②指阿爾卑斯山以南,這裡是擬人化的手法。
燥熱風過境,最後的骯髒的雪崩過後,出現了最美的景色。開滿鮮花的淺黃色的草場從四面八方向山巒伸展開去,高處的雪峰和冰川純潔、幸福。湖水又變成藍色,變得溫暖,映照著紅日與浮雲。
這一切就足以填滿一個人的童年,必要時也可填滿整個人生。因為這一切都用著洪亮的聲音,而且從不間斷地講著上帝的語言,而這種語言是從來也不會在一個人的唇間溢出的。誰在童年時光就這樣地聽到過這種語言,他便一輩子都會聽到它的回聲,甜蜜、高昂、可畏,他永遠也逃不出它的魔力圈。一個在山區長大的人,他可以長年研讀哲學和自然史,並拋棄老態龍鍾的上帝,但是,如果他有朝一日重又感觸到了燥熱風,或者聽到一次雪崩折斷樹木的聲響時,他胸中的心靈就會顫動,他就會想到上帝,想到死亡。
在我父親的小屋前,有一個四周圍著籬笆的小園子。那裡生長著酸澀的生菜、蘿蔔和白菜;除此之外,我母親還修了一個可憐又可愛的狹長花壇,上面有兩叢月季,一叢天竺牡丹,一小片木犀草,憔悴而無望地盼著雨水。園子前是一個更小的、鋪鵝卵石的空場,一直延伸到湖邊。那裡有兩個損壞了的桶、若干板條和木柱。岸下水上拴著我家的小船,那時候每隔幾年便要把它修補一新,塗上瀝青。這些修船的日子至今還牢牢地留在我的記憶裡。總是在初夏暖和的下午,小園子裡黃色的硫磺石蝴蝶在陽光下昏昏沉沉地亂舞。湖水平滑似鏡,寂靜地閃爍著藍光。山峰薄霧繚繞。在鋪鵝卵石的小空場上,散發著濃烈的瀝青和油漆味。完工後,這艘小船的瀝青味整個夏天都不消散。多年以後,每當我在海濱聞到由水味和難聞的瀝青味混合的特殊氣味時,我家的湖畔小空場隨即會浮現在我的眼前。我又看到我的父親穿著襯衫在揮動毛刷,一縷淺藍的煙霧從他的菸斗裡往無風的夏日空氣中升起,亮閃閃的黃蝴蝶惶惶不安地飛來飛去。在這些日子裡,我父親心情愉快,不同尋常,吹著口哨(這是他最拿手的),甚至唱出了他那唯一的一首短小的無詞歌①,不過聲音很低。隨後,母親做了些好吃的當晚餐,我現在回想,她做好吃的東西時一定暗自希望卡門青今晚不再去酒店了。可是。他照去不誤——
①這是瑞士、蒂羅爾、上巴伐利亞一帶的民歌。唱時假聲和真聲急速轉換。
父母對我少年時的性情起過什麼特別的促進或者妨礙作用,我可說不出來。母親始終雙手不停,有幹不完的活;至於我的父親,人世間他最少操心的事就是教育。他的事情也夠多的,要維持他那幾棵果樹可憐巴巴地活下去,要種那一小塊土豆地,要照看他的乾草。大約每隔幾個星期總有一個晚上,他會在出門之前拉住我的手,默默無言地同我一起上了牲口棚上面存放乾草的閣樓,隨後在那裡演出一幕稀奇古怪的懲罰和贖罪戲:我談了一頓揍,無論父親或我自己都不太清楚究竟為了什麼。這是在報應女神祭壇前面的無聲的獻祭。在向這位神秘莫測的女神奉獻這份贖罪禮時,我父親並不責罵,我也不失聲叫喊。在後來的歲月中,每當我聽到別人談論“盲目的”命運時,我便會隨即聯想到這些不可思議的場面,並且覺得這些場面真可謂形象地表現了那個概念。我的善良的父親這樣做,所遵照的正是那種樸素的教育學,但他自己並不知道;生活本身就慣於按這種教育學來對付我們,不知哪一天會給我們送來一個晴天霹靂,並讓我們事後去追思自己究竟犯下了什麼惡行,竟惹得上蒼降下神威。遺憾的是我從來不去回想,或者很少這樣做,寧可泰然自若地,甚至倔強地承受那種分期分批的懲罰,也不按別人的願望獨自去悔過。在這些個夜晚,我甚至總是很高興,因為我又納了稅,又將會有幾個星期不受懲罰的間歇時間。我更加自作主張地抵制我那個年歲應作的嘗試,那就是學會勞動。難以捉摸和揮霍浪費的自然把兩種矛盾的稟賦統一在我的身上:一種是不尋常的體力,一種是怕勞動,遺憾的是這種害怕心理還不小哩;我父親花了不小的力氣要讓我成為一個能幹的兒子和幫手,但是我千方百計逃避派給我的活計。還在文科中學唸書時,古代英雄中最受我同情的莫過於赫拉克勒斯①了,因為他被迫去幹那些盡人皆知的、繁重的勞動。那時候,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比在山岩和草場上,或者在湖邊懶散地閒逛更美好的了——
①赫拉克勒斯是希臘神話中的半神半人的英雄,後得神諭,他必須完成阿耳戈斯國工交給他的十二件工作,然後可升格為神。
高山、湖泊、風暴、太陽,都是我的朋友,向我講述,給我教育。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熱愛和熟悉它們,勝過熱愛和熟悉任何人和人的命運。但是,我最心愛的是雲,我愛它們勝過愛閃閃發光的湖泊、哀傷的松樹和向陽的岩石。
請給我指出在這廣闊的世界上比我更瞭解、更熱愛雲的人來吧!請給我指出在這個世界上比雲更美的東西來吧!它們是遊戲和歡樂,它們是祝福和主恩賜的禮物,它們是憤怒和死亡的神威。它們嬌嫩、溫柔、平和。象新生嬰兒的心靈;它們優美、富有、樂善好施,象善良的天使;它們陰暗、無情,象死神的使者,誰也休想逃脫。它們飄浮在空中,薄薄的一層,銀光閃爍;它們大笑著飛翔,一片白色又鑲著金邊;它們站著休憩,呈現黃、紅、淺藍諸色。它們陰森可怖、躡手躡腳地潛行,煞似行刺的兇手;它們弓身翹首呼嘯著追逐,宛如疾馳的騎士;它們悲傷地做著夢,懸掛在蒼白的天際,伊然憂鬱的隱士。它們呈現出幸福島的形狀和祝福天使的身姿,它們象威脅著的手、揚起的帆、信步的鶴。它們飄浮在上帝的天國和可憐的人世之間。是凡人一切渴念的美的譬喻。既屬於天國,又屬於人間;它們是人世的夢,在這些夢中,世人將他們汙點斑斑的靈魂偎依在純潔無瑕的上天的懷裡。它們是一切浪遊、追尋、要求、鄉愁的永恆的象徵。一如它們膽怯地、滿懷渴望地、倔強地懸掛在天地之間,人的心靈也膽怯地、滿懷渴望地、倔強地懸掛在時間和永恆之間。
呵,雲啊,美的、浮動著的、不知疲倦的雲啊!我那時是個無知的孩子,熱愛它們,端詳它們,卻不知道我也會象一片浮雲似的飄過人生,浪遊,到處都感到陌生,飄浮在時間和永恆之間。從童年時代起,它們曾是我可愛的女友和姐妹。我簡直無法在小巷裡行走,因為我一見到它們,便要這樣地互相點頭,互相問候,互相注視,呆上那麼片刻。我也忘不了當時從它們身上所學到的一切:它們的形狀,它們的顏色,它們的特性,它們的遊戲、輪舞、舞蹈、休憩,以及它們的奇異的天上人間的故事。
尤其忘不了那雪公主的故事。她的舞臺是那座不高不低的山,時間在初冬,處於溫暖的低空氣流之下。雪公主出現了,帶著少數隨從,來自高天之上,在山上開闊而平坦的谷地或者寬敞的圓形山峰上挑選了一處休憩的地點。虛偽的東北風嫉妒地看到這天真純潔的少女躺臥下來,便鬼鬼祟祟地貪婪地在山邊吐出舌頭,猛然號叫著狂暴地向她襲去。她向美麗的公主擲去撕成碎條的黑雲,嘲笑她,對她大聲叫罵,想把她趕走。有片刻工夫,公主稍顯不安,她等待著,忍耐著,有時,她微微搖搖頭。冷嘲著,又升回到高處。有時。她突然把她那些害怕了的女友聚攏到她的周圍,露出她的神采奕奕的高貴的容顏,把冷若冰霜的手一揮,喝令山妖退去。山妖躊躇,號叫,逃遁。隨後,她靜靜地躺下,用茫茫的霧遮掩她的臥榻,霧散去後,但見山上的平坦谷地和圓形山峰覆蓋著潔白、柔軟的新雪,潔淨明亮。
在這個故事中,有那麼一點高尚的內含,有那麼一點關於心靈和美的勝利的消息,使我心曠神怡,並象一個快活的秘密打動著我這顆小小的心靈。
不久,這樣的歲月也來到了:我去接近雲,在雲間漫步,居高臨下地觀察某些離群的雲。我十歲開始登山。我登上的第一座山峰叫澤恩阿爾卑施托克①,我們的村子尼米康就座落在它的腳下、在山頂。我頭一回看到高山的驚險和美。深壑,比比皆是的冰和雪水,綠玻璃般的冰川,醜怪的冰磧,高踞這一切之上的,是高而圓、其狀如鐘的天空。一個人被夾在高山和湖泊之間,又被近處的山巒團團圍住,並在這狹小的天地裡生活了十年,那末,這一天他是萬萬不會遺忘的,在這一天裡,他第一次頭項宏大遼闊的天宇,面對無垠的視野。在上山途中,我已經驚訝不已地發現,我在山下早已熟悉的崖坡峭壁竟是如此碩大無朋。如今,我全然被這瞬間制服了,又懼怕又歡呼,突然看到這遼闊滲入我的心裡。世界竟是如此宏大!我們的整個村落,遠在谷底,迷迷濛濛,只剩一個小光斑。從谷底望去以為是緊密相鄰的山峰,原來彼此相距許多小時的路程——
①意為:深山牧人登山杖。
我開始預感到,我僅僅眯縫著眼看到了一線天地,還沒有把世界看個真切,並且山外有山,或挺立,或傾倒,還可能有大事正在發生,而有關的消息則從未傳到我們這個與外界隔絕的山坳裡來過。同時,我心中有什麼象指南針一樣地在顫動,以一股不自覺的力量拚命指向那遼闊的遠方。如今,當我看到浮雲向著無邊無涯的遠方流浪時,我這才完全懂得了浮雲的美和憂傷。
陪伴我的兩個成年人,稱讚我爬山很有能耐。他們在冰冷的圓形山巔稍歇片刻之後,便放聲大笑我那種忘乎所以的歡樂情狀。可我呢,在領略了初次莫大的驚異之後,既快活又激動,便象一頭公牛似的對著青天大聲吼叫。這是我的第一支不成調的讚頌美的歌。我滿以為會有隆隆的回聲,卻不料我的叫喊猶如鳥兒的一聲微弱的啼鳴,完全消失在遼廓的天空之中。我非常羞愧,便靜了下來。
這一天打破了我生活中的一塊堅冰。因為由此開始一個個事件便接踵而來。起先是別人經常帶我去登山,也作更艱難的攀登,我則懷著奇特地被壓抑著的歡樂去探究高處的偉大秘密。接著,我被派去放牧母山羊。我通常去牧羊的山坡,其中一個的邊上,有一處避風的角落,茂密地生長著鑽藍色的龍膽和淡紅色的虎耳草,這是人世間我最心愛的地方。從那裡看不到村子,隔著岩石眺望,只見到一條亮閃閃的狹長的帶子,那就是湖泊;但那裡繁花遍地,色彩鮮豔,藍天似帳幕,蒙在尖尖的雪峰之上,羊群的鈴兒叮噹,不遠處山泉淙淙,其聲不斷。我躺在這溫暖的氛圍之中,驚訝的目光追逐著片片白雲,低聲吟唱著無詞歌。直到母山羊發現了我的怠惰懶散,想要違禁胡鬧取樂時方才罷休。沒幾個星期,我的無憂無慮的快樂生活就被撕了一大道裂口,我同一只迷路的母山羊一起摔進一條溝壑。母山羊死了,我的頭顱疼痛,除此而外,我還被狠狠地揍了一頓,逃離了我的父母,後來又在央求和慟哭聲下被領了回去。
我的這次冒險很可能成為第一次和最末一次。那末,這本小書也就不會去寫了,另外一些辛勞和愚蠢的事也都不會發生了。我可能已經同哪個堂妹或表妹結了婚,也許已經在某個地方跌進冰川裡凍死了。這樣倒也不壞。但是日後的一切卻並非如此。至於將已經發生的和未曾發生的事情加以比較,我可沒有這個權利。
我父親當時在韋爾斯村的修道院兼著一點小小的差事。有一回他臥病在床,便吩咐我去那裡通知一聲。我沒有前去,而是從鄰居那裡借來了紙和筆,給修道院的教友寫了一封溫文爾雅的書信,把它交給了信差的妻子,我則自作主張地進山去了。
過了一個星期我回到家中,看見一位神甫正。坐等著那封優美書信的執筆人。我生怕會有什麼不是,但他卻誇獎我,並勸說我的父母,讓我到他那裡去唸書。舅父康拉德那時恰好又受寵了。我父母問他意見如何。他自然當即竭力主張我一定得去唸書,將來上大學,當學者和紳士。我父親被說服了。就這樣,我的前途也成了我舅父那些危險的計劃中的一項,同耐火烤爐、帆船以及許許多多類似的想入非非的事情一樣。
艱鉅的學習馬上就要開始了,甚至要學習拉丁文、聖經歷史、植物和地理。這一切給我帶來了許多樂趣,我沒有想到,在韋爾斯學習將會使我離鄉背井,並付出美好的歲月作為代價。單是學拉丁文還辦不到這一點,即使我能把整本《名人傳》倒背如流,我父親還是會讓我去當農夫的。但是,這個聰明人已經看透了我的性格,重要的一點,也是我最主要的缺陷,便是我那種無法克服的怠惰。凡是勞動,我能逃避的就逃避,溜到山上,逃到湖畔,或者躲到山坡旁側身躺下,讀書,幻想,偷懶。他由於認識到了這一點,就把我託付給了別人。
藉此機會,把我的父母親交待幾句吧。我母親從前很漂亮,但是後來只剩下了結實的體格和挺秀的身材,以及一雙美麗的黑眼睛。她個子高,有力氣,勤勞、寡言。雖然她同我父親一樣聰明,甚至在體力方面勝過他,可是她在家裡並不作主,而是讓她的丈夫來掌管。他中等個子,四肢細小,幾乎可以說是瘦弱,頭腦頑固而機靈,那張臉,膚色淺,佈滿細小的、老是在活動的皺紋。前額還有一道短短的豎紋,他一動眉毛,這道豎紋就加深了,使他顯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這時,他彷彿正要竭力想出什麼非常重要的念頭來,儘管根本沒有這種可能,別人本來可以在他身上察覺到某種憂鬱,但卻無人注意到,因為我們這個地區的居民,幾乎個個臉上都經常蒙上一層淡淡的憂鬱神色,其原因在於冬季漫長、危險甚多、謀生艱辛、與世隔絕。
我的性格中的若干重要方面,是從我父母親身上繼承來的。從母親那裡,我得到的是知足為樂的生活經驗、多少有一點對上帝的信賴,以及嫻靜寡言的性格。從父親身上,我獲得的則是瞻前顧後,理財無能,以及一邊冷靜思考一邊開懷暢飲的本領。不過這最末一點,當時由於年少,還沒有在我身上顯露出來。在外表上,我的眼睛和嘴象父親;步子沉重,能走遠道,身材高大,體力耐久,則得之於我的母親。由於父親和我們這整個一族人的遺傳,我一生下來便有農夫的機敏的智力,但也帶著憂鬱的氣質,以及無緣無故黯然神傷的習性。由於我命中註定要長年離鄉背井同陌生人打交道,因此,如果我與生俱來的不是上述的天性,而是若干靈活性和多少有點樂天和輕率的話,或許會更好一些。
我就帶著這些秉賦資質,換上一身新裝,踏上進入人生的旅程。父母賦予的才能證明是可靠的,因為從此以後,我就靠自己去闖,憑自己的力量立足於人世間。然而,我身上總有某種欠缺,學科學也罷,在社會上生活也罷,都未能有所彌補。我至今還能象當年似的爬山,一連十個小時徒步行走或者划船,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能夠赤手空拳打死一條漢子,但是我今天還象當年一樣缺少成為一個八面玲瓏、善於處世的人的素質。我早年偏狹地只同大地和動植物打交道,因此在我身上沒有形成多少社交才能,而且現在還常常抱著幻想,這充分證明,我——很遺憾——是多麼偏愛一種真正的動物的生活。我常常幻想自己躺在海濱,變成了野獸,多半變成了海狗,並且感到其樂無窮,因此,當我從夢幻中清醒過來並又重新具備人格時,我並不覺得歡樂或者驕傲,而是感到遺憾。我按當時的通例。免費在一所文科中學受教育,並決定了我將來要成為一名語文學者。誰也不知道為什麼.再沒有比這更無用、更無聊的專業了,再也沒有比這更使我感到格格不入的專業了。
學生時代迅速過去了。在嬉戲和上課之間,有滿懷鄉愁的時刻,有充滿對未來的大膽夢想的時刻,也有一心敬畏地崇拜科學偽時刻。其間,我天生的怠惰有時也要冒頭,給我帶來種種懊惱和懲罰,隨後這怠惰又由於我產生了新的熱情而減退。
“彼得·卡門青,”我的希臘語教師說,“你是個脾氣很犟又不合群的孩子,你還會因為太固執而碰壁的。”我瞧著這個戴眼鏡的胖子,聽著他講的話,覺得他很滑稽。
“彼得·卡門青,”數學教師說,“你在偷懶方面是個天才,而我感到遺憾的是再沒有比零更低的分數了。我給你今天的作業打的分數是負二點五。”我瞧著他,替他惋惜,因為他是個斜視眼,並且、覺得他非常無聊。
“彼得·卡門青,”有一回,歷史教師這樣說道,“你不是個好學生,不過,儘管如此,你將會成為一名優秀的歷史學家。你很懶,不過,你會區分大事和小事。”
這些對我來說,也不是特別了不起的。然而,我尊重教師,因為我認為他們掌握科學,而對於科學我抱有一種莫名其妙的、非常巨大的敬畏心理。雖說所有的教師一致認為我很懶惰,可是我仍然不斷有所長進,我的名次在中等以上。中學和中學裡的知識是有欠缺的、不全面的,這一點我已經覺察到了;但是我期待著往後的日子。我想象,這個咬文嚼字、拘泥於細微末節的準備階段過後,會有真正的智慧,會有不令人生疑的、可靠的、真正的科學。到那時我將會知道,歷史的混沌紛亂、各民族的爭鬥以及恐懼的疑問在每一個人的心靈中意味著什麼。
我還有一個更強烈、更現實的渴念,我很想有一個朋友。
有一個棕色頭髮、一本正經的男孩,比我大兩歲,名叫卡斯帕爾·豪裡。他舉止穩重、沉靜,同大人一樣嚴肅而有主見,很少和他的同學們交談。有數月之久,我一直懷著莫大的崇敬心情仰望著他,在街上也跟在他後面,一心希望他會覺察到我。他見了打招呼的市儈庸人,他走進的每一家人家,我都嫉妒。但是,我比他低兩班,他的同班同學他可能已經不放在眼裡了,更何況我呢!我們之間從未講過一句話。與此相反,有一個瘦小多病的男孩,我沒去接近他,他倒來接近我了。他比我年幼,既靦腆又不聰慧,但有美麗、虛弱的臉和眼睛。由於他瘦弱,又有點畸形,在他的班級裡經常受氣,而我則身強力壯,還受人尊敬,於是,他便來找我當保護人。過不多久,他病得不能來上學了。他走了,我並不想念他,而且很快把他丟在了腦後。
我們班上有一個金黃色頭髮的少年,喜愛胡鬧,又會變戲法,還是個音樂家、演員兼小丑。我好不容易同他交上了朋友。他和我同歲,矮小、漂亮、活潑,對我總流露出那麼點恩主的態度。不管怎麼說,我畢竟有了一個朋友。我到他的寢室去找他,同他一起讀幾本書,替他做希臘語作業,讓他幫我做算術作為酬報。我們有時也一同去散步,那樣子一定象狗熊與黃鼠狼。他總是滔滔不絕,嘻嘻哈哈,機智幽默,從來沒有困惑的時候,我聽著,笑著,為有這麼一個無拘束的朋友而高興。
一天下午,我無意之中撞見這個小騙子正在學校的走廊裡當著幾個同學的面大顯身手,演他最得意的喜劇。他剛模仿完一個教師,接著喊道:“猜猜看,這是誰!”說罷,大聲朗讀了幾句荷馬的詩。同時,他非常逼真地模仿我,我的窘態,我怯生生的朗讀,我的有點沙啞的山裡人的口音,還有我常有的一心專注的表情,眨眼睛,以及緊閉左眼。他的樣子非常滑稽,再沒有人象他這樣開玩笑和不友愛的了。
他合上書本,撈取了賺到的喝采和掌聲。這時,我從後面走到他身邊,採取報復行動。我想不出什麼話來,但是,我狠狠地給了他一個耳光,言簡意賅地表達了我的全部憤慨、羞愧和怒火。緊接著上課了,教師發現我原先的朋友、偏偏又是他的得意門生在抽泣,見到了他那半邊紅腫的臉。
“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卡門青。”
“卡門青到前面來:真是這樣嗎?”
“是的!”
“你為什麼打他?”
沒有回答。
“難道你無緣無故打人?”
“是的。”
於是,我被狠狠地揍了一頓,並且象斯多葛派①似的盡情享受著無罪受刑者的歡樂。但我畢竟既非斯多葛派,也非聖徒,而是一個學生,所以,在受罰之後,便向我的仇敵伸出舌頭,而且伸到了不能再伸的地步。教師驚愕地訓斥我說:
“你不害羞嗎?這是什麼意思?”——
①斯多葛派是公元前四世紀創立於雅典的哲學派別,尚禁慾、淡泊,不以苦樂為意。
“這意思是坐在那邊的是個卑劣的傢伙,我鄙視他。他還是一個膽小鬼。”
我同這個演員的友誼就此結束。無人繼他來和我結交,我不得不獨立無朋地度過少年時的成熟期。儘管自那以後我對生活和人的看法有過幾次變化,但是每當我回想起那記耳光時,總感到心滿意足。但願這個金黃色頭髮的人也不曾忘記它。
十七歲那年,我愛上了一個律師的女兒。她很美,值得我驕傲的是,我一生始終只同非常美貌的女性戀愛。我為她和其餘的女性所受的苦惱,留待以後再敘。她名叫羅西·吉爾坦納,今天她還值得與我迥然不同的男子去愛慕。
當時,我全身上下都迸發出從未消耗過的青春活力。我和我的同學瘋狂地扭打,我是最佳摔跤手、擊球手、賽跑運動員和划船手,我為此而自豪,但同時又總是心情憂鬱。這同戀愛幾乎無關。這純粹是一種青春初期的甜蜜的憂鬱,在我的身上比在其他人身上更加強烈,因此,我是靠憂傷的想象、對死亡的思考和悲觀的念頭來得到歡樂的。自然也有同學拿來廉價版的海涅的《歌曲集》①給我閱讀。在此之前,我對任何“美文學”都一無所知。如今,繼海涅之後,我讀了萊瑙②和席勒,接著是歌德和莎士比亞,突然之間。這文學的蒼白的幽靈在我心目之中成了一位偉大的神——
①《歌曲集》(1827年初版),包括海涅青年時代、即1817至1827年間的作品,是作者的第一本詩集。
②尼科拉烏斯·萊瑙(1802一1850),奧地利詩人。
我感覺到從這些書籍裡有生命的芳香的涼風向我襲來,使我甜蜜地周身戰慄。這生命是人世間未曾有過的,卻又是真實的,而今要在我的被打動了的心中掀起浪濤,去經歷它的命運。在閣樓上我讀書的角落裡,能傳進來的只有附近鐘樓報時的鐘聲和在旁邊築巢的鸛鳥乾巴巴的啄木聲;在那兒,歌德和莎士比亞所創造的人在我身邊出沒。一切人的本質中神性的一面和可笑的一面都顯現在我的眼前:我們的矛盾分裂又不受約束的心靈之謎,世界歷史的深奧本質,精神才智的非凡奇蹟;就是這精神才智使我們短暫的時日煥發神采,並通過認識的力量把我們渺小的存在提高到必然和永恆的境界。當我把腦袋從狹小的窗洞裡探出去時。見到太陽照耀著屋頂和小巷,工作勞動和日常生活的微弱的噪聲凌亂地傳上來,我感到了我這個充滿偉大幽靈的閣樓角落的僻靜孤寂和神奇奧秘,彷彿我周遭是一個奇異美妙的童話世界。我讀書越多,當我探頭往下面的屋頂、小巷、日常生活望去時,我越感到古怪和陌生,漸漸地,經常有一種感覺畏畏縮縮地在我心中升起,使我喘不過氣來,我感到自己或許也是一位先知,而展現在我眼前的世界正期待著我去發掘出它的一部分寶藏,揭去矇住它的偶然與鄙俗的紗幕,用詩人的力量把我所發現的從衰亡中搶救出來,使之永存不朽。
我羞慚地開始創作一些東西,慢慢地寫滿了幾個本子,有詩,有創作方案,有短篇小說。這些都給毀掉了,但當時或許有過一點價值,曾使我的心兒激烈跳動,給予我足夠的內心的欣悅。後來我才慢慢地對這些嘗試作自我批評和檢驗,到了中學的最後一年,我才首次感到大失所望,但這又是必然的。由於一個偶然的機會,有幾卷戈特弗裡德·凱勒①的作品落到了我的手裡,我連續讀了第二遍,第三遍,這時,我已經開始整理我的處女作,並用懷疑偽眼光去看我那些粗製濫造的東西。由於我突然認識到我那些不成熟的幻想的產物距離真正的、客觀的、真實的藝術又有多遠,我便把自己的詩和小說付之一炬,並懷著酒醉醒後折磨人的苦痛,清醒地、哀傷地去深入觀察人世——
①戈特弗裡德·凱勒(1819—1890),瑞士著名現實主義作家和詩人,他的傳記體小說《綠衣亨利》為世界名著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