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河,你好。
今天上午看到你因為我那一封卑鄙的信那麼難過,我也很難過。我來向你解釋這一次卑鄙的星期五事件吧!你要聽嗎?
你一定不知道,這一次我去考戲劇學院,文藝理論卻考了一大堆《講話》之類的東西,我心裡很不了然,以為被很卑鄙地暗算了一下。那一天在你舅舅那裡聽他講了一些文學,我更不高興了。沒有考上倒在其次,我感到文藝界黑暗得很,於是怏怏不樂出來了。後來我發現你也很不高興。當時我還安慰了你一番對吧?其實當時我的心情也很黑暗。我向你坦白,我在黑暗的心情包圍之下,居然猜疑起你來了。你生氣嗎?是半真半假的猜疑,捕風捉影的猜疑,疑神見鬼的猜疑,情知不對又無法自制的猜疑。我很難過,又看不起自己,就寫了一封信。我告訴你(雖然我很羞愧),當時我在心裡千呼萬喚地呼喚你,盼你給我一句人類溫柔的話語。你知道我最不喜歡把自己的弱點暴露給人,我不高興的時候就是家裡人也看不出來,而且就是有時家兄看出來時,他的安慰也很使我膩味,因為那個時候我想安靜。這一次不知為什麼我那麼渴望你,渴望你來說一句溫存的話。
後來的事情你知道。你把我說了一頓。我是躲在一個角落裡,小心翼翼、鬼鬼祟祟地伸出手來,被你一說馬上就老羞成怒了。真的,是老羞成怒。我的眼睛都氣得對了起來。我覺得一句好話對你算什麼?你都不肯說,非要糾纏我。於是我寫了很多惹人生氣的話,我還覺得你一定不很認真地看待我,於是又有很多很壞的猜想油然而生,其實那些我自己也不信呢。
後來我又接到你一封信。我高興了,就把上一封信全忘了。
這一件事你全明白了吧。我這件事情辦得壞極了。請你把它忘了吧。你把卑鄙的星期五的來信還給我吧。
我們都太羞怯太多疑了。主要是我!我現在才知道你多麼像我。我真怕你從此恨我。我懊惱地往家裡走,忽然想起小時候唱的一支歌來,是關於一個老太太和她的小麵糰。小麵糰唱著這麼一支歌:
請你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我給你唱一支好聽的歌。
我把這件事告訴你了。我怎麼解釋呢?我不能解釋。只好把這支歌唱給你聽。請你不要恨我,我給你唱一支好聽的歌吧。
你說我這個人還有可原諒的地方嗎?我對你做了這樣的壞事你還能原諒我嗎?我要給你唱一支好聽的歌,就是我這一次猜忌是最後的一次。我不敢怨恨你,就是你做出什麼樣的決定我都不怨恨。我把我整個的靈魂都給你,連同它的怪癖,耍小脾氣,忽明忽暗,一千八百種壞毛病。它真討厭,只有一點好,愛你。
你把它放在哪兒呢?放在心口溫暖它呢,還是放在鞋墊裡?我最希望你開放靈魂的大門把它這孤魂野鬼收容了,可是它不配。要是你我的靈魂能合成一體就好了。我最愛聽你思想的脈搏,你心靈的一舉一動我全喜歡。我的你一定不喜歡。所以,就要你給我一點溫存,我要!(你別以為說的是那件事啊!不是。)
王小波星期日