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上午,剛吃過早飯,就聽見有人敲門。大寶本不打算去開門的,因為他曉得來人不會是找他,可是叔叔剛進了廁所,門又敲了一陣,大寶只得去開門了。卻門口站了一個女孩,很苗條的身材,臉白白的,眼黑黑的。大寶低下了頭,不敢看她。她好奇地大寶,自己進來了,從大寶身邊過去時,肩膀輕輕地擦了一下大寶胸脯的地方。那女孩自己就跑進了叔叔的臥室,對了大鏡子左顧右盼地照著。大寶坐在對面的客廳裡,從半開的門縫裡覷著她。過了一會兒,叔叔從廁所出來了,進了臥室,把門關上了,大寶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叔叔的房門整整一上午都關著,裡面偶爾傳出說話聲和笑聲。大寶坐在房門外面的客廳裡,坐了整整一個上午。我:這一個叔叔所喜愛的女孩在這一個時候到來,對以後發生的事情是應當負一定的責任的。這在某種程度上刺激了大寶,使大寶的情緒狂躁起來。已經長大的、在礦裡聽了許多男女間的下流故事的大寶,對臥室裡的情景一定產生了許多猜測。從這些猜測出發,大寶還會產生出許多疑問。他想:父親卻和一個與自己一般大小的女孩關上房門做那樣的事;他想:那女孩是誰家的女孩呢?他接著還會想:他大寶至今還沒沾過女孩的邊呢!他們父子兩代人的生活真是有天壤之別啊!到了中午時,父親的房門終於開了,那女孩走出來了,客廳時,瞥了大寶一眼。大寶看出這眼神里有一層輕蔑他的意思,使他自慚形穢。此後一整個下午,他都是在這自慚形穢的情緒裡度的。父親的一切都使他自慚形穢,他覺得自己像個叫花子似的,在這裡坐了一天又一天,坐了一夜又一夜,依然沒有錢買菸。大寶的情緒開始變得騷動不安起來,而叔叔卻一無覺察。
叔叔決定採取冷戰的辦法使大寶屈服。他想如若他讓了~次步,就會有第二次讓步,他會步步妥協,而大寶則步步進逼。他已逐漸鎮定下來,並且有了耐心,決定打一場持久戰。他決定在這房子裡如從前那樣生活,有沒有大寶都一個樣。他照常讀書,寫作,接待女孩,只有這樣,他才可以最後贏得這場曠日持久的戰鬥。每當他從自己房間出來,客廳裡坐著大寶,就覺得這大寶不是大寶,而是他過去的女人用來要挾他的一個武器,一個象徵物。他過去的女人,竟企圖用他過去的生活遺蹟來要挾他,他必不能讓她得逞。所以他就更做得瀟灑,進進出出,有時還吹著口哨。他一點沒有發現,危險正在悄悄地逼近他,他已經危機四伏了,而他一點察覺也沒有,兀自走來走去的。
叔叔有意冷落大寶的戰術已被大寶體察到了。他激動不安地想:他為什麼不來與我說話?他什麼時候再與我說話呢?他等待父親來與他說話,等待使他騷亂不已,他手腳冰涼,微微哆嗦著。他好像一頭落入陷阱的小獸,沒有人來救他。有一兩次叔叔進屋沒有把門關嚴,他從門縫裡看見叔叔倚在那張粉紅色、荷葉邊垂地的新嫁娘的床上,悠然自得地看一本書。狂躁的情緒逐漸地高漲起來,他覺得這父親不再是父親,而是他大寶的剋星。他大寶的剋星在奚落他呢!他大寶二十多年的一生就是受奚落的一生,至今還沒有得到一點補償。危險來臨了。大寶對這危險是有預感的,可惜他的頭腦還不能夠破譯這危險的預感。他手腳打著顫,臉上卻露出了奇怪的笑容。
如果大寶的母親在場,她便會發現這父子倆全都有在絕望的時刻露出微笑的特徵。這不知來自於一種什麼意義的遺傳,在這樣的時刻,他們父子竟有著驚人相似的面容。
這時候,沒有人意識到危險的來臨。他們甚至還在一起吃了一頓午飯和一頓晚飯。然後,天就黑了。叔叔打開了電視機,他們父子一人坐了一個角落地看電視。電視的節目演了一個又一個,大寶忽而又焦急地:他什麼時候與我說工作的事情呢?他覺得他挨不到明天了,因為今天與明天之間,還隔了一個迢迢的黑夜,他捱不過去了。可他又不能自己先,大寶覺得自己是搶不了父親先的,他只有等待。當電視最後的節目演完,屏幕上出現了“再見”的字樣,叔叔懶洋洋地站起身,關了電視,往自己房間去了。大寶絕望地想道:他再不會與自己說工作的事情了,他想他的等待再不會有結果,而最後一個機會也過去了。最後刺激大寶對父親的仇恨的,是父親在洗臉間裡的刷牙聲。牙刷在豐富的泡沫中清脆地響著,響的時間非常之久。大寶站起身,走到廚房,擰亮電燈,四下裡看著,許久他也沒有明白他是在找什麼。後來,當他的眼睛無意地落在了他要找的那東西的上面,他才明白。他將他要找的東西握在手裡,掖在衣服底下,回到了他日夜棲身的客廳沙發上,然後關了燈。
大寶躺在黑暗中,等待叔叔睡著。他以為他已經等待了很長的時間,他以為黑夜已經在他的等待中過去了大半,黎明的時刻即將來臨,他以為這正是人人進入夢鄉的萬籟俱寂的時刻了,他悄悄地站了起來,手裡緊握著那東西,那東西已被他的身體暖成溫熱的了。他的心裡忽然變得輕鬆了,甚至有幾分愉快,長久的等待終於要實現了似的。他輕輕地走過走廊,來到了叔叔的臥室門口。他停了停,然後脫了鞋,這樣可以使腳步輕得像貓一樣。他推開了門,卻被門內的光亮炫了眼睛。他沒想到這時屋裡還大亮著燈,他父親正站在床邊,整理著枕頭,準備上床。當他回過頭,略有些驚愕地張了嘴,看著大寶時,他口腔裡牙膏的清涼的氣息,散發在了空氣裡。大寶朝著叔叔舉起了手裡的東西,那是一把刀,不鏽鋼的刀面在電燈下閃著潔白的光芒。叔叔怒吼道:流氓!隨著這一聲怒吼,大寶的頭腦似乎一下子清醒了,他剎那間明白了,他從小到大所吃的一切苦頭,其實全都源於這個男人。他所以這樣不幸福,他所以這樣壓抑,這樣走投無路,全都源於這個男人。這個男人現在好了,可他卻還在受苦,他多麼苦悶啊!他的沒有工作、沒有前途、沒有買菸的錢,他失去了健康的身體,全都源於這個男人。他把刀向這個男人揮去,這個男人避開了,並用一隻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叔叔握到了大寶的手腕,心裡升起了一個念頭:這個孩子竟要殺他了。叔叔看見了這個孩子因仇恨而血紅血紅的眼睛,他想:很多孩子愛戴他,以見他一面為榮幸,這個孩子卻要殺他。叔叔看見了這孩子的瘦臉,抽搐扯斜了他的眼睛,兩個巨大的鼻孔一張一翕著,嘴裡吐出難嗅的腐臭的氣息,他無比痛心地想道:這就是他的兒子,他的兒子多麼醜陋啊!而這醜陋卻是他熟悉的,刻骨銘心地熟悉的,他好像看見了這醜陋的面孔後面的自己的影子,看見了這張醜陋的面孔就好像看見了叔叔自己。叔叔不忍卒睹地移開了目光,為了把全身的力量都聚集在手腕上,而咬緊了牙關。
大寶掙脫手腕而扭曲了身體,他的手腕在父親的大手裡蛇一般地扭動,那把切西瓜的大刀便甩過來甩過去,閃爍著光芒。他們僵持了很久,雙方都消耗了體力和耐心。疲憊的感覺似乎更加激怒了大寶,他狂暴地掙扎著,叔叔一個不防備,竟被他掙開了手去,隨後他便不顧一切地朝叔叔橫劈一下,豎劈一下,有一下劈到了叔叔的手臂,流血了,血滴在地毯上,轉眼變成醬油般的褐色斑點。滴血的時刻忽然使叔叔想起大寶出生的場面:一輪火紅的落日冉冉而下,血色溶溶,男孩呱呱落地。血液衝上叔叔的頭腦,叔叔怒火沖天。他有些奮不顧身,大掄著手臂朝大寶揍去,大寶頭上臉上捱了重重的幾下,鼻子流血了。叔叔凜然的氣勢壓倒了大寶,大寶的狂暴由於發洩漸漸平息,他軟了下來,刀掉在地上,然後他就咧著嘴哭了,鼻血流進了嘴裡。叔叔像個英雄一般,撕下一隻睡衣的袖子,包紮好手臂上的傷口,大寶的哭聲使他厭惡又憐憫。傷了一條手臂的叔叔極有騎士風範,可是他剎那間想起:他打敗的是他的兒子。於是便頹唐了下來。將兒子打敗的父親還會有什麼希望可言?叔叔問著自己。這難道就是他的兒子嗎?他問自己。大寶蜷縮在地上,鼻涕、鼻血,還有眼淚,汙濁了面前的地毯。叔叔忽然看見了昔日的自己,昔日的自己歷歷地從眼前走過,他想:他人生中所有的卑賤、下流、委瑣、屈辱的場面,全集中於這個大寶身上了。這個大寶現在盯上了他,他逃不過去了,他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這一夜,叔叔猝然老了許多,添了許多白髮。他在往事中度過了這一夜,往事不堪回首,回憶使他心力交瘁。叔叔不止一遍地想:他再也不會快樂了。他曾經有過狗一般的生涯,他還能如人那樣驕傲地生活嗎?他想這一段豬狗和蟲蟻般的生涯是無法銷燬了,這生涯變成了個活物,正縮在他的屋角,這就是大寶。黎明的時刻到來得無比緩慢,叔叔想他自己是不是於認真,應當有些遊戲精神,可是,誰來陪我做遊戲呢?
這一個夜晚,我們都在各自家中睡覺,睡眠很香甜,睡夢中斗轉星移。我們各人都遇到了各人的問題,有的是編故事方面的,有的是情愛方面的,我們都受了些挫折。在白天裡,我們受挫折;黑夜裡,我們睡覺。我們甚至模糊挫折和順利的界線,使之容易承受。我們將這兩個截然相反的概念換換過去,為了使黑暗在睡眠中安然度過。我們這樣做不是出於經驗的教訓,而只是懶惰。可是叔叔度不過這黑夜了,叔叔無論怎樣跋涉都度不過這黑夜了。叔叔是這世界上最後一名認真的知識分子,救救孩子的任務落在叔叔的肩上。
叔叔一夜間變得白髮蒼蒼,他想:他再不能快樂了;他想:快樂,是凡代人,幾十代人的事情,他是沒有希望了。被踐踏過的靈魂是無法快樂的,更何況,他的被踐踏的命運延續到了孩子身上。那一個父與子廝殺的場面永遠地停留在了叔叔的跟前,悲慘絕倫。孩子不讓你快樂,你就能快樂了嗎?叔叔對自己說:孩子不答應讓你快樂,你就沒有權利快樂!叔叔對自己說:孩子在哭泣呢!叔叔幾十年的歷史在孩子的哭泣聲中歷歷地走過,他恨孩子!可是孩子活得比他更長久。
我們是在這個夜晚過去很久以後,才隱約地知道。對此叔叔緘口無言,可是俗話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漸漸地,我們就知道了。我們大家一起來設想這個場面,你一言、我一語的,將它設想成哈姆雷特風格的雄偉的圖畫,我們說這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悲劇。我們已經習慣了以審美態度來對待世界和人,世界和人都是為我們的審美而存在,提供我們講故事的材料。生命於我們只是體驗,於是,一切難題都迎刃而解,什麼都難不倒我們。我們幹什麼都是為了嚐嚐味道,將人生當做了一席盛餐。我們的人生又頗似一場演習,練習彈的煙霧瀰漫天地,我們衝鋒陷陣,搖旗吶喊,卻絕對安全。這種模擬戰爭使我們大大享受了犧牲和光榮的快感,豐富了我們的體驗。然而,我們並不知道,我們的戰鬥力,我們的反應的敏銳性,我們的臨場判斷力,在這種模擬戰爭中悄悄地削弱。當危險真正來臨時,我們一無所知。我們還根據我們的意願像這世界,我們的意願往往是出於一種審美的要求。叔叔的那一個真刀真槍的夜晚久久不為我們理解,與我們隔離得很遠。但是,叔叔的關於他發現了命運的新的警句在我們中間流傳。有一天,在我的生活裡,發生了一點事故,這事故改變了我對自己命運的看法,心情與叔叔不謀而合。這事故雖然不大,於我卻超出了體驗的範圍,它構成了我個人經驗的一部分,使我覺得我以往的生活的不真實。
為什麼這事故能抵制了我一貫的遊戲精神,而在心裡激起真實的反映?那大約是因為這事故是真正與我個人發生關係的,而以往的事故只是與別人有關。我們是非常自私的一代,只有自我才在我們心中。我們的遊戲精神其實是建立在個人主義基礎上,無論是救孩子還是救大人,都不可能使我們激起責任心而認真對待。只有我們自己真正地遇到了事故,哪怕是極小的事故,才可觸動我們,而這時候,我們又變得非常脆弱,不堪一擊,我們缺少實踐鍛鍊的承受力已經退化得很厲害。這世界上真正與我們發生關係的事故是多麼少,別人愛我們,我們卻不愛別人;別人恨我們,我們卻不恨別人。而我恰巧地,僥倖而不幸地遇上了一件。在這時節,叔叔的故事吸引了我,我覺得我的個人事故為我解釋叔叔的故事,提供了心理的根據;還因為叔叔的故事比我的事故意義更深刻,更遠大,他使我的事故也有了崇高的歷史的象徵,這可以使我承受我的事故的時候,產生驕傲的心情,滿足我演一出古典悲劇的虛榮心。我們講故事的人,就是靠這個過活的。我們講故事的人,總是擺脫不了那個虛擬世界的吸引,虛擬世界總是在向我們招手。我們總是追求深刻,對淺薄深惡痛絕,可是又沒有勇氣過深刻的生活,深刻的生活予我們太過嚴肅,太過沉重,我們承受不起。但是我們可以編深刻的故事,我們競賽似的,比誰的故事更深刻。好比曾經滄海難為水似的,有了深刻的故事以後我們再難滿足講述淺薄的故事。就這樣,我選擇了叔叔的故事。
叔叔的故事的結尾是:叔叔再不會快樂了。
我講完了叔叔的故事後,再不會講快樂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